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白痴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们在结束本书第一部的时候,叙述了在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举行的晚会上发生的那桩怪事。在此事的两三天以后,梅什金公爵就匆匆到莫斯科接受那笔意外的遗产去了。当时有人说,他行色匆匆也许别有缘故,但是关于这一点,一如关于公爵在莫斯科期间乃至在他离开彼得堡之后的情况那样,我们所能提供的消息却很少。公爵离开彼得堡整整六个月,就连那些出于某种原因而关心他的命运的人,在整个这段时期也很难打听到他的情况。诚然,虽说有些人在十分偶然的情况下也听到了一点消息,但是这种消息多半都很离奇,而且几乎总是互相矛盾的。最关心公爵的自然是叶潘钦一家,公爵临走时甚至都来不及向他们辞行。不过当时将军倒和他见过面,甚至见过两三次;他们认真地讨论过什么事情。叶潘钦本人虽然见过他,但并未把此事告诉家里人。而且在最初的一段时期,也就是在公爵离开后几乎整整一个月内,叶潘钦家的人压根儿都不愿提到他。只有将军夫人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一个人最初曾说,她“对公爵的看法大错特错了”。过了两三天,她又补充了一句,但已不再指出公爵的名字,而是泛泛地说她“一生最主要的特点,就是在对人的看法上不断地犯错误”。最后,过了十来天,她为了什么事对女儿们生气,又像说教似的说道:“我们错得够受了!往后可不能再错了!”同时也不能不指出,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他们家里笼罩着一种不愉快的气氛。大家都感到沉闷和紧张,彼此都有隔阂,人人心存芥蒂。大家都皱着眉头。将军日夜奔忙,张罗各种事务;人们还很少看到他像这样忙碌,这样积极,尤其是在公务方面。家里的人几乎都看不见他。至于叶潘钦家的小姐们,在公开的场合当然什么也没说。甚至在她们单独相处的时候,兴许也说得很少。她们都是傲慢自大的小姐,有时哪怕在彼此之间也有些腼腆;不过她们不但可以从对方的一句话里,甚至还可以从对方的一瞥中,了解对方的心意,所以有时也就不必说得太多。

倘若那里有一个旁观者,他只能得出这么一个结论:从上述虽不丰富的一切材料来看,尽管公爵只到叶潘钦家去过一次,待的时间也很短,但他毕竟在那里留下了特殊的印象。也许这只不过是公爵的一些奇遇引起的一种好奇心。不管是怎么回事吧,反正印象是留下了。

由于情况不明,就连传遍全城的那些流言也逐渐蒙上一层靠不住的阴影。不错,据人们传说,有一位傻公爵(没人能确切地指出他的姓名)突然得到一大笔遗产,娶了一个外来的法国女人,巴黎百花宫[百花宫,巴黎的娱乐场所。]的一个著名舞女。但是另一些人说,继承遗产的是一位将军,至于娶了一个外来的法国著名舞女的,则是一个有万贯家产的俄国商人,他在结婚喜筵上喝醉了酒,仅仅是由于吹牛,就在一根蜡烛上烧掉了最近发行的七十万卢布的有奖债券。然而,所有这些流言很快就平息下来,这多半是客观情况促成的。譬如说,在罗戈任那一伙里,本来有许多人都可以提供一些情况,可是他们正好在叶卡捷琳戈夫车站的狂饮(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也参加了)之后的一个星期,就全都跟着罗戈任到莫斯科去了。还有很少的几个关心此事的人根据道听途说,获悉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在叶卡捷琳戈夫狂饮的次日就逃之夭夭,不见踪影了,后来仿佛有人探明她已前往莫斯科,于是人们发现,罗戈任赴莫斯科一事跟这个传闻有点不谋而合。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伊沃尔金在他自己那个圈子里也相当有名,关于他也有一些传说。但是他也出了一件事,此事使得那些对他不利的流言迅速冷却下来,最后完全消失了:他得了重病,非但不能在社交界露面,甚至都不能上班办公了。他病了一个来月才痊愈,然而不知是什么缘故,他完全辞去了股份公司的职务,他的位置已由他人顶替了。他也没有再到叶潘钦将军家里去过一次,所以就由别的职员给将军当秘书了。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仇人们可能认为,他是为了他所碰到的那一切而感到无地自容,以至于都不好意思出门了。但他的确是生了病,甚至是得了忧郁症,终日沉思默想,肝火很旺。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就在那年冬天嫁给了普季岑。认识他们的人都很坦率地指出,这门婚事是加尼亚不愿恢复原职所促成的,因为他非但不再养家,甚至自身也开始需要帮助,甚至还需要他人服侍了。

我们顺便说说,在叶潘钦家里,甚至从来都没有人提到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仿佛不仅在他们家里,就是在世界上也都没有这个人似的。但是,他们家里的人很快就都知道了有关加尼亚的一桩很值得注意的事,那就是:在决定他的命运的那天夜里,在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家里发生了那桩不愉快的事情以后,加尼亚回家后并没有睡觉,而是急不可耐地等候公爵回去。公爵到叶卡捷琳戈夫去了一趟,回去时已是凌晨五点多钟。当时加尼亚走进公爵的房间,把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在他昏倒时送给他的那包烧焦的钱放在公爵面前的桌子上。他恳切地请求公爵,一旦遇到机会,就把这份礼物退还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加尼亚到公爵那里去的时候是怀有敌意的,几乎是豁出去了。但是在他和公爵仿佛只交谈了几句之后,加尼亚竟在公爵那里坐了两小时,一直悲恸欲绝地嚎啕痛哭。两人是在友好的气氛中分手的。

叶潘钦家里的人全都听到了这个消息,后来证实,这个消息完全可靠。当然,奇怪的是这种消息居然传播得如此之快,大家不久就都知道了。例如在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家里发生的一切,几乎到第二天就传到了叶潘钦家中,甚至所有的细节都相当准确。关于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消息,可以推测是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带到叶潘钦家里去的,她不知为什么突然去访问叶潘钦家的几位小姐,甚至很快就和她们交上了朋友,使得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大为惊讶。不过,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虽然出于某种原因,认为必须和叶潘钦家的姐妹们接近,但是她跟她们无疑不会谈起自己哥哥的事。尽管她跟那个几乎是把她的哥哥赶了出去的人家交上了朋友,可她也是个相当骄傲的女人,只是这种骄傲有其独特之处罢了。她以前就认识叶潘钦家的小姐们,可是很少和她们见面。不过她现在也几乎不进客厅,而是从后门走进去,确切地说是跑进去。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虽然很尊敬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的母亲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然而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始终不赏识瓦尔瓦拉。她既惊讶又生气,认为她的女儿们结识瓦里娅是出于任性和支配欲,说女儿们“已经不知该想出什么花样来跟她作对”。尽管如此,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却仍继续拜访她们,婚前婚后都是如此。

公爵走后一个月,叶潘钦将军夫人收到公爵夫人别洛孔斯卡娅一封信,这位老太婆是两周前到莫斯科去看望已出嫁的长女的。这封信对她发生了显著的影响。她虽然既没有向女儿们,也没有向伊万·费奥多罗维奇透露一点点信的内容,但是家里的人从许多迹象上都已看出,她不知何故显得特别兴奋,甚至十分激动。她不知何故开始特别奇怪地和女儿们攀谈,而且尽讲些不同寻常的题目。看来她是想说出自己的心事,但不知何故却忍住了。接到信的那天,她对大家都很亲热,甚至吻了阿格拉娅和阿杰莱达,对她们说了一些表示歉意的话,可是她究竟为什么道歉,她们却弄不清楚。甚至对整整失宠了一个月之久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她也突然宽大为怀了。当然,到了第二天,她就对自己昨天的多愁善感大发雷霆,还没到进午餐的时候就跟所有的人都吵过架了;可是到了晚上又雨过天晴。总之,在整整一周之内,她的情绪一直很好,这已是很久以来都不曾有过的了。

又过了一周,将军夫人又收到别洛孔斯卡娅一封信,这一次她决定说话了。她郑重其事地宣布,“别洛孔斯卡娅老太婆”(她在背后谈到公爵夫人时,从来都只用这种称呼)告诉她有关那个……“怪物,噢,就是那个公爵”的一些非常令人快慰的消息。那个老太婆在莫斯科找到了他的下落,便探问他的情况,终于打听到了一个很好的消息。末了公爵亲自去拜访她,给她留下了几乎是特别良好的印象。最后将军夫人说道:“她邀请他每天下午一至二时到她那里去,公爵也就每天前往,至今还没有使她厌烦,由此可见她对他的印象之好。”将军夫人又说,公爵经“老太婆”介绍,在两三个体面人家受到款待。“他不是老蹲在家里,也不像傻瓜那样害臊,这倒不坏。”小姐们听到这些消息,立刻察觉妈妈向她们隐瞒了信里的许多内容。也许她们是从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那里知道的,因为凡是普季岑所知道的有关公爵和他在莫斯科的情况,瓦尔瓦拉都可能知道,而且肯定已经知道了。而普季岑又可能知道得比别人都多。虽说他对业务方面的事一向守口如瓶,然而他对瓦里娅当然是会说的。因此将军夫人就立刻更加不喜欢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了。

然而无论如何坚冰已被打破,大家忽然可以大声谈论公爵了。此外,公爵在叶潘钦家中引起并留下的那种不寻常的印象和已经出了格的浓厚兴趣,也再次明显地表露出来。将军夫人感到诧异的是,来自莫斯科的消息竟会给她的女儿们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女儿们也感到吃惊,因为自己的妈妈竟如此郑重其事地向她们宣布,说她“一生最主要的特点,就是在对人的看法上不断地犯错误”,同时又委托“有权势的”老太婆别洛孔斯卡娅在莫斯科对公爵多加关照,当然,对别洛孔斯卡娅必须苦苦哀求一番,因为这个“老太婆”在某些场合总是慢吞吞的。

然而坚冰刚刚打破,刚刚出现了一种新的气氛,将军也急忙发表意见了。原来他也非常关心这件事。不过他所谈的只是“问题的事务性方面”。原来,他为了公爵的利益,曾委托两位极为可靠的、在莫斯科有势力的先生监督公爵,特别是监督公爵的指导者萨拉兹金。关于遗产,“也可以说是关于遗产存在与否的事实”,人们所说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但是归根结底,遗产本身根本不像人们最初传说的那么可观。财产有一半存在着种种难以解决的问题;既有债务,还有觊觎财产之辈,加以公爵虽然有人指导,但办起事来却很不在行。“当然,愿上帝保佑他。”如今“沉默的坚冰”既然已被打破,将军也就乐于“完全出于真心地”表明这一点,因为“这小子虽然有点那个”,但他毕竟应该得到这种保佑。不过他还是干了些傻事。譬如说,已故商人的几个债主,竟拿着一些有争议的、毫无价值的借据前来讨债;还有些人暗中打听到公爵的为人,竟毫无凭据地跑来找他,——结果怎样呢?尽管公爵的朋友们都认为这帮小人和债主根本没有资格讨债,可是公爵却几乎有求必应,他这么干的唯一理由,就是其中有些人确实蒙受了损失。

将军夫人对此事发表议论说,别洛孔斯卡娅给她的信里也提到过这种事,“这真蠢,太蠢了:傻瓜是无可救药的。”她毫不客气地添了这么一句。但是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她是多么喜欢这个“傻瓜”的所作所为。到了最后,将军发现他的夫人关心公爵就好像关心亲儿子一般,对阿格拉娅不知为什么也变得异常亲热。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看到这种情形,在一段时间内摆出了一副极其郑重的姿态。

但是这种愉快情绪并没有存在多久。只过了两周,情况又突然变了,将军夫人皱着眉头,将军耸了几次肩膀,又向“沉默的坚冰”屈服了。是这么一回事:仅仅在两周以前,他偶然得到一个消息,消息很简短,所以也不大清楚,但是很准确。据说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起初在莫斯科失踪,以后又在莫斯科被罗戈任找到,以后再次失踪,又被他找到,直到最后才几乎肯定地答应嫁给他。仅仅过了两周,将军大人突然得到消息,说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在即将举行婚礼的时候第三次逃走了,这一次是逃往外省某地,同时梅什金公爵也从莫斯科失踪,把一切事务都托付给萨拉兹金处理。将军最后说,“是和她一齐走的,还是跟踪前往,——这还不得而知,但是其中定有文章。”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也收到了令人不快的消息。归根结底,公爵走后两个月,在彼得堡就几乎再也听不到任何有关他的消息了,叶潘钦家的“沉默的坚冰”已不再被打破。不过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还是常去探望几位小姐。

为了结束所有这些谣言和消息,我们还要补充一点:快到春天的时候,叶潘钦家发生了很多变动,所以很难不把公爵忘掉,况且公爵自己也没有透露,兴许也不愿透露自己的消息。在冬季里,他们经过长期商量,终于决定到国外去消夏,也就是说,由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带着女儿们前去;将军当然不能把时间浪费在“无聊的消遣”上。这个决定是由于小姐们特别固执地坚持自己的主张才作出的。她们深信,她们的父母之所以不愿带她们出国,是因为他们老是急于打发她们出嫁,不断给她们找未婚夫,到了最后,父母也许认为在国外也可以碰到未婚夫,出国避暑不但不会破坏他们的计划,说不定还可以“促其实现”。这里不妨顺便提一句,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托茨基和叶潘钦家大小姐预订的那门亲事已经完全破裂,托茨基也根本没有正式求婚。这件事不知何故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既未多费唇舌,也没有引起任何家庭纠纷。自从公爵走后,双方忽然都不提这门亲事了。这个情况也是造成当时笼罩在叶潘钦家中的那种沉闷气氛的原因之一,虽说将军夫人当时就表示她如今不禁乐得要“用双手画十字”了。将军虽然失了宠,感到自己有错,但毕竟生了很久闷气;他很怜惜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挣下这么多财产,人又这么机灵!”过了不久,将军获悉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被一个外来的上流社会的法国女人迷住了,她是侯爵夫人,还是正统派。他们即将举行婚礼,婚后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将被带往巴黎,然后再去布列塔尼某地。“他跟法国女人将一去不返啦。”将军断言道。

叶潘钦一家本来准备在夏天到来之前动身。不料突然发生了一件事,再次改变了他们的全部计划,旅行再次延期,这使将军夫妇非常高兴。有一位公爵从莫斯科光临彼得堡,这位Щ[音“xiɑ”。]公爵是知名人士,不过是以人品极佳而出名。他是那种诚实而谦逊的人物,甚至可以说是当代的事业家,这种人真诚地、自觉地想做有益的事,孜孜不倦地工作着;他们的特点是具有一种罕见的、走运的本事,即永远找得到工作做。这位公爵不想出风头,总是回避残酷无情和空话连篇的党派之争,也不以领袖人物自居,然而对于近来发生的许多事却了解得很透彻。他以前做过官,后来开始参加地方自治局的工作。此外,他还是几个俄国学术团体得力的通讯员。他同一个熟识的技师合作,通过搜集材料和勘测,帮助确定了极为重要的一条计划修建的铁路的比较正确的走向。他有三十五岁上下。他是“最上等社会”的人,此外,如将军所说,他拥有一笔“可观的、不是闹着玩的、无可争议的”财产。将军为了一桩相当重要的事去见他的上司(一位伯爵),在那里碰巧遇到并认识了Щ公爵。Щ公爵出于一种特殊的好奇心,从来不回避和俄国的“实干家”结识。后来Щ公爵又认识了将军的家属。三姐妹中的第二位,阿杰莱达·伊万诺夫娜,给他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快到春天时,Щ公爵向她求婚。阿杰莱达很喜欢他,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也喜欢他。将军很高兴。不消说,旅行延期了。婚礼定在春天举行。

旅行本来可以在仲夏或夏末实现,哪怕由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带着两个未嫁的女儿出去游玩一两个月,也可以消除对离开了她们的阿杰莱达的怀念。但是又发生了一件新鲜事:到了春末(阿杰莱达的婚礼已稍稍推迟到仲夏举行),Щ公爵把他的一个相知极深的远亲带到叶潘钦家里。他名叫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拉多姆斯基,年纪还轻,二十八九岁,皇家侍从武官,一个如画的美男子,出身“望族”,为人机智,才华横溢,是个“新派”人物,而且“学识渊博”,拥有惊人的财富。对于最后一点,将军一向很慎重。他调查以后说:“确是如此,不过有待核实。”这个年轻的、“前途无量”的侍从武官在老太婆别洛孔斯卡娅从莫斯科寄来的信中被捧得很高。不过他的名声有点不妙,据说他曾跟好几个女人私通,“征服”过几个不幸女人的心。他见到阿格拉娅以后,就成了叶潘钦家的常客。虽说尚未作任何表示,甚至也没有任何暗示,但是父母还是觉得根本无须考虑夏天去国外旅行的事了。阿格拉娅本人也许有不同的看法。

此事正好发生在本书主人公第二次出场之前。那时候,从表面上来看,可怜的梅什金公爵在彼得堡已完全被人遗忘了。倘若他现在忽然出现在认识他的人们当中,那简直无异于自天而降。然而还是让我们再来补充一桩事实,借以结束我们这个引子。

公爵走后,科利亚·伊沃尔金起初继续像他先前那样生活,也就是上中学,找他的朋友伊波利特,照顾将军,帮助瓦里娅料理家务,也就是替她跑腿。但是,房客们很快就走光了:在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家出事以后三天,费尔德先科就搬了出去,很快就失踪了,因此也就音讯杳然;有人说他在什么地方喝酒,但是说话的口气并不肯定。公爵到莫斯科去了。于是房客就没有了。瓦里娅出嫁后,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和加尼亚都随她一起搬到伊斯梅洛夫团普季岑家中;至于伊沃尔金将军,几乎就在这个时候碰到一桩完全意料不到的事:由于欠债而锒铛入狱了。把他送进狱中的就是他的女友大尉夫人,因为他曾陆陆续续签给她价值两千卢布的借据。此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可怜的将军“一向过分相信人心的高尚”,不料竟成为这种信念的“牺牲品”。他对于签发借据和期票已习惯成性,以为这样做并没有什么,万万没有料到这些文件还会生效。原来并不是没有什么。“往后你再信赖人吧!你再掏出高尚的信任心吧!”当他在塔拉索夫公寓[塔拉索夫公寓,彼得堡的一座债户监狱,位于伊斯梅洛夫团(彼得堡一地区名)。]里和新交的朋友坐下喝酒,向他们叙述卡尔斯被围[指一八五五年六月至十一月(克里米亚战争时期)土耳其要塞卡尔斯被俄军围困。]和一名士兵复活的故事时,他不禁悲从中来地这样喊道。不过他在那里过得很好。普季岑和瓦里娅说,这正是他应该住的地方;加尼亚完全赞成他们的话。只有可怜的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暗自哀哀哭泣(连家里的人都为此感到惊讶),她虽然总是有病,却尽可能地经常到伊斯梅洛夫团去探视丈夫。

自从发生了科利亚所说的“将军事件”以来,其实自从科利亚的姐姐出嫁以后,科利亚就几乎完全摆脱了家里人的约束,最近甚至都不大回家过夜了。据说他结交了许多新朋友;此外,他在债户监狱里也变得很有名气。没有他,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在那里什么事也办不成;家里的人现在甚至都不再出于好奇而打扰他了。先前瓦里娅对他很严厉,如今对他的行径一概不问;使家里的人感到十分奇怪的是,加尼亚虽然得了忧郁症,可现在无论是对科利亚说话,还是跟他相处,有时却表现得十分友好,这种情况是前所未有的,因为加尼亚已经二十七岁,他对十五岁的弟弟自然不会有一点友好的表示。他过去对科利亚很粗暴,要求家里的人对科利亚一味严厉,还常常以“揪耳朵”相威胁,使科利亚“简直无法忍受”。可以认为,如今对于加尼亚而言,科利亚有时简直是必不可少的了。加尼亚居然会把那十万卢布退回去,这使科利亚十分惊讶,为此他愿意对加尼亚多加原谅。

公爵走后过了三个月,伊沃尔金家里听说科利亚突然认识了叶潘钦家的人,而且受到几位小姐的殷勤款待。瓦里娅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不过,科利亚并不是由瓦里娅介绍才认识她们的,而是“主动登门”的。叶潘钦家的人渐渐都喜欢他了。将军夫人起初对他很不满意,但是不久就“因为他为人坦率,不阿谀奉承”而开始喜欢他了。说科利亚不阿谀奉承,这是千真万确的;他在叶潘钦家保持着完全平等和独立的地位,虽说他有时也给将军夫人读读书报,但那是因为他一向爱替别人效劳。不过他有两次和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吵得很凶,说她专横霸道,以后再也不登她家的门。第一次争吵是由“妇女问题”引起的,第二次是争论一年中什么季节捕黄雀最好。不论有多么不可思议,将军夫人在争吵后的第三天就派仆人给他送信,请他务必光临。科利亚并不装腔作势,而是立刻前往。只是阿格拉娅不知为什么对他总是没有好感,瞧不起他。不料命中注定要让他使阿格拉娅多多少少感到吃惊。有一次在复活节的时候,科利亚找到一个没有别人在场的机会,递给阿格拉娅一封信,只说有人托他亲自转交给她本人。阿格拉娅严厉地瞧了一眼“过于自信的孩子”,但是科利亚也不等候就走开了。她拆开信封,读道:

我曾有幸蒙您信任。也许您现在完全忘记我了。我怎么居然会给您写信呢?我不知道。但是,我有一种不可抑制的愿望,就是要让您,而不是让别人,回忆起我来。我不知有多少次感到十分需要你们三位,但是在三位之中,我只想象得出您一个人。我需要您,非常需要。关于我自己,我对您没有什么可写,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也不想这样做,我最希望的是您能得到幸福。您幸福吗?我想对您说的只是这一点。

---您的兄长列·梅什金公爵

阿格拉娅读了这封简短的、相当没有条理的信以后,蓦地满面通红,沉思起来。我们很难表达她的思绪。顺便说说,她曾自问道:“要不要给别人看呢?”她有点害羞。不过她终于带着嘲讽的、奇怪的笑容,把这封信扔进了自己那张小桌的抽屉里。第二天,她又把信取出来,夹在一本装订得很牢的厚书里(她为了在需要的时候很快就能找到,总是这样处理自己的文件)。过了一周,她偶然看看那是一本什么书。原来是《拉·曼却的堂吉诃德》。阿格拉娅不禁哈哈大笑,也不知道笑什么。

也不知道她可曾把这封信给哪一个姐姐看过。

但是,她还在读信的时候就蓦地想到:公爵莫非选这个过于自信又爱吹牛的孩子跟他通信了?兴许是公爵在这里唯一的一个跟他通信的人吧?她虽然神态非常轻蔑,但还是把科利亚叫来盘问了一番。这个“孩子”尽管一向器量狭小,但这一次却对她的轻蔑毫不在意;他非常简短而且相当冷淡地对阿格拉娅解释说,在公爵离开彼得堡之前,他虽然把自己的永久通信处告诉了公爵以备万一,并表示愿为公爵效劳,然而这是公爵初次委托他办事,也是公爵初次给他写信,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掏出了公爵写给他本人的那封信。阿格拉娅毫不在乎地把信读了。给科利亚的信上写道:

亲爱的科利亚,请您费神将附在此信中的一件封好的信转交给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祝您健康。

爱您的列·梅什金公爵

“委托你这样的胖娃娃办事,毕竟是很可笑的。”阿格拉娅抱怨地说,她把信还给科利亚,鄙薄地从他身边走开了。

科利亚已忍无可忍了:他为了办这件事,特地向加尼亚借了一条崭新的绿色围巾戴上,但没说明为什么要借。他委屈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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