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4

暗黑童话  作者:乙一

听见走廊上的脚步声,我醒了过来。从石野家客房的被褥爬出来,铺着榻榻米的房里空空荡荡,只有被褥和我带来的背包。

我揉着眼睛走进客厅,舅舅已经起床了。

“舅舅,早安……”

话说了出口,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我好像把他当自己亲人了。

舅舅吓了一跳,有那么一瞬间皱起了脸,仿佛被香烟熏到眼睛似的。

“你穿那件衣服,我还以为和弥回来了。”舅舅指了指我身上的睡衣。

睡衣是砂织帮我准备的,和弥初一那阵子都穿这件。

我吃着砂织做的早餐,舅舅正打算出门去上班。

舅舅的工作是到山上将砍伐下来的杉树搬上卡车,再运到制材厂。每天早上他都换上一件又旧又垮的工作服,开一台轻自动车往来事务所。(轻自动车,亦称“K-CAR”,为日本订定车辆规格中最小型的一类,车身长度小于3.4m,宽度小于4.8m,高度小于2m,排气量小于660cc。由于车税、保险等都很便宜,车体迷你于市区穿梭又方便,在日本深受欢迎。)

舅舅正要上车时,我叫住他。

“我想请您帮忙看一样东西。”

我拿出相泽瞳的照片给他看,那是我从图书馆的旧报纸上偷剪下来的。

“您曾经在这一带见过这个女孩子吗?”

“你在找人?”舅舅从照片上抬起头来看着我。

“差不多是那么回事。”

“没看过啊。”他挠一挠一头白发,摇摇头。

我也把照片拿给砂织看。她让客厅的电视一直开着,人在厨房收拾餐桌。她也说没看过相泽瞳。

“你今天打算做些什么?”砂织问。

“我可能会去和弥跟我提过的地方逛一逛。”

“你不用客气就放心住这里喔。总觉得你跟自家人一样,好像和弥还在似的,你们连走路跟吃饭的样子都很像呢。”

“砂织,你今天也去咖啡店上班吗?”

她扭开水龙头,点了点头。

“和弥过世之后,我每天不是家里就是咖啡店,其它的事情什么都没做。有时候一星期会出去一趟外送咖啡豆,不过都没离开这个镇就是了。”

砂织不觉停下了手,呆望着水龙头流出的自来水。客厅电视正在播放晨间节目,到了占卜单元,砂织忽地关上水龙头,冲过去电视机前面。

“啊啊可恶,处女座今天的运势居然是最后一名。”她一边擤着鼻子说。

砂织出门前,把家里的备用钥匙交给我。

“你这么相信陌生人没关系吗?”接过钥匙的时候我问她。

“你要是偷了东西,我可饶不了你。”

真是让人哭笑不得。送她出门后,我坐到暖桌前,思考昨天为什么从车祸现场无法走到凶手的屋子。

我决定重新回想一遍在图书馆看到的左眼影像,那段因为相泽瞳的照片而开启、直到和弥被车撞上为止的影像。看过那段记忆之后,已经过了将近十天,我从背包拿出活页本,开始读关于那段记忆的笔记。

影像中,和弥先是盯着接近地面的地下室窗户看,从那儿可以望见相泽瞳的身影。然后他环视四周,由此我得知那栋建筑物是用蓝色砖块砌成的。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并没有看到整栋屋子完整的模样。屋顶和玄关是什么样子的呢?

总之,接着和弥试着用起子撬开地下室窗户,却发现有人朝这边走来。自己的行踪暴露了,和弥于是冲向屋旁的树林中打算逃走。

接下来就是问题所在。昨天有一道挡住我去路的水泥墙,但和弥曾经跳下一道墙吗?我看着笔记,里面并没有出现类似的叙述。

他从屋旁跑进树林里,穿越树林,跌落滚下斜坡,最后就是被车撞到的事故现场。

我思考了一下,发现一个可能性。会不会因为某种缘故,所以和弥的尸体是被凶手移动过的?若是这样的话,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我在左眼影像里看到的场面,和实际的车祸现场有所出入了。

不,不对。我怎么这么蠢。当时撞到和弥的驾驶是在当场就叫了救护车的。如果凶手现身搬动尸体,驾驶一定会发现。所以这个推论不成立。

那么,如果是之前并没有那道水泥墙呢?也就是说,两个月前和弥死亡的时候,那里只是个很平常的斜坡,所以和弥才能够笔直地穿过杉树林往下坡跑。而在他死后,那一带便开始进行道路施工,在杉树林里铺上柏油路、装上护栏,还有那道水泥墙。

只要找个人问问,应该马上就知道这推论正不正确,我只用问说两个月前有没有这条道路就行了。

我整理了一下思绪,决定到咖啡店去确认这件事。说要找人问,也只有那儿有我认识的人。

看了看手表,时间过真快,已经接近中午了。

于是我前往咖啡店“忧郁森林”,想顺便在那里吃午餐。

一推开门走进店里,店内依旧充满温暖的空气,我觉得好幸福,刚才脑中关于凶手等等不愉快的事情,马上一扫而空。我笑眯眯地过去吧台前坐了下来。

店里只有木村在。

“砂织出去买东西了。”

我点了一份午餐。等了餐点,我欣赏起店里摆设的咖啡杯组。所有的杯组都一尘不染,一定是有人勤于擦拭吧。木村的手指那么粗,总觉得应该都是砂织在照顾。

“这些全都是我擦的啦。”

木村直视着我说,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语气里也带了点责备我没礼貌的意味。

午餐送上来,我直接开口问木村:“和弥出车祸的那条马路,继续往前走会弯弯曲曲地通到山上去,那段路是什么时候铺好的呢?”

他沉吟了好一会儿,应该是拼了命在回想吧,但得到的回答,却不是我所期待的。

“已经很久了,我想不起来了。不过,能肯定的是一定完工超过二十年以上喔。”

我有些失望,还是拿出相泽瞳的照片请他看。

“那你见过这个女孩吗?”

木村看着我说:“你好像警察喔。”一边摇了摇头,“不认识的女生。”

“是吗……那,这一带有没有人行踪不明呢?”

“倒是曾经听说有个孤家寡人的大叔突然失踪啦。”

他叫做金田,就住这附近,好像已经好一阵子没人见到他的踪影了。

“不过因为他不大受欢迎,又欠了钱的样子,应该是逃得远远的躲债去了吧。”

这消息对我也没什么帮助。

“那你知道一栋砖造的屋子吗?”

“砖造屋呀?那天跟你聊天的京子小姐就是住砖造屋喔。”

“是蓝色的砖造屋。”

“蓝色的嘛……”店长一边寻思似的点了点头,“知道是知道啦。”

出乎意料的答案吓了我一大跳。

“真的吗?请你告诉我在哪里!”

我激动地当场站了起来,他让我先坐下来。

“你为什么想去那栋屋子呢?”

斟酌了一下,我不能轻易说出可能有女孩被软禁在那里的事。

“……我是听人家说的,听说那是一栋很特别的建筑,所以想去看一看。”

“潮崎先生等一下就到了,他午餐都是在我们店里解决的。他也知道那个地方,不如请他带你过去吧。”

我看着墙上的画,就是幅潮崎画的湖景,平静的湖面上倒映着森林。

没想到是在这种状况下找到那栋蓝砖屋。请潮崎待我过去,然后呢?

不对,不能让他送我到屋前。我的打算是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拍摄屋子四周能够当作证据的东西。所以我应该在快到的时候就下车,才不会被住在屋里的凶手发现我在进行调查,这点非留意不可。

要是让凶手察觉有人在注意他就坏了,这么一来,可能至今仍活着的相泽瞳就会陷入非常危险的处境了。

终于,潮崎推开店门走了进来,毫不迟疑地走到最后面的座位坐下。那个位置不太照得到什么光线,是店里最暗的角落,但在他眼里全店似乎只有那个座位。

店长把他的餐点送过去。听说潮崎近乎神经质地总是在固定的时间到店里,点相同的餐点。而木村也都会帮他准备好一份没有肉的午餐,好像是因为潮崎觉得肉有一股血的味道,所以他都只吃青菜。

木村过去跟潮崎讲我的事情。我远远看着他们俩对话,潮崎也抬眼看我这边,我跟他对上了视线。他的眼神很锐利,我紧张地朝他点点头打招呼。

“他说吃完饭后,开车载你过去。”木村转过身朝我说。

听说潮崎吃午餐大约要一个小时。在他吃完饭之前,我决定先看店里的杂志打发时间。

自从记忆丧失以后,我读了不少小说。因为后来我没去学校上课,在咖啡店待久了,慢慢喜欢上了阅读。而且不只是小说,漫画和杂志我都看,当然内容全都是我第一次读到的东西。

我在丧失记忆之前都看些什么样的书呢?读到动人的小说会流下泪吗?我会背下诗句吗?

是我自己选择放弃这些美丽的回忆的,这让我心里有一股罪恶感。我也知道失去记忆并不是我的错,其实没必要这么想。但是再怎么说,当我改变了自己房间的摆设,决定挥别“菜深”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背叛这些回忆,将它们抛得远远的了。

我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翻了好几本杂志。后来又到书柜前想找点别的书来看,却发现一本很奇怪的书。那本书很薄,小小的一本,而且还很新,是一本童话书。

我翻了翻这本书,每隔几页就有插画。无数细细的线条填满整个画面,黑压压的,感觉非常诡异。

画里有一只乌鸦,它的尖缘正从小孩的脸上叼出眼球。

这幅画感觉很不祥,连伸出手触碰都会让人犹豫许久。然而,不知怎的我却无法将视线移开。这本书仿佛散发出某种妖术般的吸引力。

正当我打算从头读这本书的时候,潮崎用完餐了。于是我把书放回书柜。

“走吧。”潮崎对书柜前的我说,语气很冷漠。他披上了黑色的大衣。

我紧张地坐上潮崎的车。我坐在驾驶座旁,木村在店门口向我们挥手道别,但他不知为什么一脸笑嘻嘻的。虽然不明所以,我也笑着对他挥了挥手。

黑色的轿车静静地向前奔驰。我一点也不懂车,但车内座椅非常干净,感觉得出来很高级,空气里飘着一股芳香剂的香气。

“等下我想先在镇上买个东西,不会花很多时间。”

我点点头。

“白木小姐你来这个镇,是给和弥上香的吗?”

“您也认得和弥?”

“见过几次。”

“您是最近才来镇上?”

“我去年刚搬来。”

他提起了画的事。我既不懂车,也不懂画,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名的画家。

那幅挂在咖啡店里的画,好像是他在国外画的。

“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想送幅画给那家咖啡店。”他开着车说道。

不知道那幅画值多少钱呢?潮崎又为什么会决定住在这个镇呢?虽然很想问,但我还是没开口。他不算是健谈的人,我担心自己问东问西的会让他觉得烦。

车子在一家农具行的停车场停了下来。

我留在车上,他说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我手托腮靠在车窗上,呆望着后视镜。镜子里,潮崎正把买来的东西塞进后车箱。

坐进驾驶座后,潮崎说:“接下来就去那栋屋子了。”

我神情僵硬点了点头。

凶手和相泽瞳就在那栋屋子里。我打算只要远远看得到屋子,就立刻请他让我下车。我只是要知道屋子的位置,还有通往那里的路线。

车子在贯穿小镇的国道上开了一会儿,终于弯进岔路,往山的方向开去。

“您买了什么东西呢?”

“……上次地震的关系,我家墙壁多了些裂痕,”潮崎仍直视着前方说,“所以买了一些补墙壁用的东西。”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地震这回事,听说是我来到枫町前一天发生的。这么一提我才想起,我好像自从在医院醒来之后,还没体验过真正的地震。

一面胡乱想着这些事,我呆呆望着窗外流逝的景色。突然,一个熟悉的景象跃入眼帘,我不禁喊了出声:“请停车!”

车子旋即停了下来,潮崎用“发生了什么事”的眼神望向我。

“有公园!”

我一跳下车便往前冲去。

前方是一个小小的广场,大半湮没在林子里。入口处拉了一条生锈的铁链,铁链下挂着一个写有“禁止进入”的牌子。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个公园好像已经没人使用了,到处长满了杂草。

不过,溜滑梯和立体方格架还在,还有一座锈到看不出原本油漆颜色的秋千。

我一眼就看出这是我在动了眼球移植手术后,医院月历上的照片成了钥匙,让我在左眼影像里看到的那座秋千。

我一直杵在秋千前,潮崎也下了车来到我身后。

“以前我曾经和砂织、和弥在这里玩呢。”我开始从各个角度望着秋千,“没有错,就是这里。”

我好开心。自从来到这个镇上,我亲眼见到许许多多之前在左眼记忆里见过的景象,但是见到了这座砂织曾经微笑着坐在上面的秋千,尤其让我开心不已。

我一跃坐上满是铁锈的秋千,却察觉身后的潮崎正盯着我看。想到自己这么没规矩,忽然觉得不好意思了起来。得稳重一点才行,我在心里暗自反省。

“你从刚刚就一直怪里怪气的。”潮崎说,“不过还蛮有趣的就是了。”

说完,他便盯着我的眼睛看。原本只是无意间望着我的眼睛,但后来却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他的视线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吗?”

“是我眼花了吗?怎么觉得你左右眼的颜色好像不大一样。虽然差别不大、几乎看不出来……”

我笑了笑蒙混过去。要是让他知道我动过移植手术,有一只眼球不是自己的,大概又得花很多精力解释。我们回到车上,继续往目的地前进。一路上,潮崎好像还是很在意我的眼睛。一定是艺术家这种生物,特别会对不可思议的外貌感兴趣吧。我想多半是这个原因,也就没怎么放心上。

不知不觉间,车子行驶在我曾见过的路上。两侧都是杉树林,大白天的,四下却一片昏暗。

“这里是……和弥……”

潮崎一边转动方向盘,点了点头。这里是和弥发生车祸的那条路。

我总算安心下来,果然蓝砖屋只要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会到的。左眼的影像跟现实状况并没有大幅偏离,只是些许的差别罢了。

车子驶过和弥的车祸地点。像这样坐在车里通过他被撞死的地方,真的很难受。通过的那一瞬间,我紧闭眼睛,感觉背脊不停地颤抖。

继续开了一阵子,前方出现左弯道,车子终于驶向与刚才来路相反的方向。

在我的车窗这一侧,路旁开始出现护栏。护栏外并非地面,而是一堵水泥矮墙,看得见从矮墙下方高耸出来的杉树。那下面就是我昨天摸索着好不容易到达的地点。

“这条路是什么时候筑好的呢?”

已经问过木村的问题,我又再问潮崎。

“我也不清楚,不过我搬来的时候就有了。”

出现了一条岔路。

“从这条路进去,就可以通到黑冢京子小姐住的地方。”潮崎说。

接着,道路转朝右弯。

没多久,潮崎把车停了下来,示意要我看外头。

从我这侧车窗看出去,刚好能够清楚仰望这片斜坡。我把额头紧贴着车窗往上看。

虽然茂密的杉树遮住了大半的视线,从笔直的树干间,我还是看见了那个颜色。

蓝色。不过并不是晴朗天空的蔚蓝,而是深沉、接近黑色的蓝。

我要找的那栋屋子,就在杉树林的那一头。我起了鸡皮疙瘩,心头涌上一股不安。距离有点远,无法确定屋子是不是砖砌的,但那个蓝色,我想和左眼的记忆里见到的应该是一样的。

凶手就在那里,而相泽瞳就被软禁在屋内。凶手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虽然一直叫自己别去想,但左眼记忆里见到的相泽瞳身影还是浮上脑海。也许是我看错了,但当时的她看上去像是没有手脚的。

她的手脚怎么了?如果是凶手的杰作,那要多么残酷狠毒才下得了手!

“您也知道那栋屋子吗?”我问潮崎。

于是潮崎把他所知道关于那栋屋子的事情告诉了我。

于是我下了车。

“其实我只要确认那栋建筑师真的存在的,就够了。因为我跟和弥打了赌,我本来一直不相信真有那栋屋子的。”

“如果你要回去了,我可以送你到咖啡店喔。”

我婉拒了他的提议。

“很谢谢您,不过我已经记得路了,我想走回咖啡店。”

说完我低下头向他致谢。潮崎一脸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发动车子离开了。

没有被发现我的声音在颤抖吧?我的举止应该看起来够自然吧?

因为,刚才他告诉我关于这栋屋子的事情——

“听木村先生说,你很想看看那栋屋子,不过要不要上来喝杯茶?”潮崎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用客气,那屋子是我在住的。”

潮崎的车子离去后,我走进路旁的针树林里打发了一些时间,犹豫是不是要马上靠近那栋屋子。我想还是等他进屋里,已经休息了以后再接近那一带。

他就是住在蓝色屋子里的人,他就是凶手。而我却毫不知情地坐上了他的车,还和他聊了那么久。现在想想简直难以置信。

我想起刚才离开咖啡店时木村脸上的笑容,那是因为他隐瞒了潮崎就是蓝色屋子主人的关系吧。我有点气木村开这种玩笑,虽说现在不是该发脾气的时候。

过了大约半个钟头,我终于要做好了心理准备,朝那栋屋子前进。

眼前这条路的往来车辆非常少,十分钟也不见得有一辆车经过,但顺着这条路往下山方向去却会到达和弥出车祸的现场。或许只能说他运气实在太差,从半途跳出去马路上还碰巧有车经过让他撞上。他是被潮崎一路追赶,最后才不巧撞上经过的车子的。

我想往蓝色屋子移动,却不知道该沿着马路走还是穿越杉树林。如果走在大马路上,潮崎刚好开车经过发现,又得麻烦地解释一堆不可,于是我选择了树林。

这里跟和弥出车祸的地点一样,道路有一侧是陡峭的杉树林。这一带的山路好像都是这样,一边是很陡的斜坡,另一边则是有些高度落差的护栏。

我小心翼翼地爬上斜坡,一边留心不要跌倒。一地的枯叶,踩上去似乎很容易滑跤,但爬到比较高的地方之后,坡度就变缓了。

越接近蓝色屋子,杉树以外的树木就越多,枯树们仿佛伸出触手般伸展着树枝。我记得在左眼的记忆里也是这样,刚逃进树林里的时候,也是一边与树枝奋战一边往前跑。

林子里非常冷,吐出来的气化成白雾消失在林间。我每走过一棵树,便用戴着手套的手拍一下树干,一路上这么数着树木的数量往前走。不过,在超过五十棵树之后,我就厌倦这个游戏了。

终于,蓝色屋子耸立在我的眼前。这是一栋两层楼的屋子,而且果然是砖砌的没错。在我眼中,这栋屋子就像一头蜷曲着身子栖息在黑暗里的巨大生物,它蛰伏在森林深处,从杉树林间歇望着人间俗世;又或者像是眯细了眼观察着人类的一头不祥的生物,一走进它的身边,便感受到那阴郁的眼神正笼罩着自己。

一直站在原地抬头看向砖壁上方,有种错觉这整栋屋子好像在呼吸,宛如生物呼吸时肺部的舒张起伏,砖墙好像也静静地缩张着。

我的双脚无法动弹。我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多么危险的事,要是被发现了,我的下场会如何?一直要自己别去想,但最糟的状况仍然浮上脑海。一想到这些,我就无法再靠近屋子一步。

我闭起眼睛,努力回想着和弥与相泽瞳,好帮助自己鼓起勇气。

我把手伸进口袋拿出相机,然后藏进树林靠近路旁的地方先环视四下,确认潮崎不在附近。

我隐身枯树间穿梭着走出林子,靠过去屋子将身体紧紧贴着外墙。

摸了摸墙壁。没有错,就是左眼见过的屋墙。即使是透过手套,还是感受得到墙壁表面足以冻结魂魄的寒气。

我抬头看。整栋屋子笔直地耸立,深入灰色的云中。

沿外墙继续移动。我一边望向地面,寻找应该存在某处的地下室窗户。

屋子的四周都是森林,墙壁与树林之间有一小段能够通行的空间,地面是裸露的泥土,表面滑不留丢的。墙与地面垂直交接的地方,有好几个花坛,跟屋子是用同样的蓝砖砌成的,但里头只长了枯黄的杂草。

没有被森林围住的只有玄关那一带。不过我并不想太招摇,决定不走过去了。

我再回想左眼的景象。地下室窗户并不在玄关那边。而且和弥当时是利用墙角藏身,所以地下室窗户应该就在离墙角不远处。和弥接着逃进森林往山下方向跑,所以那个墙角应该在靠山麓那一侧。

要不了多久,我便找到很接近左眼景象的地方,那是位于西南方的墙角。

四周的景象也几乎相同,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过了一段时间,附近植物的模样和形影似乎有些微差异。

但我还是到处都找不到地下室的窗户。我推测应该是和弥看到地下室窗户的位置,现在只见砖砌好的花坛,任枯黄的杂草在里面丛生。

说不定是潮崎特地盖好花坛好遮住地下室窗户呢?和弥过世已经两个月了,在这段时间内赶工砌好这些花坛,并不是什么难事。

把花坛敲坏的话,或许就能找到地下室的窗户了,不过这些砖块看来非常坚固。

地下室窗户已经被封起来,我拍不到照片当证据了。

虽然不甘心,但今天还是先回去吧。若要继续在四下走动找证据,我需要更强有力的心理准备。

我瞄了瞄屋子后方,紧靠着墙有一间老旧的木造仓库。我想起潮崎今天在农具行买了东西,说要拿来修补墙壁用的,说不定就放在里面。

我想在回去之前看一眼里面放的东西,于是往仓库走去。

二楼传来开窗户的声音。

我突地停下脚步,身体紧贴住墙,小心翼翼不发出一点声音地悄悄离开那个地方。说不定现在潮崎正从窗户探出头来。

我逃进森林里,跑在和弥或许曾经跑过的路上。我回头张望,潮崎应该没追上来,但是在我心里,却一直有个人影紧随身后挥之不去。

最后我小心地走下斜坡来到马路上,直到这时才终于从恐惧中解放,我不禁偷偷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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