第二章 2

暗黑童话  作者:乙一

乌鸦晃呀晃的荡个不停。一个黑色翅膀的可爱卡通钥匙圈挂在前座照后镜上,随着车子的行进,在我眼前不停地摆荡。

“你有认识的人住这镇上吗?”开车的年轻男子问,我紧张地摇了摇头。坐上陌生人的车是需要极大勇气的,但是开往我的目的地枫町的公交车一天只有两班,而且现在才傍晚,第二班车就已经开走了,我只好铁了心找便车搭。

我的视线离开乌鸦钥匙圈,望向窗外。整片灰色的天空下,道路紧贴山壁蜿蜒。看着长满白色枯草的山坡,感觉很冷清。

途中车子曾停下来等平交道,道路两侧满是杉树林,黄黑交错的栅门在眼前缓缓降下,间歇的警铃声震耳欲聋,铁轨横卧在车子前方。过了一会儿,终于一辆只有单节车厢的电车通过,开车的男子跟我说这是市营的电车。

男子和我说了很多话,但我却不知道怎么和陌生人相处,只觉得害怕。

男子好心让我搭他的车,如果反而害他心情不佳的话好像说不过去。我焦急地心想一定得跟他说些什么,但我却没有任何能拿出来聊的话题。没有记忆,正表示没有过去,也就是没有任何经验。我没有能够和他人分享的人生经验,就连男子问起我的出身背景,我也答不上来,再说我也不大想提自己丧失记忆的事。

我也想过,反正第一次见面的人不认识我,随便扯点小谎带过就好,但是一时之间要我编谎话却又编不出来。我开始结巴,心中充满紧张和不安,话都没办法好好讲。结果男子一边开车一边和我聊天,我却只能简单地点点头回应他。

学校已经开始放春假了。虽然我在春假前就开始逃课,放不放假和我应该没多大关系,但是在该上学的日子没去学校这件事,我还是有罪恶感。

所以假期正式开始之后,我心里多少轻松了点。于是我跟自己说偶尔耍点任性是可以原谅的,才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离家远行。

我留了一封信给父母,告诉他们我要外出一阵子,每天会打一通电话回家报平安。

出远门的几天前,我把“菜深”存的钱全部领了出来。我在白天的时候,拿着写有自己名字的存折到银行去。这本存折一直藏在抽屉深处,是丧失记忆前的我一点一点慢慢存起来的一笔钱。

我不知道密码。或许该说是“忘了”密码才对。我想,应该能跟银行的人说明情况请他们帮忙吧。我还带了学生证和印鉴,一定能证明这个户头是我本人的。

但是看着“菜深”的存折,总觉得不是自己的东西。既然感觉像是要领别人的钱,我可不想太引人注目。

于是我对着ATM输入可能的数字,试着将钱领出来。我先输入自己的生日。这个日期是父母告诉过我,我把它背下来了。

“1021”

数字不对。我好担心警卫会过来关切,心里七上八下的。

接着我再输入另一组号码。

“4156”

答对了。我突然觉得,自己应该也能够真心喜欢上那个被我收进衣柜的玩偶“好时光”了。

这是在记忆丧失之前,“菜深”辛苦存的钱。我满怀歉疚地拿着这笔钱,没办法把这想成是自己的。

我把东西收拾好,然后整理自己的心情。我看着地图和火车路线图,思考移动的路线。

和弥出生成长的枫町位于县境的山谷里,应该是个人口稀少的小镇吧,在地图上标示的文字很小,一不小心就会看漏。

在我准备行李的时候,左眼的影像再次苏醒,我看见了和弥的童年。但是自从在图书馆里见过他死亡的那一幕,后来不管看见多么快乐的回忆,左眼的热度退去之后,我总是忍不住想哭。

“为什么会想去那种鸟不生蛋的小镇呢?”开车的男子好奇地问。

“因为……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住那里。”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这个镇上没有认识的人吗……”

“唔,那是因为……”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沉默不语。

从车窗看出去的景色,愈来愈像在左眼里见过的风景了,感觉距离和弥与砂织生长的土地愈来愈近。

不管是针叶树林,或是高耸的铁塔,这些都曾经出现在左眼的记忆里。我全身的肌肤紧绷,仿佛带着静电刺刺麻麻的,静不下心来。明明已经春天了,四周仍是冬天的景色,完全不见植物的鲜绿,只有干枯的杂草、树木和几近黑色的针叶林树叶。冷风从窗户的缝隙窜进来,气温非常低,即使下雪也不奇怪。

车子在红绿灯签停了下来,四周完全不见其他车辆。左手边是一个广场,广场的白色地面干干的,上头堆放着生锈的拖车和旧轮胎。广场再过去是一片苍郁的森林,红绿灯旁边耸立着一幅巨大的广告牌。

我的左眼突然涌上一股温热。啊,这是……

“……不好意思,可以等一下再开车吗?”我鼓起勇气说。

男子狐疑地望着我。灯绿了,我的右眼看着红绿灯的信号灯。

“怎么了?”开车的男子问,“是花粉症吗?”

我擦了擦眼泪。左眼的记忆盒子阖上了。

“我下车一下,马上回来。”

我打开车门下了车。外头一片天寒地冻,和开了暖气的车内完全是两个世界。

我走近那个巨大的广告牌,这是由两根金属柱子支撑的招牌,站在正下方抬头看,广告牌就像峭壁一样。

广告牌上画着蔚蓝的天空和积雨云。因为实际的天空覆盖着灰暗的云,唯有这块广告牌像是从晴朗的夏日天空剪了个方块下来似的。大概是某家公司的广告牌。

我钻进广告牌下方,敲敲柱子,从里侧仰头往上看,玩了好一会儿,我发现自己脸上露出了笑容。

男子在驾驶座上一直望着我。不好意思让他等太久,于是我回到车上。

“很久很久以前我朋友曾经在那个广告牌下方玩,那时广告牌正在施工……”

在眼球的记忆里,穿着工作服的叔叔手上拿着油漆刷,正在画广告牌上的蓝天。

然后是抬头望着广告牌看到入神,一个不小心踢翻地上油漆罐的和弥。那时的视线位置还蛮高的,所以应该是和弥已经长大后的记忆。不过,弄倒油漆的和弥却像个孩子似的逃了开去。

想起他那副模样,我忍不住笑了。然而不知为什么,一丝悲伤也同时浮上心头。

车子再次驶动。我从背包拿出活页本,将刚才看的景象记录下来。自己现在正站在和左眼记忆里一样的位置,我开心得不得了。但我与和弥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生长在相距遥远的两个地方。这么一想,整件事简直是个奇迹。

“这一带就是枫町(tǐng)了喔。”男子开着车说。

我只是一径死命盯着窗外的景色。

“我想先绕去一个地方,可以吗?”

我当然没意见,反正我本来就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好,只想着总之先到和弥与砂织居住的枫町来,其实没想过接下来怎么做。

首先我必须找到住的地方,再以住处为据点,找出应该还活着的砂织。和弥才刚过世两、三个月,砂织一定还住在这个镇上。

而且,我还要找出那栋蓝色砖造的屋子。

窗外渐渐看得见山谷里的小镇了。国道仿佛小镇的动脉贯穿镇中心,但车流量很少,步调相当悠闲。

窗外流逝的景色里完全不见高楼大厦,只零星出现过几家小商店和民宅,期间有些长满枯草、没人整理的空地,还有骨瘦如柴的野狗抬头嗅着垃圾。

途中,对向车道一部大型卡车和我们错身而过,车台上载了许多锯倒的针叶树。听男子说山里正在进行杉树造林,整个镇一直依赖都是以林业生产为主。我恍惚的想着,这么一来患有花粉症的人不就惨了?我明明几乎丧失了所有的记忆,像杉树花粉症这种可有可无的知识倒是记得清楚。砂织成天流着鼻水,该不会就是因为花粉症的关系吧?

车行经过一间令人担心有没有客人上门的超市,招牌的油漆色泽黯淡,看上去有气无力的。停车场上停着一辆生了锈的小卡车,一个头上绑着毛巾的大叔,一脸嫌麻烦似的正将成箱的酒搬下卡车。

一个毫无生气的小镇,连空气的密度也显得稀薄。在灰色天空笼罩下,整个小镇看起来很昏暗,路面的交通指示白漆也仿佛开始褪色。车里驶离车站还不到20分钟,却强烈地给人一种荒凉的印象。

车子行进期间,我好几次差点叫出声来。曾经在左眼的记忆力见过的商店、风景、道路,正一一通过我的眼前。

无疑这里就是和弥从前待过的小镇。每每目睹眼熟的景物,我都很想请男子停车让我下车看看,不过又怕造成他的困扰,只得忍了下来。我把两手和额头全贴到车窗上,静静地观察这个镇。

“再前面一点就到了,我先去那家店送个东西。”

车子终于驶离国道,道路两旁的建筑物变得很少,也看不到左眼见过的事物了,我不禁有点失落。这时车子驶进一件店铺的停车场,男子下了车,拿出摆在后座的箱子。

“等我这边事情办完,就载你去你想去的地方。”男子说。

不过我很快发现没这个必要了。我下了车,看着男子走进的这栋建筑物。

这时一家原木建造的小木屋式咖啡店,招牌上写着“忧郁森林”,正是左眼影像里出现过无数次、砂织打工的那家咖啡店。

推开木门走进店里,温热的暖气迎面而来。我站在门口望向店内,左边是吧台,右边是座位区,全是我见过的景象。

每走一步,鞋子踩着地板,奇妙地发出一种好听的声音。我在吧台坐了下来。

“欢迎光临。”

店长走了出来,我心跳突地加速,他就是在左眼影像里出现过好几次的人。店长留着小胡子,五官像熊一样。实际见到本人,发现他真的长得很高大,不禁怀疑他站在狭小的吧台里怎么不觉得难受。

“怎么了吗?”

我没注意自己一直盯着他的脸瞧。

“没什么。不好意思。”

我觉得好丢脸,连忙移开视线。我环视店内,花瓶、花、摆饰、木头桌子与成套的木头椅子都好眼熟,店内满是温暖的黄色灯光,连光线色泽都和我之前在左眼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要点什么?”

我匆忙翻开菜单,点了第一眼看到的饮料。

“请给我一杯热的咖啡欧蕾。”

带我来的男子从内店走了出来,他好像只是送货过来。男子和店长很熟地聊着天,大概私下有交情,所以店长请他帮忙采购东西吧。男子张望着店内,似乎在找什么人。

店里有两位客人,一位是满头白发的女性,大约六十岁上下,她坐在窗边的座位,读着一本精装的单行本一边喝咖啡。她布满皱纹的手翻着书页,穿着很有品位,可能是住这附近吧,从她悠闲地神态判断应该是这里的常客。

还有一位坐在最里面的座位。那个位置灯光几乎照不到,刚开始我甚至没察觉有人坐在那里。应该是一名男性,因为他穿着黑色的衣服,几乎要融入四周的黑暗。

带我来的男子跟坐在吧台的我说,我们差不多可以走了。

我很快地考虑了一下,做出决定。

“我想留下来。很谢谢你送我来这里。”

他一脸不大放心的表情频频回头看我,挥挥手步出了咖啡店。那副模样我似乎在哪见过,或许他的身影也曾出现在左眼的记忆里吧。既然他常来这间店,见过的可能性就很高了。活页本已经很厚了,一定有很多脸孔是我一时想不起来的。

店长送来了咖啡欧蕾。

“久等了。”

他的声音跟我想象中一模一样。终于有机会可以近距离观察他了,其实我到现在还是不敢相信能够亲眼见到他。

或许是姐姐在这里上班的关系,和弥经常上这儿来。因为这间咖啡店时常出现在左眼的记忆里,绝对错不了的。这间店开张的那天和弥也在场,大概是他念国中的时候,那时的店长是另一位更老的伯伯。

那一次是我在家里看到咖啡杯的瞬间,左眼球开始发热,然后就看到了那段影像。当天的咖啡店宛如一套全新的华服,翘了课的和弥一身学校制服坐在店后方的座位,白发苍苍的店长伯伯站在吧台内的模样便烙印在他的眼球里。

不管什么事物都有过去,我在这家店里重新认识到这一点。整个店内没有过去的,大概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吧。

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背包里面与我寸步不离的活页夹里,记录了人们或小镇的过去片断,但事实上,我与这些事物却是连一面之缘都称不上。

“不好意思……”我对店长说。

开了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对我来说他明明是个很熟悉的人,但是对他而言,我不过是一名客人。

他挑了挑眉毛,露出“有什么事吗?”的表情。

“虽然可能有点唐突……”我下定决心,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因为左眼放映的影像是无声的,结果我一直都不知道他的名字,耿耿于怀到现在,实在很想知道。

他满脸讶异。

“我姓木村,请问……?”

“谢……谢谢你。”

想到自己竟然做出这么难为情的事,我不禁双颊发烫。不过,木村先生却似乎很感动,一脸“原来如此”的神情。

木村将双肘抵在吧台上,直盯着我瞧。因为他体格高大,摆出这姿势相当有压迫感,他甚至像头熊般露齿微笑,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顾虑到还有其他客人,他并没有笑出声来,但我却觉得蛮恐怖的,只差没当场叫出声。

“你为什么想知道我的名字?”

我答不上来。

“那个……就是……以前我曾经来过这间店,那时候听到有人提过你的名字,所以才想问问看确认一下……”

讲到后来连我自己都不知所云,愈说愈小声。

“你说以前,是多久之前?”

“……大概两年前。”

谎话连篇。木村环起手臂看着我,一脸觉得我很可疑的表情。

“不可以说谎喔。每个客人的长相,我可都记得一清二楚的。”

“我没有说谎。”我焦急不已,不禁脱口而出。

“那好,我问你……”木村想了一下,说,“这个店里,有一样东西是最近才摆上去的,你猜猜看是哪一样。其它的东西几乎都和两年前一模一样没动过。”

这时,坐在靠窗位置的年长女性说话了:“木村店长,这样太过分了啦。这问题太难了,连我都答不出来嘛。”

原来她也一直在听我们的对话,真的好丢脸。

“哎呀,京子小姐你也听到了?”木村转过头看她。

那位叫做京子的女性阖上书,以略带责备的眼光望着木村。

“你这么说也是啦,这问题的确是有点……”

我环顾店内。

“我知道了。”

说完我指着墙上的一幅画。那是一幅湖水的画,一池在黝黑的森林里闪耀着光芒的湖。我记得左眼的记忆里应该没有这幅画,所以一定是最近才挂上去的。只要查阅活页本,关于店内的装潢全都详细记录在上面,不过根本没有翻开的必要。

木村惊讶不已,双眼瞪得又圆又大,我知道我答对了。

店后方阴暗角落里的男人站了起身。刚才一直在暗处没注意到,原来这个男人的五官非常俊美,头发很长,戴着眼镜,一身黑色的大衣,无声地走过我的身旁。他的步伐轻盈,甚至听不到走路的声音。看样子要买单了。

“真是不简单啊。”

木村挠着头看了我一眼,便过去收款机前,接过男人手上的钱,找零给他。

男人踏出店门的时候,好像朝我这边看了一下。显然他也听到了我和店长的对话。

“那幅画就是那个人画的。”店长说:“他是画家,叫做潮崎。听过吗?”

我摇摇头。

“这样啊,你记忆中没这号人物呀。”

“记忆中没这号人物”这种说法用在我身上,真是再适合不过。

“搞不懂他为什么搬到这种偏僻的地方来。说到这,你又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我思索着该怎么回答。干脆说实话吧,因为有一名少女被诱拐了。或许我应该寻求他的协助。

但是,他会相信我吗?我没有把握。如果我告诉他,我因为移植左眼球的关系,结果看到了眼球捐赠者曾经看过的影像,他不会觉得我在瞎扯吗?把女孩被软禁的事情告诉他,他不会取笑我吗?

“我是来找人的。”我说了。

这么说并没有错,我本来就是来找砂织和相泽瞳、还有凶手的。

“对了,请问你们店里有没有一位女服务生?”

木村带着笑意说:“原来你也是冲着砂织来的呀?”

“冲着她来?”

“砂织有一个死忠仰慕者喔,就是载你来的那个傻蛋,那家伙是为了砂织才三天两头跑我们店里。跟他说砂织今天感冒请假,转头就回去了。这小子,也不点个什么东西再走。”木村骂人倒是不留情。

听到砂织今天不在,我一方面觉得失望,一方面却也松了口气。要是砂织突然出现眼前,我一定会不知所措。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但是我已经确定她就如同左眼看到的一样,至今仍在“忧郁森林”上班。和弥过世之后,她并没有辞去这里的工作。

店里柔和的音乐流泻,轻柔到几乎听不见。我听着音乐,啜着咖啡欧蕾,一边心想,和弥从前品尝的应该也是同样这个味道吧。

我轻抚吧台。这是和弥从前坐过的位置、触摸过的椅子。

我或站或蹲,透过左眼见过的构图环视整个店内。木村和京子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的举动,我想,还是乖一点好了。于是回座位坐好,故作镇定地小口喝着咖啡欧蕾。

就在这时候,店后方走出一名女子。

“店长,我倒垃圾回来了。”

女子把头发扎到脑后,双手在穿着毛衣的身前掸了掸。可能是刚刚一直待在外面的关系吧,她的脸颊、还有鼻子都红红的。

“刚才是骗那家伙的。”木村对我说。

女子走进吧台,抓起面纸就开始擤鼻子。后来发现我在看她,她像是让人见笑了似的一脸害臊。

“不好意思,我生来鼻子就不好……”

这么说她并不是患花粉症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和我想象中一样带着鼻音,却是很适合她、很好听的声音。

“冬月砂织……小姐。”

她歪着头,一脸的不可思议,似乎在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初次见面,我……”我停不下来,不知不觉脱口继续说,“我是……和弥的朋友。”

砂织和木村倒抽了一口气。

虽然事实上,并不是初次见面,我连很久以前的你都见过了,我们就像从小就一直在一起。虽然我极力维持表面的镇定,但内心都快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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