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孽的深渊

巴黎的红酒  作者:马塞尔·埃梅

我们亲爱的老师,高洁的吕道维克·马尔丹,受到了魔鬼的诱惑。当时我们十二名弟子来到布列塔尼的一处小海滩,正受益于他的教诲。在他的名著《论灵魂预防》一书中,他推荐了三十二种抵制诱惑的可靠方法。在晚上九点至午夜这个时间段,魔鬼只向他建议浮华虚名的东西:艺术灵感、内阁权力、社会的成功、公认的魅力、王公车驾、美国汽车,或者在文学、哲学领域称雄,在短号、环法自行车赛、积分学、钓鱼等赛事中夺冠。这位教师并不太费劲,就一一战而胜之,他虽然很能应付,但是他那预防法的招数很快就用尽了。课本、专论、指南之类著作的危险性,正是在规定的范围里回答一切,却没有为灵魂或精神准备逃逸的跳板、鼠洞和捷径。从午夜时分起,我们亲爱的老师,伟大的吕道维克就开始疲弱,乃至临近拂晓,他就用臂肘支着座椅的扶手,单单用食指托着腮,仰头狡黠地微笑;那副神态,正是悟透众生秘密的人。

“生活就是一场测验,”魔鬼说道,“给每个人机会,施展自己的才能追求永恒。那些无能之辈、碌碌无为的人和阳痿患者,到了彼界又有什么用呢?干脆就让他们回归虚无吧。”

“这是显而易见的。”马尔丹附和道。

“不过,在生活考验中胜出的这些人,必须善于用群氓的汗水创造财富,临终那天就可以说:‘主啊,我就是这样利用了您交给我掌握的笨蛋、幻想者和其他材料。’我们在天上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些人,以便建造永福之城,那将是他们永恒的居所。”

“这是显而易见的。”

“不过,要当心。对于像您这样的英才来说,困难在于有一个假自我,不断介入本人及行为之间,情况就变得复杂了。我亲爱的吕道维克,这个假自我,您本身的这个敌人,您已经猜出来了,正是您的灵魂。因此,关键就是让灵魂丧失效力,最好干脆摆脱灵魂。”

这位教师卖掉自己的灵魂,换了一头金牛犊,卷毛狗大小,那也重达两百公斤。由于我是最得意的门生,他就做主将我的灵魂也卖掉。魔鬼只给了他十八公斤金子,他就用来加长金牛的尾巴,还安了一对不该长出来的角。几小时之后我才得知,还来得及取消交易,但是我已经有了兴趣,隐约看见卑劣勾当的深渊。

“我富有了,”我高洁的老师对我说道,“您也发了点儿小财。咱们去中国吧,那里正有战乱和饥荒。在别人陷入不幸和苦难的地方感觉自己富有,比什么都惬意。”

第三天,我们带着小金牛上了一艘货船,起程前往中国。同我们一道旅行的有一名复员的军士,一位英国牧师、他妻子以及他们三个女儿,三个美丽而稳重的少女。让船员和旅客改宗,开始崇拜金牛,对我们来说是一场儿戏。我们使用一种高超的卑鄙手段,设法让牧师独自逃脱这种传染,让他目睹妻子和女儿沉溺于卑污恶俗中,从而向我们展示他的痛苦和愤怒。

在四天四夜当中,船上回荡着歇斯底里的吼叫、淫荡的喘息,也回响着斗殴、抢劫、残余的喧扰,以及持续不断的亵渎神灵的叫嚣。荒唐的狂欢宴饮,几乎不间断地在船上进行。最不堪入目的造孽行为,在这里变成疯狂的享乐,不过在邪恶中,也在用心探索,越发精益求精了。

第五天拂晓,船员和旅客都聚集在甲板上,一个个赤身裸体,跪拜在金牛的周围。复员的军士,由牧师的三个女儿当助手,行神父的布道仪式,用浓重的科西嘉口音,满嘴猥亵的话语,祈求神灵的保佑。他手持耶稣受难像,不时倒置,脚朝天举向我们,同时问道:“你们认出来了吗,上帝之子?”我们便齐声回答:“认出来了,正是他,金牛之子。”牧师的妻子摇着乳房,甩动着一直披散到臀部的长发,骑着扫把大喊大叫:

“大牛的独生子,请和我们一起飞翔,去凶杀,去放荡。”

崇拜者头一排,有个胡子拉碴的海员,他头戴白花冠,手脚都捆住了,等待船长将他屠宰在上帝的脚下。这时,牧师突然冲出一个舱口,举着鞭子,扑向他的几个女儿,狠劲抽打,还骂她们是母猪生的,肉欲的耻辱产物。鞭子在她们的肌肤上留下一条条血印,她们快意地扭动着身子,拥挤着,争相接受父亲的怒火,发出淫荡的呻吟,还连声说:

“下手再重些,爸爸,再重些。”

牧师这才明白,他这是助长黑暗的势力,便恐怖地号叫一声,丢下鞭子,逃向船头,跪了下去。他号啕大哭,紧身黑礼服里的干瘦躯体抖动不已,双手合十,举目向天:

“主啊,戳穿这种骗术吧!”

恰巧这时,他妻子向那胡子海员提出替代他,甘愿做出牺牲;她的女儿们也纷纷要求这种优待,亲手抹了母亲的脖子。我们觉得这种念头很有趣。实现这种想法也没有任何障碍,然而,牧师又第三次呼吁:

“主啊,戳穿这种骗术吧!”

他的祈求如愿以偿,一道巨浪扫荡了甲板。

除了牧师,我们所有人都在海底重聚,地地道道成了死人。我们长着死人的脑袋、死鱼的眼睛,僵硬的肉体,只显露一张咧着强笑的嘴。虽然还能动弹,可是一种巨大的压力几乎将我们钉在原地。至于我,用了好长时间练习,脑袋向右,脑袋向左,好能观察身处的地方。我们被关在一种岩石的盆地,石墙不算陡峭,但是同一水平面上毫无出口。我们上方很高处,在水质的天空中,游过大大小小各种各类的鱼,有时还是密集的鱼群。难得有一条下沉到我们监狱的深度,沉下来也往往就死了。地面铺满了形状各异的鱼骨骼,成为这里唯一的装饰。我们地狱的岩壁隔一段就穿凿了洞口,黑乎乎的,好似岩洞,什么也辨别不清。

“我真想了解我们在什么地方,要待多长时间,”复员的军士操着科西嘉口音说道,“我开始腻烦了。”

“人下了地狱,看来我们正是这种情况,”牧师的妻子答道,“那一般来说就是永生永世了。最好是逆来顺受。”

这些话,看似表达着面临意外境况的个人反应,其实不过是一种机械的对话,习惯的回归。有人甚至会错以为,从中看出了一种交际的行为。我们对自己的命运,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相互之间也就不可能产生兴趣。如今我似乎还记得,当时我无所期待,无所祈愿,也无所遗憾,不过,这种空置的状态,在我的记忆中,还包含有更加真实的成分。就是当伴随这种状态的恶心突然又袭来,虽然只是一瞬间,我也无须考虑,往往当即就重又感受到那种巨大的空虚。然而当时,我们从来没有那么聪明,在我们每个人身上,思想源源不断,扩展发挥,又递加倍增,其精确度和快速赛似计算机。这种异乎寻常的清醒,甚至促使我们进行某些探讨,而那种探讨本可以视为一种好奇心的证据,其实仅仅是一种机制和一种结果的要求。除了思想的这种机械运行,我们真正关注的唯一对象,就是时间的流逝,而其不确定性,在我们身上维系着一种惴惴不安,一种微妙而摇曳的情绪,宛如一盏长明灯的火苗。每个人都发现一种自行计量时间的尺度。比起其他人来,我的尺度同样是大约相当。金牛也随同我们沉入了海底,坠落时四蹄朝天,因自身重量缓缓下沉,我从某些公式出发,以其下沉的进度来计算流逝的时间。我们想到比较一下我们的估算,这才发现,结果从四十八小时到七十小时不等,可是,每人都坚持自己选择的方式,一页一页撕下永恒的日历。

金牛一周年过去了,在我们的地狱没有发生任何情况,只有一点:我们移动了几步远。突然,从四面八方围住我们的墙壁上出现一个人影。那是个中等个头儿的男人,身穿一件深色西装上衣、一件条纹长裤,头戴一顶瓜皮帽。他那张脸刮得光光的,没有什么特点,一副办公室职员的做派,漠不关心地处理他的事务。

“他是魔鬼,”牧师最小的女儿说道,“我认出来了,在伦敦看一场美国电影时见过。”

魔鬼,果然是他,停到我们面前,端详一会儿我们发绿的裸体。他注视我们,那种注意的神态是机械的,几乎心不在焉,表现得像一名职员在进行一种简单的清点,对我们哪个人都没有特别的兴趣。我们这方面,面对魔鬼也毫无局促之感,甚至觉得有他在场没有什么不便。魔鬼开始在我们面前踱步,也多亏这样来回走动,他才唤起我们的兴趣,只因他均匀的步子、有规律的动作,提供给我们计量时间的尺度,从而引起我们所有人注意。他一直不停踱步,对我们说话的声调不疼不痒,既无敌意,也无好感。

“你们下了地狱。自不待言,万劫不复了。我有必要向你们解释,你们受的是什么刑罚,因为你们不可能完全意识到。首先要明白,罪孽纯粹是另一码事,并不是一种违法行为。罪孽是生命的本质。正如电流产生光,罪孽则维系生命。根据其强度,罪孽可以称为自豪或者骄傲,欲求或者贪婪,爱情或者淫荡,仅举这些为例。生命向来不是静止不动的,总是不断回应下一刻。罪孽是滋养生命的源流,源源不断,令生命更替常新。自由管控所有这些源流,根据你们的需要进行调解,而你们却没有理性地享用,滥用,结果把灯烧坏了。你们身上再也不存在罪孽了……”

魔鬼住了口,也停止了来回走动,双手插着兜,伫立在我们面前。我感到一种莫名的、还很朦胧的惶恐,从我的体内上升。魔鬼仍然以不疼不痒、淡漠的声调继续说道:

“你们身上再也不存在罪孽了。源流离开你们了,运载的本质到别处成形,化为实体。他们每人都具有你们错乱的想象最终赋予他们的表象。一会儿你们就能看到他们,叫出他们的名字:骄傲、愤怒、嫉妒、贪吃、吝啬、懒惰、淫荡。你们将了解太监的那种痛苦,受到他理解而再也感受不到的一种幸福形象的折磨,也将同样了解老人清醒地想起再也感觉不到从前好胃口的痛苦、失势者回忆自己得意之时而再难复得的痛苦,以及其他许许多多附加与倍增的痛苦。明白却再也感受不到。听到自身的呼唤却不能回应。永生永世跑去相迎,却无望同自身会合……”

牧师的妻子开始呻吟,我高洁的老师也发出一声牛吼。魔鬼仿佛被打动了,说道:

“我也是爱莫能助啊。我跟你们一样。不过我呢,我的罪孽就是世人,我理解他们,却再也爱不了他们。这话就不要讲了,回到你们的罪孽。他们就在这里,在你们身边,在这些向你们的牢狱敞开的洞穴里。我这就让你们瞧瞧……”

魔鬼说着抬起了脑袋,戛然住口。他注意看一个黑色的形体,刚刚出现在水空间,像一条黑鱼,朝我们的方向游来。那侧影很快就清晰了,依我看是一条小个头的鲨鱼。

“好像是牧师。”一名水手说道。

“对,是我父亲。”一个女儿证实。

牧师直冲我们的盆底,在他女儿面前落脚,深情地注视她们。

“您跑这儿来干什么?”魔鬼问他。

“我是上帝派来的。”

“有什么能向我证明呢?”

牧师没有答言,只是在海空间画了个十字。魔鬼立时服装尽脱,赤条条像条虫子,一副很好的模样。我观察到他没有生殖器官,至少毫无明显的标志。遭遇这样的麻烦事,魔鬼似乎并不吃惊,也不气恼。他穿好衣服,问牧师来此何意。

“我要搏斗,”牧师答道,“为了赎回这些灵魂。”

魔鬼转向岩壁开凿的七个洞之一,拍了拍手。

一个怪物上场,肥肥的,弯曲着红赤赤的,不是别的,正是傲慢。他的躯体形同一个路易十五风格的五斗柜。他的脑袋朝后仰的弧度很大,由一个畸长的马颈连着他的上身。这颗脑袋跟中了风似的浮肿,侧看呈钩状,额头极低,上面长着两只角,似岩羊角那样扭曲,并且指向天空。他的下嘴唇突出,比上嘴唇长出半尺,一只眼睛鼓出,呈明胶状,看上去像只大号的单片眼镜。这个两足怪物,大腿瘦骨嶙峋,细得出奇,小腿同样纤细,隐藏在护胫状的贝壳里,腿肚子倒很可观。不过,这种解剖式的勾勒,远不如他从头到脚装饰的丰富多彩来得令人惊讶。他的屁股插着一嘟噜五颜六色的触角,主色调为金黄和紫红。他那两条石头小腿为乳白色,双脚和大腿则是黄绿色。他脖子上悬挂一条银白丝紫色大饰带,是印在肌肤上的,他那路易十五式的上身有两排勋章,都是生出的赘疣,色彩极为耀眼。他的两只角为金黄色,牛耳朵鲜红。差一点儿忘记指出,他天生一对西班牙式马刺,在他的脚后跟后面好似两团火焰。傲慢胯骨挺得老高,迈着沉重而庄严的步伐,右手拿着军乐队队长的手杖,但是手杖太长,他不得不拔高身子踮着脚,才够着手杖的杖头。我们看着他在我们面前神气活现的样子,感到又憎恶又怀念。而他却透过他那单片眼镜打量我们,肥大的下嘴唇鄙夷地撇得老长。

“是哪个乡巴佬的子弟,敢来向我叫板?”他质问道,那伤风似的肥腻声音,彰显他的志得意满,“他在哪儿呢,这个无赖,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看我不打断他的腰,看我不把他的肠子掏出来,塞进脑子里!”

“我就是来找您算账的人。”牧师朗声答道。

傲慢瞥了一眼,看到牧师精瘦的身子,不由得放声大笑。

“算了吧,”他狂笑之后说道,“我要当仁主,您只要吻吻我的屁股,我就饶了您的命。”

牧师拒绝他的提议,魔鬼就给两个对手各发一把剑;可是,傲慢扔掉他那把剑,高声说道:

“用不着剑!要打倒如此可怜的猎物,我只需一根棍子就行了。”

他高举带球柄的手杖,迎战牧师,而牧师也摆出搏斗的架势。大家看得明白,这个可怜的圣人从未碰过一把剑。他收拢小臂,拳头贴着肩膀,拿剑就像操着一把匕首,丝毫不顾防护左侧,那姿势笨拙透了,傲慢不屑地讪笑。

“用棍子也多余,”怪物说着,就扔掉手杖,“我只要吹口气,就能把这个木偶吹倒。”

他同对手相隔四步,先是运气,扩张胸膛,头再往后仰,鼓起两边腮帮。牧师则以老实人的一种自信,刺过去一剑。他瞄准肚子,却刺中喉咙,傲慢仰面跌倒。

谨慎起见,牧师认为要砍掉傲慢的头。一根血柱,从脖颈的断口冲起,喷入海中,绽放成一顶大阳伞。随着血液流淌,傲慢丧失了鲜艳的色彩,他的修饰、他的装点,统统化为乌有。不大工夫,他就只剩一堆灰不溜秋、软塌塌的肉了。牧师的胜利唤醒我们每个人身上一种久违的情感:自豪的,也是屈辱的情感,因为我们从前行为的记忆,不仅呈现在我们的脑海中,还铭刻在我们的肉体里。牧师的女儿向父亲伸出手臂,讲出感激的话,他妻子却低声无语,还被羞愧感所控制。

“下一个!”魔鬼转身,冲着七个洞口中的第二个嚷道。

嫉妒缓缓从她的黑洞穴里出来。起初,只看见她那颗头盔形状的硕大脑袋,由一种角质而坚硬的物质构成。在头盔的脸甲和盔带之间,张开了一个黑洞,黑洞里两只黄绿色眼睛闪闪发亮。嫉妒的目光,从这幽深的秘密洞口射出来,似乎就能直中瞄准的目标。头盔脸甲有时悄悄地放下来,止熄那对眼睛放射的磷光。这只母兽,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脸孔贴着地面,两只长鳞片的大手在两侧撑住上半身。她就这样走了十来步,动作灵活地一下子立起来。她的躯体在肩膀下面关节相连,因此无须明显用力,就能保持立姿。这上半身倒是人形,躯体部分由角状片遮护,裸露的皮肤则布满脓疱,流出淡黄色的体液。下面的躯体,这个动物当作基座的,酷似一条黑色大鳄鱼,大腹便便,但是有六对足,动作非常灵活。

我们为优胜者自豪,祝愿他再次获胜,可是看到这个庞然大物,看到这强壮的胸膛和手臂、移动的灵便,就觉得牧师不可能获胜。刚一交手,就只能证实我们的担心。嫉妒围着牧师游走,其速度之快令他惊诧。嫉妒有好几次都处于有利的位置,能一击而毙命。牧师得以幸免,正是多亏了他笨手笨脚,那种动作实在像假装出来的,嫉妒从中嗅出了对手设的陷阱,便收手留待更有把握的时机。这种时机很快就出现了,嫉妒位置极佳,可以从背后打击,而这当儿,牧师最小的女儿头脑与胸脯同样曼妙,立刻高声说道:

“我才是世间最美的人!”

嫉妒闻听此言,随即转向我们,那黄绿色眼睛从头盔深处冒火。

“绝没有比我还美的人!”骄傲的母兽加重语气说道。

这只野兽只顾将充满嫉妒和不安的目光射向小姑娘,却忘掉了搏斗,由着牧师从容地割了她的脖子。从伤口溢出一种浓稠的黄色液体。我们鼓掌庆贺牧师获胜,同时,一种争强好胜的情绪潜入我们心中。我们每人都很希望能替上帝的使者出战。但是规则不允许。

“下一个!”

吝啬形如一口大锅,长着一个猛禽的头,眼睛灵动而凶狠,耳朵灵活,大如装烤羊后腿的盘子。他有三双胳膊,而手又长又细,手指非常有力,不断活动。他那四只短腿下的脚都有捕捉功能。他浑身都透出在吝啬鬼身上并存的残忍和多疑。他那仇恨的目光断不容情,而躁动的手和钩状的脚趾所形成的反差,暴露出一种急切的攻击性。看到这样的怪物,我就想起吕道维克·马尔丹老师的话。老师认为,吝啬的情感动因不是自私,而是一种邪恶的思虑,力图将适合消费的物品从生活中转移走。他说道:

“吝啬鬼与生活为敌。对生活的仇恨驱使他独占,而害怕看到他独揽的东西返回生活,又在他身上维系着一种持久的疑心。”

第一眼看去,吝啬就显露了几分这种多疑。除了上面提到的奇大的两只招风耳,他还另有两只耳朵,个头儿小得多,长在锅柄处。最后,他有两只眼睛,一只在肚腹下面,另一只在后背。

搏斗刚刚开始,吝啬就突然改变目标:他那只背上的眼睛发现卧在地上的金牛,锅下的四足就奔了过去,一屁股坐到偶像的肚子上;三双手臂紧紧抱住,开始亲昵,发出幸福的哼哼声。他沉醉于黄金,便无视危险了。牧师追上去,吝啬却毫无意识,牧师便一剑刺破了大锅。大锅也像藏金罐一样,满满装着金币,哗啦啦流到金牛身上。牧师这一新的战绩,在我们每个人心里都引发了投身这种壮举的渴望,殊不知这种渴望所包含的征服的欲念和吝啬,正是程度不同的邪恶冲动。我们越来越跃跃欲试,魔鬼只得提醒我们压下我们按捺不住的情绪,说我们还臣属于死亡王国。

“下一个!”

贪吃一亮相,就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我们本来以为他是个畸形的怪物,却看见一个富有的资产者,穿戴很讲究,可以说相当高雅,只是腹部庞大,四肢稍短,脖颈就像中了风。他穿的衣服剪裁合体,扣眼上别着一朵鲜花,高筒礼帽微微推向后脖颈。他稳重的步态、胖乎乎小手的动作,直到脑袋的姿态,都有几分尚属得体的故作风雅。他虽然脑满肠肥,眼睛被脂肪吃掉,赘肉堆在领口,但是红润脸膛上的五官,还保留了惊人的秀气,特别是鼻子短,十分纤巧,而稚气的嘴呈现心形。他逐渐走近我们这伙人,他那真正的相貌,我就看得更清楚了。别看他细眉细眼,在善意微笑的表象下,那张脸的表情却冷酷而狡诈。肥褶间的小眼睛射出的目光冷峻,而且异常清醒。仔细观察,贪吃的可怕程度并不亚于其他那些怪物。等双方一交手,我们所有人都十分遗憾不能参战,而最冲动的人,就用呼喊和手势鼓励牧师,也算参加了行动。

“喂,那位,快去吃冷餐!”一名水手嚷道,“快去冷餐会!”

一听这话,贪吃心思似乎就乱了,往身后瞥了一眼,这时,观众又齐声喊叫:

“冷餐会,那位!冷餐会!”

“你们说什么冷餐会?”他转向我们,问道,从而忽略了防卫,“怎么,有冷餐会?”

牧师用剑回答,刺进他的肋部,从肚子出来。等血液流光了,只见他那黑礼服、高筒礼帽和浅口皮鞋都变成了浅灰色,全部行头都是这怪物本体天然生成的。这是一种奇异的现象,能引起学者的兴趣,也能给青年以乐趣。

“我真是饿红了眼!”货船船长高声说道。

“下一个!”

愤怒以其平静的神态和步伐,一出场就让我们惊讶。看上去,他差不多正是一个洞穴人的样子:健壮而敦实,胳膊和大腿特别粗壮。他浑身长满毛,比扫把的棕毛还粗硬。脑袋奇大无比,形貌取于斗牛犬,宽阔的额头和肤色则取于人。愤怒低垂着头,步子缓慢,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认为他在一门心思想着不公正和冒犯的事,在他思索的宽阔额头后面,一定是心潮汹涌。他的脚步越来越迟缓。突然,他站住不动,仿佛一个耀眼的明显事实让他猛醒。他浑身的毛和头上的毛发,都齐刷刷竖起来,犹如刺猬身上的刺。他的脸色变青了,嘴唇翘起来,那双眼睛往外鼓,开始充血。他跺着脚,拳头挥向天空,用沙哑的嗓音急促地说:

“真他妈的见上帝的鬼,见鬼的上帝!我一定要弄明白!一定要弄明白!归根到底,为什么?我要弄明白为什么,见他妈上帝的鬼!我不允许……我有权……”

他的脸由青变黑。盛怒简直令他窒息。他抬手按住脖颈,停了片刻,喘息着,要恢复精力和意识。他那豪猪的毛刺渐渐放倒,咬牙切齿的嘴也放松了。魔鬼见他平静下来,便把剑交到他手上,向他解释他必须同上帝的使者较量。愤怒随便扫一眼卧在地上的四具尸体,什么也没有表示。他开始搏斗,却心不在焉,只是抵挡牧师拼力刺向他的并不危险的攻击,而额头皱起的横纹则表明他在用心思考。跟头一次同样突然,他的毛刺奓了起来,脸又变得铁青,充血的眼睛转动着,开始吼道:

“他妈的上帝见他的鬼!我要弄明白!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用我的命来赎这些灵魂?这不公正!我要弄明白,真他妈的!我一定会弄明白!弄明白……”

愤怒再次气得要死,双手抱住脖子。尽管他不在防卫状态,牧师却毫无顾忌,只因他为正义事业而战,一剑刺进了愤怒的肚子。大家又向他热烈欢呼。这时,我感到一种忘却的不安在我心中震颤:这还是一种动物性的不安,但是已经充满了不确定性和未表明的疑问,这是正义感的雏形,而正义的要求,不管理解得对与错,总是很容易把人和兽引入歧途。

“下一个!”

所有目光都投向懒惰的洞穴,可是等了许久,我们的急切心情才得到满足。一种赞赏的窃窃私语迎接懒惰出场。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海星,有七条肢体,每条肢体足有一米长,其中一条末端长着一只圆滚滚的小手,半张开,似乎在戏水。海星中心则有一颗年轻女子的头,肤色鲜艳,周围长发飘逸,呈淡淡的金黄色。她的嘴微张,两只黑眼睛细长,眼皮几乎合上。她的头后仰,仿佛在品味昏昏欲睡。罪孽从未以如此可爱的面目出现过。歇息片刻之后,海星肢体才懒洋洋而灵活地波动起来,懒惰便缓缓地游向圆场中央。我们赞赏的窃窃私语变为恐惧的议论。在这女人鲜艳脸庞的周围,在波浪式金发卷里,现在我们能分辨出麇集的害虫:蛇、蜘蛛、蝎子、蛆、埋葬虫,以及别的寄生虫。时而,一条蝮蛇从金发卷中探出头来,爬到这少妇的面颊上。迄今为止,我们从未见过如此不堪入目的场景。乍一见懒惰诱人的外表,牧师有些惊慌,转向我们,以无可辩驳的语气高声说:

“你们瞧瞧她!你们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永远也不要忘记,你们见到了最令人作呕的罪恶爬满懒惰柔软的枕头!”

“这么吵闹!”懒惰叹道,“这么喧扰!都赶紧住声!”

搏斗一开始,就显出力量相差悬殊。牧师想要击中敌手,就只好不断弯下腰。懒惰唯一的要害,真正容易受伤的部位是脑袋,但是目标太小,很难击中。懒惰动作灵活,漫不经心地防护,并不着意进击,只是用剑尖逗弄对手,单等他自己撞上剑锋,这种机会势必会出现。牧师最小的女儿意识到威胁父亲的危险,便灵机一动,唱起催眠曲:

“睡觉,睡觉宝贝,宝贝快入睡。”

催眠曲刚唱头两句,懒惰就开始轻轻摇晃脑袋,这引起寄生虫的骚乱;继而她的肢体收拢成花冠状,包住入睡的美人头。牧师先斩断海星的肢体,然后割下睡美人的头颅,又屠杀在血泊中攒动的害虫。自从身陷地狱以来,我们头一次打起哈欠,想到睡觉、歇息,还想到丰富多彩的沉思。

“下一个!”魔鬼喊道,他声音沮丧,鄙夷地撇着嘴,因为他从这一系列胜负中看出,上帝插手了,这对他来说,就好像决斗成了可耻的骗局。

淫荡在我们面前亮相,是一个裸体老人,瘦得皮包骨,头戴一顶栗色瓜皮帽。那双黑眼睛在深陷的眼眶里熠熠闪光,有一种内视的眼神,而他那张瘦脸,似乎因惴惴不安而绷紧了。老人右耳安装了柄,类似手摇柄,其缘由,起初我们觉得神秘莫测。小腹下面部位,由一个笼子保护起来:瘦骨嶙峋的笼子,是用交叉的黑色粗铁条制作的。封闭在笼子里的器官,难以分辨是男性还是女性,甚至无法看清是否真的存在。笼子上端由麻绳连着帽檐儿,共有三根,染成红色,引起我们的注意。淫荡从洞里出来,走了几步便站住,抬手握住安在耳朵上的摇柄,相当吃力地摇动。手摇柄转动时,发出生锈机械的吱吱呀呀的声响。刚旋转一圈,有手掌大小的小活人,就从帽檐儿拥了出来。开头有三个小人儿:一个裸体女人,另一个女人着正装,第三个女人身穿睡袍。三个小女人顺着麻绳滑下去,我们眼看着她们钻进装着性器官的笼子里。其他小人儿也相继滑下去,各种年龄都有,穿戴各异,许多是零散部位,有大腿、臀部、乳房,以及这种或那种标志的性器官。她们鱼贯而下持续好一阵子,然后淫荡才放开手摇柄,已经疲惫不堪,静思了片刻。他终于又抬起头,拿眼睛扫了一下我们这伙人,似乎对牧师三个裸体的女儿和妻子产生兴趣,重又开始摇动手柄。我们十分惊讶,只见瓜皮帽边出现的小人儿,同这母女四人一模一样,也顺着麻绳滑下去。牧师简直不能容忍,愤怒到极点,用狂呼乱叫和疯狂动作表示出来,不免把注意力引到他身上。淫荡好奇地打量他片刻,随后又摇了一圈手摇柄,于是可怜的牧师痛苦地看到,他本人也头冲下,顺着麻绳溜下去,追上他的妻子,就在她要进入性器官笼子的当儿,他咬起她的屁股。牧师就这样气急败坏,开始搏斗,还是没有长进,跟前几场搏斗一样没有章法。在我们看来,上帝明显的偏袒也无济于事,我们都非常担心。别看淫荡那么衰老,又骨瘦如柴,剑舞却跳得非常带劲儿,而且异常冷静。牧师被逼躲闪,向旁边一跳,动作相当可笑,却露出了他身后懒惰的尸体。淫荡一瞧见刚割下的少妇的头颅,就发出一种犬吠的声音,丢下剑,急忙摇手柄。一个断头的形象缩成一个橙子大小,顺着麻绳溜下,却来不及到达笼子了。牧师一下子结果了最后一个对手。他妻子和三个女儿,就像初犯罪过那天一样,发现自己身上一丝不挂,脸就红到了耳根子。那复员军士偷偷瞥了她们一眼,不禁大为动情,所有人都看见了这情景。

地狱吐出这群猎物,我们大家重返正常的活动。吕道维克·马尔丹老师又回到他的弟子们中间,仍在我们一周前离开的那处布列塔尼海滩。有一天,他向弟子们讲述了我刚刚叙述的经历。

“我的《论灵魂预防》这本书,你们就撕毁吧,”他总结道,“即使你们想要防范有害的诱惑,也不要仇视罪孽,可也得熟知风险。你们不要愚蠢地退缩,不要鄙视美食,也不要逃避女色,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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