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已经十一点多了。公爵知道,倘若他现在到城里叶潘钦家去,只能遇见公务缠身的将军一人,但也未必能遇见。他想,将军也许还会拉住他,立刻把他带往帕夫洛夫斯克,但他在此之前却很想先作一次访问。公爵宁可推迟去叶潘钦家的时间,宁可拖到第二天再去帕夫洛夫斯克,他决心先去寻找他急欲访问的那一家。

不过,从某个方面来说,这次访问对于他是有危险的。他感到为难,有点犹疑不决。他知道那幢房子在豌豆街,离花园街不远,便决定步行前往,希望在走到那里之前会作出最后决定。

走到豌豆街和花园街的交叉路口,他的心情异常激动,这使他自己也感到惊讶。他没有料到自己的心居然会跳得这么厉害。有一幢房屋,大概由于样子特别,老远就引起了他的注意。据公爵事后回忆,他当时曾对自己说道:“这肯定就是那幢房子。”他异常好奇地走上前去,想检验一下自己的猜测对不对;他感觉到,假如他猜到了,他不知为什么将特别懊丧。这幢房屋很大,阴森森的,共三层,谈不上是什么建筑式样,绿色的墙壁给人一种肮脏的感觉,在日新月异的彼得堡的这几条街上,至今还几乎原封不动地保留着若干建于上个世纪之末的这种房屋,不过已寥寥无几了。它们造得很结实,厚厚的墙,窗子很少。底层的窗上有的也装着栅栏。楼下一大半是个钱庄。开钱庄的那个阉割派[阉割派,十八世纪俄国的一个教派,认为生育是一种罪恶,应该阉割。]教徒租了楼上的房屋居住。这种房屋无论从外表来看还是从内部来看,都给人一种不大好客的、冷冰冰的感觉,仿佛包藏着隐私,至于为什么只看房屋的外貌就使人有这种感觉,那倒不容易说清楚。建筑艺术的线条配合自然有其奥秘。这些房屋里住的几乎全是商人。公爵走到大门口,看了看门牌,上面写着:“世袭荣誉公民罗戈任寓所”。

他不再迟疑,推开了玻璃门,那扇门在他身后关上时发出很大的响声。他顺着正面的楼梯走上二楼。石头楼梯黑黢黢的,修得很粗糙,两边的墙上涂着红漆。他知道,罗戈任和母亲与弟弟占了这幢沉闷的房屋的整个二楼。给公爵开门的仆人没去通报就领他往里走,而且走了很久。他们走过一间正厅,它的墙壁是“仿大理石”的,地板是用一块块橡木拼成的,二十年代的家具,又粗又重。他们走过一些很小的斗室,拐弯抹角,一会儿上两三级台阶,一会儿又下两三级台级,最后才去敲一扇门。门是帕尔芬·谢苗内奇亲自来开的。他一看见公爵,脸色立刻煞白,站在原地发呆,在一段时间里宛若一尊石雕,他瞪着一双呆滞而惊恐的眼睛,还把嘴一撇,露出一种惊诧莫名的微笑,仿佛认为公爵的来访是不可能的,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公爵虽也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但依然感到惊讶。

“帕尔芬,我也许来得不是时候,不过我可以走嘛。”他终于不好意思地说。

“正是时候!正是时候!”帕尔芬终于清醒过来,“欢迎,请进吧!”

他们彼此以你相称地攀谈起来。他们在莫斯科时经常见面长谈。在他们的会见中,甚至有些时刻在彼此的心中都留下了十分难忘的印象。现在他们已有三个多月没见面了。

罗戈任的脸色还是苍白的,仿佛还有轻微的痉挛不时从他脸上一掠而过。他虽然把客人请了进来,但仍非常局促不安。当他把公爵带到几把圈椅跟前请他在桌旁坐下的时候,公爵偶然朝他回过头去,看到他那非常奇怪而痛苦的眼神,不由得站住了。公爵想起了不久前的一桩令人苦恼的、极不愉快的往事。他没有坐下,却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勾勾地把罗戈任的眼睛看了半晌。在最初的一瞬间,这双眼睛闪现的光辉仿佛更加强烈了。罗戈任终于笑了一下,但是有点不好意思,仿佛六神无主了。

“你干吗这么死盯着我?”他嘟哝道,“请坐呀!”

公爵坐下了。

“帕尔芬,”他说,“你老实地告诉我,你知道我今天要到彼得堡来吗?”

“我想到你会来,你瞧,我没猜错,”罗戈任刻薄地笑了笑补充道,“但是我哪能知道你今天会来呢?”

在这回答中提出的反问里,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和奇怪的怒气,这使公爵更为惊奇了。

“就算你也知道我今天会来,又何必这么生气呢?”公爵不好意思地轻声说。

“你问这个干吗?”

“前不久我下火车的时候,看到一双眼睛,跟你方才从背后看我的那副眼神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那究竟是谁的眼睛呢?”罗戈任神态可疑地喃喃道。公爵觉得他打了个寒噤。

“我不知道;那是在人群里,我甚至以为那是我的错觉;我开始产生错觉啦。帕尔芬老兄,我觉得自己现在几乎就像五年前经常发病时那样。”

“也许是你产生了错觉;我不知道……”帕尔芬喃喃地说。

他脸上流露的那种温和的微笑,此刻跟他并不相称,仿佛在这个微笑中有什么东西损坏了,不论帕尔芬怎么努力,也不能使它恢复原状。

“怎么,你又要到外国去?”他问,蓦地又补充道:“你可记得去年秋天,我们同乘火车从普斯科夫出发,我到这里来,而你……穿着斗篷,你记得吧,还有鞋罩?”

罗戈任突然笑了,这一次他流露出一种不加掩饰的气愤,仿佛还因为他总算表达出了这种气愤而感到高兴。

“你到这里来定居啦?”公爵打量着书房问道。

“是的,我住在自己家里,不然叫我到哪里去住呢?”

“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我听到许多关于你的事情,那些事情简直不像是你做的。”

“管他们说什么呢。”罗戈任冷冷地说。

“不过你把那一伙人全解散了;自己待在老家里,不再胡闹了。这倒很好。这房子是你自己的,还是你们大家的?”

“是我妈妈的房子。穿过走廊,就是她的房间。”

“令兄住在哪里?”

“我哥哥谢苗·谢苗内奇住在厢房里。”

“他有家眷吗?”

“他的妻子死了。你问这些干吗?”

公爵瞧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突然沉思起来,仿佛没有听见对方的问话似的。罗戈任并不追问,只是等待着。双方沉默了半晌。

“我方才来的时候,在百步之外就猜到这是你的房子。”公爵说。

“为什么呢?”

“我完全不知道。你的房子具有你们全家和你们整个罗戈任生活方式的外貌。你要问我为什么这样下结论,我却说不出一点道理。这当然是胡扯。我甚至担心,这会使我很不安。我以前没有料到你会住在这种房子里,现在一看到,立刻就想:‘这正是他应该有的那种房子!’”

“你瞧!”罗戈任含含糊糊地笑了一下,他没有完全明白公爵模糊不清的想法,“这所房子还是我爷爷造的,”他说道,“原先老是租给姓赫卢佳科夫的那些阉割派教徒,现在他们还租我家的房子。”

“太暗了。你待在黑暗中。”公爵打量着书房说。

那个房间很大,很高,可是有点阴暗,堆满各种家具,多半是些大办公桌、写字台、书橱,橱里存放着营业账目和一些纸张。一张精制山羊皮做的、宽阔的红色沙发,显然是罗戈任的卧榻。公爵注意到,在罗戈任请他在其一旁坐下的那张桌子上有两三本书;其中一本是索罗维约夫的《历史》[索罗维约夫(1820—1879),俄国历史学家,莫斯科大学教授。这里指他的著作《俄国史》。],书已打开,还夹着一张书签。墙上挂着几幅油画,油画都装在已失去光泽的镀金框子里。画面已被熏黑,很难辨别画的是什么。一幅全身的画像引起了公爵的注意:那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穿着德国式的常礼服,但衣襟很长,脖子上挂着两枚奖章,花白的胡须又稀又短,黄脸上满是皱纹,眼中流露出多疑、深沉而悲痛的神色。

“这不是令尊吗?”公爵问。

“就是他。”罗戈任不愉快地笑着答道,仿佛准备立刻就放肆地对他的亡父开个玩笑似的。

“他不是旧教徒吧?”

“不,他常去教堂。不过他曾说旧教比较正确。他也很尊重阉割派教徒。这是他过去的书房。你为什么要问他是不是旧教徒?”

“你要在这里举行婚礼吗?”

“是的。”罗戈任答道,他听到这个意外的问题几乎打了个寒噤。

“很快了吧?”

“你自己知道,这事能由我作主吗?”

“帕尔芬,我不是你的对头,也根本不打算妨碍你。早先有一次,几乎也是在这样的时刻,我曾对你这样说过,现在我再重复一遍。你在莫斯科筹办婚事的时候,我没有妨碍过你,这你是知道的。第一次,几乎就在举行婚礼的时候,她自己跑到我那里,求我把她从你手里‘救出来’。我这是对你重复一遍她的原话。后来她从我那里逃走了;你又找到她,拉她去结婚,听说她又从你那儿逃到这儿来了。是这样吧?是列别杰夫告诉我的,所以我就来了。不过,关于你们俩在这里又和好了的事,我是昨天在火车上才听一个人说的,如果你愿意知道,我可以告诉你,那人就是你过去的一个朋友扎廖热夫。我到这里来是有目的的:我想劝她出国去疗养,她身心都很不正常,脑疾尤为严重,据我看,需要精心护理。我并不想陪她出国,而是要在我不去的情况下替她安排好这一切。我对你说的是真情实话。如果你们确已和好如初,那我就不让她见到我,往后也不再来找你了。你自己也知道,我不是骗你,因为我对你一向开诚布公。我从未向你隐瞒过我对此事的想法,总是说:她如果嫁给你,肯定会毁掉。你也会同归于尽……也许比她还糟。倘若你们又分开了,那我会十分满意;但是,我自己并不想妨碍你们、拆散你们。请你放心,别怀疑我。你自己也知道:我何曾做过你真正的情敌,即使在她逃到我那里去的时候也不例外。你现在笑了;我知道你笑什么。是的,那时我们是分开住的,而且是分居在两个不同的城市里,你肯定也知道这一切。我以前也对你说过,我爱她并非‘出于爱情,而是出于怜悯’。我认为,我这话说得很确切。你当时曾说,你明白我这番话的意思。是吗?你明白吗?瞧你这副满腔憎恨瞧着我的样子!我跑来安慰你,是因为我对你也很有好感。我很喜欢你,帕尔芬。现在我要走了,而且再也不来了。再见。”

公爵站了起来。

“再陪我坐一会儿,”帕尔芬小声说,他坐在原处未动,用右手托着垂下的脑袋,“我很久没见你了。”

公爵坐了下来。两人又沉默不语。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只要你不在我眼前,我就立刻恨起你来。在我没见到你的这三个月内,我每分钟都在恨你,这是实话。我恨不得抓住你把你毒死!就是这样。现在,你和我坐在一起还不到一刻钟,我的怒火就已全消,我又觉得你跟先前一样可爱了。你陪我坐一会儿吧……”

“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相信我;我不在的时候,你立刻就不再相信我,又怀疑起我来。你真像令尊啊!”公爵答道,他很友好地莞尔一笑,竭力掩饰自己的感情。

“我和你坐在一起的时候,我相信你的声音。我也明白,我不能和你相比……”

“你干吗补充这么一句?你又动肝火了。”公爵说,他对罗戈任感到惊讶。

“老弟,这种事是没有人来征求我们的意见的,”罗戈任答道,“不跟我们商量就决定了。你瞧,我们就连恋爱的方式也不相同,在一切方面都有区别,”他沉默片刻,又轻声地继续说道,“你说,你爱她是出于怜悯。我对她可没有一点这种怜悯之心。她对我也是恨之入骨。我现在每天夜里都梦见她,梦见她老是和别的男人一起嘲笑我。老弟,她就是这么干的。她跟我一起去参加婚礼,可是心里根本就没有想到我,就像她在换一只鞋似的。你要相信,我已有五天没有看见她了,因为我不敢去找她;她会问我:‘你为何光临?’她侮辱我还嫌不够……”

“她怎么会侮辱你呢?你怎么啦?”

“你还装着不知道呢!你方才不是说过,她在‘举行婚礼’的时候和你一起从我那里逃跑了吗?”

“不过你自己都不相信……”

“她在莫斯科的时候,不是和那个军官泽姆秋日尼科夫一起侮辱过我吗?我的确知道她侮辱过我,而且是在她自己确定了婚期之后。”

“这不可能!”公爵喊道。

“我确实知道,”罗戈任深信不疑地确认道,“你说她不是这样的女人?老弟,别说她不是这样的女人啦。这不过是胡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她不会是这样的女人,兴许还非常怕干这种事情,可是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的女人。确是如此。她把我当作最无用的废物。我确实知道,她跟那个斗拳的军官凯勒鬼混,不过是为了耍笑我……你还不知道她在莫斯科对我玩了多少花招!至于金钱,我不知浪费了多少金钱……”

“既然如此……你现在怎么还要娶她!……你以后怎么办呢?”公爵很害怕地问道。

罗戈任用痛苦而可怕的眼神看了公爵一眼,什么也没有回答。

“我现在已有五天没有到她那里去了,”他沉默片刻又继续说道,“我老是怕她会撵我。她说:‘我还是自己的主人;只要我愿意,就可以把你赶走,自己到国外去。’她已经对我说过要出国去。”他仿佛是顺便说了这么一句,还有点异样地瞧了瞧公爵的眼睛。“不错,有的时候她只是吓唬我,不知为什么,她老是嘲笑我。但是也有一些时候,她当真愁眉苦脸,一句话也不说;我就是怕这个。几天以前我曾想,我不能空着双手去见她,——但这样只是引她发笑,以后她竟生起气来了。她把我给她的一条披巾送给了女仆卡季卡,即使她以前过惯了奢侈生活,恐怕也没见过那样的披巾。至于我们何时结婚,那可根本没法说。既然我简直都怕去看她,我还算得上什么未婚夫呢?当我坐在家里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我便偷偷地跑到她住的那幢房屋附近的街道上徘徊,或是躲在拐角里。几天前我曾在她的大门旁几乎一直守到天亮——当时我产生了一种幻觉。而她也许是无意中从窗口发现了我,便说:‘要是你发现我骗了你,你会把我怎么样?’我忍不住就说:‘你自己知道。’”

“她知道什么?”

“我怎么知道!”罗戈任恶狠狠地笑了起来,“在莫斯科,我虽然侦查了很久,也没有发现她跟任何男人有什么勾搭。那个时候,有一天我拉住她说:‘你已答应跟我结婚,嫁到一个诚实的人家去,但是你可知道你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我说,‘你就是那种女人!’”

“你对她说啦?”

“说了。”

“她怎么样?”

“她说:‘我现在兴许都不愿收你做仆人,更不用说做你的妻子了。’我说:‘那我就不走了,反正一样!’她说:‘我立刻去把凯勒叫来,让他把你扔到大门外去。’我向她扑去,把她打得鼻青脸肿。”

“这不可能!”公爵喊道。

“我告诉你,是这么回事,”罗戈任小声地证实道,但两眼闪闪发光,“我整整三十六个钟头没有睡觉,不吃不喝,不离开她的房间。我跪在她面前说:‘你不饶恕我,我就死也不走。你要是叫人把我撵走,我就投水自尽;因为现在要是没有你,叫我怎么办呢?’那一整天她都像疯子似的,一会儿哭,一会儿要用刀子杀死我,一会儿又骂我。她把扎廖热夫、凯勒、泽姆秋日尼科夫等人全都叫来,当着他们的面指着我的鼻子侮辱我。‘诸位,咱们今天一齐去看戏,要是他不愿出去,就让他坐在这里,我不能被他给拴住。帕尔芬·谢苗内奇,我不在家,也会有人给您端茶的,您今天大概饿了。’她独自从戏院里回来时又说:‘他们全是胆小鬼和贱骨头,都怕你,还吓唬我说:罗戈任不会走的,他也许会宰了你。可是我现在走进卧室,连门也不关;我就是这样怕你的!我要叫你知道这一点,看到这一点!你喝过茶啦?’我说:‘没有,我不想喝。’她说:‘我对你已仁至义尽,不过这对你很不合适。’她说到做到,果然不关房门。第二天早晨,她走出来笑着说:‘你发疯了吗?你这样岂不会饿死?’我说:‘你饶了我吧!’她说:‘我已经说过,我不想饶恕你,也不嫁给你。难道你通宵都坐在这把圈椅上没有睡觉?’我说:‘我没有睡觉。’她说:‘你可真聪明!你现在还是不想喝茶和用餐吧?’我说:‘我说过了,我不吃不喝。你饶了我吧!’她说:‘你要知道,这对你不合适,就像给母牛配马鞍。你这不是想吓唬我吗?你饿着肚子坐下去对我又有什么坏处呢?你以为会吓住我吗!’她生气了,但是过了不久,就又嘲弄起我来了。我感到奇怪的是,她怎么连一点怒气都没有了呢?她可是好记仇的,她对别人总是长久怀恨在心!当时我想,她一定认为我渺小得简直不值得一恨。确是如此。有一次,她说:‘你知道罗马教皇是什么吗?’我说:‘我听说过。’她说:‘帕尔芬·谢苗内奇,你根本就没学过世界史!’我说:‘我什么也没学过。’她说:‘那么咱们就读一读吧:从前有个教皇,他生一个皇帝的气,皇帝在他那里三天不吃不喝,赤着脚跪在教皇的宫殿前面等候教皇饶恕。在你看来,那个皇帝在跪着的三天里想过些什么?发过什么样的誓?……等一等,让我亲自给你读这段故事!’她跳起来,取来一本书,说道:‘这是诗,’于是就开始对我朗诵诗句,诗中说这个皇帝在这三天里如何发誓要对那个教皇报仇。她说:‘你难道不喜欢这个,帕尔芬·谢苗诺维奇?’我说:‘你读的这一切都没错。’她说:‘啊,你自己也说这没错,这就是说,你也许会发这样的誓:一旦她嫁给了我,我就要让她回忆起这一切,我就要肆意嘲弄她!’我说:‘我不知道,也许我会这样想。’她说:‘你怎么会不知道?’我说:‘我真是不知道,我现在想的不是这一点。’她说:‘那么你现在想的是什么呢?’我说:‘只要你站起来,从我身边走过,我就瞧着你,监视着你;只要你的衣衫沙沙一响,我的心就往下一沉;只要你从室内出去,我就回忆你说过的每一句话,回忆你曾用什么嗓音说了些什么。昨夜我通宵什么都没想,一直在倾听你在睡梦中怎样呼吸,怎样动弹了两次……’她笑了起来,说道:‘你也许连打过我的事也不想了,也不记得了吧?’我说:‘我也许想的,我不知道。’她说:‘要是我既不饶恕你,也不嫁给你呢?’我说:‘我说过,我要投水自尽。’她说:‘也许在这之前你要杀了我吧……’她说着就沉思起来。后来她一气之下就走了。过了一小时,她闷闷不乐地来见我,说道:‘帕尔芬·谢苗诺维奇,我要嫁给你,但并不是因为我怕你,而是因为反正是死路一条。还能有什么更好的结局呢?’她又说:‘你坐下吧,马上就会让你进餐。’她还加了一句:‘我既然要嫁给你,就会做你忠实的妻子,对此你不必怀疑,大可放心。’她沉默了片刻又说:‘你毕竟不是奴才,早先我认为你完全是个奴才。’她还定下了结婚的日期。可是过了一周,她又离开我跑到这儿找列别杰夫来了。我来后,她就说:‘我并没有完全拒绝你;我不过还想等一等,爱等多久便等多久,因为我还是自己的主人。你愿意的话,你也等等吧。’我们现在就是这样……你对这一切有什么想法,列夫·尼古拉耶维奇?”

“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公爵忧郁地瞧着罗戈任反问道。

“我还能有什么想法呢!”罗戈任脱口而出。他本想再说几句,但是无穷的烦恼使他沉默下来。

公爵站起来,又想离开。

“我反正不会妨碍你的。”他几乎是若有所思地轻声说,仿佛在回答深藏在自己内心的什么想法似的。

“你可知道,我有话要对你说!”罗戈任蓦地振作起来,他的眼睛闪闪发光,“我不明白,你怎么会对我这样让步呢?是不是根本不爱她了?我曾看出,你以前毕竟苦恼过一阵。既然如此,你现在又为什么拼命跑到这里来呢?由于怜悯?(他扮了一个狞笑的鬼脸。)嘿嘿!”

“你以为我在骗你吗?”公爵问。

“不,我相信你,只是对这一点我觉得莫名其妙。最可信的是:你的怜悯兴许比我的爱情还深呢!”

他脸上流露出一种心怀怨恨和急欲说出自己看法的神情。

“唉,你的爱和恨是分不开的,”公爵莞尔一笑,“爱情一旦消失,也许会更加糟糕。帕尔芬老兄,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

“我会杀她吗?”

公爵打了个寒噤。

“为了现在这样的爱情,为了你现在所受的这一切痛苦,你会对她恨之入骨。对我来说,最奇怪的是:她怎么能再次同意嫁给你呢?我昨天听到这一点就不大相信,而且感到非常难过。她已甩掉你两次,而且是在举行婚礼的时候逃走的,可见她有一种预感!……她现在还需要你的什么呢?难道是你的金钱?这是胡扯。你的钱恐怕也花得差不多了。难道她只是为了找一个丈夫?除你以外她也能找别人。任何一个男人都比你强,因为你也许真会杀她,现在她也许已经十分明白这一点了。也许因为你爱她爱得太深?不错,也许就为了这个……我听说有些人专门寻找这种爱情……只不过……”

公爵住口了,便沉思起来。

“你怎么又朝我父亲的肖像发笑?”罗戈任问,他一直非常专心地在观察公爵脸上的一切变化、一切转瞬即逝的表情。

“你问我笑什么吗?我方才想到,假若你没有碰到这件倒霉的事,假若你没有产生这种爱情,你也许会成为一个和令尊一模一样的人,而且用不了多长的时间。你也许会独自和温顺寡言的妻子默默地住在这幢房屋内,你不常说话,但说起话来就很严厉;你不相信任何人,而且根本不需要相信人,只是默默地、愁眉苦脸地攒钱。你至多也不过赞美几句古书,对用两根手指画十字[俄国东正教的旧派教徒用右手的食指与中指画十字。]发生兴趣,而这也只是在你年老的时候……”

“你尽管嘲笑吧。不久以前,她也看到了这幅肖像,当时她说的那番话跟你说的一模一样!你们现在怎么一言一行都这么一致,真奇怪……”

“莫非她已经到你这里来过?”公爵好奇地问。

“来过。她把这幅肖像看了很久,并且详细打听了先父的情况。‘你也会变得和他一样,’她总算对我笑了笑,‘帕尔芬·谢苗内奇,你的情欲太强烈,倘若你没有头脑,这种强烈的情欲就会送你去西伯利亚服苦役。不过你倒是很有头脑的。’(她就是这样说的,你信不信?我头一次听到她说这样的话!)她说,‘你不如赶快抛弃现在这一套花花公子的习气!因为你是一个毫无教养的人,你会开始攒钱,跟令尊一样和那些阉割派教徒一起住在这幢房子里,也许到头来会改信他们的教,你还会狂热地爱上自己的钱财,结果不是只攒二百万,兴许还能攒一千万,甚至会饿死在自己的钱袋上,因为你对一切都贪得无厌,恨不得把一切都据为己有。’她就是这么说的,这几乎和她的原话一字不差。在这以前,她从来没有对我这么说过!她尽和我说些废话,要不就嘲笑我;就是那一回,她起初也是嬉皮笑脸的,后来却变得那么闷闷不乐。她把整个这幢房子都走遍了,到处查看,仿佛害怕什么似的。我说:‘我要把这一切都变更一下,装修一下,或者在我们结婚之前另买一幢房子。’她说:‘不用,不用,这里什么也不必变更,我们就这样生活下去好了。我嫁给你以后,要和你妈妈住在一起。’我把她领到妈妈那里,——她很尊敬我妈妈,就像是我妈的亲生女儿一样。我妈妈已有两年神志不大清楚(她有病),自从我父亲死去以后,她完全变成婴儿了,不能说话,不能走路,老是坐在那里,不论看到谁就点头。要是不给她东西吃,她三天也想不起要吃东西。我抓住妈妈的右手,叠起她的手指,说道:‘妈妈,请您祝福吧,她就要和我结婚啦。’她很热情地吻了吻妈妈的手,说道:‘你的母亲一定受了很多苦。’她一看见我这本书,就说:‘你开始读《俄国史》啦?’(在莫斯科时,她有一次对我说:“你最好自修一下,至少要读一读索罗维约夫的《俄国史》,因为你什么也不知道。”)她又说:‘这很好,你就这么办,读下去吧。我亲自给你开一张书目,告诉你应该先读哪一些书;你愿意吗?’她以前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这样对我说话,甚至都使我感到惊讶。我第一次像活人那样松了一口气。”

“我很喜欢这样,帕尔芬,”公爵很真诚地说,“我很高兴。谁知道呢,也许上帝会把你们弄到一起的。”

“永远办不到!”罗戈任激烈地喊道。

“你听呀,帕尔芬,既然你这么爱她,难道你不想赢得她的尊敬吗?如果你想这样,难道你不抱着希望?我方才说过,我弄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要嫁给你?但是,尽管我弄不清楚,但我依然确信,其中必有充分而又合理的缘由。她相信你的爱情,但也一定相信你的某些优点。否则她决不会这样!你方才说的话就证明了这一点。你自己对我说,她认为现在可以用和以前完全不同的口吻来对你说话了。你生性多疑,又好嫉妒,所以对于你碰到的一切坏事都要加以夸大。当然,她并不认为你就像你所说的那样坏。不然的话,她嫁给你就等于存心投水自尽或引颈就戮。难道会这样?谁会存心投水自尽或引颈就戮呢?”

帕尔芬苦笑着倾听公爵这一番热情的话。他的信念看来已不可动摇。

“你现在怎么这样可怕地看着我呀,帕尔芬!”公爵怀着沉痛的心情脱口而出。

“投水自尽或者引颈就戮!”罗戈任终于说道,“哼!她所以要嫁给我,正是因为她断定我会杀她!公爵,难道你直到如今果真还不明白问题的关键吗?”

“我不明白你的话。”

“也许你真不明白,哈哈!人家说你有点……那个。你要明白,她爱的是另一个人!她现在爱另一个人的程度,就跟我爱她的程度一样。你可知道这另一个人是谁吗?就是你!怎么,你不知道?”

“是我!”

“就是你。她从过生日的那一天起就爱上了你。不过,她认为她不可能嫁给你,因为这会使你蒙受耻辱,葬送你的一生。她说:‘谁都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至今还这么肯定地说。这些话都是她当着我的面说的。她怕毁了你,怕你蒙受耻辱,可是嫁给我却没什么关系,——她就是这么看待我的!这一点也请你注意!”

“可她怎么会从你那里逃到我那里,又……从我那里逃到……”

“又从你那里逃到我这里!哼!她经常心血来潮!她现在就像浑身发烧似的。有一次她对我喊道:‘我嫁给你简直是投水自尽!赶快结婚吧!’她主动催我,还定了日子,可是等日子快到了,她又害怕起来,再不就是产生别的念头——天知道是怎么回事,你自己也看见过: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像得了寒热病似的直发抖。她从你那里逃走,又有什么奇怪呢?她当时从你那儿跑掉,是因为她自己明白她是多么热烈地爱着你。她觉得不能再和你住在一起了。你方才说,我那时在莫斯科找到了她;这话不对,因为她是自己从你那里跑来找我的,她说:‘你定日子吧,我准备好了!拿香槟酒来!我们到吉卜赛女人那里去玩吧!’她就这样叫嚷着!……要是没有我,她早就投水自尽了;这是实话。她所以没有投河,也许是因为我比河水还可怕。她要嫁给我也是出于怨恨……即使她将来嫁给我,我可以肯定地说,那也是出于怨恨才嫁的。”

“但是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这样!……”公爵喊了起来,但没有把话说完。他胆战心惊地瞧着罗戈任。

“你干吗不说完呢?”罗戈任龇牙咧嘴地补充道,“你可想让我说出你此时此刻的心情?你在这么想:‘唉,她现在怎么还能嫁给他?我怎么能让她这样做?’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

“我不是为此而来的,帕尔芬;我对你说,我根本就没有这种想法……”

“也许你不是为此而来的,也没有这种想法,不过现在你肯定是为此而来的了,嘿嘿!哦,算了吧!你干吗这样心烦意乱呢?难道你过去果真不知道这件事?你真叫我觉得奇怪!”

“这全是嫉妒,帕尔芬,这全是病态,你过于夸大了这一切……”公爵特别激动地喃喃道,“你这是干吗?”

“你放下吧。”罗戈任说着就急忙把公爵从桌上那本书旁取来的小刀夺了过去,放回原来的地方。

“我到彼得堡来的时候,仿佛已经知道,仿佛已经预感到……”公爵继续说道,“我本来不想到这儿来!我本来想忘掉这儿的一切,从心里连根拔掉!好啦,再见吧……你这是干吗?”

公爵说话时又心不在焉地从桌上拿起那把小刀,罗戈任又再次从他的手里夺回小刀并扔到桌上。这是一把式样极为普通的小刀,鹿角把,不能折叠,刀刃长三俄寸半,宽度与长度相应。

罗戈任看到公爵特别注意这把刀子已被人从他手中夺走两次,便气急败坏地抓起刀子夹进书内,把书扔到另一张桌子上。

“你是用它来裁书的吧?”公爵问,但是有点心不在焉,仿佛陷入深思之中仍不能自拔似的。

“是裁书的……”

“可这不是修枝刀吗?”

“是修枝刀。难道修枝刀就不能裁书?”

“不过……它是崭新的。”

“新的又有什么?难道我现在不能买新刀子?”罗戈任越说越激动,终于疯狂地喊叫起来。

公爵打了个寒噤,定睛瞧了瞧罗戈任。

“唉,我们是怎么啦!”他完全清醒过来,蓦地笑了,“老兄,请原谅我,当我的脑袋像现在这样沉重的时候,加上这个病……我会完完全全变成一副心不在焉的可笑样子。我根本不想问你这件事……我不记得想问什么了。再见……”

“不是从这儿走。”罗戈任说。

“我忘了!”

“走这儿,走这儿,来吧,我给你带路。”

上一章:二 下一章:四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