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画

巴黎的红酒  作者:马塞尔·埃梅

在蒙马特区圣文森特街,有一间画室,画家名叫拉弗乐尔。他满怀爱、激情和忠诚作画,到了三十五岁,他的绘画有成,显得十分丰富、十分微妙、十分新鲜,也十分坚实,成为一种名副其实的食粮,不仅仅对精神,对身体也完全如此。譬如说,他面对自己的一幅画作,只要聚精会神看上三十分钟,就像吃了顿饭,有馅饼、炸鸡、炸土豆条、干酪、奶油巧克力和水果。菜谱也随着画作的题材、布局和着色而变化,但总是非常精美,非常丰盛,甚至酒水也一应俱全。如果说拉弗乐尔是第一个受益者,他却久久无视他的画作这种特殊的功用。他几乎不吃也不喝,却注意到自己身体发胖了,于是想象自己生了病,就关在画室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在蒙马特的街头,几乎见不到他的影子,就连他喜欢去喝饮料的咖啡馆,对他也没有吸引力了。有一天他出门采购颜料,碰见了埃尔迈斯,他在拉波埃蒂街的画商,正巧这位画商上山来办事。

“您出什么事儿啦?”埃尔迈斯不安地问道,“真的,您的气色好极了。”

“别提了,我认为我患上了脂肪质性贫血症。真让人难以相信,我体重增加,身体发胖,然而,我几乎不吃东西。我试图强迫自己也是徒然,毫无办法,食物难以下咽,您若是愿意,就相信我这话,不过我的肉票是足够了。不必多说了。”

埃尔迈斯这才放心,并祝愿拉弗乐尔恢复食欲。

他起初担心,画家别是继承了一份遗产,画作就想卖贵些。

“说说看,您可很久什么也没给我了,少说也有四个月。喏,您一定给我预备了什么吧?”

“我干了不少活儿,”拉弗乐尔回答,“我甚至相当满意自己做的活儿。我可不是自找挨踢,真的认为有两三件东西很成功。吉夏尔,《黄昏》杂志那位批评家,昨天来看我,他大为赞赏。”

“那再好不过了。吉夏尔常常看走眼,不过有几次,他的眼力还挺准。”

“安特拉也赞不绝口。”

“他太年轻了。再练几年,他肯定是块料。话又说回来,这年头儿,对绘画简直糟透了。全面萧条。什么都卖不出去,当然,顶尖儿的除外。况且,一般的作品,我也不销售。”

“圣奥诺雷大街的一位画商,也是这么对我说。”拉弗乐尔听着不是味儿,回敬道,“我还不愿意相信他的话,他断定您的画廊就要倒闭了,这不听您亲口说……”

“谁这么缺德,跟您满口胡说?别是维尔特姆那头猪。对,就是他,肯定是他。我会给他点儿颜色看看。您想啊,我的画廊,就要倒闭啦?我那铺子,还从来没像现在这么牢固过。维尔特姆可以总这么斗。他企图把您吸引到他那儿去,把您强行拉进他那化石博物馆里……”

“我这不是跟您说不是他嘛!”

“生意这块儿,我恰恰非常满意。当然了,销售量比不上占领时期。不过,占领时期,那是黄金时代,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不管怎样,老弟,请放心。对您的作品,我总会设法打开销路。对了,我们去瞧瞧您的作品吧。”

埃尔迈斯陪同拉弗乐尔,一直走到圣文森特街,进入他的画室。画商先停在画家正绘制的一幅作品前,画的是一束银莲花。

“这幅画远还没有完成呢,”拉弗乐尔把话说在前头,“譬如说这里,我要加的东西还没有构思出来呢。还有这里。我已经决定靠顶部的部分重做,光线好像太美了。我倒是认为,这幅画出来不一般。我感觉到了,可以说胸有成竹。”

“不一般,”埃尔迈斯喃喃说道,“绝对不一般。您大有长进。”

拉弗乐尔从画架上拿开银莲花的画幅,换上一幅女人肖像。画商审视了许久,并不掩饰他那欣赏的神态。第三幅则展示了一盏鸽窝灯,埃尔迈斯一阵冲动,不禁嚷道,毫无疑问,拉弗乐尔超常发挥了。可是,等画家向他展示近几个月来的创作时,埃尔迈斯感到一股股热气上脸了。他的面颊逐渐涨红,两只耳朵更是红得厉害,在一阵舒服感中,他全身都麻木滞重了。他先是解领结,又解开背心的纽扣,随后干脆松开几扣腰带。

“我很高兴,看了您这套玩意儿,”他打着哈欠说道,“没错儿,您还在往前闯。我真想为您做点儿什么。这样吧,我拿您六幅画,可以吗?”

“这要看情况了,如果您给的价公道的话。”

“我付给您八千法郎。我冒极大风险,但是认了。我决定要干一把。”

“免谈。这么着,如果您那儿还剩下我一幅画,我准备给您一万五买回来。”

埃尔迈斯蔼然一笑。他本来抱着一种乐观和善意的态度。猛然间,他改变了主意,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态。

“画家全都一个味儿,”他叹道,“给两句好话,他们脑袋就晕乎了。如果运气好,或者经过不懈努力,在他们的绘画方式中,产生一点点效果,仿佛一种创新的苗头,他们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以为全巴黎人都会蜂拥而至,竞相出价上百万买他们的画。跟他们说也白说,真正喜爱绘画的人,已经不买了,如今的顾客,就只有杂货店老板,他们根本不买签名的账,跟他们白费吐沫。他们只认童话。哼!战争会给你们造成很大损害。想想从前,一些有前途的画家,甚至已经被公认为大师的人,半辈子默默无闻,给口面包吃就卖画,变化多大啊!总之,正如您说的,别提了。况且,天色也晚了。我心里甚至合计,走一趟加布里埃尔街是否还来得及。本来打算去向普瓦里埃问声好。有人对我说,近来他做的东西,实在令人惊讶。”

一提这普瓦里埃的名字,拉弗乐尔眼睛就亮起来,嘴也撇向一边。埃尔迈斯哪能不知道,两位画家因竞争而分手,多少年来宿怨越来越深,直到仇视的地步。拉弗乐尔称普瓦里埃为“枯树”,自己也收到“萝卜花”的绰号。两个人偶尔照面,总要讲些尖刻的话,有时对骂起来,甚至还动起拳脚。

“那个普瓦里埃,也是个怪人。想想看,有一天,我认识了他女友,璐莱特·邦班,真是个美女。”

“要这么说也行。她那臀部扁平。”

“哦?我倒没有注意。我不大了解普瓦里埃的画,是她对我谈起来的。普瓦里埃的画,您怎么看呢?”

“我认为毫无价值。他利用时下的某种趣味,画给那些阳痿患者观赏。普瓦里埃这类人,据传闻很了不得,他们有可以卖弄的天赋,但是从来就拿不出任何东西来,毫无疑问,就因为他们没有手段实现他们的想法,一辈子就只能画画多少带点儿刺激性的小雅致。要知道,我的评论毫无参考价值,”拉弗乐尔坦率地补充一句,“我鄙视普瓦里埃,我跟他总是拔刀相对。”

画商似乎在思考拉弗乐尔的评价。拉弗乐尔用不安的眼神注视着他,担心普瓦里埃把自己挤出埃尔迈斯画廊,那样他就更加招摇了。

“再说一遍,我不喜欢普瓦里埃,我对他的画作,看法可能不公正。我尤其无意阻止他去您那里,如果他得到您赏识的话。”

“听我说,老弟,我首先感兴趣的是您的画作。如果您稍微再讲点儿情理的话,我向您保证您不会后悔。我有一位建筑师的订单,他给一处私宅装修:那主儿是黑市的一个老大,刚刚改头换面从政。仅仅在这一工程中,我就给您安置两三幅画。不过,少说我得付给建筑师一万法郎,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此外,还要加上我的总成本、画框工本费、我的利润,您就算一算吧。我买您的画,如果给价太高,就不得不标超高的售价,那就完全无人问津了。”

“那好吧,埃尔迈斯,您再次拿了我一把,老狐狸。得了,就算一万两千吧。”

埃尔迈斯还想讨价还价,可是,开头看画时体会的那种舒适感,在商谈这工夫又增强了,现在麻痹了他的意志。况且,他对达成的结果已经非常满意了。他让画家将六幅画放到一边,明天派人来拿,自己腋下夹上一幅带走。拉弗乐尔提议给他包一包,他谢绝了。

“不必了。我到山丘广场就能见到波尼埃,他开车带我去他家吃晚饭。顺便讲一句,我一点儿也不饿了,这还真让人有点儿吃惊:刚才我感到像条饿狼似的。看来,您的病传染给我了。”

“唔!我嘛,是另一码事儿。我总像刚离开餐桌的感觉。也不是多么不畅快。就是有一种幻象:世界为我们运转,一切都在往好里发展。喂,您别走哇,还没给我签支票呢。”

“哦,真的,给您签支票的事儿,我倒是丢在脑后了。”

埃尔迈斯腋下夹着一幅画,沿柳树街上坡,觉得路很陡。这一天的傍晚仿佛过夏天,其实才四月份,画商就感到衬衣粘连皮肤了。花园已经枝叶繁茂,高墙隔断坡道的顶端,这种景观引他缅怀起乡间度假、长时间午睡的情景。前天晚上,同样的遗憾感觉记忆犹新,那是离开一桌宴会之际、祝贺低概念绘画学校校长任职二十五周年。他出了汗,气喘吁吁,终于爬上了山顶,见到普瓦里埃。普瓦里埃由璐莱特·邦班陪同,从诺尔万街过来。双方握了手,彼此友好问候之后,埃尔迈斯并不掩饰他刚离开拉弗乐尔的画室。普瓦里埃嘿嘿冷笑,他那对黄眼珠的表情,同他的仇敌刚才的眼神几乎一样。

“可以看看吗?”璐莱特问道,同时指了指画商腋下夹的画作。

埃尔迈斯展开画幅,只见黄与粉红的一片和谐色调,一个小姑娘坐在花坛中间。

“很美,对不对?既饱满又密实。看样子是强加给人,但是又显得非常自由。您说呢?”

“我要非常坦率地对您说,我根本就不喜欢,”普瓦里埃宣称,“这很沉重,太用力,也太用心了。全部意图一目了然,如同鼻子,总之,在技巧上非常封闭。构图不是相当平淡吗?真让人以为他作画时,左手拿着黄金律课本。您瞧这色彩。搭配十分精准,但是又极其容易,全在意料之中。这幅画也许能做成一幅很好的邮局日历,而且,拉弗乐尔的路子,一定是朝这个方向。”

“您太夸张了。”璐莱特反驳道,她担心惹画商不悦。

“毫不夸张,这不折不扣是我的想法。而且我也承认,像这样一幅画,太着重技巧,可惜的是又太明显,除此,我就看不出别的什么了。拉弗乐尔永远也走不出他的技巧。毫无诗意,毫无奇思异想,丝毫没有高尚的内涵。他是个熟练的好工匠,现在乃至将来,总是趴在地上作画。没错儿,认清了这个人,就知道这个画家有多大价值。”

“您不公正,普瓦里埃。”

“不公正?我这么对您说吧,拉弗乐尔准能成为院士。”

“不,也别这么说。不,普瓦里埃,您没这个权利。他的画作中,有一种深度,有一种震颤,不知道有什么成分,同生活的养分密不可分。实实在在抓住您的肺腑。您瞧瞧这只手、这种肉体、这种光线。真让人惊叹!”

“您离谱了,埃尔迈斯。”

“有可能。不管怎样,我确信自己的感觉。得了,谈谈您的画好吗?”

普瓦里埃的目光没有离开对头的这幅画,他谈起自己的画,眼睛甚至也不抬一抬。近来一段时间,他卖力工作,还进行了一番探索,觉得收获极为丰富。他说起做的这些活儿特别兴奋,激情四射,埃尔迈斯受到强烈感染,表示渴望看看他的成果。

“等哪天到我的画室来,”普瓦里埃提议,“我真的认为您会大吃一惊。并不是说我大功告成,完全实现了我的意图,也不是说我准能成功,但是我打开了一扇窗户,清理出一道顺坡。您瞧好吧,老哥,您会看到真正的绘画走向哪里。”

双方约定了会面时间,埃尔迈斯走到山丘广场。璐莱特和普瓦里埃又溜了一会儿街,二人原打算吃饭,约莫晚上八点钟,来到克兰古尔街,走进一家餐馆。普瓦里埃点了菜,等菜上来看了一眼,明确说:

“我发觉肚子不饿了,真的一点儿也不饿了。”

“怪事儿,”璐莱特说道,“我也不饿了。我觉得一口也吃不下去。”

第二天早晨,在圣拉扎尔火车站的候车室里,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衣衫褴褛,身上散发臭味,在售票窗口附近徘徊,希望能捡到旅客钱包掉落的纸币。他尤其盯着那些行李多,或者带孩子的旅客,他们从衣兜或者袋子掏钱总是很费劲。然而,累赘最多的人、手脚最笨拙的人、行色最匆忙的人,好歹都把事情办妥,没有出一点儿差错,让这个人大失所望。没人丢钱,这个孤单的人周围人群流动,没有提供一个接触点。他越来越感到,连带他本身,哪怕一点小小的意外都不可能发生了。不久,他就驱除了不安的神色,坦然注视旅客的举动,他这样执意观赏,只为了忘掉他的辘辘饥肠:饥饿痛苦的周期,紧紧箍住他的头,压迫他的眼皮,而这种失魂落魄的感受,酷似装在他躯体形状的空套子里飘荡,外界的喧声穿过这虚空传来,听着就像彼界安息之声。最后,他对这种监视完全丧失了兴趣,几乎在不知不觉中,不由自主地放弃了。

这个人穿过罗马庭院,在十字路口的行人之中游弋,也不选择,就走进眼前的一条街。他在圣拉扎尔车站的失利中消耗很大。一时间,他意识到了这种消耗,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样,还体会着一直被厄运追逐的苦涩感。前一天,他吃完最后一块面包那天,他似乎还多次承认造化弄人的用意,从而表明还在关注。现在则不然,他感到周围唯有一种死去的天意、一片冷漠的海洋,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人动心。他疲惫了,两腿发软,身子微微颤抖,便停了片刻,毫无兴趣地瞧了瞧街头的忙碌。

这个人穿过另一个十字路口,险些被辗在车轮底下,他望了望一条热闹街道的远景。等他再走上半小时或者一小时,时间不重要了,他又会到一个十字路口,还要走进一条街,还会到一个十字路口。前景没有任何意义了,只有没完没了的现在,一种疼痛的延续。他突然意识到,这种时间的停滞就是死亡的开始,于是他惊慌失措了。这个人筋疲力尽,饥饿难忍,又与世隔绝,陷入绝望,还疯狂地迷恋生活。他开始逃离死亡,以他双腿能迈动步的最快速度。疲惫到极点,他才不得不放慢脚步,往后瞥一眼,看看他跟死亡拉开多远,目光却碰到一家商店五颜六色的橱窗,便停了下来。这种黄与粉红的和谐色调,他乍一看恍恍惚惚,却很快消除了他这濒死的念头,并且吸引他走近橱窗。他的头痛导致视力模糊,画面的色彩飘舞跳动,四散分开。不过,就在开头这会儿,未待他聚拢印象,抓住形状和轮廓,他已经体会到一种难以置信的惬意,又幸福又舒服的感觉。生命在他耗尽的体内,似乎又复活了,他的血液流动加速,一股微微的暖气传遍周身。他被孤立起来的空套子也逐渐消失了。街上的喧声传到他的耳畔,更加清晰,没有阻碍,就好像堵住的耳朵突然拔去耳塞。他的饥饿感大大缓解,但还是相当难受,足以让他评价这种感觉,确立因果关系。这幅画的果腹功能,在他看来非常明显。他目光热烈,咧嘴粗野地笑起来,身子因贪婪的冲动而颤抖,目不转睛,盯着看画上的花坛中间,蜷缩着一个黄衣裙的小姑娘。他的双眼逐渐硬挺起来,饥饿也那么急迫,思想随之更为自由,也更为灵活。他思考一下,感到自己的发现令人吃惊,终于自己也不由得担心起来,唯恐成为一种幻象的受害者。他离开橱窗片刻,这种试验当即就可以得出结论:他产生的感觉,无疑像中断一顿饭那样。刚才十分强烈的那种惬意感,伴随着一种需要的满足,很快就消失了,仅仅剩下单纯的需要,肚子还饿得慌。反试验也证实了他的发现。这个饥饿的人返回那幅画前,就感到身体组织又恢复了一股暖流和欣悦。这样一来,他就只想进食果腹,不再心生疑虑了。在他这样恢复体力的过程中,一张悻悻的脸,从隔开橱窗和店铺的栗色丝绒窗帘探出了好几次,可是他甚至没有留意。他终于吃饱了,而且担心长时间饥饿,一次吃得太饱对自己身体有害,就走到最近的街心花园坐一坐。现在他觉得,生活是一种容易的冒险,充满了令人欣慰的确定因素。他自责否认了艺术,尤其绘画的重要性。

“我跟所有人一样,认为绘画毫无用处。行人从展示的画作前走过,脚步停也不停。他们没有时间弄明白。甚至有人还哈哈大笑,或者耸耸肩膀。我本人,按说不是个傻瓜,记得我像许多人那样,也曾经冷嘲热讽过。现在,我总算理解了绘画,从前那类举动再也不会发生了。”

这个人挨个儿想所有在巴黎开店铺的画商,不禁心醉神迷,含笑睡着了。醒来时,他的头一个念头就是自己做了个荒唐的美梦。的确,他感到肚子很饿。“唉!”他叹了口气,“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儿。”然而,他在广场上走了几步,当即发现自己脚步敏捷,精力充沛。他的动作轻松灵活,肌肉结实,从前一天起,脑袋和胃难以忍受的疼痛,已经全然消失了。况且,他回忆起来的情况真真切切,前后联系得实在太紧密了,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怀疑。现在是下午四点钟。他睡了这么久,肚子饿了没什么奇怪的。他那么久没吃东西,仅仅一顿饭,即使很丰盛,也不可能长时间缓和极度的饥饿。他打算,这一天结束之前,至少还得用两餐。“我们去讨点儿吃的吧。”他兴奋地自言自语。

这个人哼唱着歌曲离开街心公园,信步走去。这是繁华的街区,少不了画商。果然,他走了不久,就发现一家画店,橱窗很大,陈列了六幅肖像画和风景画。几个行人停下脚步,瞧上一眼就走了,见此情景,他不免颇为高傲地微微一笑。他伫立在署名博纳尔的一幅风景画前,满怀信心地等待,要感受一番营养的气味透进他的身体。由于期待的效果没有产生,他便离开风景画,嘴里咕哝一句:“这是幅拙劣的作品。”哪知一幅女人肖像画同样没有令他满意,随后试了橱窗里的每幅画都毫无功效,他才开始不安了,又去寻找另一家画店。画店不难找见,他又遭遇新的失败,就不由得心慌意乱了。他猛然产生个念头:他那是偶然碰到了一幅神奇的作品,那作者是世间唯一的画家,能将自然的属性注入自己的创作中。可惜他没有注意那位艺术家的签名,也不知道那个画商的姓名,画店是在哪条街上。这片街区他不熟悉,当时临近中午,他处于饥饿状态,根本没有精神头儿观察周围的环境。他惴惴不安,用了一个多钟头,踏遍了附近的几条街道。到了拉博埃蒂街,他似乎想起之前的一些印象,经过怀疑和希望数次反复,正要折返回去,忽然眼前一亮:街道对面,在栗色丝绒窗帘的衬托下,出现了那个身穿黄衣裙的小姑娘。他像疯子一般,慌忙穿过马路,撞开了一位女子,还擦到了一辆车的保险杠,像盲人一般奔跑。奇迹重又出现了。如同第一次那样,美妙的气味透进他体内,使他平静下来,恢复了活力。然而,他又忧虑地想道,也许这是他观画的最后一餐了,因为这幅画随时都可能被一个爱好者买走。此念一生,他心里难受极了,不由得走进店铺,却没有准主意要干什么。埃尔迈斯画廊是一座长厅,安放着一张写字台、一张长沙发和四把座椅。一名女职员在门口接待客人,有礼貌地问他办什么事。

“我要见埃尔迈斯先生。”

“先生怎么称呼?”

“穆德吕,艾蒂安·穆德吕。不过,对他而言,我的名字说明不了什么。”

女职员走进与画廊相连由门帘隔开的一间小屋。穆德吕扫一眼墙壁,便激动起来,数着有六幅画,署名全是拉弗乐尔。他听到那名女职员跟埃尔迈斯先生说话,但是声音很低,听不清楚。

“是位艾蒂安·穆德吕先生要见您。他的穿戴相当不好。他进店之前,在人行道上逗留许久,看橱窗里拉弗乐尔的那幅画。”

埃尔迈斯分开一点儿门帘,不让对方瞧见,望一眼来访者。

“我认出他了,”埃尔迈斯说道,“今天上午,他就在橱窗前站了半个多小时。瞧瞧他肚子里装进了什么。”

埃尔迈斯来到跟前时,穆德吕正饱餐一幅静物画。他见店主打量他的目光,才想起他衣装的状况,而对于走进一家如此豪华的商店,他觉得尤其难以找到正当的理由。

“我非常欣赏在橱窗展示的、署名拉弗乐尔的一幅画,”他说着脸就红了,“我进店来问您的售价。”

“五万法郎。”埃尔迈斯回答。

“很可惜,这个价钱对我太贵了。我也有点儿想到了。不过,我要问您另一件事。由于我非常赞赏这位拉弗乐尔先生,而我又太穷,买不起他的画,我就渴望见见他本人,哪怕是一两分钟。您能理解,这会满足我的心愿。您肯把他的地址告诉我吗?”

“不可能,先生。艺术家的地址不可以告诉任何人。这是我们的一条行规。不过,假如您想要给他写信,可以把信交给我,我向您保证转交给拉弗乐尔先生。”

穆德吕结结巴巴地答了一句,既违心又尴尬。他很不满意自己的表现,担心错过一生难遇的机会,徒然想找个迂回的办法重新抓住。他甚至没有找出个由头,就闯进了店铺。他走到门口,突然又向自己的恐慌情绪让步了。他猛地转身,目光怪异,径直走向埃尔迈斯。

“难道您很理解拉弗乐尔的画作吗?”他说道,口气咄咄逼人,“我要说的是:您非常理解他吗?”

“我在敝店接待他,用不着任何人指教。”埃尔迈斯高傲地指出。

“当然了,您认为这挺美,很成功,可是,您没有往深里考虑,本质的东西从您眼皮底下溜过去了。因为,要发现这种画作的奥秘,就不能一日三餐,肚子里总是满满的。这么说吧,必须非常饥饿,就像我今天早晨那样。是的,先生,饥饿。”

“您要说什么?”

“我要说,拉弗乐尔的画作,就是给人营养的食物。您要理解我的意思。这不是说说而已。等您饿得胃痉挛时,只要注视拉弗乐尔的一幅画,您就会有上了餐桌的感觉。半小时之后,您就吃饱了,不觉得饿了。这话让您吃惊,对不对?要知道,我是做过试验的。”

埃尔迈斯并不怀疑他是面对一个疯子,不免有点儿恐惧,认为谨慎些好,不要惹怒疯汉。

“的确,”他说道,“我丝毫没有做类似的观察,非常感谢您给我指出了这一点。我也要亲身体会体会。”

“提个建议,”穆德吕说道,“您今晚不吃饭就睡觉,明天也不吃早饭。”

“好主意,我一定按照您的办法做。”

“您就瞧好吧,效果惊人。您对我讲讲您的感受。明天我来拜访您。”

他做出这种许诺便出去了,在离开这地方之前,又在黄衣裙小姑娘的画上找补了点儿食物。这工夫,埃尔迈斯不免思考,这个来访者真怪,满口胡言乱语,这才发觉,自前一天起,他就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了。早晨醒来之后,他久久观赏放在卧室壁炉台上的黄衣裙小姑娘的画,没有吃饭就下楼到店铺了。上午,跑腿的伙计取来拉弗乐尔的另外那六幅画。他在女秘书的协助下,将六幅画布展在画廊的墙壁上。到了中午,他还像往常那样上楼吃午饭,令他妻子诧异的是,他甚至连最先上的冷盘都没有动一动。今天晚上,他也同样不觉得饿。然而,他丝毫也没有产生不适之感,反而觉得格外精力充沛,看来他从画作中获取了营养,或者他感染上了拉弗乐尔症。况且,这两种解释完全可以合二为一。埃尔迈斯欣然接受这种巧合,但还是未能排除一种荒诞的怀疑。这时,女秘书来请示信件如何处理。

“您的气色不太好,”老板对她说,“身体不适吗?”

“哪里,非常好,埃尔迈斯先生。”

“您胃口好吗?”

“好哇,我的饭量一直很大。今天例外,特别是中午,我一口也没有咽下去。今天晚上,我也不想吃饭了。这情况几乎令人担心。”

“又是一种巧合,”埃尔迈斯心中暗想,开始焦虑起来,“难道刚才那个人碰巧说中了吗?不可能,这实在愚蠢。如果真是这么回事儿,就会有人知道了。拉弗乐尔本人也能发觉,他肯定会要价高些。真的,在绘画界,这起事件可非同小可,拥有一大批拉弗乐尔的画的人,绝不会有一句怨言,他能发一笔巨财。我的处境也还不赖。事情果真如此,而拉弗乐尔又毫无觉察,我必须从速下手,买下他的全部作品。巧妙策划,通过合同让他把作品保留给我。显然这很难办到。噢!怎么,我也疯了?老实说,我这不也跟着讲起各种蠢话来啦?”

埃尔迈斯正这样胡思乱想,一辆轿车停到店门前,他小舅子利奥奈尔·布尔古安走进画店。

“啊!老兄,”他说道,“这一天闹的!十一点动身,原以为一点钟能到这里,经过朗布耶时,我的车抛锚了。耽误了三个多小时,就折腾发动机了。更绝的是,从凡尔赛驶出来,我也真行,把车胎弄爆了。我也泄气了,搞得疲惫不堪。你想想,从早晨七点钟起,我就什么也没有吃,从来没这么饿过。再耗一耗,我非得饿晕了不可。”

“吃饭之前,你必须先做个试验。”埃尔迈斯朗声说道。

“哎!老兄,还是先让我吃饭吧。”

利奥奈尔·布尔古安怎么争也没用,姐夫拉着他到画廊里间,停留五分多钟,压低声音商量事。埃尔迈斯终于出来了,后面跟着连连耸肩的利奥奈尔。二人停到拉弗乐尔的一幅画前,画面上有几位女子站在窗前。埃尔迈斯有几分不安,观察着饥肠辘辘者的脸,而对方的目光凝注着画面的中心,但仍然是一副不乐意的神态。试验开头的时刻,真让人心神不定。

“闻所未闻,”利奥奈尔嘟囔着,“令人难以相信。诧为奇事。”

埃尔迈斯目不转睛盯着看他。一刻钟之后,试验完全可以得出结论了。利奥奈尔多停留了十来分钟,吃得还挺开心,然后才转身离开画幅,明确说道:

“我就到此为止吧。”

埃尔迈斯激动万分。傍晚余下的时间,二人就合计着这种惊人的发现,估量他们从中能赚多大利润。女秘书下班离开画店时,注意到下午那个穷酸样的来访者还伫立在展示拉弗乐尔画作的橱窗前。她几欲返回店里告知老板,随即想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作罢了,因为她有点怨恨老板与他内弟长谈,还不断向她投来起疑的目光,就好像他们在怀疑她竖耳偷听他们私议似的。

艾蒂安·穆德吕是赶在画廊关门之前,来吃最后一餐。等金属帘门遮住了黄衣裙的小女孩,他就离开驻足的位置,走上行人密集的大街。今天晚上,他才有了属于人群的感觉,走在中间非常自在了。甚至他这身破旧的衣服,对他也毫无妨碍。他心中暗道:“这正是早晨我没吃饭时的想法,人是凭肚子,才开始感到与别人同在。”肚子相通的这个念头,又令他想起同患难的伙伴,同住在巴士底附近达扬迪埃街的阁楼的室友。整整一天,他都没有想到室友。而对方,巴拉乌瓦纳,也不会怎么念想他的伙伴。早晨,二人各走各的路,去踅摸点儿吃的,自己的肚子都顾不过来,哪儿能关心同伴的运气。巴拉乌瓦纳除了愁填饱肚子,还要躲避警方的追捕。在占领时期,他没有职业,一位朋友就招他去给一个政客当保镖,而那个政客臭名昭著,牵连他本人也被下了逮捕令。他爱夸大他扮演过的角色的重要性,不管有没有道理,都以为自己要掉脑袋了。

将近晚上九点钟,穆德吕走进阁楼,看见伙伴躺在铁床上:屋里的全部家具,除了这张铁床,就只有一把掏空了垫料的路易十四式座椅的架子。巴拉乌瓦纳蜡黄的脸肌肉紧绷着,眼睛望着天棚,房门打开时,他的目光呆滞不动。

“你回来很久了吗?”穆德吕问道。

从他那喘息的声调中,能听出一种异常的充实,巴拉乌瓦纳深感意外,转过头来,打量他的同伴。

“你吃饭了,”他酸溜溜地说,“瞧你这副嘴脸,像个吃过饭的人。”

“哦!是啊,事情却很怪。你想象一下,我没吃饭又等于吃了饭。”

“怪你个头哇。你都不说给我带回块面包来。你使劲塞,让我干饿着。”

“我来给你解释。今天早晨……”

“住嘴!”巴拉乌瓦纳打断他的话,用臂肘支起身子,“下流胚,讨厌鬼。你吃东西要把肚皮爆开了,这从你这伪君子的脸上就能看出来。臭狗粪,在我这里,在我的房间,给你个落脚处,你以为是天经地义的事,却不肯动一动小手指头救我的命。你是成心催命,好独占我这间屋。你想把我出卖给抵抗组织。如果找得到他们,你早就密切配合那些记者和便衣了。”

穆德吕没法儿让他平静下来。巴拉乌瓦纳坐在铁床上,疲惫的身子气得直发抖,两眼充血,声音嘶哑地咒骂着:

“婊子养的,你就利用我蹚了欧洲这片浑水。我知道你是个烂货。那天,你说最后几苏钱刚刚花掉了,是不是这样?你把一张二十法郎的票子藏在衣服衬里面,我看见了。”

“一点儿没错。你也一样啊,你对我说一苏钱也没了。你也同样藏起了一张票子。你藏在那儿的钱,也许还剩下一张呢。”

巴拉乌瓦纳申辩说,这两天他什么都没有了,那种气急败坏的样子和坦诚的声调,是不可能骗人的。他还抱怨自己运气不好,法国人无情无义,咒骂假朋友、告密者和政府,接着,他又提起未来的判决和死刑,最后精疲力竭,沉默了下来。穆德吕这才趁势讲述他的奇遇。在圣拉扎尔火车站转悠。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又一个十字路口。到了画店。看见那幅黄衣裙女孩的画。最后有了灵验。

“你逗我呢。”巴拉乌瓦纳有气无力地说道。

穆德吕解释了一个钟头,才说服对方相信了。于是这时候,巴拉乌瓦纳打消怀疑情绪,唤起了狂热的希望和万分的激动。他比比画画,在阁楼里踱步,断断续续讲些不着调的话,忽而笑出眼泪,忽而急不可待,恨不得跨越夜晚,就像跳过寻常的一道沟,催促时间快点。他这种躁动接近谵妄的状态,穆德吕要结束这种场面,迫使他上床躺下,还熄了灯。巴拉乌瓦纳很晚才睡着,睡得极不安稳,一夜总梦见那个黄衣裙小姑娘:那是一场累人的噩梦的起点和终点。小女孩就关在九层楼上的一间屋里,楼梯塌毁了,竖起所有的梯子,无不短两三米。再不然,他就梦见自己越狱,逃到迷宫一般的街道上,仔细寻找他不可能想象出来的什么东西,闯入改装成博物馆的一家地下大餐厅,发现他寻找的目标,正是黄衣裙小姑娘的那个模样儿,忽然,从一个壁橱里出来抵抗组织的三个头头,当着他的面,就把小姑娘吞噬了。他还梦见到达那家画店的门前,却猛然惊醒,发现是在做梦。到了早晨醒来,确确实实一夜未睡好,但是他对拉弗乐尔画作的信念毫不动摇。不过,他这身体太虚弱了,穆德吕心里犯起嘀咕,他能否有气力一直走到拉博埃蒂街。运气眷顾了他们。二人下楼梯到五楼,瞧见门前草垫上放着一根面包棍儿和一瓶牛奶。巴拉乌瓦纳喝下瓶中奶,他们来到街上吃起棍面包,穆德吕将大半截给了他的同伴。

他们赶到埃尔迈斯画廊,橱窗里不见了拉弗乐尔那幅画,换上了一幅风景画,签名的画家,引不起两个朋友一点儿兴趣。他们还是要碰碰运气,看能否从画中吸收点儿什么,但是这一片雪地里,只有几棵苹果树,弯曲的黑色树枝伸向雾气弥漫的天空,根本没有可食用的东西。巴拉乌瓦纳大失所望,没有心气指责了:他在失望中,把这视为昨夜噩梦的延续,认为得到了警示,无望见到那个黄衣裙女孩了。

“画得还是不错,”他在这幅画前叹道,“要表现的全表现出来了。”

“这等于零,”穆德吕十分恼怒,“我不管这叫作绘画。跟我来。”

穆德吕感到,埃尔迈斯从橱窗撤掉黄衣裙小姑娘那幅画,就是想要伤害他的一招儿。他怒不可遏,让巴拉乌瓦纳跟着闯进画店。女秘书独自一人照看店铺,见昨天的来访者进来,还跟着一个样子很凶的汉子,内心一阵恐惧,决意不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保护老板的利益。

“昨天陈列在橱窗里的拉弗乐尔那幅画,放到哪儿啦?”穆德吕粗暴地问道。

“埃尔迈斯先生把画卖了。”女秘书语气不大肯定地回答。

穆德吕扫了一眼墙壁,看到拉弗乐尔其余的画同样不见了。

“全卖啦?六幅画?”

女秘书点了点头,恐惧万分,无法开口为她的谎言增添点儿可信度,心下决定,来访者一旦流露出对她的怀疑,就从隐藏处拿出那些画。穆德吕没有怀疑,但是他看出了他引起这年轻女子多大恐惧,就把手按在他的外衣口袋上,说道:

“把拉弗乐尔的地址给我。”

女秘书没想到这么便宜就能脱身,便毫无顾忌,痛快地把画家的地址给他,还亲手给他写在一张纸上。

“可以到源泉那里饱餐了,”穆德吕出了店门说道,“登上蒙马特,你觉得身体力气够吗?”

“那有什么用?”巴拉乌瓦纳指出,“黄衣裙的小女孩就算完了,永远也见不到了。”

“那又怎么样?重要的是进入拉弗乐尔的画室。管他画的是一个小女孩,还是一支烛台,对我们全是一样效果。”

可是,巴拉乌瓦纳情绪低落到冰点,完完全全气馁了。他甚至沉溺到自己的不幸中。

“就让我倒下去吧,”他说道,“我这个人已经完蛋了。我给接近我的人带来晦气。我就是晦气的化身。我献身给欧洲那会儿,还没有政治的头脑。当时给我提供两份工作:或者当保镖,或者当美术品送货员。我表兄埃奈斯特是芳丹店老板,他可以用我当送货员。芳丹店的员工都属于抵抗组织。埃奈斯特顺应潮流,如果我不干傻事,我也一样,能顺应潮流。然而,我却选择当保镖,因为我觉得,当保镖名声响一些,工作又不累。如今,埃奈斯特在布列塔尼当上了专区区长,而我呢,完全陷入穷困境地,连个铜子都没有,肚子里空空的,没有食品卡,也没有香烟票,身后只有追捕的便衣。假如当初我选择当送货员,不能说今天我也会当上专区区长,埃奈斯特不同,他受过教育;不管怎样,我准能在三色国旗下,当一名正式警察,收入高,吃得好,身上别着共和国牌钢笔,抽着美国香烟。然而,我生来就是个受罪的命。我那表兄完全清楚。但是,解放之后那几个月,他让人向我传话说,若是在路上碰见我,他会亲自把我交给抵抗组织。要知道,在他那地位,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不过,我觉得我若在他那个位置上,绝不会这么狠。当然,当上专区区长,同样不知道我们头上会发生什么。像我这样一个人,一个穷鬼,可以说是流浪汉,面对不了公众,满身跳蚤,能碍着一个专区区长什么事儿呢?像我这样,有一段政治历史,人就算完蛋了。你要稍微明白一点儿。我给老板当保镖那会儿,看到我眼前走过的人,有些甚至是部长。”

说起来没完,巴拉乌瓦纳怀着一种沉郁的乐趣,细数自己卑微低下的方方面面。穆德吕听他这些没完没了的哀叹,耳朵都磨出茧了,特别当心不去打断,因为,他们是走在路上。巴拉乌瓦纳自顾讲自己的事,忘掉了费力登上蒙马特山路,正是他决定放弃的举动。或许他有意自设一个陷阱。

“让我跌下去吧。一个不祥之人,残渣余孽,垃圾,我就是这样的人了,艾蒂安。过去那段经历将我抛进深渊。让我跌下去吧。”

“好了。到地方了。再有五分钟,你就上餐桌了。”

“等着瞧吧,他人不在。他就是在家,肯定也给我们吃闭门羹。”

拉弗乐尔在家,他们听见画室门里有说话的声音。他亲自来开门,以谨慎的态度接待他们。

“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对您讲。”穆德吕挤进门缝儿,朗声说道。

他扫了一眼画室,惊讶地看到埃尔迈斯,对方同样认出他来,登时红了脸,愤怒地呵斥道:

“是你,你来这儿干什么?马上滚开,不要再见到你,明白吗?”

画商如此放肆,拉弗乐尔觉得实在恶劣,非常讨厌,于是对来访者说:

“先生们,请进。”

埃尔迈斯满脸涨红。穆德吕一进画室,就严厉地瞪他一眼,拉着巴拉乌瓦纳的胳臂,将他置于一个画架前,画架上正晾着一幅油彩还未干的新作。

“待在这儿,学学认清好画。”

“先生,”拉弗乐尔热情地问道,“也许您想单独同我谈谈吧。”

“哦!不,没这个必要。这就是为什么我来登门拜访:也许您还不了解关系到您画作的某些情况。拉弗乐尔先生,您的画作极有营养,您知道吗?”

“有营养?此话怎讲?”

“我亲爱的朋友,”埃尔迈斯插言道,“您不要听这个人胡诌八扯。”

“嗳,埃尔迈斯,请不要这样。”拉弗乐尔冷淡地说道。

“看来您还不了解,”穆德吕接着说道,“埃尔迈斯先生口风很紧,没有告诉您。拉弗乐尔先生,您有食欲吗?”

“老实说,没有。近几个月来,可以说我不吃饭了。而且,我吃那么一点点儿,也是勉强下咽。”

“如果情况相反,那倒会让我吃惊了。拉弗乐尔先生,您毫无觉察,只因您生活在自己的画室里,我很自豪地告诉您,如果说您没有食欲了,这是因为您的画作富有营养。您的一幅画,观赏二十分钟,就酷似一顿美餐。”

穆德吕不管埃尔迈斯怎么插话打断,怎么嘿嘿讪笑,讲述了昨天他在拉博埃蒂街遇到的情况,他如何不由自主,把他的发现告诉了这个画商。

“您能估量得出,他善于利用这种情况。刚才那会儿,我带我的伙伴去用一顿画餐,到他画店橱窗前一看,那幅黄衣裙小女孩的画不见了。已经卖掉了。其余几幅拉弗乐尔的画也售出了。他了解那些画表达出什么,一定卖了好价钱。我确信他今天早晨就赶来,是要购买您其他的画吧?”

拉弗乐尔不胜惊讶,还不能轻信。但想想埃尔迈斯异常的举动,提出包下他的全部作品,给出的条件特别优惠,还执意要他当即签约,他觉察出,如此行为,既反常又出人意料,必定有不为人知的缘故。

“这真荒唐,”画商还要抗辩,“您的作品我一幅也没有售出,都收藏了起来,不想迫于压力,现在就出手。这只能证明我信得过您的才能、您的画作,正如我刚才对您讲的。请相信我,亲爱的朋友,签了我们的合同吧,不要被长舌妇编的故事给耽误了。我们还要办别的事呢。”

埃尔迈斯试图把拉弗乐尔拉向放着合同的桌子。巴拉乌瓦纳离开画架,走向画家,满脸流下感激的热泪,双手握住画家的手,结结巴巴地表示感谢,抽泣着语不成句。

“您是世上最伟大的画家。”他说道,“我快要饿死了,是您的画作救了我,让我恢复了生活的乐趣。我吃饭了。”

拉弗乐尔很激动,祝愿巴拉乌瓦纳的幸福不仅仅是一种幻想的结果。

“我为您高兴,”他对巴拉乌瓦纳说,“您不要拘束,尽量吃饱。”

这工夫,埃尔迈斯拧开他的自来水笔帽,极力把笔塞进画家的手中。拉弗乐尔坚决躲开了。

“不要坚持了。我要从容地考虑您这合同的方案。过两三天我们再看吧。”

“您找不到另一个画商,会给您比我这还优厚的条件。”

“您不要任人摆布,”穆德吕高声说道,“像您这样的画作,他知道给多大价也不算高。他一清二楚,因为他已经从画中吸取了营养。您问问他昨天吃了什么。您仔细瞧瞧他的眼睛,就能看出他会怎么回答您。”

“怎么样?”拉弗乐尔转向埃尔迈斯,目光紧盯住他,问道。

画商心中暗道,他正走在错误的路上。画家要推迟签约的时间,就意味他要亲自从容地验证穆德吕的说法。他一旦有了主见,肯定不会原谅埃尔迈斯企图利用他的无知谋利。事情也许还来得及,不如重拟新条款,趁机夺回主动权。

“这事在我看来太荒唐了,因此我竭尽全力抵制这种明显的事,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对您只字未提。但是话又说回来,事实摆在眼前。想要迁就情理上的怀疑,那就什么也得不到了。我思想上经过几番斗争之后,得出了这样结论:我们的首要责任,就是认同事实。毋庸置疑,您的画作拥有供给人体营养的奇异功能。我亲自做了试验。我妻子和我内弟利奥奈尔,也都分头试验过了,他们的结论同我的结论完全一致。您的画作以其力道、强度、油彩的质量、综合的效能,变成生命创造的基本奥秘的一种浓缩物。您的天赋将画作升华为一条真正的纽带,连接起了惰性物质与生命。这种画作就是美,就是力量,就是食粮。”

拉弗乐尔再也不能怀疑了。他一时心醉神迷,在他百感交集的混乱中挣扎。埃尔迈斯在眼前晃,脸上堆着笑,过分殷勤,这使他清醒过来,从他纷乱的念头中先浮上来的,是这种揪心的揭示所呈现的庸俗却现实的一面。

“怎么?!”拉弗乐尔嚷道,“您知道了,您还有胆量前来,虚伪地向我提议签订这样一份合同,还装样子给了我优惠。而我这个傻瓜就轻信了,十二分满意,准备签合同了。我要让出五年的全部创作。伪君子!”

“瞧您说的,拉弗乐尔,要公正些嘛。我出两万包您的画作。够意思了。您考虑考虑,爱好者买画,主要凭艺术家的名气来挑选。对于绘画爱好者,食粮从来就是一种附带的因素。”“哼!一点儿不错,您就是个伪君子,一个大骗子,不过,您这种虚张声势,尽可以收起来了。”

“听我说,拉弗乐尔,我愿意做得漂亮些,给您最高价,就定为三万。”

“没门儿!您不过是个流氓,您先给我滚开。我不想在这画室里见到您了。”

“十万!”

“出去!”

拉弗乐尔震怒,给画商指着门口。穆德吕刚才到巴拉乌瓦纳身边用餐了,这时走过来,作势挽起袖子,开心地提议:

“如果您需要帮把手,拉弗乐尔先生,我会非常乐意。”

“二十万!”埃尔迈斯走向门口,又抛来一句。

“二十万不成,一亿也不成!给我出去!”

埃尔迈斯十分气恼,跨出画室的门槛,心下懊恼自己错过了一生最大的生意。拉弗乐尔在他身后啪地把门关上,指了指巴拉乌瓦纳还在入神面对的画架,对穆德吕说道:

“我特别不愿打断您用餐。看着你们这样进食,我本人无比高兴。”

“拉弗乐尔先生,您对我们太好了,尽管埃尔迈斯要把我们轰走,您还是接待了我们。”

“你们来访,把我拉出了一种非常糟糕的处境,你们到得正是时候。如果你们哪怕晚来了五分钟,我就会签了埃尔迈斯的这份合同,我的手脚就被捆住了五年。多亏了你们,我才避免了干一件头号大蠢事,才没有掉进这个骗子给我设下的陷阱。我会永远感谢你们。”

“您开玩笑,拉弗乐尔先生,”穆德吕提出异议,温和的声调中流露出一种虚伪的怀疑。“巴拉乌瓦纳和我,能帮上您一个忙,就太高兴了。昨天晚半晌,我走进埃尔迈斯画店,对他谈起这件事,发现他并不知晓,我当即就想到您了。我心里合计,可以肯定,拉弗乐尔先生也一无所知,我马上就向画商问您的地址。然而,他可不那么傻,拒不告诉我地址。我也就没有坚持,不过,今天早晨,我选择他不在的时机进画店,迫使女秘书给了我地址。我一拿到您的住址情况,就对我的伙伴说:‘我们火速赶到拉弗乐尔先生那里,一分钟也不能耽误。我感到他有危险。’您明白,我猜到了埃尔迈斯会上您这儿来,以图把您安排好。因此,您说能不赶紧吗?于是,我们空着肚子也走得飞快,要不惜一切代价及时赶到,好让您避免大麻烦。”

说得这么好听,画家也不会信以为真,但他情愿接受。况且,巴拉乌瓦纳那么感激涕零,会诚实地恢复他们意图的真相。

“您不要跟拉弗乐尔先生瞎讲。我们决定上山到您这儿来,根本谈不上给您的脚拔刺儿。我们就是饿得不行,情绪低落到了零点,商量在您这里,也许有办法打发肚子。事情的始末根由就是这样。”

这种极度的坦白产生了极佳效果。不过,穆德吕那番话也不是没有作用,总归传递了利他主义、亲如手足、慷慨仗义的情感。拉弗乐尔走到画室一个角落,拿起近日完成的一幅画,是阳光照耀柳树街的写意画,交给了巴拉乌瓦纳。这样一件礼物,大大超乎两个伙伴的心愿,甚至超过了他们的全部希望。

“是你们发现了我的画作的功能。你们拥有这种真知灼见的一件证物,也是理所应当的。”

穆德吕以他们的组合发言人自诩,用字斟句酌的话语表示感谢,还颇有品位,隐去了饮食的兴趣,只讲他们珍视这幅蒙马特的风景画,只讲观赏如此美的一件作品,会给他们带来多大乐趣和感动。至于巴拉乌瓦纳,他激动不已,又笨嘴笨舌,千言万语化作真诚的呼喊:

“我一想到总能吃饱饭了,就简直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福地。多亏了您,拉弗乐尔先生,生活才重又对我微笑。您把我从张开大口的穷困深渊拉了上来。这么着,拉弗乐尔先生,我对您有丝毫隐瞒,就会怪罪自己。您也看出来了,我这个人身受追捕,背负着一段政治的经历。您想象一下,那是一九四三年……”

感激的冲动、吃过晚饭高涨的情绪,鼓励他话多起来,他要讲述他那段坎坷经历了。

“别让拉弗乐尔先生站累了,”穆德吕打断他的话,“他还要办事呢,哪儿有工夫听你讲。”

的确,拉弗乐尔并不挽留,送他们走了。他需要单独待一会儿。等那两个伙伴离开了画室,他便双手捧起一幅画,久久观赏,细细端详,试图看出奇迹的门道。一个身穿绿衬衣、黑丝绒长裤的男子,坐在一堆橙子的脚下,正拉着手风琴。画家重又找到他努力构思的途径,引导他的各种缘由,乃至他凭直觉的笔触动作。他回想起了他采取的所有措施,他的种种犹豫、种种愧疚,他也能解释色调的关系、有意不协调的处理、一种平衡的选择,分析,拆解再重构。然而,犹如生活本身,只能让人了解表现出来的方方面面,这幅手风琴手的实质部分,却逃脱了他的全部探究。一时间,他凝视自己的右手:这只手了解这种生命的秘密,一只长长的手,肌肉发达,掌心凸起的部位十分明显。一切都经过这只手。画家的意图,也包括他的犹豫和反复,全是由这只手引导、聚拢并改变,最终达到不可捉摸而奇妙的综合。然而,并非唯独他的手掌握这样一种连他本人都不知晓的奥秘。他整个躯体的一部分,在不知不觉中,一定协同这只手工作,将其意图杂糅进他的意图里,在他的绘画作品上编织。除非在这种隐秘的劳作中,除了说话和思考,什么都没有发生。拉弗乐尔思虑过分,不由得惶恐起来。无论如何,这种创造的神秘性,就寓于他自身,他难免要自问他变成了什么人。他好几次照镜子。可是,比起拉手风琴的人,比起这只右手,他这张有点臃肿的脸,虽然长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没有提供任何重要的东西。

“不要绞尽脑汁了,”拉弗乐尔终于得出结论,“我们就关注还能把握住的,就概括为:我的画作富有营养。从这方面看,我的画作就够出色的了,且不管还有别的什么优点。总有那么一天,我的画作确实出名了,不仅在巴黎,在法国,而且在国外也有了声望。要不要祝愿这一天很快来临呢?”

自从致力于绘画,拉弗乐尔就渴望名声,但是很有节制,不是为了满足骄傲的心理,而是要证明自己的价值,排除怀疑而确立自信。他讨厌看到一群赞赏者围着自己转,讨厌成为报纸定期报道的对象。至于金钱,他一向没有多大奢求。如此特殊的一位天才,一旦披露给公众,那么肯定会赢来鼓噪的荣名,画作的价钱也会飞涨。他眼前已经出现那种场景:自己被记者、宴会的组织者、诱惑力无法抵御的女子,以及真迹猎头围追堵截,与此同时,他在银行的账户存款惊人地膨胀,而两三名女秘书忙碌于处理五大洲寄来的信函。因此,他丝毫也不盼望那光辉的日子尽早到来,反而倾向于把它推得远远的,越晚越好。他猛然想到普瓦里埃,那个永远的对头。他的荣名和财富的轰动效应,在普瓦里埃看来,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拉弗乐尔怀着尖刻的乐趣,想象普瓦里埃会气急败坏,愤恨得说不出话来,患上黄疸症,满脸仇恨和嫉妒。普瓦里埃会病倒。普瓦里埃会满腹苦水死去。他会中了自己的毒而毙命。拉弗乐尔多么急切地想看到普瓦里埃被压垮的样子,就决定不遗余力,马上就成为明星。他几乎立刻就深感惭愧,自己竟然让如此庸俗的想法占了上风,实在辜负了自己的命运和绘画。他放弃了羞辱普瓦里埃的念头,还是坚持先前的决定。

随后,他又研究起食粮的问题。他从早到晚工作,眼睛注视着自己的画作,就有过于肥胖,死于肥胖症和心脏病的危险。也许他的肌体组织过量吸收了画作的营养,不过,没有什么比这更难坐实的了。他认为应谨慎一点儿,每周至少节食两天。在节食的日子里,他不画油画,就搞搞素描、雕刻,画画水粉画或水彩画;而且,在他的画室里,将他的全部油画都翻转过去,面向墙壁。不过,在实行新的饮食规定之前,他还要亲身体验一下他画作的功能。头一场试验,他一整天不看他任何一幅作品,晚上去餐馆用餐。第二场试验,次日一整天,他到大自然中去,一顿饭也不吃,回来饥饿了就用画餐。

他不折不扣地执行了计划的第一部分。他将画作一幅幅翻转冲墙之后,一直到晚上,只是看书和画素描。到了八点钟,他走进本街区一家餐馆用晚餐,发觉他恢复了丧失数月的胃口。两位朋友过来,坐到他旁边,有画家萨卢安,还有附近的一个煤炭商佩吕。他们一起喝了好几瓶红酒,都变得非常快活。到了晚上十一点,吉拉夫大姑娘加入他们:她长得相当漂亮,身材偏瘦。她正在寻找她祖父,已经喝醉了,解开胸衣纽扣,露出胸脯,那凸起部位并不比小伙子强多少。她问萨卢安怎么看,却忘了上一年,她在人家那里住过一个月。佩吕想要亮亮他的生殖器,被餐馆老板一再劝阻,也就只好作罢,但是深表遗憾。

“人都丧失了玩耍的趣味,”他叹道,“全怪这场该死的战争。我想要亮出一挺机关枪,让大家赞赏一番。如果您有这个本事,就会明白了。”

他打算离开餐馆,到别处去。其他人也都同意,可是,结账之前,还得泡一阵子,喝掉三瓶酒。

比起这些同伴,拉弗乐尔虽喝得量少些,可是话特别多。四个朋友挽着手臂,走在山丘的街上,他跟萨卢安谈起绘画,说到他的观念,对方觉得十分怪异,不免惊讶不已。

“要画一幅漂亮女人的肖像画,你就准备一片火腿肉、一块格鲁耶尔(瑞士)硬干酪和半打鸡蛋,要特意将蛋清单独打。你在锅里放一块优质黄油,用文火煨上,等全摊开了之后,你再给眼睛浇一点儿蒜汁。”

其实他是清醒的,醉意只是用来掩饰,借以东拉西扯,乐得唯独自己才明白。

“我还是应该把这家伙亮给您瞧瞧。”佩吕一再说,声调已经黏黏糊糊了。

吉拉夫姑娘喊她爷爷,说她急死了也找不到:

“爷爷!是你小孙女茜尔葳找你呢。你出来呀,老傻瓜。你回来又要烂醉如泥了。你还会像前天那样,在楼梯上呕吐。邻居们又会怪我给你做出了坏榜样。”

他们走进诺尔万街的一家夜总会,几乎与另一伙人脚跟脚进去,那伙人里就有普瓦里埃和璐莱特。夜总会里差不多客满,由于两伙人之间你我相称,就安排在同一张餐桌。事情也巧了,拉弗乐尔坐在软垫长凳上,夹在吉拉夫姑娘和璐莱特之间,普瓦里埃几乎正坐在他对面。普瓦里埃很恼火,认为自己落到一种屈辱的处境,因为在他这对头的对面仅有一把椅子。开头一段时间,他的坏情绪丝毫没有流露出来,反而佯装十分开心。不过,他酒也喝得够量了,自觉话多起来。大家又喝下去不少酒,还起身跳舞。全桌人都吵吵嚷嚷,非常兴奋。佩吕已经酩酊大醉,说话都很吃力。他总有什么东西要亮亮,想不起先前要亮出什么了,就不时从小口袋里掏出怀表,举到邻座的眼皮底下。吉拉夫姑娘跟对面一个小伙子搭讪,就好像人家是她的祖父,对他讲些体己的事儿,无不具有甜美、温存和尊敬的色彩。那青年很局促,害怕露怯,回答些笨拙的奉承话,她听都不要听。在说话的嘈杂声中,普瓦里埃开始向他的对头发难了,放出了毒箭。拉弗乐尔面带微笑,平静地看着,意识到自己压倒性的优势。普瓦里埃气急败坏,借着酒劲儿,双手扶着餐桌半站起身,眼睛直视着拉弗乐尔的眼睛,开始吼道:

“我这一辈子,最可怜那些蠢笨的人,他们绘画就像举杠铃,却就此打住了。那些粗俗的人,现在我鄙视他们,要唾弃他们那副嘴脸。为日历作画的那些画家,让他们翻滚在激动中和用胳臂绘画中吧。我呢,我工作在精神中,本质中,工作在挥发出来的精华中。我呢,有神灵光顾。今天早晨,我在画室里正绘制一幅画,忽然听见扇动翅膀的声响,我抬起头,请注意听:有些天使盘旋在我的画架上空。”

拉弗乐尔哈哈大笑,声音极为响亮,夜总会的各种声音和乐队的音乐都戛然而止。跳摇摆舞的人全停下来,一齐转向他,变得专注了。拉弗乐尔一口干下杯中酒,站立起来,声如雷鸣(震撼了所有在场者,越过墙壁,越过门窗,同时弹跳到诺尔万街和圣吕斯蒂克街,往西一直传到滚球场,往东顺风抵达金滴附近),他这样说道:

“好消息。天使,携带着粉红色药丸,去拜访爱钻牛角尖者,拜访那些枯树、那些烹调蜈蚣的蹩脚厨师。天使万岁!我也同样有人光顾,但不是天使。哎!请你们所有人,喝香槟的酒客、跳摇摆舞的酒客,请你们竖起耳朵。将来你们也会记得我要对你们讲的话。今天早晨,两个男人走进我的画室,他们还能站立,身子却弯曲了,两个身无分文的人,饿得走路歪歪斜斜,脸色惨白。他们一进屋就对我说:我饿。我一分钟也不耽误,马上安置他们坐下,面对拉弗乐尔签名的一幅油画。很快,这两个流浪汉就感觉好一些了。过了二十分钟,他们就不饿了。我的画作让他们吃饱了肚子。”

“我并不奇怪,”普瓦里埃嘲讽道,“流浪汉,就是到垃圾箱里充饥。”

“那么,天使呢,别是围着臭狗粪飞的苍蝇吧?”

这个问题让周围的人开心,引起一阵大笑。普瓦里埃脸色煞白,说他的对头是星期天画家。

两个死对头跳上桌子,扭打在一起,在乐队演奏的柔美探戈舞曲中,他俩在酒杯酒瓶之间翻滚。冰香槟酒的水桶打翻了,两个人全身湿透,手和脸都出了血,还照样拼命厮打。吉拉夫姑娘要发扬义气精神,便扑向璐莱特·邦班,扇她耳光,抓她的脸,从上到下撕破她的衣裙。佩吕莫名其妙,看不懂这种暴力场面,他提着表链,任由怀表摆动,还不时抛出媚眼。突来一脚,将怀表从他手上踢飞,一个抛物线击到酒瓶上,怀表撞坏了。朋友们费了好大力气,先拉开两个女人,再拉开两个男人。拉弗乐尔咯咯笑了,他满意地看到,自己仅伤了一只眼睛,而普瓦里埃一对乌眼青,嘴唇还破了,耳朵开了一道大口子。普瓦里埃也不觉得吃亏,庆幸几下重拳击中了对手胃部,会让他很长日子不得好过。两个敌手各自庆祝胜利,分别要了一瓶酒。

约莫早晨八点钟,拉弗乐尔在吉拉夫姑娘家醒来。他横躺在床上,夹在佩吕和祖父之间。吉拉夫姑娘则睡在另一间屋。拉弗乐尔回到家里,冲了个澡,就带上一本素描册,前往默东树林散步,逗留了一整天。傍晚,他回到家时已筋疲力尽,但是胃口大开,用了一顿画作美餐,这才上床休息。入睡之前,他还在想昨夜发生的事,非常自责没有守住秘密。幸好没人认真看待他讲的话,在场的画家回想起来,只会当作是一种发飙的想象。

至于他这画作的秘密,如果了解埃尔迈斯制定的行动路线,拉弗乐尔就不会这么安心了。画商拥有七幅拉弗乐尔的画,他急不可待,要使之变成他的生财之道。这些画作的营养功能一旦公之于众,售价就会不断地直线上升,过去的每一天都会意味一笔财富,时间真的就是金钱了。埃尔迈斯计划大宴宾客,发出请柬,定于下周的第一天。在那之前,他由内弟利奥奈尔协助,在竞争对手,甚至从私人收藏那里,抢购能找到的所有拉弗乐尔的作品。他以这种手段,获取了另外八幅“营养时期”的画作,以及二十来幅前期作品,虽然不是营养画,也必有相当高的价值。

星期一晚上,八点半,埃尔迈斯邀请的客人聚在画廊里。有一位著名画家、一位律师公会会长、两位报社社长、四位艺术批评家、国家广播电台台长;女士方面:一位电影演员、最时髦的伯爵夫人的一个组合,还有几位男宾的妻子。到了九点一刻,所有人都开始饿了。差一刻十点钟了,看看女主人还没有开饭的意思,人堆里就升起各种私议声。埃尔迈斯请客人耐心一点儿,保证他们会吃上一顿从未用过的晚餐。到了十点一刻,他才终于通报夫人可以用餐了。餐室的门大敞四开,客人都跟饿狼似的,可是看到为他们摆好的餐桌,一张张脸都拉长了。餐桌上没有一个餐盘,也没有一只酒杯;什么必备的餐具都没有,只在每一座位摆餐具的地方,放了一朵鲜花和一张客人的名片。反之,桌上摆了一大批画,每两位客人共享一幅,正对着席位。客人各就各位,都冷冰冰地沉默。唯独家里的一位熟客,《笔杆》杂志的艺术批评家,还有勇气发一声怨言:

“这就是冷盘,还要让我们胃口大开。但愿烤肉不是布拉克[1882—1963,法国立体派绘画创始人]的。”

“亲爱的朋友们,我觉出来你们有点儿不安,但是尽管放心。”埃尔迈斯说道。他用几句话向客人说明,为什么把他们聚在摆满画的这张餐桌周围。这番话非但没让人放下心来,反而增加了他们的惶恐与恶劣情绪。有些人认为这是一场恶作剧,另一些人则认定是这家主人的疯狂之举。由于女主人亲热地请他们开始用餐,他们出于礼貌,只好装模作样,都注视面前的画作。过去还不到五分钟,餐桌周围就升起了惊诧的低语声,很快又释放出兴高采烈的情绪。埃尔迈斯心情这才放松下来,笑逐颜开,一副得意的样子。宾客们酒足饭饱之后,就纷纷问他有关拉弗乐尔的情况。报社的两位社长还做了记录,急切渴望多了解这位画家。埃尔迈斯不用恳求便作出回答,在描述中还美化了拉弗乐尔的形象,披露了他的私生活,为他臆造了一套艺术理论,无中生有,编造出许多事来,还少不了公布他的住址。《自由日》报社社长按捺不住,很快就溜走了。《小法国人》报社社长也脚跟脚离去了。四位艺术批评家从属于别家报纸,犹豫是否也要效仿那两位社长。“何必呢?”其中一人说道,“我们的文章会让人丢进废纸篓里,还会有人把我们视为疯子。”

“文章还得写,”另一个人说道,“我清楚,我的稿子通不过。但是,如果今天晚上我不拿出东西来,明天就会有人指责我没有动笔。”

最终,他们还是决定告辞,而广播电台台长也要去为第二天准备一期节目。其余客人则一直待到很晚,谈论拉弗乐尔及其为绘画开辟的新前景。几位伯爵夫人一心只想邀请他去她们的沙龙。

第二天早晨,拉弗乐尔七点钟起床。洗漱完毕,还未穿好衣裳,他就听见有人敲画室的门。二十来名记者侵入楼道平台,个个都异常兴奋,还有记者爬楼梯上来。离房门最近的那名记者摘下帽子,客气地问道:

“一定是拉弗乐尔先生吧?我是《永恒的法兰西》特派记者……”

“先生不在,”拉弗乐尔回答,“先生出门旅行去了。”

一阵不满的咒骂声回应了这种令人失望的答复。《永恒的法兰西》特派记者戴上帽子,询问拉弗乐尔是否已出行很久,前往何处(“前往美国,去一两个月吧”),又问他是否去卖画(“先生没有说”),他是否参加了抵抗组织,是否是与巴西一个联盟的成员,他爱吸法国烟还是美国烟,他是否喜爱音乐、舞蹈,是否爱喝咖啡。

“您还是行行好,让我们进画室看看,我和我这些同事,摄影记者,进去拍几张照片。”

“不可以,先生禁止我放任何人进他的画室。”

“永恒的法兰西”从钱包里取一张一百法郎的票子,递给忠实的仆人,遭到坚决拒绝。

“我不是吃这口饭的。先生对我非常好,非常慷慨,我对他怎么也不能干出这种事来。”

“至少,您拿出他的一张画来,让我们开开眼。您这么做,主人反而不会责备您。”

拉弗乐尔狠不下心拒绝满足记者们这一要求。《自由日》和《小法国人》两份报纸一出版,大部分记者都受到了警示,要什么东西也不吃就去看那著名的画。拉弗乐尔回身找出他那幅《拉手风琴的男人》,允许他们观赏了许久,以缓和他们极度的饥饿感。他们十分满意,亲身体验了一种奇迹,而刚看到关于这一奇迹的消息时,他们还半信半疑。

“我能问一问吗,你们为什么来看先生?”拉弗乐尔单纯好奇地问道,“我希望先生没出什么大麻烦事吧?”

“怎么,您还不知道?您没有看《自由日》报,也没有看《小法国人》报吗?”

一名记者递给他一份《自由日》报,另一名记者递给他一份《小法国人》报,还以客气的责备口气对他说:

“谢谢您给我们看了画,不过,我的小老哥,您还是可以多说几句嘛。”

“先生从来不对我说他所做的事。如果想多了解些情况,你们就去拜访画家普瓦里埃。他是先生最要好的朋友。他们相识相知有十五年了。普瓦里埃先生住在加布里埃尔街97号。千万不要告诉他是我打发你们去的,他很可能要怪罪我。”

记者们纷纷抽身,嘴里虔诚地念叨着普瓦里埃的名字。拉弗乐尔不免有点忧伤,回身坐到画室里,翻看《自由日》报,只见头版头条,赫然一行大写字母的标题:《比原子弹威力还大》。下面三栏并排,还下接第二页。“画家拉弗乐尔的姓名,昨天还不为公众所知,明天就会挂在所有人的嘴边,不仅仅在我们国内,而且在全世界,他都将彰显我们永葆青春的法兰西永不衰败的强盛:法兰西民族的智慧、发明创造的天赋、活力、力量、人的意识,赢得了各国人民的赞美和羡慕……昨天晚上,为艺术大力操劳的阿里斯蒂德·埃尔迈斯先生,在家里招待诸多朋友,我有幸名列其中。热情的埃尔迈斯太太……能不让人以为,我们所有人是受了一种幻觉的愚弄吗?不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万万不像真实的事,不可想象的事,恰恰是一种明显的事实。……我们思考一下,在法兰西强盛的顶峰爆出的这种绘画成果,究竟有多深的意义、多大的影响……拉弗乐尔的作品向我们肯定了这一点:艺术不再仅仅体现精神与物质的这种相切[源于数学的概念:切点、切线]的关系,不再仅仅是生存的这种暗喻的表述,这是世世代代的艺术家早已习惯的思维方式。从今以后,艺术就是一种融入,思想融入惰性事物中,是一种直接传动的接触,转化为一种鲜活的创造力。艺术不再满足于表达了。艺术转化……因为,艺术为人类思想增光,其重要性,将比得上一个伟大的法兰西工人。”

《小法国人》报则以《普罗米修斯的报复》为题,这样写道:

“我们是穷人,我们负债累累,我们的货币濒临崩溃。我们国家的一部分成为废墟。我们的机器老旧了。我们的河流干涸了。我们的政府摇摇欲坠。到处管理混乱,腐败现象泛滥。生活物资的供应越来越糟糕。我们的青年都很沮丧。我们的孩子患了佝偻病。然而,我们从未像今天这样强大。全世界羡慕的目光都转向我们,因为,在思想领域……混乱和无能就注定我们永远挨饿吗?当然了。然而,一位高尚的天才,热情地探索艺术和自然的秘密……拉弗乐尔[法语谐音“花”],您就是(请原谅我这动情的文字游戏)我们的希望之光,您将一种光辉再生的震颤特征固定在了画布上……快乐啊!光荣啊!伟大啊!这些永远也不会从一个已经展望奇异明天的法兰西注销!”

拉弗乐尔读了这些文章,心里不是滋味儿。他注意到作为画评,却极少谈及他的画作,他甚至惋惜,连加努毕(普瓦里埃的一个表兄弟)抨击他去年的画展,找出的那些巧妙的、过于雕琢的理由都没有。

这工夫,记者们又赶到普瓦里埃的住所。璐莱特·邦班把他们让进画室,请他们稍等片刻,主人就来。画室里摆放着不少油画,记者们交换想法,对普瓦里埃并不全有利。这些作品,大部分是涡形图案和涡卷形图案,通过清晰的、流动的色斑,走向流畅的轮廓。有几名记者说,这家伙不得了,有一种可怕的疯狂劲儿,有一种冲击力,有深藏不露的疯狂情感。另一些人则认为,这是甜蜜的精致,是轻薄的女性、病态的矫揉造作,是恶作剧、吹牛皮。普瓦里埃一进来,就引起一阵强烈好奇的骚动。作为那天夜里打斗的留念,他两只眼睛还肿着,两个大大的青紫的眼圈儿,耳朵附近有一道包扎,下嘴唇也包扎了,妨碍说话,微笑像做鬼脸。

“诸位光临令我惊喜,抱歉让你们等候了。”

“我们正好趁机观赏了您的作品,”“永恒的法兰西”说道,“您的画作之美与大胆是无与伦比的。”

普瓦里埃尽量露出微笑,还略一躬身表示感谢。

“你们太客气了。老实说,我的画作乍一看,可能出人意料。我的画作中有某种偏见,我说的是偏见,很明显。然而我的画作,并不像许多人以为的那样,是一种抽象画,反而是极端现实主义的。我的画作也并不满足于摈弃一些唾手可得的表象,代之以另一些同样唾手可得的表象。我的画作旨在深入现实的心脏部位,经过分析与综合,抓住现实事物本质的核心奥秘,将这种奥秘与我本人的交点固定在画布上。”

“非常有趣,非常新颖。完全独特的理念,听了令人振奋。”“何等时代啊!”一名来访者感叹,“对了,今天早晨的《自由日》报和《小法国人》报,您看了吗?”

“没有,还没看呢。”普瓦里埃回答,激动得满脸通红。

他刚看了几行,脸色就变得煞白,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他越往下看越气愤,终于失去了常态。记者们期待他那五官流露出愉快的笑意,想要在那张鬼样的脸上,看到激动而吃惊的表情。普瓦里埃忘记了有记者们在场。

“这不可能!”他吼起来,摔掉报纸,“这种蠢话,这样虚张声势,究竟搞什么名堂?”

“这不是虚张声势。我们亲身体验了。拉弗乐尔的画确实称得上一种食粮。”

“我才不管呢!即使果真如此,我也把拉弗乐尔视为零,一个毫无才华的画家,一个自负而狭隘的拙劣画家。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他就只能画画萝卜。算他运气好,能找到一些愚蠢的人挨宰,但是我绝不加入这些人的行列。”

这种出乎意料的反应,引起在场的人反对的议论声。普瓦里埃意识到自己说话走火了,就试图控制情绪。

“显而易见,有一种发现,给拉弗乐尔的创造才能增光添彩了。他那秘诀,如果应用到别的领域更有实效,用在绘画上,很可能只是为了寻开心。”

“依您之见,”一个人问道,“艺术的灵感,在这种奇迹的显现中,没有起任何作用啦?”

“您怎么能让艺术灵感和食粮之间存在一种联系呢?这根本就不可能。反之,我始终认为,拉弗乐尔应该到食品行业大显身手。”

普瓦里埃再怎么隐忍也是徒劳,他难以掩饰心中的怨恨和恼怒。记者们也不再坚持。他们向他投去几点尖刻的看法之后,便告辞了,并且称他为“亲爱的大师”。

下午的早半晌,拉弗乐尔派一个男孩去给他买晚报。最大的版面保留给当天发生的大事件。他从而得知,埃尔迈斯画廊一开门,就拥去大批人。橱窗里重又展示黄衣裙小女孩的那幅画。蜂拥而至的人太多,必须维持秩序,疏导排队。这消息很快四散传开,各处饥饿的人纷纷赶来,还不算那些好奇的普通人。最后一刻的新闻:拉博埃蒂街和附近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报上还报道一个陌生人在左岸一家画廊发现一小幅拉弗乐尔的画,以八万五千法郎的价格买了去。一家极左的报纸还哀叹,创作出这样好的一种画作,本可以安慰忍饥挨饿的人群,却变成金钱势力的猎物。文章的作者还指出,仅埃尔迈斯一家画店拥有的拉弗乐尔画作的数量,每天就足以让数千营养不良的人吃饱饭,恢复体力和健康。对于拉弗乐尔去美国旅行的消息,报道完全持保留态度。总之,有人怀疑仆人遵照吩咐,维护他主人的安宁,但是没人想到他就是主人本身。

引起拉弗乐尔最强烈兴趣的报道,还是描述记者们到画室采访普瓦里埃的场景。《自由日》报给出如下的说法:“有人对我们说:你们去看看画家普瓦里埃吧,没有再要好的朋友了。我们赶到他的画室,最要好的朋友让我们等了十来分钟才露面,无疑是留给我们时间欣赏他本人的画作。唉!我们很快就耗尽观赏的兴趣。终于来了一位先生,肿胀着一张脸。这就是最要好的朋友。他不容我们置喙,开口就兴致勃勃,大谈他本人的画作,解释为什么他是个大画家。我的画作。我的画作。我的画作。谈论不休。我还是设法让他明白了我们采访的目的。毫无疑问,一大早记者们登门采访,让他以为他成了当天的名人。他大失所望,一时气急败坏,向我们抖搂出他对画家拉弗乐尔的真正情感。天才和伟大可能引起一个才具平平的人嫉妒和怨恨,在一连串辱骂和恶狠诋毁中,统统都爆发出来了。依他之见,拉弗乐尔就等于零,毫无才华,一事无成。最要好的朋友不过是个假友人。”

拉弗乐尔读完这篇文章,难免感到几分内疚,这时忽然听到有人敲门。未待他说什么,一个矮个儿老太婆就推门进了画室,气哼哼地问道:

“您准是拉弗乐尔先生,对吧?那好,别人传说的您的画作的事,是真的吗?好,我饿。”

画家就安置她坐下,面对《拉手风琴的男人》那幅画。

“这不费您一点儿事,”老太婆指出,“我年轻那时候,想要吃饭就得干活儿。现在看来,乱画点儿什么就行了。我还肯定,这能给您带来收入。您这儿家具齐全,您看样子不像个很不幸的人。我呢,年轻那时候,干一小时活儿,挣五苏钱,一天要干十二个钟头,有时还要长。如今,我拿养老金,刚够我啃干面包,喝自来水。肉票、黄油票,那是发给有条件的人的。对于我们这些老人来说,什么东西都太贵了。生活,不愿意要我们了。甚至在门厅,别人都觉得我们是多余的。整整劳碌一辈子,想想看,从十三岁起,我就在车间干活了,一辈子劳碌下来,就到头了,累了,干不动了,看到老年就像一种报酬。心里就想,在暖屋子里,迈着小碎步,跟一只老猫做伴,如果到另一边去,老猫的日子都不好过。自己要轻手轻脚,说话要柔声细语,坐在一张舒服椅子上打打毛线(什么也不干,就不免惭愧),俯向窗户,瞧瞧在天竺葵花之间结束流逝的生活。想归想,还得回到现实。房间里没生火,没有软和的面包给猫,连自己都没得吃。天竺葵花一百法郎一盆。您说说,还真是的,您这活儿,能饱肚子。我觉得怪怪的,有点儿像喝醉了。您的运气好,还年轻。一辈子都能吃饱饭。”

“您就放心吧。从现在起,您再也不会挨饿了。我这就给您所需要的。”

拉弗乐尔走到画室尽头,从钉子上摘下极小一幅画,画上有一个苹果和一杯红葡萄酒。老太婆抿着嘴唇,目光锐利,用眼角余光盯着画家。她从画家手里一把夺过这幅画。

“可真不大呀,”她干巴巴说了一句,“不管怎么,也挺好。谢谢。我该就此打住,不再吃您这份儿了。”

就在老太婆再次品尝《拉手风琴的男人》的工夫,又有人敲门了。拉弗乐尔去开了门,门外是一个瘦弱的年轻女子,穿戴很寒酸,手拉着一个小男孩,有七八岁,脸蛋儿苍白,神情呆滞。这女子目光胆怯,一副恳求的样子,不知道如何说明自己的来意。拉弗乐尔让他们进画室,把他们带到一幅画前。小男孩惊呆了一样儿,扭头四处张望,就是不看面前的画。终于,画上的一个细节抓住了孩子的眼球,无须解释他就明白了,一秒钟也不再虚掷。老太婆吃饱喝足,颇为敌视新来的人,那样子尖刻而不怀好意。那位母亲看着孩子进食,不敢趁机自己蹭饭吃,为谨慎起见,让拉弗乐尔相信她没有滥用善心,还抬眼睛望向画室的玻璃屋顶。

“这也给您用的。”拉弗乐尔对她说。

她勉强一笑,感谢画家,上身往前倾去,仿佛要扑向画幅。她开始吃饭,比她的孩子还要狼吞虎咽。拉弗乐尔久久注视二人瘦弱的身影,肩膀犹如酒瓶颈,颈背凹陷而惨白。他去取另一幅画,是两天前完成的一小幅花卉习作。老太婆跟在他身边,小声对他说:

“您的货物,不要浪费在这些人身上。这种人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全是些穷鬼,懒惰的人。连我都要轰他们滚开。”

“我差一点儿想把您这幅画给他们,”拉弗乐尔回敬道,“您这么大年纪,不需要吃这么多了。”

老太婆吓坏了,把她的画紧紧搂在衣裙上,迈着小碎步冲向门口,嘟囔着消失了。母子二人吃饱了饭,以后的日子也饿不着了,便同样离开了画室。拉弗乐尔锁上房门,决意谁来也不再开门了。他心中暗道:

“那样就会没完没了,我连一分钟绘画的时间都没有了,也很快连一幅画也剩不下了。”

他刚要接着绘画,就听见楼梯口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拳头砸得房门直颤,而且,几个人的声音叫喊起来:

“给我们开门,大懒蛋。就知道你没有去纽约。快开门,别让我们收拾你。”

拉弗乐尔笑着开了门,花团锦簇的一群人蜂拥而入。是蒙马特高地的伙伴们前来祝贺。他们上午聚在一起,决定中午不吃饭,下午四点整,全到他这儿来要求用餐。他们带来鲜花和几瓶香槟酒。几乎所有人都换上了他们最体面的服装,拉弗乐尔又感动,又有点儿难受。开头一阵子,他们面对他,虽然尽量随便些,但还是很拘谨,就好像这个老朋友突然变得疏远了,而原先他们相互帮忙,恼火骂架,还推心置腹,都是家常便饭。他们逐渐放下心来,看得出他一点儿也没有变,很快消除了距离感。聚会变得特别欢快,特别热烈,吉拉夫姑娘未饮先醉,亮出了她那男孩的胸脯。拉弗乐尔早有安排,将他的画作全部翻转面壁了。

“请原谅,”他说道,“我要办件事,就在这个街区,一刻钟就回来,马上就让大家吃饭,在这之前,我要求你们不要看我的画,否则,你们会没了胃口。”

他快步登上柳树街,又下到背面坡道上,一直走到加布里埃尔街,上前去敲97号画室的门。普瓦里埃亲自来开门,一见是他的对头,身子不由得激灵一下。他的眼睛还充血,套着黄紫色眼圈儿。

“你来干吗?”

“我来向你道歉,”拉弗乐尔回答,“今天早晨,是我打发记者们来找你,对他们说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滚开!”

“好啦,我来你这儿,你总不能把我赶出门。今天早晨我那么干很后悔。我打算给报纸寄去一份照会,澄清这件事。如果你愿意,我们就一起发照会。你接受吗?”

普瓦里埃不回答,眼睛盯着他的皮鞋头。

“这工夫,伙伴们全在我那儿呢。我感到他们遗憾少了你。”

“我并不阻止你们欢聚,”普瓦里埃说道,“但是我呢,这不是我走运的日子。”

他始终垂着头,那神态显得很不幸。

“你去看看大家要给报纸写的照会,一下子就全扭转过来了。我要说,我对你的态度恶劣透了,对你总是恶语相加。我也认真考虑,两个人为什么就闹翻了呢?我想到我的画室还在洗濯船上时的境况。等一下,我认为出事儿是玛奈特的缘故。一个矮小的金发姑娘,她在我那儿落脚,说话带点儿口音,特别爱喝金鸡纳酒。总之,就是玛奈特的事儿,当时我仿佛发觉你向她献殷勤。”

“我记不大清楚了。”普瓦里埃说道,脸微微红了。

“坏蛋,算了,”拉弗乐尔亲热地说道,“我不在乎你把她弄到手了。”

普瓦里埃抬起头,勉强一笑,闪身让拉弗乐尔进屋。

“玛奈特,今天提起来,真不算个事儿,”拉弗乐尔说道,“玛奈特,一个月前我又见到过。你想想看,她嫁给了圣奥诺雷大街的一个珠宝商人。她满口就是她的汽车、她的几个仆人和她的招待会。”

拉弗乐尔走到画室中间,看着普瓦里埃的画作,目光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嘴也微微抽动起来。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咽了一口唾沫,朗声说道:

“我在想,为什么说你那么多坏话。其实,你的画作,我挑不出一点儿毛病。”

一时间,普瓦里埃眼神恍惚,那神态似乎在收拢自己的意志。

“跟我一样,”他终于说道,“对于你的画作,我说过的话,全都言不由衷。”

这样值得称赞的肯定之后,二人都有些尴尬,沉默了下来。璐莱特·邦班走进画室,看到拉弗乐尔,不由得惊呆了。

“你好,”拉弗乐尔亲了她一下,说道,“我们要走,就等你了。”

他们三人挽着手臂走向圣文森特街,璐莱特夹在两个宿敌之间。普瓦里埃心里依然愁苦,琢磨是否在拿自己的尊严冒险,但是伙伴们欢欣鼓舞,祝贺两位画家和解,这场欢聚一直延续到午夜时分。

随后一些日子,新闻刊物继续大版面报道拉弗乐尔的画作。公众的好奇心难以餍足,大部分报纸一发行就销售一空。针对这一专题,有一家报纸指出,自法国解放以来,任何一起政治事件,都远不像拉弗乐尔的画作一样,在法国民众中间引起如此大的兴趣。多亏了巧妙周旋和狡猾手段,拉弗乐尔又在一周内成功摆脱了记者的纠缠。之后他被清洁女工出卖了,给人逮个正着,只好投降,在画室里接待了记者。他在拍照又拍照的镜头前表现得并不出彩,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向他提出的大部分问题:

“您如何工作?您怎么看绘画?您的作品对绘画会产生什么影响?”诸如此类问题有上百个。

就在拉弗乐尔穷于应付的时候,一个美国的年轻女记者顺手牵羊,拿了他一把牙刷和领子的纽扣,作为纪念品带回新大陆。外国的新闻机构起初还持怀疑的态度,随后也跟进,大肆报道富有营养的画作。《芝加哥邮报》出巨资,派一组学者到巴黎研究拉弗乐尔的画作,确定其营养功能的物理-化学成分的属性。学者组检查了好几幅画,取样进行了各种分析,得出结论,跟任何别的绘画作品成分一样,丝毫没有新发现。老实说,比起那些学者来,艺术批评家也没有什么突破。他们研究拉弗乐尔艺术的强烈意识并不亚于科学,然而,他们写出来的文章,也可以适用于许多其他画家,而他们的画作并无营养功能。这起事件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们以其习惯和舒适的自动化能力,不足以发挥出他们的智慧,而这应该是一切批评的目的。再者,他们也并非全是拉弗乐尔的追随者。他们之中有几位,对他甚至用词严厉,佯装把他的画作视为一种有趣的现象,还将其吸引力与集市卖艺演出相比,但是跟绘画既然毫无关系,对他也就没有什么可赞美的了。尖锐的批评,譬如《我的写字台》周刊这样写道:

“我只喜爱,只赞扬伟大,凭借这一点,我才无愧于我这一代人:这一代人在制高点掌握伟大的含义,而且恰恰推动法兰西走上伟大之路。因此,我要问,拉弗乐尔先生的画作中,何处体现出伟大呢?我们保留回过头来进一步探讨的权利,眼下就算这种画作包含某种意义的伟大,我所理解的伟大,也仅仅属于我们,伟大的故乡法兰西的法国人。假定如此,说得再确切些,以这种假设为前提,我们还能接受将一部作品的伟大称为伟大吗?而这一作品的伟大,仅仅是借助于并不伟大的一种特点吧?当然不是,因为,一个塞尚的伟大,一个雷诺阿的伟大,如果与腌酸菜烧土豆猪肉(无伟大可言)密不可分,那么这种伟大本身也就缺失了伟大,不管怎样,缺失了真正的伟大,假如我们称之的伟大,就是制约伟大的那种伟大。这就表明……”

《束薪》杂志的批评家布瓦特利埃也有自己的一套见解:

“不能拒不承认拉弗乐尔的画作有某种效能,我们也不掩饰对我们来说,这种效能是伟大的唯一真实之路。可惜的是,有些路通不到任何地方,或者突然中断,或者七拐八拐又回到出发点。我十分担心,尽管有一种不可否认的效能,拉弗乐尔也会陷入这种状况:永远也达不到任何终点。这是因为,这位艺术家的绘画不是一种介入的绘画。据说,他不是有一个堂兄弟,在维希政府一名部长手下当办公室主任吗?我绝非想暗示什么,然而,事实终归是事实。如果拉弗乐尔曾受过这种亲属关系的连累,那就很可能表现在他的画作中。”

《我与世界》杂志的批评家、存在主义者德尔库瓦,用这样的言辞发泄他的恶劣情绪:

“作为存在者,存在者的任何表现,一方面不能在孤独感和事实性[存在主义哲学用语]之间,另一方面也不能在扬弃和碱性(体质)-焦虑之间,再那么单纯地、概略地、可视性地提出错综复杂关系的问题了,同样,造型艺术作品也不可能以这种方式提出这样的问题,或者将其视为一种尚未定题[哲学用语]的可能性,或者将其理解为已经存在的事实。存在,不存在,事实还是即将成真,意识的相交线,即某种事物与虚化的我超验世界的意识(从中恰好降临相交的轮廓——伟大)。我清楚地看出,拉弗乐尔先生的画作企图如何处理一个如此简单的问题,他亲自向某种美学的追随者提供了什么论据。他声称,既然他本人的画作汲取的源泉,并不是我们所说的超验性,那么艺术绝非相交的边界,也绝非在一种偶发的情况下,重获通感统觉的一种现象的包体。不过,拉弗乐尔先生操纵的绳子实在太粗了。我首先要回答他,作为一种客观的思想,他那画作的特殊性,只是要归类的一种现象,而眼下,他的画作富有营养的属性,跟一个土豆或一片火腿相差无几。”

从头几天开始,拉弗乐尔就决意不再看大肆报道他的报纸,感觉就爽多了。看报只能侵蚀他的创作,而现在,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勤奋。他那令人忘乎所以的名望,几乎丝毫也没有改变他的生活方式。他留意不扩展交往的圈子,从早晨工作到夜晚(除了每周两天节食,他强制自己遵守规定),差不多足不出户。有时,几个朋友到画室逗留片刻,看他作画,打听点儿什么事。他们无不对他说,在他的画作引起的喧嚣的荣名漩涡中心,见他还如此平静,心理还如此平衡,他们都非常惊奇。

“其实,”拉弗乐尔回答,“我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

他这么讲很真诚,但也难免不自欺欺人。他时常注视自己的画作,心里那种不安的沉重感,几乎总要转化为愧疚。他想到他这些画中蕴蓄着大量的生命活力,却不能让任何人获益。这种创造增益精力的作品的天赋,在他看来包含着义务,他也越来越感到,拥有这种能力的他所应承担的责任。走在街上,遇到一个营养不良的孱弱的孩子,这类念头便又一阵一阵地冲击他。有一天,他心生一念,去见附近的一所小学校长,交给校长一幅油画,以便供应学生的饮食。每周他都这样做,拿两三幅画送给街区的学校。画室里只剩下四幅画了,因缺钱花不得不卖一幅。一个画商出资六百万买下来,为了按期付款,画商提议换成倒填日期汇票,每次费用一万五千法郎。这种建议,拉弗乐尔当然接受了。

埃尔迈斯十二分满意:这样大张旗鼓的广告,不花他一苏钱,又能坐收荣名并渔利。他的画店里人总是走不空。黄衣裙小姑娘那幅画摆在橱窗里,出尽了风头,继续吸引大批人在人行道上驻足观赏;此外,拉弗乐尔另一幅油画陈列在画廊里,牢牢固定在小展台上。但是,那些有身份的人、巴黎黑市的各界名流,则被请进埃尔迈斯的内室,几个房间陈列着他收藏的拉弗乐尔的作品。埃尔迈斯太太并不上茶,而是请客人品尝肖像画或风景画。大家对画商赞不绝口,他也摆出一副发现人才的得意神态。报纸称他为我们时代的沃拉尔[昂布鲁瓦兹·沃拉尔(1868—1939),画商和版画出版商。1895年,他为塞尚举办了画展,还对高更、博纳尔、毕加索等人的画作极感兴趣],说他参加了抵抗组织,由于他并不否认,有人就颁发给他一枚类似的奖章。这期间,拉弗乐尔的画作一炮打响,盛况空前,售价眼看着飙升,每周涨一百万,谣传他最好的画最终要价值上亿。这震动了美国交易所,法郎在交易市场重又稳住阵脚。法国内阁总理每天唱两遍国歌,歌唱法国的强盛。他促使国会热烈投票通过议案,由国家购买两幅油画,放到卢浮宫博物馆展出。参观者很快蜂拥而至。保安人员从未见过这么多人,甚至连百分之一都没见过,一时不知所措。参观的群众前呼后拥,所有展厅都挤满了人,大家在原地踏步,等待轮到自己到近前观赏拉弗乐尔的两幅画。这些人,甚至对《拉约孔德》[《蒙娜丽莎》的绰号]都不屑一顾。他们排队心急,很容易动火,彼此踩了脚,相互辱骂,推搡起来,爆发了斗殴。有一天,有些人就借助于伦勃朗、拉菲尔、弗拉戈纳尔、大卫的名画之势,打斗了一番。

富有营养的画作,即盛期的作品,并没有独吞新闻炒作的收益。职业期前期的画作,售价也已经非常高昂,低于七十万法郎是买不到的。而且还发现,前期作品并非完全不具备营养的特质:一小时能发散出一小杯牛奶的价值。这毕竟是有意思的事儿。逐渐又揭示出来,还存在一个过渡时期,其间的画作能挥发出一桌粗茶淡饭,已经有了基本的养分。这类发现随时让拉弗乐尔事件反弹,新闻报纸也不失时机,又一轮大炒作。巴黎和各大城市的民众,也都显得激动不已,对富有营养的画作似乎并不陌生了。

住在巴士底街区阁楼上的穆德吕和巴拉乌瓦纳,总感到一种特殊的激动。靠拉弗乐尔的礼物生活的头几周,倒也没有怎么乐不可支。每天,他们都对着柳树街景,用三餐饭,然后睡觉,心安理得地等来第二天。他们很快恢复了体力,脸蛋儿鲜红,好像胖娃娃了。

“可以吹嘘是幸福的人了,”巴拉乌瓦纳说,“我这处境,拿个部长的职位我都不换,让我去当国王也不干。当然了,他们有汽车,应有尽有,可是,能享多长时间福呢,他们根本没个谱儿。而我们呢,这叫一个可靠,一辈子都安心。”

除了解决了吃饭问题,他们的生活状况并没有什么改观。他们住房穷苦,穿衣穷苦,没有爱情,也没有钱花。不久,他们就养成习惯,饱食终日,不再觉得生活美妙了。日复一日,单调得要命,盼不到个尽头。细想起来,他们非但得不到安慰,反而想到一些生活情景,足以让他们厌恶现在的命运。

“人活在世上,不应该像一头要喂肥的猪,”巴拉乌瓦纳说道,“我宁愿少吃一些,过上一般人的生活。”

“当然了,”穆德吕也叹道,“不过,饿肚子也不好玩儿。应该干的,就是工作。不愁吃的了,挣的钱可以用到别的事儿上。可以去喝咖啡,去看看电影,还可以买像样的衣服穿。再说了,一干起活儿来,时间过得也快了。”

“没错儿,可是我呢,我就不能出去工作。有我这样一段政治经历,就一点儿辙也没有了。不过,你是可以工作。”

“我什么也不会干。”穆德吕也振振有词。

他们似乎注定的生活方式,越来越难以忍受。柳树街景图歪斜着挂在阁楼墙上,开始让他们厌恶。为了打破时日的单调,他俩就上街走走,但是身无分文,连买份报纸的钱都没有。他们穿过城区,却跟生活毫无接触,这种出行也得不到丝毫安慰。一天傍晚,他们回自己住处,在共和国广场,穆德吕拾了一份行人刚刚丢到人行道上的报纸。看到新闻报道如此重视拉弗乐尔的画作,他们特别惊讶。

“你听听这个,”穆德吕说道,“‘国家刚刚购得拉弗乐尔的两幅画:一幅雪景,一幅室内乐演奏场面,各出资一千一百万和一千四百万。这两幅画作技法令人赞叹,据说将在卢浮宫博物馆展出。’”

两个伙伴对视,无须开口说话就明白,他们想到了一处。第二天早晨,他们早早离开了阁楼,带上柳树街景图,伸出手那一刻,他们感到一阵揪心。穆德吕这个人,出于天性和生活经验,信不过心理反应,他只觉得有点儿别扭,近乎内疚。经过林荫大道时,他们目睹了一个短暂的激烈场面。一家中档餐馆的老板,揪着一个员工的衣服,将他扔出门外,还骂他是流氓、窃贼。餐馆伙计受到猛然的推力,差点儿跌倒在人行道上,不过,他还是站稳了,转过身去,抛回一句:“算了,三等餐馆,过不了两个月,非得黄摊儿不可。”那老板没有找到回敬的话,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却由激怒转为忧虑。这个争执的场面,惹得巴拉乌瓦纳发笑,但引起穆德吕深思。

画店周边已经挤满了人。那一张张脸上,贪婪的目光都投向那黄衣裙小姑娘,而这两个伙伴瞧都没有瞧见。店铺里也人满为患。埃尔迈斯在里间。他既怀恨又好奇,起初犹豫,随后同意接待两个来访者,希望能羞辱他们。

“这是拉弗乐尔给我们的一幅画。”穆德吕说道,亮出了柳树街景图。

“你们想卖吗?我实话告诉你们,卖不上多大价钱。这甚至算不上一幅画,只是一张普通的习作。”

“不管画作还是习作,您找不到更有营养的了。您若是打算买,可以试一试。您给多少?”

“唔!我嘛,”埃尔迈斯声称,“我不是买家。当前,拉弗乐尔的画价钱降得厉害。运气好一点,你们也许能拿到八万法郎。一幅画最重要的是它的艺术价值,这幅习作根本谈不上艺术价值。”

巴拉乌瓦纳面如土色,做了个绝望的动作,然而,穆德吕没有流露一丝惊慌失措的神色。

“既然您不是买家,那就免谈了。其实,我并不担心。这样一件作品,不管以这种还是另一种方式,总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

“听我说,”埃尔迈斯说道,“既然你们需要钱,我还是能帮你们摆脱窘境。我出八万,收下这件习作。”

“此外,您不是想要我把背带裤也搭给您吧?”穆德吕问道。

他鄙夷地嘿然一笑,随即转身,拉着巴拉乌瓦纳就走向门口。埃尔迈斯慌了神儿,从安乐椅上站起身,抛出一句:

“好吧,我可以出到五十万!”

巴拉乌瓦纳从头到脚都颤抖了,他收住脚步想要返回,但是,穆德吕坚决把他拉回来,推着他走在前头。埃尔迈斯追上来,在画廊的人群中间赶上他们,低声说道:“一百万。”穆德吕连头也不回。他们走到拉博埃蒂街上的时候,巴拉乌瓦纳对他这伙伴就刮目相看了。他赞赏同伴拒绝了一百万,感到自己也长大了。

“我真希望我那表兄埃奈斯特在场,看着我们讨价还价。别看他是专区区长,我认为他也会有点儿羡慕的。”

“对我来说,一百万,根本就不存在,”穆德吕朗声说道,“几百万吧,过不了一年,我要每人至少一千万。你瞧好吧。”

他们又沿着林荫大道往回走,进了刚才那会儿,被赶走的那个伙计预言要黄摊儿的那家三等餐馆。老板心事重重,阴沉着脸,带搭不理地接待他们,但是,他当即就对穆德吕的提议有了兴趣。当场就谈妥了。收益的三分之一归餐馆老板,余下的由画作的两个主人平分。次日餐馆休业,要内部整顿,数日后,打出“好画”餐馆的招牌,准备接待客人了。门前挂着菜谱牌,上面用粗体大字写着:“柳树街光照效果,杰出画家拉弗乐尔的名作。”餐厅内部,餐桌全部消失,代之以两百张座椅,摆在一条狭窄过道的两侧。顾客就像进电影院那样入座,观看拉弗乐尔的画作。画挂在里侧墙壁上,由一排灯光映出效果,而厨房里摆放一台电唱机,从送餐窗口播放出摇摆舞和探戈的乐曲。通常,顾客观赏二十分钟,就吃饱喝足了,坐在那里无事可干,也就离席而去。唯独少数人胃口特别大,要待上四十分钟或者三刻钟。每位餐费四十五法郎。穆德吕和餐馆老板分发餐券。巴拉乌瓦纳不宜露面,就留在厨房,照管电唱机。头一天开张,生意就非常红火。“好画”餐馆在街区散发了数千份广告单,引起了公众的注意,从上午十点钟经营到午夜,总是座无虚席,日营业额平均二十万法郎。穆德吕和巴拉乌瓦纳都换上了漂亮的套装,戴上大金戒指,还蓄起好莱坞式的小胡子,搭配得非常得体。

这家绘画餐馆的创立,进一步振奋了人们的精神。巴黎人食不果腹,盼望看到改善食物供应,但是屡屡失望,他们的想象就总萦绕着拉弗乐尔的画作:画中蕴蓄着取之不尽的营养。这位画家的名字,随时都会进入他们的谈话。报社得知他将画作赠送给了蒙马特好几所学校,就派记者当场采访取得的成果。公众就这样了解到,这些受益学校的孩子们,每天增加两顿画餐,一个个身体都特别棒。

“在这几所街区办的学校里,”《自由日》报写道,“洋溢着活力和欢快。男教师营养良好,女教师胸脯丰满,精力旺盛。那些男生和女生又怎么说呢?他们粉红的脸蛋儿上,闪耀着生活的快乐和幸福。他们肌肉结实,健壮,发育充分,似乎藐视忧伤和病痛。”

这样的文章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体弱多病、患佝偻病或肺结核的孩子家长,从巴黎各个地点聚来,登上蒙马特高地,察看“拉弗乐尔画境”学校放学的情景。他们眼含泪水,观赏这种实实在在、快乐健康的童年,心中充满羡慕和遗憾。巴黎民众中间,苦恼和怨气逐渐成风。在不少街区,有些人自动排成队列,齐声高呼:“拉弗乐尔!拉弗乐尔!”这种呼喊毫无骚乱的意向,而那些游行者本人也没有赋予其任何明确的含义。他们无意呼吁这位画家当政,这样呼唤他仿佛是在祈求一种天意,并未细想要他以什么方式干预。政府机构极为不安。内阁会议连续召开了四天,决定向巴黎及郊区的全体消费者发放果酱券。

《永恒的法兰西》是首家提出拉弗乐尔国有化的报纸。其他一些新闻刊物转载了这种观点,从而引起了几场论战,都很短暂,因为找不到十分坚定的论战对手。由于这一主张并不妨碍重大的利益,左派人士也不难容忍这样的国有化。内阁会议起草了一份详细计划,交由议会讨论。这期间,圣文森特街的画室里,拉弗乐尔继续平静地作画。听朋友们说正准备国有化的消息,他也置之一笑。一周之后,国有化方案在议会以高票通过。组成了一个委员会,任命了二十四名成员研究拉弗乐尔。他们来到圣文森特街,这位画家以为又拥来一大群记者,便不给好脸。实现国有化研究委员会主任明白无误地陈述了此访的目的,介绍了他的合作伙伴。

“我真不想发火,”拉弗乐尔说道,“别人也休拿这种玩笑打扰我,我有礼貌地请诸位立刻离开这里。”

“这是愚蠢的行为,”主任反驳道,“我们是到国家的一个企业来,我们是依据法律来到这里的。”

这下子,拉弗乐尔可发火了,声称他要跑到比利时去。

“不可能,”主任指出,“那要有护照,您也明白,国家不会随意让它的生产工具流出边境。况且,从即时起,会有一队消防人员和一队机动保安队负责您的安全。一旦发生火情或者偷盗企图,您招之即来。他们常年驻守在院子和楼层平台上。”

“总而言之,”拉弗乐尔怒道,“我成了囚犯。”

“绝非如此。在规定的工作时间之外,您可以随意走动。您的安全甚至有所保障,无论到何处,总有消防员和机动保安护卫。现在,我们开始工作吧。首先查一查您的账本。”

“我的账本?您跟我开什么玩笑。这里从来就没有账本。”

“怎么!您没有账本?这可真是怪事。太怪了。好吧,我们以后再说。眼下,我要求您向我提供起码的情况,一方面关于工作人员,另一方面关于机器的运转和效率的问题。”

“可以呀,”拉弗乐尔应答,“工作人员,就是我。至于机器么,没有别的,我只有这个火炉。”

“态度越来越端正了,”主任转身对合作者们说道,“的确,国家干预得真及时。”

“不错,”委员会副主任赞同,“看得出来,要全面整顿。”

“总之,”一名成员说道,“我们要从零起步。”

委员会对企业的糟糕状况确定了看法之后,便全部撤离了。半个月之内,委员会起草报告,说明调查的情况,得出结论,一个月后由食品供应部签署同意。起初,拉弗乐尔还以为,国有化不会给他的日常生活带来任何变化。他继续自由自在地创作,只是去咖啡馆,或者去拜访朋友时,总有护卫:四名消防员和四名机动保安队员,紧跟在他的身后。他只好安之若素,还画了他本人沿柳树街上坡,走在他的护卫队前头。然而,这段平静期没有持续多久。食品供应部开始在圣文森特街四周征用十来栋楼房,以便安置P.D.L.(拉弗乐尔生产与分配)的机构。其中有艺术管理处、运输处、会计室、广告室、技术处、物资部、人事部。这一行政机构包括一位总经理、一位副总经理、一位秘书长、十一位部门经理以及副经理,还有各办公室主任以及副主任,下面共有两千七百八十名职员。拉弗乐尔画室通过电话,能连接到P.D.L.的各个部门,一名年轻的女电话员就安排在拉弗乐尔身边。一支由十六人和一个工头组成的抢修队,入住相邻的几个套间,原住户已被清除。一天,一辆四门轿车和两辆五吨的新卡车,停在了圣文森特街。四个佩戴勋章的人从小轿车里出来,每辆卡车上各下来两个壮汉,个个膀大腰圆。他们到画室来取拉弗乐尔的一幅画,即《拉手风琴的男人》那幅作品。画家在印刷的二十多项条文的下方签了名,壮汉便将画作抬走,装在一辆卡车上,将画框装到另一辆卡车上。两件物品被运到克兰古尔街的艺术管理处,再经过其他各部门,最后放入收藏库,等待具体的指令。

对于拉弗乐尔国有化,巴黎民众期许很大,等待了整整一年之后,便大失所望。街头重又见到游行队伍,高呼“拉弗乐尔”。不再是第一次游行那种祈求的声调,而是发泄怒火与愤慨。于是政府颁布命令,持面包卡的Y券,在下个月有权用一次画餐。“拉弗乐尔生产与分配”机构立刻开足了马力。戈蒙电影院被征用,展示《拉手风琴的男人》,为巴黎人解饿。可惜的是,不是所有的票都有效。一个月期间,仅有四十万消费者得以入场用一次画餐。而且进餐者中,许多人持的是假票。这种效果微乎其微,不足以惊动黑市的那些老大。“拉弗乐尔生产与分配”机构的高级官员被人收买,数千万餐券分发给了各个级别的公务员。有一天,忽然发现拉弗乐尔的十七幅画从收藏库消失,被换成了粗劣的复制品,这可是这位画家一年的生产量。这一丑闻是捂不住的。首都多处发生了严重的暴乱。在蒙马特,位于克兰古尔街的拉弗乐尔生产与分配管理处大楼,被暴乱分子抢占,多名与画作失窃事件无关的职员遭杀害。在公众舆论的压力下,议会又投票通过了拉弗乐尔去国有化的议案。拉弗乐尔从而摆脱了他的武装护卫,同样也摆脱了行政和电话的管制。与此同时,他还有一件满意的事。政府考虑平息舆论的压力,担心危及自身的存在,就采取了一项有力的措施,决定征用拉弗乐尔全部有食用价值而没有投入消费的作品。埃尔迈斯头一个受到这项措施的打击,他收藏的拉弗乐尔盛期和过渡期作品,一下子全被没收,只付给他买入价和四成的收益。一天之内,他就损失了数亿法郎。他五内如焚,不免大病一场。其他一些画商也是如此,不得不以同样条件,将他们收藏的拉弗乐尔的画让给国家。一般来说,普通收藏者运气好些,大多数征用部门都不知道。穆德吕和巴拉乌瓦纳没费多大周折,就保住了他们的《柳树街光照图》:这幅画给这个街区民众的助益是无可否认的。然而,调查这幅画的来源时,警察发现了巴拉乌瓦纳的身份,将他逮捕。数月后,他被判处二十年苦役的刑罚。在他落难时,穆德吕还忠诚地帮助了他,也就是说,一年期间,常给他寄包裹,夜晚梦中去探监。而后,生活使一个人忘掉了另一个人。

政府这次征用了三十来幅画,而民众没有得到预期的好处。各省的议员为各自地区争取画餐的配额,拉弗乐尔的作品被分给各大城市。巴黎仅剩下六幅,计算下来,也就能向半数市民每月提供一次画餐。而这个时期,面包供应量减少,肉类更加稀缺,储存的罐头发霉了,葡萄酒也运不到。

拉弗乐尔从行政枷锁解放出来,工作的热情高涨。他又开始向蒙马特街区办的学校赠送作品,他的名字在这个区域特别得民心。他和普瓦里埃继续保持友好关系,二人几乎不再鄙视对方的画作,也愿意一起上街,时而单独两个人,时而伴随着一些朋友。有一天,吉拉夫姑娘的祖父突然去世,大家就把他安葬在圣文森特小公墓,山丘的所有朋友都来送殡。吉拉夫姑娘悲痛欲绝,大家不敢丢下她一个人不管。于是,从下午四点钟开始浇祭,他们决定进行一次朝圣之旅,要走遍祖父喝过酒的所有地方。这一通宵,一帮人就游荡在山丘街头上,出一家咖啡馆再进另一家咖啡馆。

“爷爷,你在哪儿啊?”吉拉夫姑娘呼叫,“爷爷,答应我一声啊!”

伙伴们没有醉成吉拉夫姑娘那样子,对不负责的爷爷非常气愤,也跟着她齐声高喊:

“你又灌醉啦!快出来,你这个老酒囊!”

他们略停一停,竖起耳朵听,但是祖父没应声。他们又往前行,再走进一家咖啡馆、一家夜总会。到早晨六七点钟的时候,吉拉夫姑娘及其朋友们,就睡在山丘广场一家咖啡馆的长凳上,快到晌午时才醒来。大家一致认为祖父没有死,又接连寻找了两天两夜。在这种虔诚酗酒的整个过程中,拉弗乐尔话特别多,还往往吸引人注意听。朋友们回到家,对他的话还深有感触。可是他讲了那么多话,他们一句也没有记住,只不过能想起来,他那些话很有说服力,既微妙,又感人,又精彩。在接下来的一周里,帮助吉拉夫姑娘哀悼的一伙人,有四名蒙马特画家创作出了首批有营养的作品。历史学家们不免争论,拉弗乐尔那番雄辩的言论,在这一事件中是否起了决定作用。吉拉夫姑娘的朋友们都确信这一点。可是,又有新的情况发生:事过不久,在蒙马特和别的地方,在与拉弗乐尔毫无关系的画家中,一些富有营养才华的新人也崭露了头角,这种绽放总要引起某种怀疑。谨慎的人就说,这是空穴来风,他们不听解释,更愿意亲眼看见。不到一年时间,五十多位画家,即使没有这种雄心壮志,也都进入了旺盛期。富有营养的画作很快就满足了需求,逼得黑市垮下去。画作回归正常价格,在全法国,想吃小肥鸡就买得到了。如同有人后来称呼的,这场效能艺术的伟大运动,并没有局限于绘画领域。世间也出现了效能雕刻家。他们的雕像能增加人的活力、优雅,用手或目光抚摩雕像形体的人,肚腹的肥膘会减下去。效能音乐能激励人工作的热情,还能促使大功率的机器运转起来,无须添加燃料驱动。同样,可以料想到,纯文学也不会落伍。一些诗人发表的一些诗作热度极高,轻而易举就解决了带厨房和浴室的五室套房的取暖问题。另一些作品,法国人读了,就重又热爱自由和真理。还有些作家、诗人和小说家的作品所产生的效能,甚至让人睡上了安稳的好觉。全国人民脱离了最愁苦的黑暗日子,浴火重生。大家工作,游玩,歌唱,回归永恒的青春。

效能艺术的新人,没有使人遗忘拉弗乐尔的名字:他到处受到尊敬,堪比过去几个世纪最伟大的人物。无论在法国还是外国艺术家的心目中,圣文森特街的这位画家,就是楷模和年轻师长的形象,率先悟出了效能的惠泽。他坦然地庆幸有了竞争对手,而且真诚地高兴,普瓦里埃也成为富有营养的画家。老实说,普瓦里埃的画作始终未能构成特别丰实的餐饭。他的画只是餐后的可口点心:小蛋糕、甜食和牛奶蛋糊。伙伴们短不了要庆贺他升华到效能品级。也正是在这种欢聚的场合,吉拉夫姑娘迷恋上埃勒泰尔·卢埃贝,饮水槽街的效能大诗人,半个月后就嫁给了他。埃勒泰尔年已六旬,思想少见地高超,个人生活极其检点。既然要过勤快的家庭主妇的生活,吉拉夫姑娘就郑重其事,舍弃了伙伴们、外出和酗酒,再也不会在夜晚的灯光下亮出自己男孩般的胸脯了。不巧的是,埃勒泰尔写出的诗效能了得,结果他的套房热得像蒸笼。即使敞开窗户,夫妇二人的脖颈也感到火烧火燎。诗人开始喝酒,于是人们又看到吉拉夫姑娘游荡,出咖啡馆又进咖啡馆,一杯接着一杯,与伙伴挽着胳臂,一起轧蒙马特的马路,向黑夜呼唤:“埃勒泰尔!你在哪儿呀,老傻瓜?”黑夜又聋又哑。街道通到咖啡馆,在柜台的曙光中马路再现,埃勒泰尔呕吐在楼梯上,埃勒泰尔写热辣辣的诗,伙伴们画出美妙的景物,而拉弗乐尔的画总那么美轮美奂。

就此开始了这种乐园的生活,现在看来理所当然,我们还真有点晕乎了,眼看要忘却那段苦涩的日子,那是黑市,无政府状态,腐败,一切凭票证,陷入疲惫和沮丧的时期,幸而过去了,其实离我们并不太远。

上一章:假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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