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王的女儿

安徒生童话  作者:安徒生

鹳鸟给它们的孩子讲了许多故事,这些故事都是关于沼泽和芦苇岸的,很适合它们的年龄和理解能力。孩子中最小的只要听到点“叽叽,喳喳”或诸如此类毫无意思的东西就心满意足,而且觉得棒极了;但是大点的不同,要听点有深意的,或者至少和它们自己的家族有关。

这些鹳鸟讲过两个最长、最古老的故事,但是我们只知道其中一个——讲的是摩西[摩西,《圣经》故事中犹太人的古代领袖。],他被他的母亲无遮无盖地放在尼罗河岸边,给国王的女儿发现了,让他受到很好的教育,后来成了一个伟人;至于他死后葬在哪里,至今没有人知道。

这个故事人人知道,但是另外一个故事就没有人知道了;很可能因为它完全是当地的故事。这个故事几千年来鹳鸟们口口相传,一只比一只讲得好,而现在我们要把它讲得比所有过去讲的都好。

讲这故事的第一对鹳鸟夫妇活在故事发生的那个时候,它们夏天住在靠近文叙塞尔沼泽地的那座北欧海盗[北欧海盗在8—11世纪时常劫掠欧洲西北海岸。]城堡的屋檐上,就是说,如果说得更准确点,在日德兰半岛北部夏根峰附近高高的大沼泽荒野那里。这片荒野如今仍然是无边无际的沼泽荒野,关于它,我们可以在《官定地方志》中读到。据说这地方古时候是一个湖,后来湖底升高了,现在这片沼泽地向四面八方延伸许多英里,四周被潮湿的草原和水面波动的软泥沼泽包围着,沼泽地盖着草,上面长出乌饭树丛和矮小的树。这一地区几乎总是笼罩着迷雾,七十年前这里还有狼大批出没。称它为沼泽荒野真是名副其实。这样无边无际的一大片荒凉的沼泽和湖,很容易就能想象到,一千年前它该是多么凄凉沉闷。那时候存在的东西有许多如今还能看到。芦苇长得还是那么高,有同样的紫棕色长叶子和羽毛状花。这里依然站立着树皮白、细巧的叶子轻轻下垂的桦树。至于这里常见的生物,苍蝇仍旧穿着同样式样的纱衣,鹳鸟喜欢的颜色仍旧是白色,外加长袜子的黑色和红色。自然,那时候的人穿的衣服和今天的人大不相同,但是他们当中如果有人,不管是猎人还是侍从,主人还是仆人,胆敢走过这水面波动的沼泽地,那么今天遇到的命运和一千年前遇到的丝毫不会两样。在这里走过的人会沉下去,沉到人称的沼泽王那里去,他统治着下面广大的沼泽王国。人们也称他为“泥地王”,不过我们更喜欢“沼泽王”这个称呼,我们就照鹳鸟们的叫法,称呼他这个名称吧。关于沼泽王的统治知道得不多,不过这也许是件好事。

靠近这片沼泽地,离开北海和卡特加特海峡的日德兰北部大峡湾不远,就是那座北欧海盗的城堡,它有不漏水的地下室,有尖塔,有向前突出来的三层楼。鹳鸟就把窠筑在屋脊上,鹳鸟妈妈在那里孵蛋,有把握一定能孵出什么来。

有一天傍晚,鹳鸟爸爸在外面待得很晚才回来,回来的时候好像又很忙乱,有什么要紧事情似的。“我有一件非常可怕的事要告诉你,”他对鹳鸟妈妈说。

“你就把它放在你自己的心里吧,”鹳鸟妈妈回答。“别忘了我在孵蛋;你的话会搅乱我的心,这样就对蛋有影响。”

“你必须马上知道这件事,”他说。“我们埃及主人的女儿到这里来了。她竟然冒险走这条路,现在她不见了。”

“她是仙女的后代,对不对?”鹳鸟妈妈叫起来。“噢,快从头到尾告诉我;你知道我正在孵蛋,等着受不了。”

“好的,妈妈,你知道,”他回答说,“她相信了医生们的话,这话我也听你说过,这儿长的沼泽花能治好她父亲的病;她穿着天鹅的羽衣,由两位天鹅公主陪着到北方来;这些天鹅公主每年到这边来一次好恢复她们的青春。她来了,可如今在哪里呢?”

“你讲得太噜嗦了,”鹳鸟妈妈说,“蛋会变冷的;这样提心吊胆我可受不了。”

“是这样,”他说,“我一直在瞭望着;今天傍晚我到芦苇中间去,到我认为沼泽地能承受住我的地方,当我在那里的时候,三只天鹅飞来了。它们飞的样子似乎对我说:‘现在仔细看着;其中有一只不是天鹅,只是披上了天鹅羽衣。’你知道,妈妈,你也有我这种相同的内心感觉;你马上就知道一样东西是对的还是不对的。”

“不错,当然是这样,”她说,“不过快告诉我公主的事吧;你的天鹅羽衣我都听够了。”

“好,你知道沼泽地当中有个湖那样的地方,”鹳鸟爸爸说。“只要抬起一点身子你就能看到它的边。就在那里,在芦苇和绿岸旁边,横着一棵接骨木的树干;那三只天鹅就在那树干上拍着翅膀停下来,向四周看;其中一只脱下了它的羽衣,我马上就认出来她是我们埃及老家的一位公主。她坐在那里,身上什么也没有穿,只有她那头黑色的长发蔽体。我听到她叫其他两只天鹅看好她的羽衣,然后她下水去采她幻想在水中看到的那朵花。那两只天鹅点点头,叼起羽衣,羽衣就到了它们手里。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想,她极可能也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如果是这样,她很快就得到答案了,一个非常现实的答案;因为两只天鹅飞起来,叼着那件羽衣飞走了。‘现在潜到水里去吧!’它们叫道。‘你永远不能披上天鹅羽衣飞走了,你永远不能看到埃及了;你将永远留在这个沼泽地。’它们说着把这件羽衣撕碎,羽毛像雪花乱飞,接着这两个奸诈的天鹅公主飞走了。”

“噢,那太可怕了,”鹳鸟妈妈说,“我觉得听不下去了,但是你必须告诉我接下来怎么样。”

“公主哭了,放声恸哭起来;她的泪水洒湿了那接骨木树干,那其实不是接骨木树干,而是生活在沼泽地并统治着它的沼泽王本人。我亲眼看到这树干翻了个个儿,于是不再是树干,像手臂的冷冰冰潮腻腻的长树枝伸出来。这时候可怜的孩子吓坏了,站起来就逃走。她急急忙忙要过黏糊糊的绿沼地,但是它承受不住任何重量,更不用说她的身体。她很快地沉下去,那接骨木树干立刻跟着她沉下去;事实上是他把她拉下去。烂泥沼上冒起黑色大水泡,接下来他们两个的踪迹就完全消失不见了。如今公主已经葬身在这荒凉沼泽地中,不再能带花回埃及去给她爸爸治病了。如果你见到这情景,妈妈,你的心都会碎的。”

“在现在这个时刻,你本不该告诉我,”她说,“蛋会受到影响的。不过我想公主很快会得救;会有人起来救她的。啊!如果那是你或者我,或者我们当中哪一只鹳鸟,那我们就完了。”

“我打算每天到那里去,”他说,“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事发生。”他就这样做。

过了很久,但最后他只看见一根绿梗子从很深的沼泽地里冒出来。当它达到沼泽地的水面时,一片叶子展开,越张越大,越张越大,紧靠着它长出了一个花苞。

有一天早晨,鹳鸟爸爸飞过那根梗子,看见太阳光的力量已经使花苞开放,在花萼里躺着一个可爱的孩子——一个小妞,看上去像刚洗完澡出来。这小妞太像那埃及公主了,鹳鸟起先一下子以为她一定是埃及公主本人;但想了一下,他觉得这更可能是公主和沼泽王所生的女儿,这也说明她被放在一朵睡莲花萼里的缘故。“可是不能让她就这样躺在这里呀,”鹳鸟想,“我窠里孩子反正已经那么多。不过等一等,我想到好办法了;海盗的妻子没有孩子,常常想有一个。人们都说鹳鸟会送孩子;这一回我就老老实实做一次。我把孩子送给海盗妻子;那里将会多么高兴啊!”

鹳鸟于是把那小女孩从花萼中叼起来,飞到城堡,用嘴在蒙着膀胱皮的窗子上啄出一个洞,把这漂亮的孩子放到海盗妻子的怀里。接着他赶快飞回鹳鸟妈妈那里,把所见和所做的事告诉她;那些小鹳鸟把他说的话全一句一句听进去了,因为他们已经大到能听懂。“你看,”他说下去,“公主没有死,因为一定是她把她的孩子送到那上面来的;现在我已经给她找到了一个家。”

“啊,我开头就说过会是这样的,”鹳鸟妈妈回答,“不过你现在稍微想想你自己的家吧。我们的旅行时节临近了,我有时候已经感到翅膀底下有点痒痒的。杜鹃和夜莺早已飞走,我听鹌鹑他们说但等有顺风就飞走。我们的孩子要把全部飞行动作都练得好好的才对。”

海盗妻子第二天早晨醒来,看到那漂亮孩子躺在她的怀里,真是乐不可支。她吻孩子,爱抚孩子,但是孩子哇哇大哭,手脚乱打乱踢,好像一点也不高兴。最后她哭着哭着就自己睡着了,她躺在那里那么安静,看着真是再美不过。海盗妻子高兴得只觉身心充满幸福感。她的心那么飘飘然,好像她不在家的丈夫和他的士兵一定会和孩子那样出其不意地突然归来。她和她的全家人因此忙着做好一切准备迎接她的夫君。五彩的长挂毯挂起来了,那上面她和她的女仆绣上了奥丁、托尔和弗丽嘉的神像。奴隶们擦亮作装饰用的盾牌;坐位上放上了坐垫;大厅当中的火炉里放进了干柴,以便随时可以把火生旺。海盗妻子亲自动手帮忙布置安排,因此到夜里她觉得非常疲倦,很快就睡熟了。等到她天亮时醒来,大吃一惊,发现孩子不见了。她从床上跳下来,点亮松枝满房间找,最后看到在床尾躺着——不是那孩子,而是一只丑八怪大青蛙。她一见就恶心,抓起一根大棍子要把青蛙打死;但是青蛙用这样一种奇怪的、悲哀的眼睛看着她,她怎么也打不下去。她在房间里又到处找了一遍;随后她听到青蛙很轻很难过地格格叫了一声,吓了一大跳。她从床上跳下地,赶快去打开窗子;就在这时候太阳出来了,把它的光线照进窗子,照到那只大青蛙蹲着的床上。猛一下子,青蛙的大嘴好像收缩了,变小了,变红了。四肢动来动去,伸长,直到变成很好看的形状;看啊,躺在她面前的是个漂亮的孩子,那只丑八怪青蛙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她叫道。“是我做了个噩梦吗?躺在那里的不就是我自己的可爱小天使?”于是她亲吻她,爱抚她,但是这孩子又挣扎又乱打乱踢,像只小野猫似的。

那天海盗没有回来,第二天也没有回来;不过他是在归途中;风对鹳鸟来说是顺的,对他来说却是逆的;因为它向南方吹。对一个人有利的风,对另一个人常常是不利的。

过了两三天海盗妻子才弄清楚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她是在强有力的魔法师控制之下。白天她外表漂亮可爱有如光明天使,但是脾气又坏又蛮;而在夜里,她的形状是一只丑八怪青蛙,却又宁静又悲哀,眼中充满忧伤。她有两重性格,随着阳光的出没而轮番出没。因此白天这孩子有她母亲的真正形状却又有她父亲的凶暴性情;夜里正好相反,她的外形是父亲一方的,而内心则是母亲一方的。谁能解除那魔法师对她所施的邪恶魔法呢?海盗妻子为此一直痛苦和难过。她的心扑在这小东西身上,但是她没有办法向她的丈夫解释清楚这小东西的处境。他很快就要回来了;如果她把这事告诉他,他很可能会按当时的习惯把这可怜孩子放在公路上,谁要就把她抱去。海盗这位善良妻子不能让他这样做,因此决定除了白天,不能让海盗看见这个孩子。

有一天早晨,屋顶上空响起了鹳鸟翅膀的窸窸窣窣声。夜里有一百对以上的鹳鸟曾在屋顶上休息,恢复他们长途旅行后的体力;现在他们飞向天空,准备向南方飞去。

“所有做丈夫的都到了,准备好了!”他们叫道。“妻子们和孩子们也好了!”

“我们多么轻快啊!”小鹳鸟们同声叫道。“我们浑身直到脚趾好像都在爬着什么乐滋滋的东西,就如同身体里装满了活青蛙。啊,到外国去多么叫人高兴啊!”

“你们和我们一起排好队,”爸爸妈妈叫道。“不要多嘴;那会伤肺的。”接着鹳鸟们飞走了。

差不多就在这时候,荒野上响起了武士们的喇叭声。那海盗带着他的人上岸了。他们满载从高卢海岸掠夺来的东西回家,高卢人,还有不列颠人经常惊恐地叫道:“请从那些野蛮的北方佬手中解救我们吧。”

热闹气氛和快乐喧声随着回来的人进入沼泽地的海盗城堡。一大桶蜂蜜酒搬进大厅,一堆堆柴火在熊熊燃烧,许多牛被宰了烤好端上来,让大家饱吃一顿。献祭的祭司在虔诚的堂区居民身上洒上热的血;火毕毕剥剥响,火烟在屋顶下盘绕;火灰从梁上落到人们身上;但是他们习惯了所有这些。客人被邀请来,得到贵重的礼物。所有的坏事和不忠实的事全被忘却。他们痛饮,相互把啃剩的骨头往对方的脸上扔,这被看作表示他们间的好感。吟游诗人,他既是乐师又是战士,曾随同海盗远征,知道该唱什么,这时给大家唱他最好的歌之一,大家从中听到他们所有的战绩受到颂扬,每一次辉煌行动总带来恐怖。每一节歌都用这叠句收尾:


黄金和财富都将消逝,

朋友和敌人总有一天会死;

世上没有人能活得永久,

唯有英名永垂不朽。


唱这叠句时大家拼命地敲他们的盾牌,用刀和骨头拍他们的桌子。

海盗的妻子坐在大厅里一把高出来的十字椅上。她穿着绸衣,戴着金镯子和琥珀大珠子项链。她一身华贵的打扮,吟游诗人在他的歌中称道她,说她给她的丈夫带来了丰富的黄金财宝。她的丈夫白天已经看到那漂亮异常的孩子,对她的美丽欢喜不已;连她的野蛮动作都使他高兴。他说这小姑娘会长成一个女英雄,有男人那种坚强意志和决断力。即使一只熟练的手开玩笑地要用利剑削掉她的眼眉,她连眼睛也不会眨一眨。

那满满一桶蜂蜜酒很快就喝光,又是一大桶搬进来,因为这些都是爱大吃大喝的人。有句大家知道的老古话说:“牛群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牧场,但是傻瓜不知道自己的肚量。”不错,这句老古话他们也都知道,只是人们尽管知道什么事是对的,仍然总是做不对的事。他们也知道:“即使是一位受欢迎的客人,在别人家里坐久了也会使人讨厌。”但是他们就是坐着不走,因为肉和蜂蜜酒是好东西。就这样,他们在海盗家待着,尽情享受;到了夜里,奴隶们睡在火灰里,把手指蘸到油脂里,舔它们。噢,这真是快乐的时刻!

这一年海盗再次出发,尽管秋天的风暴已经开始咆吼。他带着他那些武士到不列颠海岸;他说这只不过是一次过海的快乐远征,因此他妻子可以和小女孩一起留在家里。不久就很清楚,这位养母开始爱那有双温柔眼睛和深深叹气的可怜青蛙,甚至胜过爱那对周围的东西又打又踢的小美人。

摧毁林中树叶的沉重潮湿的秋雾已经笼罩着森林和荒野。被称为从鸟身上拔下来的羽毛的雪已经在纷纷扬扬地飞舞,冬天来了。麻雀占了鹳鸟的窠,用它们的方式谈论离了窠的主人;他们,那对鹳鸟夫妇和他们的孩子,如今在什么地方呢?鹳鸟们可能在埃及,那里阳光照耀得和这里盛夏时一样明亮和温暖。全国盛开着罗望子花和金合欢花,清真寺圆顶上穆罕默德的新月闪闪发光,许多鹳鸟经过长途旅行后,正在细长的小尖塔上休息。一群群的鹳鸟筑了窠——这些窠在庄严的圆柱间相互离得很近,在废城的庙中拱门上挤在一起。枣树和棕榈树高高耸立,像给它们当帘子或者阳伞。一座座灰色的金字塔在晴空和远处的沙漠中看上去像碎影。沙漠上鸵鸟绕着圈子飞跑,狮子用他神秘的眼睛看着半埋在沙中的大理石狮身人面像。尼罗河水已经退了,整个河床满是青蛙,对于鹳鸟家族来说它们是最值得看的东西。小鹳鸟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美丽。

“这里总是这个样子,在我们这温暖的国家,我们就是这样生活的,”鹳鸟妈妈说,这种想法使小家伙们几乎欣喜若狂。

“还有什么可看的吗?”他们问。“我们还要继续飞到内地去吗?”

“再过去我们没有什么可看的了,”鹳鸟妈妈回答说。“过了这可爱的地区就是无边无际的森林,那里树枝相互交织,有刺的爬藤植物铺地,只有大象能用他的大脚给自己开路。对我们来说蛇太大,蜥蜴太灵活,捉不到。再过去就是沙漠;如果到那里,最小的微风一吹,你的眼睛里很快都是沙子,万一刮大风,你极可能被卷到沙柱当中。对于你们,这里是最好的地方,有青蛙又有蝗虫;我要留在这里,因此你们也必须留在这里。”于是他们就在这里留下来了。

爸爸和妈妈坐在细长尖塔上的窠里休息,但仍然忙着在清洁和抹平他们的羽毛,在红色的长袜子上磨尖他们的嘴;接着他们伸出脖子相互打招呼,庄严地抬起头,前额擦得亮亮的,毛柔软又光滑,棕色的眼睛闪现着智慧。鹳鸟小妞们在潮湿的芦苇间昂着头走着,看看别的鹳鸟小伙子,和他们交朋友,每走三步就吞下一只青蛙,或者用她们的尖嘴把一条小蛇甩来甩去,看她们的样子,她们觉得非常好玩,而且蛇的味道非常好。那些鹳鸟小伙子很快就开始吵架;他们用翅膀相互掴打,还用嘴啄得血都出来了。许多小姐和少爷就这样订了婚;自然,这是他们需要的,其实也是他们的生活目的。接着他们回到窠里去,在那里又开始吵起来;因为在炎热的国家里人们几乎都是急躁和火爆的。不过尽管如此,这是很有趣的,特别对于老的来说,他们极其快活地看着他们;他们那些孩子所做的一切全合他们的意。这里每天都有阳光,有许多东西吃,除了快乐就没什么可想的。然而在他们称为他们的埃及主人的华丽王宫里,就找不到快乐了。王宫里那位强大的君主如今躺在他的床榻上,床榻在四壁五彩缤纷的大厅中间,看着就像一朵大郁金花的中心;但是他四肢僵硬无力,就这样伸手伸脚地躺着,像是一具木乃伊。他的家人和仆人围着他;他还没有死,但很难说他还活着。非常爱他的人去北方寻找并要带回来治好他的病的沼泽花还没有到。他这年轻美丽的女儿披上天鹅羽衣飞过千山万水到遥远的北方去了,却一直没有回来。两个天鹅姑娘已经回来,说她已经死了;她们给她编了一整套故事,她们是这样说的。

“我们三个一起在空中飞,”她们说,“一个猎人发现了我们,用箭射我们。这支箭射中了我们年轻的朋友和姐妹,她慢慢地唱着告别的歌往下掉,一只垂死的天鹅,就这样掉到森林中的湖里去了。我们把她抬到湖边一棵张开树枝的桦树下,放在冰冷的地上。我们报了仇;我们在一只燕子的翅膀底下绑上一把火,这燕子的窠在那猎人的干草屋顶上,于是房子着了火熊熊燃烧。猎人和那房子一起烧成灰烬,火光映到湖那边张开树枝的桦树那里,我们就把她安葬在那个地方。她再也不能回到埃及来了。”这时候她们两个都哭起来。鹳鸟爸爸听到了这个故事,就吧嗒他的嘴,让声音很远都能听到。

“骗人的谎话!”他叫道。“我恨不得把我的嘴啄穿她们的心口。”

“也许你会把嘴啄断的,”鹳鸟妈妈说,“那时候你会是个什么模样啊。首先想想你自己吧,其次想想你的家庭;其他的事全跟我们没有关系。”

“是的,我知道,”鹳鸟爸爸说,“不过明天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停到那打开的圆顶边上,那时候有学问的人和聪明人们要聚集起来商量病人的情况;也许他们能更接近真理一些。”有学问的人和聪明人聚集起来了,在每一点上都谈了许许多多;只是他们的话鹳鸟听不出个名堂;他们商量了半天,对病人来说也好,对他的在沼泽荒野里的女儿来说也好,都没有商量出什么好结果。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听人说话,可以听到许许多多东西;但是听人谈话的好处就是知道过去说过什么和做过什么。鹳鸟这样做了,我们知道得至少不比鹳鸟他差。

“爱给予生命,最高的爱产生最高的生命。只有通过爱才能使病人痊愈。”这话许多人都说,连那些有学问的人也承认这是至理名言。

“多么美好的想法啊!”鹳鸟爸爸立刻说。

“这话我不太明白,”鹳鸟妈妈听到丈夫复述这句话的时候说。“但这不怪我,而要怪那想法;不管那话是什么意思,我有别的事情要想。”

现在那些有学问的人还谈到这一个和那一个之间的爱;谈到我们对我们邻居的爱和父母子女间的爱的差异;谈到植物对光的爱,当阳光吻土地时幼芽怎么冒出来。所有这些事情被解释得如此复杂和深奥,鹳鸟爸爸既不可能听懂,更不可能说出来。他对这题目的想法压得它透不过气来;第二天他整天一条腿站着,半闭着眼睛,埋着头在想。那么多的学问对他来说分量是真够重的。不过有一件事鹳鸟爸爸能懂。每一个人,不管贵贱,都从内心深处表达一个想法,即这个人病了,没有痊愈希望,这对于成千上万的人——实际上是整个国家——是巨大的不幸。如果有办法能把他治好,那将使大家多么快乐和幸福啊!但是那朵能使他痊愈的花开在哪里呢?他们曾到处寻找它;在渊博的著作里,在闪耀的星星里,在天气和风里。能想得出来的冷门领域都查过了。直到最后,聪明和有学问的人说,正如我们在上面说过的:“只有爱,能给予生命的爱,可以给一个父亲新的生命。”说这话时,他们把它夸大了,说得超过他们自己的理解。他们反复这句话,还把它当作药方写下来:“爱给予生命。”但这样的药方怎么去配药呢——这是他们无法解决的难题。最后得到结论,只有那公主本人能救她的父亲,她全心全意地爱她的父亲,特别是她已经作出计划去把药弄到手。

那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有一天夜里,当新月的光很快就消失在地平线下的时候,公主离开了王宫。她来到沙漠中的大理石狮身人面像那里,抖掉她凉鞋里的沙子,然后穿过一条长通道向一个大金字塔的中心走。这些金字塔里躺着裹成木乃伊形状的古代众强大国王,他们周围富丽堂皇。巫师们告诉她,只要她把头靠在其中一个国王的心口,她的头脑就会知道,该到哪里去为她的父亲找到生命和恢复健康的办法。她照办了,在梦中她知道,她必须把一朵莲花带回家来给她父亲,那朵莲花长在靠近丹麦沼泽荒地的深海里。连地点和位置也给她指明了,还告诉她这花可以使她父亲恢复健康和体力。就为了这个缘故她才披上天鹅羽衣,离开埃及飞到荒凉的沼泽地那里去。

所有这些,鹳鸟爸爸和鹳鸟妈妈全都知道,现在我们也都知道了。我们也知道沼泽王把她拉到下面他那里去,而对于家中她所爱的人们来说她是永远地死了。他们中一个最聪明的人说,鹳鸟妈妈也说:“到头来她会用某种办法获得成功的。”因此,大家最后就用这个希望安慰自己,耐心地等着;事实上他们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

“我想偷走那两个奸诈公主的天鹅羽衣,”鹳鸟爸爸说,“这样,她们至少就不能再飞到那荒凉的沼泽地去,做更多的坏事了。我可以把那两件羽衣藏在那边,直到我们想出可以拿它们来派什么用处。”

“不过你把它们藏在什么地方呢?”鹳鸟妈妈问道。

“藏在沼泽地我们的窠里。我们飞到那里去的时候,我和我们那些孩子可以轮流带它们;我们在路上如果觉得它们对我们来说实在太重,一定能找到很多地方可以把它们先藏起来,下次经过的时候再带走的。当然,一件天鹅羽衣公主就够了,不过两件总比一件好。在那些北方国家,没有人会嫌旅行衣服太多的。”

“也没有人会为此谢谢你,”鹳鸟妈妈说,“不过你是家长,除了孵蛋时间以外,我没有话要说的。”

在鹳鸟们来年春天要飞去的荒凉沼泽地的那座海盗城堡里,那个小姑娘还待着。他们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黑尔加,对于一个脾气像她那样的孩子,这名字未免太温柔了,不过她的容貌还是美丽的。她的这种脾气一个月比一个月更加清楚地显露出来;在鹳鸟们每年秋天上山那边去,春天到沼泽地这边来的几年中,这孩子几乎长成了一个大人,大家还没注意到,她已经是一个十六岁的大美人了。盒子华丽,而里面装的东西毫无价值。即使在那些艰难和没有文化的时代,她也的的确确是个粗野刁蛮的小姐。她会把雪白的手放到宰作牺牲的马的热血中去泼着玩,她觉得这是一种乐趣。她的野性之一就是,能把祭司准备杀来祭祀的黑公鸡的头咬下来。有一天她对她的养父说:“如果有一天你睡着了毫无防备,敌人拼命要推倒你的房子,我是不会叫醒你的,即使我能做到我也不做,因为你许多年前给过我一个巴掌,我的耳朵到现在还在嗡嗡响,我永远忘不了这件事。”但是海盗把她这话当作说着玩;因为他和许多人一样,被她的美丽迷住了,一点不知道黑尔加在夜里会变换外形和脾气。她骑马不用马鞍,马全速奔跑时她贴在马上像它的一部分;即使马和别的马打架咬它们她也不跳下来。当海盗的小船回家朝岸边驶来时,她常常连衣服也不脱就从高岸上扑通跳到海里,游着水去迎接他。有一次她从她美丽的头发上剪下长长的一绺搓来做弓弦。“如果要一样东西做得好,”她说,“我必须亲手做。”

海盗妻子在她生活的那年代可算是个有坚强性格和意志的女人;但是和她的女儿相比,就是一个温柔胆小的女人了,她知道一个恶魔法师正控制着这个可怕的孩子。有时候黑尔加的行为好像纯粹出于恶作剧;她常在母亲站在门口或者进院子的时候,坐在井口手舞足蹈,忽然落到井里去。由于她的青蛙天性,她能潜到深井的水里半天,最后又像只猫那样爬上来,水淋淋地回到大厅,于是散落在地上的绿叶团团转,被她身上流下来的水流带走。

但是每天有一次使黑尔加的这种行为中断。那就是黄昏的暮色;一到这时候她变得安静和沉思,听从指点和吩咐;这时还有一种隐秘的感情好像把她引向她的母亲。照常等到太阳一落,身心和内外的变形就开始了,她还是那么安静和忧愁,身体缩成一只青蛙。她比普通的青蛙大,因此样子更难看;她看上去像一个可怜的侏儒,长着个青蛙脑袋,手指上有蹼。她的眼睛有最可怜的表情,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低沉的格格声,像一个在做梦的孩子透不过气来似的啜泣声。

于是海盗妻子把她捧起来放在膝盖上,看着她悲哀的眼睛而忘掉她丑恶的外形,常常说:“我真情愿你永远是我的哑巴青蛙孩子,因为你穿上衣服成为美丽姑娘的时候太可怕了。”海盗妻子写了一些神秘字母要对抗魔法师和恶咒,扔在可怜孩子的身上,但是一点不起作用。

“简直叫人不相信,她曾经小得可以躺在睡莲的花萼里,”鹳鸟爸爸说。“如今她长大了完全是她的埃及母亲的化身,特别是那双眼睛。唉,我们再也看不到她了;也许她还没有找到办法自救,如你和聪明人所说她会找到办法自救的那样。一年又一年,我一次次飞过沼泽地,但一点也没有看到她还活着的影子。对了,我可以告诉你,每年我比你先到几天,好修理我们的窠和把一切安排好,我总花上一夜在那个沼泽湖上飞来飞去,就像一只猫头鹰或者蝙蝠似的,但是一无所获。我和我们的孩子从尼罗河带到这里来的两件天鹅羽衣毫无用处;三次旅行我们才千辛万苦把它们带到了这里,它们如今就压在窠底;万一起火烧了房子,它们也就完了。”

“我们这个漂亮的窠也完了,”鹳鸟妈妈说。“不过你对它想得比你的羽衣和你的沼泽公主少。如果你高兴,你去和她住在沼泽地里吧。你对你自己的孩子是个糟糕的父亲,我孵第一次蛋的时候就对你说过。我只愿我们和我们的孩子都不会在翅膀上挨那野姑娘一箭。这个黑尔加一点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我们在这座房子里住得比她久,她应该想到这一点,我们从来没有忘记过我们的义务。我们每年付出一根羽毛、一个蛋和一只小鹳鸟的代价,我们自然照办。你别以为我能在院子里走走,或者像过去那样到处去。在埃及我可以这样做,在那里我可以成为人的伙伴而忘记了自己。但是在这里我不能像在那里一样往锅里壶里看看。不行,我只能坐在这里生那个姑娘,那个可怜虫的气;我也生你的气;你本应让她躺在那睡莲上,那就没有人知道她了。”

“你的心比你说的话好得多,”鹳鸟爸爸说,“我知道你比你自己还清楚。”他说着跳了跳,得意地拍了两下翅膀,然后伸长脖子飞走了,或者不如说,张开着翅膀动也不动地滑走了。他飞出一定距离以后才用力拍一下翅膀,然后迅速地向前飞,头和脖子自豪地弯着,阳光落在他光洁的羽毛上。

“他是鹳鸟中最漂亮的,”鹳鸟妈妈看着他说,“不过这话我不对他说。”

初秋,海盗又满载着抢来的东西回家来了,还带回了一些俘虏。其中有一个年轻的基督教神父,一个蔑视北方神祇的人。不久,大厅和各个房间里都常谈论起一种新的信仰,这种信仰在南方传得很远很广,它通过圣安斯加里乌斯[圣安斯加里乌斯(801—865),第一个到丹麦、瑞典、德国宣传基督教的神父。]早已传到了斯利的赫德比[斯利,德国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以东波罗的海的入口。赫德比即现在的石勒苏益格。]。连黑尔加也听到了这种信仰,这信仰是一个叫基督的人在教义中讲的,他为了爱人类和赎他们的罪而献出了他自己的生命。但是对她来说,所有这些照例都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她似乎只懂得一个字:“爱”,这还是她变成可怜巴巴的青蛙蜷缩在卧室角落的时候。但是海盗妻子倾听这个了不起的故事,并觉得自己奇怪地深受感动。

海盗航行归来以后,人们讲到那些用光洁的石头砌成的美丽教堂,它们是为了大家崇拜这种神圣的爱而建立的。在战利品中带回了一些用沉重的黄金精巧地铸成的炉子。它们还有一股特殊香味,因为它们是些香炉,在教堂里,基督教神父们在神坛前晃动它们。俘虏来的那位年轻基督教神父被囚禁在城堡很深的石窖里,手脚用树皮条捆住。海盗的妻子觉得他和巴尔都[巴尔都,神名,形状是美少年。]一样漂亮,他的不幸引起她的怜悯;但是黑尔加说该用绳子拴住他的脚跟,绑到野兽的尾巴上去。

“我要放狗追他,”她说,“追过沼泽地,追过荒野。妙啊!那才是供众神看的奇观呢,跟着追就更好了。”

但是海盗不让他就这样死去,特别是因为他否认和蔑视众神。他决定过几天让他在林中的血滴石上作为牺牲祭神。在这里,这还是第一次把一个人作为牺牲品。黑尔加请求让她把这神父的血洒在集会的人们身上。她磨利她亮晃晃的刀;一大群凶猛的大狗在海盗城堡里跑来跑去,当其中一只向她扑过来时,她一刀刺进它的身体,她说这只是为了试试刀利不利。

海盗妻子极其难过地看着这个凶蛮的姑娘;到了夜里,当她女儿的美丽形体和凶恶性情改变了以后,她向黑尔加用动人的话倾诉自己心中的忧愁和深深的悲哀。畸形的丑八怪青蛙蹲在她的面前,抬起她棕色的忧伤眼睛看着她,倾听她的话,好像用人的智力理解了它们。

“我为你所忍受的痛苦,我一个字也没有向我的丈夫吐露过,我的心充满了对你的忧伤,”海盗妻子说。“母爱比我过去想象得还要强大,还要有力。但是爱从来没有进入过你的心;它又冷酷又潮腻,像沼泽地的植物。”

这时候那悲伤的青蛙哆嗦起来;就像是这番话触动了连接她身心的看不见的纽带,因为她眼中噙着大滴的泪珠。

“你的苦日子最后将要到来,”海盗妻子说下去,“对我来说也同样可怕。如果你原先就留在公路上,让寒冷的夜风吹你入睡,那恐怕对你还要好一些。”这时候海盗妻子流下眼泪,又生气又难过地离开,从挂在梁上隔开大厅和房间的毛皮底下走了过去。

缩成一团的青蛙独自一个仍旧蹲在角落里。周围一片死寂。不时听到从她灵魂深处发出的忍住的叹气声;这是黑尔加的灵魂。它好像很痛苦,新的生命好像在她的心中诞生。接着她上前一步,侧耳倾听;接着她又上前,用她笨拙的双手抓住拴着门的沉重铁条。她轻轻地、很费力地把铁条拉开,静悄悄地拨开门闩,接着拿起大厅前厅那盏闪光的灯。似乎有一种比她自己的更坚强的意志在给予她力量。她拉开关着的地窖门的铁栓,溜到里面俘虏的面前。他在打盹。她用她冰凉潮湿的手碰碰他,他醒来一看见她那副难看样子,顿时像看到一个恶鬼那样浑身发抖。她拔出她的刀,割断了捆住他手脚的带子,示意他跟她走。他念出几个神圣的名字,画了个十字,这时青蛙一动不动地蹲在他身旁。

“你是谁?”他问道。“你有动物的外貌,而乐意做好事?”

青蛙让他跟她走,带他穿过被挂着的帷幕遮住的长廊来到马厩,然后指住一匹马。他骑上马,她也跳了上去,坐在他的前面,紧紧抓住马的鬃毛。囚犯明白她的意思,他们就纵马飞驰,沿着一条他自己永远不会找到的路奔过荒野。他忘却了她丑陋的形状,只想着上帝的仁慈和怜爱怎样通过这难看的丑鬼在显现。当他作虔诚的祷告和唱赞美诗的时候,她浑身打战。是祷告和赞美诗使她打战吗?抑或是在寒冷的早晨空气中,想到曙光即将出现而发抖呢?她到底是一种什么感情?她抬起身子,要把马停住跳下去,但是基督教神父用尽力气把她抱回来,然后唱起一首虔诚的歌,好像这能解除使她变成青蛙的邪恶魔法似的。

马跑得比先前更猛。天空发红,第一道阳光透过云朵,在晴朗的一大片阳光中,青蛙开始变形了。又是黑尔加,年轻貌美,但是有恶魔般的邪恶心灵。现在他双臂抱着的是一个年轻美女,他一见就吓坏了。他停下马,从马背上跳下来。他猜想是新的魔法在起作用。可是黑尔加也从马上跳了下来,站在地上。孩子的短袍只到她的膝盖。她从腰带上拔出尖刀,像闪电般向神父直扑过来,哇哇大叫:“让我来把这把刀刺进你的身体。你苍白得像灰,你这没有胡子的奴隶。”她向他逼近。他们展开了一场恶斗,但是在这场斗争中,这基督教徒好像获得了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他把她抱紧,他们头上的那棵老橡树好像也在帮他的忙,因为它那些散开在地上的树根绊住姑娘的脚,把它们缠紧。附近一个喷泉喷出水来喷洒黑尔加的脸和脖子,命令这不洁的灵魂过去,向她作基督教的祝福。但除非信仰的泉源从里面流出来,信仰之水是没有力量的。然而即使如此,它的力量还是显示出来了;一种超人的力量通过他在对抗正在她心中挣扎的邪恶。他的神圣行动好像制服了她。她垂下了双臂,脸蛋苍白,用惊异的眼光看着他。她觉得他是一个善用魔法的强有力的魔法师;他的语言对她来说是最神秘的魔法,他的手在空中的挥动像是魔法师魔棒挥写的秘密符号。即使他在她的头顶上挥动一把利刃或者亮晃晃的利斧她也不会眨眼,但是当他在她的前额和胸前画十字的时候,她从他面前向后退缩,她像只驯服的小鸟一样垂着头坐在他面前。接着他用温柔的话对她讲她昨夜曾为他做的好事,她以丑八怪青蛙的外形到他那里,给他松了绑,把他带到生命和光明中来;他告诉她,她被束缚得比他原先还厉害,但她也能通过他恢复生命和光明。他可以带她到赫德比去见圣安斯加里乌斯,在那里,在那个基督教城市,魔法师的咒语将被解除。但是他不能让她骑在马上坐在他的前面,虽然她自愿这样做。“你必须坐在我的后面而不是坐在我的前面,”他说。“你的妖艳有一种魔力,那是产生自邪恶的,我害怕它;不过我还是坚信通过我对基督的信仰能克服它。”接着他跪下来热诚地祈祷。寂静的森林好像变成一座神圣的教堂,被他的崇敬所净化了。小鸟歌唱,好像也属于这个新的宗教;野花的芳香像是神坛线香的神圣香气;而在这一切之上,响起了《圣经》的话:“光照着那些坐在黑暗中和死神的阴影里的人们,引导他们的脚走上安息之路。”他用他全部天性的深深渴望念出这话。

这时候,曾驮着他们狂奔的马安静地站在一旁,扯咬高高的黑莓灌木丛,让成熟的嫩果子落到黑尔加的手里,像是请她吃。她耐心地让自己被抱上马,坐在那里像一个梦游人——一个睡着在走路的人。基督教徒用树皮条把两根树枝扎成十字架,高高举着骑马穿过树林。一路上灌木丛越来越密,最后变成一片没有路的荒林。到处是野黑刺李矮树丛挡道,他们不得不跳过它们跑。冒水泡的泉水没有成为溪流而成为沼泽,他们只好策马绕过它们;然而清凉的林中微风依然有力量提起精神,而年轻神父出于信仰和基督的爱所说的温柔的话力量也很大,他内心渴望把这个迷途的可怜人带到光明和生命的路上。据说雨点能滴穿最坚硬的石头,海浪能使岩石粗糙的边变光滑变圆;落在黑尔加身上的慈悲甘露也是这样,它使她性格中的坚硬变软,粗糙变光滑。这些效果还没有显示出来;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在土里的种子,当新鲜的露水和温暖的阳光落到它上面时,它也不知道它身体里有了一种力量,依靠这种力量它将会盛长和开花。母亲的歌落到孩子的心中,孩子跟着妈妈咿咿呀呀地学这些话,也不明白它们的意思;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思想发展了,童年时所听到的东西在心里好像变得清楚了,亮堂了。因此,有强大创造力的“话语”如今也同样在黑尔加的心中起着作用。

他们骑着马从密林中出来,穿过荒野,重新又进入一个没有路的密林。傍晚时,他们在这里遇到了强盗。

“你从哪里偷来了那漂亮的姑娘?”强盗们抓住马缰叫道,把他们两个从马背上拉下来。

神父除了他从黑尔加手中拿过来的刀以外,什么自卫的东西也没有,于是他用刀左右砍杀。一个强盗举起斧头砍他;但是年轻神父跳到一旁躲过了,斧头却狠狠落到马的脖子上,血喷射出来,马也就倒在地上。这时候黑尔加像是从长睡中猛地惊醒,赶紧扑到垂死的马身上。神父站到她前面挡住她,保护她,但是一个强盗向这基督徒的头上抡来铁斧,用力那么大,头都砍碎了,血和脑浆喷溅,神父倒在地上死了。接着这些强盗抓住美丽的黑尔加的白手和细腰;但就在这时候,太阳下去了,等到它最后一点光线消失,她变成了一只青蛙。带绿的白嘴占了半张脸,手臂变得又细又黏,大手上的手指连着蹼,张开像是扇子。强盗们吓得把她放开,她站在他们中间完全是个丑八怪;出于青蛙的动作本性,她跳得和她的大小一样高,在树丛中不见了。这时候强盗们知道,这一定是恶鬼的把戏,或者是什么魔法,吓得赶快逃走。

满月已经升起,把它美丽的月光照在大地上,这时,变成青蛙的可怜黑尔加从丛林中爬出来,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基督教神父的遗体和马的尸首旁边。她用好像在哭的眼睛看着他们,从青蛙的头发出孩子放声大哭的呱呱声。她先向一个扑上去,再向另一个扑过去;用长着蹼因而又大又深的手把水捧来洒他们;但是他们都已经死了,死了不能复活。她最后明白了这一点。野兽很快就会来咬他们的尸首的,不行,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于是她挖土,有多深挖多深,要给他们挖一个坟墓。但是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根树枝和一双长着蹼的手,手都挖伤了,血都流出来了。最后她看到这样做没有用,她挖不成坟墓,于是她捧来更多的水,把死去的神父的脸洗干净,用新鲜的绿叶盖在上面,再搬来大树枝铺在他的身上,上面撒上干叶子。然后她搬来她搬得动的最重的石块,盖在尸体上面,用青苔封住石头缝,直到她认为她已经使他的安息地够牢固了为止。这个艰难的工作花去了她整整一夜,当太阳出来时,这里一下子站着那位美丽的黑尔加,极其可爱,双手流血,少女的脸蛋上第一次流着泪。在这次变形中,好像两种性格在她的内心里斗争;她的整个躯体在颤抖着,她环视四周,像是刚从一个痛苦的梦中醒来。她把身体靠在一棵细长的树上不让自己倒下来,最后像只猫那样爬到枝梢,在那上面稳稳地坐着。她在那里坐了一整天,孤零零一个,像只受惊的松鼠,林中万籁俱寂,死一样静。

蝴蝶在她周围飞舞,附近有几个蚁冢,每一个蚁冢有千百只忙碌的小蚂蚁很快地来来去去。空中飞舞着无数蚊蚋,一群又一群,还有一群群嗡嗡响的苍蝇、瓢虫、金色翅膀的蜻蜓和其他的飞虫。蚯蚓从潮湿的泥地里爬出来,鼹鼠也爬出来;但是除了这些,周围死一样静;不过人们这样说的时候,连自己也不十分懂得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这里除了一群喜鹊以外,谁也没有注意到黑尔加,它们在她坐着的树顶周围吱吱喳喳飞,极其好奇地在树枝上靠近她蹦蹦跳着。她只瞥瞥眼睛表示要把它们吓走,但是它们还没有聪明到明白她是谁;老实说,她也不清楚她自己是谁。

当太阳快下去,暮色要开始的时候,行将到来的变形使她重新活跃起来。她轻轻地从树上爬下地面,当最后一道阳光消失时,她又变成了一只皱缩的青蛙,长着蹼的双手皮都破了,但是她的眼睛这时候闪着明亮的光辉,比她是最美丽可爱的人形时还要美;它们这时候是一双纯洁的、温柔的少女眼睛在一张青蛙的脸上闪着光。它们显示出她具有深深的感情,显示出一颗人的心,这双美丽的眼睛充满眼泪,哭出使心轻松的宝贵泪珠。

在她为死去的神父垒起来的石头堆上,她找到了那用树枝扎成的十字架,这是如今死了,冰凉地躺在它底下的神父最后做的东西。黑尔加忽然想到一个念头,她把这十字架拿起来,竖在坟上,插在覆盖着他和死马的石头之间。哀伤的回忆使她的眼睛流出眼泪,她用这种温情在坟墓四周的沙上学画同样的十字,当她用双手画出了这个十字时,带蹼的皮像一双破手套那样从她的手上脱落下来。她在泉水里洗手,大吃一惊地看到它们那么柔嫩白净。她再一次当空在她自己和死者之间画了个神圣的十字;她的嘴唇颤抖,她的舌头转动,她骑马穿过森林时经常听到提起的那个名字到了她的唇边,她轻轻地说出了这个名字:“耶稣基督。”这时候,青蛙皮从她的身上脱落了;她又变成了一个美丽姑娘。她的头疲惫地垂下,倦怠的四肢需要休息,于是她睡着了。

不过她的睡眠很短。快到半夜时她醒了;在她面前站着那匹死去的马,它现在腾跳着,充满了活力,从它的眼睛和受伤的脖子放射出光辉。在它旁边出现了被杀死的基督教神父,正如海盗的妻子曾经说过的,他比巴尔都还要漂亮;但是他好像在火焰之中那样来到这里。他温柔的大眼睛闪现出这样的庄严、这样的严峻公正和这样的锐利目光,好像渗透到她心中的每一个角落。美丽的黑尔加一见就浑身发抖,她的记忆有力地苏醒了,好像这是在最后审判日。每一件为她做的好事,每一句对她说的爱语都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的心中。她现在明白了,在这个她的裁判日子里,是爱保佑着她;而由泥土和灵魂形成的生物[指人。《圣经》上说,人是上帝用泥土捏成的,把灵魂吹进去便有了生命。]却在跟邪恶斗争和挣扎。她认识到,她曾经只是听凭邪恶性格的驱使,她没有为医治好自己做过任何事;一切都给予她了,一切都发生过了,这都出于上帝的安排。她恭顺地弯下腰,在洞察她心中每一个罪过的上帝面前供认自己的严重差错,这时候神父说:“沼泽的女儿,你来自沼地和沼泽的泥土,但你将从这泥土超升。照进你的灵魂深处的太阳光证明了你的真正来源,已经把你的身体恢复到天生形状。我是从死人的国土到你这里来的,你也必须穿过山谷到达慈悲和完美所在的圣山。我不能带你到赫德比去接受基督的洗礼,因为你首先必须把沼泽地水面上笼罩着的厚纱揭开,从水底带出你的存在和生命的活着的创造者。要到这件事完成以后,你才能接受洗礼。”

接着他把她抱上马,给她一个金香炉,和她在海盗家曾经见过的很相似。金香炉冒出甜美的香气,而被砍神父额上的伤口放出钻石的光芒。他从坟上拿过十字架,把它高高举起,现在他们骑马在空中越过簌簌响的树木,越过埋有武士及其战马的山冈;纪念铜像站起来向前奔,在山顶上停下。用金结系在他们前额上的金的新月在月光中闪烁,他们的斗篷在风中飘拂。守卫宝藏的龙抬起头来看他们。小妖精和林精们从山冈下面朝外窥看,在田野间跑来跑去,挥舞着蓝的、红的和绿的火把,像是燃烧的纸飞出的闪烁火星。他们继续飞过森林和荒野、江河和沼泽,一直来到那荒凉的沼泽地,在那上面绕圈子。基督教神父高举十字架,它像金子般闪光,同时从他的嘴唇发出虔诚的祷告。美丽的黑尔加跟着他一起唱颂歌,和一个孩子跟着她的妈妈唱歌那样。她摇晃着香炉,它发出美妙的香气;强烈得沼泽地里的芦苇和灯心草都开了花。每一棵幼芽从土里冒出来;所有有生命的东西都站立起来。开花的睡莲张开连成一片,有如一块绣花地毯,在那上面躺着一个睡着的年轻美人。黑尔加想是她在静止的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然而她看到的却是她的母亲,沼泽王的妻子,从尼罗河来的公主。

那位已死的基督教神父要把这睡着的女人抱上马背,但是马在重载下沉下去,好像它是一个棺材在风中飘落。然而十字架使这匹轻盈的幽灵有了力气,于是三个人从沼泽地骑马到了坚实的地上。

就在这时候,海盗城堡的公鸡喔喔啼叫了,于是两个幽灵在空气中消失飘走,剩下母女二人面对面站着。

“是我在看着深水中自己的影子吗?”母亲说。

“是我在白盾牌上看到了我自己吗?”女儿叫道。

接着她们两人相互走近,快活地拥抱。母亲的心怦怦跳得很快,她明白脉搏加速的缘故。“我的孩子!”她叫道。“我心中的花朵——我深水中的莲花!”她又抱着她的孩子哭,对于黑尔加,这眼泪就是新生命和爱的洗礼。“我披着天鹅羽衣来到这里,”母亲说,“我在这里脱掉了我的羽衣。接着我通过晃动的水沉下去,一直深深沉到下面的泥泞中,泥像墙一样包围住我;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自己是在比较新鲜的水里;但是一股力量仍旧把我越来越深地往下拉。我感到想睡,眼皮越来越重。我睡着了,我做着各种梦。我好像又在埃及的金字塔里,然而在沼泽地上曾吓唬过我的晃动的接骨木树干一直站在我的面前。我仔细看树干上的裂缝和皱纹;它们闪出奇怪的颜色,形状是些象形文字。我看着的是个木乃伊匣子。最后它打开了,走出来那个一千岁的老国王,木乃伊形状,黑得像漆,黑得像发亮的木螺,或者沼泽的黑泥。我不知道这真是一具木乃伊还是沼泽王。他抱住我,我觉得我非死不可了。当我醒过来时,我在我的胸前看到一只小鸟,拍着它的翅膀,叽叽地叫,动来动去。小鸟从我的胸口飞走了,向我头顶上黑暗沉重的顶篷越飞越高,但是一条绿色的长带子把它和我拴在一起。我听见并且懂得它充满渴望的高音调。自由!阳光!到我父亲那里去!这时候我想到我的父亲,我生下来的充满阳光的土地,我的生命,我的爱。于是我把带子解开,把小鸟放回家——到一个父亲那里去。从这时候起我不再做梦了;我的睡眠又长又沉,一直到这时候,和谐悦耳的声音和香气使我醒来,让我自由了。”

把鸟的翅膀和母亲的心拴在一起的绿带子,它现在飘到哪里去了呢?它飘落在哪里呢?只有那只鹳鸟见过它。那根带子就是那绿梗子,在花萼——那个摇篮——里躺着那个孩子,而现在她已经长成一个美女,被抱在妈妈的心口上。

当母女二人紧紧拥抱的时候,那只老鹳鸟围着她们绕小圈,直到最后轻快地飞回他的窠,拿出在那里保存了那么多年的两件天鹅羽衣。接着他回到母女二人那里,把两件羽衣扔给她们;羽衣马上裹着她们,她们就变成两只白天鹅从地上飞起来。

“现在我们可以快快活活地谈谈了,”鹳鸟爸爸说,“我们能够相互了解,虽然鸟嘴和你们的嘴那么不相同。很幸运,你们今天夜里来了。明天我们就要走。母亲、我自己和我们的孩子们要飞到南方去。现在看看我;我是从尼罗河来的老朋友,一个母亲的心比她的嘴包容得更多。她一直说公主会知道怎样救出自己。我和我的孩子把这两件羽衣带到这里来了,我如今很高兴做了这件事,而且我还在这里没走,那是多么幸运啊。天一亮我们就要和一大队鹳鸟一起动身。我们飞在前面,你们可以跟着我们,这样你们就不会迷路了。我和我的孩子们会看着你们点的。”

“这朵莲花我也要带走,”埃及公主说,“它也披在天鹅羽衣里在我身边飞。我心爱的花将和我一起回去;这样问题就解决了。现在回家吧!现在回家吧!”

但是黑尔加说她要再见一次她的养母,海盗妻子,才能离开丹麦国土。每一个甜蜜的回忆、每一句慈爱的话、每一滴她的养母曾为她流的眼泪都回到她的心头,这时候她觉得她好像最爱这一位母亲。

“对,我们必须上海盗城堡去,”鹳鸟说,“母亲和孩子们正在那里等着我。他们是怎样地睁大着他们的眼睛和拍着他们的翅膀啊!你知道,我妻子说话不多;她态度粗暴唐突,但是她的本意倒是好的。我得马上拍响我的翅膀,好让他们听见我们来了。”说着鹳鸟爸爸用极优美的姿势拍动他的翅膀,他和两只天鹅一起向海盗的城堡飞去。

城堡里人人都正在沉睡。海盗妻子很晚才睡。她在担心黑尔加,黑尔加三天前和那位基督教神父一起不见了,她一定是帮助他逃走,因为马厩里丢掉的是她那匹马,但这一切是由于什么力量发生的呢?海盗妻子惊讶地想着这件事,想到人们说的信仰基督教并追随其教义的人所会创造的奇迹。想到的一切变成一个活生生的梦,她觉得她还醒着躺在床榻上,一点也不黑暗。暴风刮起来了;她听到湖水东西翻滚,像北海或者卡特加特海峡的大浪。据说在海底把地球盘住的巨蛇在痉挛抽搐地颤抖。众神灭亡之夜到了,“拉格诺罗克”,异教徒把世界末日叫做这个名称,到了这一天,什么东西都要灭亡,连神祇也不例外。战争号角响起来,众神骑着彩虹来了,穿着铠甲,在最后一个战场上作最后一次战斗。在他们前面飞着有翅膀的吸血鬼,队尾是死掉的那些武士。整个天空闪耀着北极光,然而黑暗取胜了。这是一个可怕的时刻。紧靠在这受惊吓的女人旁边,黑尔加好像被放在地上坐着,形状是难看的青蛙,还在那里发抖,紧贴在她的养母身边。她把黑尔加抱起来放在膝盖上,尽管丑陋难看和青蛙样子,她亲切地抚摸她。空中充满了刀剑的锵锵声,箭的嗖嗖声,好像冰雹在倾泻到大地上。她觉得这时候大地和天空要自下而上地爆炸,一切东西将被农神的火海吞没;但是她知道一个新的天国和一个新的世界将会诞生,如今湖在荒凉的沙上翻腾的地方将成为飘拂的麦田,一位因神圣而不容称呼的上帝将来统治。这时候她看到从死人的王国升起温和慈爱的巴尔都,当海盗妻子仔细看他的时候,她认出了他的面容。这是那个俘来的基督教神父。“白基督徒!”她出声说道,她一面说一面吻那难看的青蛙孩子的前额。青蛙皮一下子脱落,黑尔加站在她面前,极端美丽,更加可爱,样子温柔,眼睛闪耀着爱的光。她亲吻养母的手,祝福她,为了在她受苦受难的日子里养育她的全部爱心和关怀,为了在她心中启发和唤醒的思想,为了叫出这才又叫了一遍的那个名字。接着美丽的黑尔加变成一只巨大的天鹅飞起来,展开双翅,发出一群群候鸟飞过天空时的簌簌声。

这时候海盗妻子醒来了,但是她仍旧听到外面的簌簌声。她知道这正是鹳鸟他们离开的时候,她听见的一定是他们翅膀的声音。她觉得很想再看看他们,和他们告别。于是,她从床榻上起来,走到门外,看到一群鹳鸟在屋脊上一只挨着一只排过去。一群群的鸟在城堡和那些最高的树上空盘旋;但当她站在门口,靠近黑尔加曾常常坐在那里用她的疯狂行为吓唬她的那口井的时候,就在她面前,两只天鹅正站在那里用聪明的眼睛盯着她看。于是她想起她的梦,这个梦对她仍然像是真实的。她想起变成天鹅的黑尔加。她想起那位基督教神父,她心中忽然一阵狂喜。两只天鹅拍打着翅膀,弯下她们的长脖子像是向她致敬,海盗妻子向她们张开双臂表示接受,流着泪微笑。她的沉思随即被翅膀的簌簌声和鸟嘴的吧嗒声惊醒;所有的鹳鸟升到空中,开始他们向南方的远行。

“我们不等天鹅她们了,”鹳鸟妈妈说。“如果她们要和我们一起走,让她们这就来吧;我们不能待到鸻鸟动身。整个一族飞到底好,不像金翅雀和山鹑那样。他们雄的和雌的分成两队飞,老实说,我认为那很不像样。”

“天鹅她们拍打她们的翅膀是干吗呀?”

“这个嘛,每种鸟有自己的飞法,”鹳鸟爸爸说。“天鹅飞成一条斜线;鹤飞成三角形;鸻鸟飞成一条曲线,像蛇那样。”

“我们飞在上面这里可别提蛇,”鹳鸟妈妈说。“这只会把不能实现的念头引到孩子们的脑子里。”

“那些是我听说过的高山吗?”披着羽衣的黑尔加问道。

“它们是在我们下面一路飞驰的暴风云,”她的母亲回答。

“那边升得那么高的白云是什么呢?”

黑尔加又问。“那边你看到的是终年盖雪的山,”她的母亲说。接着她们飞过阿尔卑斯山,向蔚蓝的地中海飞去。

“非洲的土地!埃及的海滩!”披着天鹅羽衣的尼罗河女儿唱着说,这时她从上空看到了她的祖国土地,尼罗河两岸金色的、波浪形的窄窄一条地带;其他的鸟也看到它了,于是加速飞行。

“我已经闻到尼罗河和湿青蛙的气味,”鹳鸟妈妈说,“我开始觉得非常饿了。对,这就可以尝到好吃的东西,看到秃鹳,看到鹮鸟,看到鹤。他们全都属于我们家族,但是他们一点不像我们那样好看。他们神气活现,特别是鹮鸟。埃及人把他惯坏了。他们拿他做木乃伊,在他肚子里装满香料。我情愿装满活青蛙,你也会想装满活青蛙的,你会装满活青蛙的。情愿活着时塞饱肚子,也胜过死后大出丧。那是我的意见,我总是对的。”

“鹳鸟飞来了,”尼罗河边那座巨宅的人说。国王躺在大厅里他的羽绒垫上,盖着豹皮,很难说他还活着,但是他还没有死,正等着和期待着从遥远北方的深沼泽地送来的莲花。亲人和仆人守在床边,这时和鹳鸟们一起来的两只美丽天鹅飞进大厅。她们脱下她们轻柔的白羽衣,两位漂亮的女子走到面色灰白的生病老人跟前,把长发甩到背后。当黑尔加向她的外祖父弯下身去时,老人的脸颊恢复了红润,眼睛发亮了,生命回到他僵硬的四肢。老人健康地起来,恢复了精力;女儿和外孙女向他问好,快乐得如同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后问早安一样。

整座房子笼罩着欢乐气氛,鹳鸟的窠也一样,不过说实在的,那里欢乐的主要原因是食物好,特别是青蛙多而又多,像一群一群地从地里跳出来。

接着学者们赶紧飞笔记下两位公主的故事,把那朵带来健康的花的到来列为重大事件,它对全家和全国都是一件幸事。这时候鹳鸟爸爸用他自己的方式把故事讲给他的全家听;不过是等大家吃了个痛快再讲;否则他们顾着吃没心思听。

“好,”鹳鸟妈妈听完以后说,“你最后会被封个什么;我想他们这是起码的。”

“我能被封个什么呢?”鹳鸟爸爸说。“我又做了什么呢?——什么也没做。”

“你比其他人全做得多,”她回答说。“要不是你和孩子们,这两位年轻公主就永远再见不到埃及,那老人的病也好不了。你会成为一个什么人物的。他们准定封你个博士头衔,我们的孩子将要继承这个头衔,他们的孩子又将继承他们这个头衔,这样一直下去。你看上去已经像一位埃及博士了,至少在我的眼睛里是这样。”

“我在屋顶细听时候听到的话,我已经记不清楚了,”鹳鸟爸爸给他的家里人讲故事时说。“我只想起那些聪明人说的话那么复杂深奥,因此他们不但得到头衔,而且得到礼物;连那大房子里的厨师头子也得到了表扬,很可能是因为汤做得好。”

“你得到了什么呢?”鹳鸟妈妈说。“他们显然不该把这件事中最重要的人物忘记掉,你的确就是这个最重要的人物。学者们除了动他们的舌头,根本什么也没有做。他们一定不会漏掉你。”

深夜,当这座如今快快活活的房子里大家安眠的时候,仍旧有一个守望者。这不是鹳鸟爸爸,他虽然用一条腿站着守卫,却也能熟睡。这是黑尔加一个人在醒着。她靠在阳台上看着星星,它们在这里纯净的空气中比在北方照耀得更清澄更亮,但它们是同样的星星。她想起荒凉沼泽地的海盗妻子,想起她这位养母的温柔眼睛,想起她为那可怜的青蛙孩子所流的眼泪,而这孩子如今生活在尼罗河边星光闪闪的壮丽美景中,空气柔和可爱,有如春天。她想起这荒野女人胸中蕴含的爱,她把这爱向一只不幸的生物显示出来了,这生物是人的时候十分可恨,成为动物的时候面目可憎。她仰望着闪烁的繁星,想起从那死人前额上闪烁的光,这是当她和他驰过森林和沼泽地的时候。在她的记忆中,声音又响起来了;当她又怀疑又发抖,被带着骑马飞在空中时所听到他说的话又响起来了;出自爱的巨大源泉的话又响起来了。这是拥抱全人类的最高的爱。这种爱有什么不能赢得和达到的呢?

美丽的黑尔加日夜沉浸在对无限幸福的沉思中,她沉思得入了迷,好像一个孩子拿到了美丽的礼品,顾不得送她礼品的人,急忙背过身去看礼品一样。她的幸福使她不能自已,而这幸福好像一直在增添,因此,接下去会怎么样呢?不是有一个了不起的奇迹给她带来了所有这些快乐和幸福吗?她就这样沉浸在这些想法中,直至最后不再想到给予她这些快乐和幸福的人。这都是由于展开双翅大胆飞行的年轻人精力过于充沛。她的眼睛正闪烁着这种精力,忽然下面院子里一声巨响,她的畅想消失了。她低头下望,看见两只大鸵鸟在很快地绕着小圈子跑;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鸟——个子大、粗鲁、看上去很笨拙,一对古怪的翅膀好像被剪掉了,那样子像是被驱使做过苦工。她打听它们的事,于是第一次听埃及人讲关于鸵鸟的传说。

他们说,鸵鸟从前是一种美丽夺目的鸟,长着强壮的大翅膀。有一天晚上,林中别的大鸟对鸵鸟说:“兄弟,明天早晨我们一起飞到河边去喝水好吗,如果上帝许可?”鸵鸟回答说:“我一定去。”

因此天一亮它们就起飞了;先升上高空,向着太阳,那是上帝的眼睛;可是鸵鸟一个劲地向上飞,越飞越高,比其他鸟高得多,骄傲地接近圣灵亮光,它只相信自己的力气,一点也没有想到造物主,或者“如果上帝许可”这句话。复仇天使一下子拉开阳光火海的帷幔,这只骄傲的鸟的翅膀转眼间就烧焦了,它悲惨地跌落到地面上。从此以后,鸵鸟这种鸟就永远不能飞到空中;它们只能在地面上胆怯地跑,或者团团转地绕小圈子。这是对人类的一个警告,在我们所有的思想和考虑中,在我们所作的每一个行动中,我们应该说:“如果上帝许可。”

黑尔加听后低头认真地沉思,看那只绕圈圈的鸵鸟,它胆小害怕而心满意足地盯住太阳晒着的墙上自己的大影子看。鸵鸟的故事深入到黑尔加的心中:幸福的生活,不管现在还是未来,对她来说都似乎是可靠的,至于还有什么会发生,最好是听从:如果上帝许可。

早春时节,鹳鸟他们又要向北飞了,美丽的黑尔加脱下她的金手镯,在上面刻上自己的名字,对鹳鸟爸爸招手。他向她飞来,她把金手镯戴在他的脖子上,求他一定把这手镯带到海盗妻子手里,这样她就知道自己的养女还活着,很幸福,没有忘记她。

“带着挺重的,”鹳鸟爸爸在脖子上戴上手镯时心里说,“但黄金和荣誉是不可以扔到街上去的。鹳鸟带来好运——他们最后将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你下金子我下蛋,”鹳鸟妈妈说,“不过你只下一次,可我年年下蛋。不过我们做的事没有人欣赏;我说这真叫人难受。”

“不过我们知道我们自己的价值,妈妈,”鹳鸟爸爸回答。

“但是这有什么好处呢?”鹳鸟妈妈顶他说。“既不能带来顺风,又不能带来一顿美食。”

“在那边罗望子树丛里唱着歌的那只小夜莺很快也要飞到北方去了,”黑尔加说,她在荒凉的沼泽地常听到它唱歌,因此决定托它捎个信。在她披上天鹅羽衣飞翔的时候,她学会了鸟的语言;她经常和鹳鸟燕子谈话,因此她想夜莺也会懂得她的意思。于是她求夜莺飞到日德兰半岛那座山毛榉树林,那里有一个石块和树枝堆的坟墓,她求夜莺说动所有的小鸟在这地方周围筑窠,让那坟墓上响起更多的音乐和歌声。夜莺飞走了,时间也飞走了。

秋天里,一只鹰站在一个金字塔上,看见庄严的一大群骆驼背着很多东西,一些人穿着盔甲,骑着冒汗的阿拉伯骏马。这些马有光泽的皮肤像银子般闪亮,鼻孔是粉红色的,飘动的浓密鬃毛几乎垂到它们细长的腿上。一位英俊王子——王子就该这么英俊——正由一群贵宾簇拥着,一路朝那宏伟的房子走去。屋顶上看得见鹳鸟那些空窠,他们如今去了遥远的北方,但很快就要回来了。一点不错,他们在一个充满欢乐的日子回来了。

婚礼正在举行,在这婚礼上,新娘是美丽的黑尔加,身上的丝绸和珠宝闪闪发亮,新郎就是那位年轻的阿拉伯王子。新娘和新郎双双坐在桌子的上端,在新娘的母亲和外祖父之间。但是新娘看着的不是新郎。新郎长着一张有男子气概的晒黑的脸,脸旁缠绕着黑色的胡须,一双火热的黑眼睛正在凝视着她。但是新娘看着的不是他,而是看着从天空向她照下来的一颗闪烁的星星。这时候听到了空中扑翅膀的簌簌声。鹳鸟们回家来了;鹳鸟老两口虽然旅途困顿需要休息,但仍然马上降落到阳台的栏杆上;因为他们已经知道正在举行什么庆祝宴会。他们在这个国家的边境就听到了这个消息,还听说黑尔加吩咐把他们的像画在墙上,因为他们属于她的历史。

“我说这非常合乎情理,做得十分漂亮,”鹳鸟爸爸说。

“对,但并不算多,”鹳鸟妈妈说,“他们不可能做得比这更少。”

黑尔加一看见他们,马上就站起来到外面阳台上去抚摩他们的背。鹳鸟老两口弯下脖子低头鞠躬,连他们的孩子中最小的也感到受到这种接待十分光荣。

黑尔加继续看着那颗闪烁的星星;它的光好像越来越清亮;接着在她和那颗星星之间飘着一个人影,它比空气还要清纯,但是透过空气看得见。人影飘得离她很近,她看到这是已故的基督教神父,他也来参加她的婚宴——从天国来的。

“上面天国的光辉比地上所知道的一切光都亮,”他说。

这时候美丽的黑尔加比一生中任何时候更温柔、更虔诚地祈祷,希望能得到许可看一看,哪怕只看一眼天国的光辉。这时候她感到自己飘飘然升起,升到大地上空,穿过声音和思想的海洋;光和歌声不但在她周围,而且充满了她的内心,这是语言无法表达的。

“现在我们必须回去了,”他说,“大家会想念你的。”

“再看一眼,”她请求说,“只一会儿。”

“我们必须回到地面上去了;客人都要散啦。”

“只再看一眼!——最后一眼!”

于是黑尔加又站在阳台上。但是欢宴大厅里所有婚礼的灯都已经熄灭了,外面的火炬都已经熄灭了。鹳鸟们不见了;一位客人也看不到了;没有新郎——在这短短的一转眼工夫,一切好像都消逝了。她一下子感到无比恐怖。她从阳台穿过空荡荡的大厅走进旁边一个房间,那里睡着一些不认识的武士。她打开旁边一扇通她自己房间的门,但是她一进门,却忽然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她在这里从未见过的花园里,天空泛红,这是黎明时分。在天上只过了三分钟,在地上已经过了整整一夜!这时候她看到了那些鹳鸟,就用他们的话叫他们。

鹳鸟爸爸于是向这边转过头来,听她说话,向她靠近一点。“你会说我们的话,”他说,“你想要什么?你怎么来的,——你——一位不认识的女子。”

“是我啊——是我黑尔加啊!你不认识我了吗?三分钟前,我们还一起在那边阳台上说话的。”

“你弄错了,”那鹳鸟说,“这一切你一定是做梦看见的。”

“不,不,”她说。于是她提醒他关于海盗的城堡,那个大湖,关于飞过大洋的那次旅行。

鹳鸟爸爸于是眨着他的眼睛说:“怎么,那都是我祖父那时候发生的老故事了。这里埃及的确曾经有过这样一位公主,她从丹麦来,但是在她结婚的那个晚上不见了,已经几百年啦,一直没有再回来。你可以自己去读读那边花园里的纪念碑。在那上面你可以看到刻着天鹅和鹳鸟,在碑顶上是那位黑尔加公主的大理石雕像。”

事情就是如此;现在黑尔加全明白了,跪了下来。太阳发出灿烂光芒,像老年间青蛙在它的光芒中消失,变成一个无比美丽的姑娘那样,现在一个美丽的人影升起来,沐浴在阳光中,这人影比空气还要清纯——这是一道光——它出自圣灵亮光本身。肉体化为灰尘,在黑尔加曾经站立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朵枯萎的莲花。

“这是故事的一个新结尾,”鹳鸟爸爸说,“我的确没有想到过会这样结尾的,但这似乎是个非常好的结尾。”

“我不知道孩子们对它会怎么说?”鹳鸟妈妈说。

“啊,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鹳鸟爸爸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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