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案 东四大街失珍宝 地藏小庵逞凶狂

北洋夜行记  作者:金醉

几个月前,二号线有个投资人因为吐口痰,被创业者推下站台。这件事传得正凶时,我有个创业的朋友服安眠药自杀,救过来之后,第一句话是:到底该怎么变现?

我伸手抡了他两耳光。

这是种可怕的魔怔,好像觉得“非这样不可”。我觉得,至少一半自杀,都是这种魔怔。

下面这个故事,讲的是几个盗墓贼,但我觉得跟我朋友自杀这事儿有种神秘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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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名称:民宿奇案

事发地点:北京永定门外

记录时间:1917年7月

我有过很多次戒鸦片的冲动,每次都因为点事儿,这回最惊心动魄,因为我差点稀里糊涂死掉。

6月份,我在韩斌朝阳门外的房子里住了几天。26号凌晨,我睡不着,便出了门,在城根子底下溜达。不自觉地,我走到了一个院子跟前,院门开着,北房亮着灯。这是个白面房子[民国时期,北京人一般把鸦片馆叫“白面房子”,买鸦片一般说黑话“买药”。],我知道,自己是心痒了。

我走过去,敲了敲窗格,里头问:“干什么的?”我说:“买点药。”

小格子打开,我递进三个袁大头。格子里嘟囔了一句:“您可真会挑时候,大半夜的,我以为打劫呢。”说完丢出个小布包。

我把小布包拿在手里掂了掂,没打开,揣在怀里出了院子。也许我永远不会打开,也许一回家就打开,谁知道?

走过朝阳门,发现城门还开着,我便继续往东四溜达,打算绕一圈再回去。走到东四五条,胡同口的公厕里钻出三个男人。我一看,是从女厕所出来的,三人都穿黑短装,背着包袱,一人手里拎着把雨伞。

我一时纳闷,叫了一声:“什么人?”

三人不答话,转身就走,我跟着进了胡同。刚走几步,走在最后那人扭头甩来一个东西,我闪到墙角,那东西蹭着我肩膀飞过去,钉在胡同口的槐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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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条看起来像特意打造的,不知是做什么的

我想再追,转念放弃了,小毛贼而已。拔出钉在树上的东西,竟是一根长铁条,小手指一般粗细,一头磨了尖,一头是个弯钩。我很好奇,拿在手里,回了朝阳门。

韩斌已经到家,这个夜猫子虽然从不睡觉,但总会在天亮前回家躺会儿。我跟他讲东四的怪事,他笑我一顿,然后说:“世道奇了,上茅厕还带着暗器。”

第二天早上,我去北新桥的增裕当铺办事,这当铺的老板叫王饵,是个奸商,也是个好线人。这并不矛盾,因为他只认钱,才更值得信任。和大部分当铺老板一样,王饵明面上收当,暗地里销赃,北京城的惯偷劫匪,他都摸得门儿清。没事儿的时候,我总爱找他喝杯茶,学点新知识。

王饵刚开门,吆喝着伙计卸门板,一看见我,忙拽我进店,压低声音说:“奇案!”

我问怎么了。

“东四聚宝新,东西全丢了,俩伙计全被割了脖子,刀口一揸长。”边说边张开手比画。

“什么人抢的?”

“要是明抢,就不奇了。早上,聚宝新老板来店里,敲门没人应,就请人开锁。进屋一看,伙计死了,珠宝没了,保险箱都不见了。几把锁完好无损,门窗好好的,除了一地血,干干净净,不像有人来过。侦探巡警去了一堆,没发现任何痕迹。”

我一琢磨,聚宝新就在东四五条胡同口,紧挨着昨晚遇到黑衣人的公厕。

“老王,你熟悉珠宝店,陪我去一趟。”

“怎么,这种事儿你也管?”

“到了跟你说。”

聚宝新门口一群人,两个巡警正往外抬尸体,我看了一眼,都是一刀致命。王饵打个招呼,带我进屋。果然像他说的,除了地铺的席子泡在血水里,其他地方跟平时一样。

王饵问我:“屋里就俩人,总不能互相割脖子吧?再说保险柜没了。”

我拉他到街上,讲了昨晚遇见的三个人。王饵也觉得奇怪,但要真是他们干的,不明白怎么进的屋。

我问:“你问问这儿老板,屋里墙是好的吗?”

“早检查了,都是好的。”

王饵说,这几年太乱,好点的金店珠宝店都怕偷,聚宝新连墙缝都堵上了。聚宝新后墙和公共厕所之间有道空隙,很窄,一个人钻进去都费劲,后来就用砖头把两头空隙口堵上了。王饵带我进胡同看,空隙口的砖头砌了三四米,比聚宝新屋檐还高。

我俩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就回当铺喝茶,没再聊这事儿。临走,王饵突然问我:“你说那铁条,我忽然想起个事儿。”

我问什么事,他说,最近有个叫王天方的盗墓贼,常来增裕当铺,他们有种东西,跟你说的很像。王饵一提醒,我倒想起来,那铁条是像盗墓贼用的,可盗墓贼到城里挖什么?

王饵约了个局,我带着那铁条,和王天方喝了一杯。原来那三个人真是盗墓贼,那铁条是盗墓时用来探墓和从棺材里捞宝贝的。

王天方说,能把铁条改成暗器的,只有裴大嘴。这人是大兴的盗墓贼,练过武,最早在曹锟军队里当排长,北京闹兵变时,抢古董店被抓,出来就改行盗墓了。

王饵说:“这是老手啊。聚宝新水深,不但收赃,还提供手枪子弹给土匪绺子。这次偷得不着痕迹,肯定是黑道熟客,黑吃黑!”

我笑王饵:“你不也跟黑道儿上挺熟吗?”

王饵一撇嘴,捋了一把油亮的分头:“我们当铺能救穷人之急,靠的是真正的衣食父母。”说完,指了指王天方。

我问王天方:“盗墓贼挖墓在行,但也不会穿墙术啊。”

“不会穿墙术,但可能会挖墙术。”王天方说,挖墙盗窃是门古老的手艺,明朝东厂锦衣卫夜间秘密逮捕人,就常用这手。据说,锦衣卫挖起墙来,如庖丁解牛。位置要选好,多少懂点建筑知识,否则挖塌了,会砸死自己。工具要专业,抠掉砖缝的灰泥,悄无声息。撬松砖缝后,用铲子把砖头依次抽出。往往家里老爷已经进了东厂刑房,家丁护院还没察觉。雨伞则是盗墓贼夜间开墓穴的必备工具,不管点蜡还是打灯,都要靠伞遮光,以免引人注意。

若真是裴大嘴干的,这人是个活学活用的奇才。

王饵不明白:“可墙上没看出痕迹啊?”

我说:“能悄悄挖墙,就能悄悄砌墙,我大概知道怎么挖墙进聚宝新了。”

我们在聚宝新后面的公厕里,果然找到了拆过洞的墙,砖头码得严丝合缝,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了。从女厕所钻出去,就到了聚宝新和公厕之间的空隙里。聚宝新的后墙,也有块拆过的痕迹,我和王天方把松动的砖头拆下来,后面竟是块铁板。我拿铁条捅捅,非常结实。

王饵惊呆了:“珠宝店防盗做这么好!我们得学学。”

王天方却在地上发现了挖过的“墓门”——地道,他们挖墙受阻,就地挖了地道。地道通进了聚宝新的厕所,出口就在马桶底下。

王天方骂道:“这帮孙子,拿祖师爷给的手艺干这个,真败类!”

我在纸上画了一张平面图,大致一算,这路线,至少挖了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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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初年,有钱人家会在家里辟出个“厕所”,但用的是马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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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木手绘的平面图,根据距离估算,至少挖了三天

在我眼皮子底下溜走的,竟是个杀人越货的巨盗,我想认识认识这个奇才。

王天方建议我尽快去永定门附近打听,裴大嘴有个大胆的习惯——从不走小道,哪怕进城销赃,也是第二天下午坐马车出城。

我让韩斌帮忙,从警署档案馆查到了裴大嘴,他原名裴大春,确实是1912年兵变时被抓过,其余和王天方说的八九不离十。不但有记录,还有张照片,照片里,裴大嘴站在一堵半颓的砖墙前,穿着旧棉袍,手上戴着铐,旁边一行隶书写着“盗墓匪裴大春年三十五岁系直隶省大兴县人”。这家伙真长了一张大嘴,像口里撑着根筷子。

裴大嘴上次越狱后,一直在大兴和通县盗墓,有俩同伙,都是大兴安定镇人。一个叫吴元科,以前专挖新坟,后来跟裴大嘴一起盗旗人墓;另一个叫田谦,做过阴阳先生,专门负责找墓。

警署的照片不能带走,我和韩斌去照相馆,找人画了张素描。

我找来十三,拉我去了永定门。这里是通往安定镇唯一的大路,若坐马车,必经此地。我蹲在一棵老槐下,极目四望,来往路上都空荡荡的,黄沙漫天。半个时辰后,一辆马车从北边过来,车夫整个人蒙在土里,只有眼睛和牙齿发着光。

民国初年,马车就是公交车,有钱人出城,要么骑马,要么乘马车。我摸摸怀里的枪,站在路中间拦车。车夫有些惊恐,犹豫着停下,或许将我当成了打劫的。

我笑了,大声说:“搭个车,去安定走亲戚!”

“车子不去安定,一会儿有大沙尘,得去前面地藏庵避避。”“那正好,我也避避风。”

没等车夫再说,我跟十三交代几句,让他回城,走到马车后面,爬进车厢。车里已经坐了两个人,一个短发的小个子,看上去跟我年纪差不多,穿着短装,坐得笔直,像个走镖的;一个中年人,新剪的辫子,头发披散在脑后,正在抽烟卷,一张大嘴吧嗒吧嗒响。和画像上一样,正是裴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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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大嘴画像,眼神诡异。民国初年,照相馆大都有专人画像,用素描放大小尺寸照片

我挨着小个子,在裴大嘴对面坐下。他递我一支烟,咧起大嘴一笑:“搭车啊?”

“对,搭车。”我接过香烟,是吕宋烟。

“看你戴着眼镜,一定是读书人。”

“倒是念过几年书,没念出啥名堂。”

“ 念书不如当兵赚钱……”

“……”

我有点接不上,这裴大嘴一张大嘴,却不太会聊天。抽了几口烟,我故意激他:“当兵不如打劫赚钱。现在这世道,出门都要小心,不留神就给人杀了,丢路上喂乌鸦。”

小个子看了我一眼,有些诧异,但没吭声。

裴大嘴哈哈笑起来:“一边当兵一边打劫更赚钱。听说皇上要回宫,这下又得打一仗。”

他指着小个子,说:“小子,你个子那么小,可以当兵去,枪子儿打不着。”

小个子盯了裴大嘴一会儿,又瞄了我一眼,冷冷地说:“胆子小才去当兵,胆大的都当土匪去了,我看你俩胆子都不小。”

我说:“兄弟说的是,军阀打仗枪法都不行,当兵死不了。可是,有人晚上睡在屋里,都会被抹了脖子。”

裴大嘴一愣,又是一通大笑。

小个子闭上眼,不再说话。我问他:“老弟怎么称呼?”

他说,叫杨小宝。

我没再说话,暗中观察两人。自从干起夜行者,第一回演得那么累。

走了半个时辰,就到了地藏庵[民国时期,北京南二环外一片荒凉,地藏庵就在现在的北京南站不远。1930年代,地藏庵改建为私立学校,建国后更名为“北京地藏庵小学”,“文革”时期,改名革新里小学,现在校门口还保留着当时的老槐树。]。周围一片荒芜,散着几座野坟。这座庙,住过和尚,养过尼姑,现在成了一家民宿旅店,是出城南下的必经之地。

进了山门,是个天王殿,左右厢房都改成了客房。院里四棵老槐树,大殿门口飘着个幌子,说明是旅店。门口站着一个驼背老头,招呼车夫卸马,看起来是老板。车夫喊他张驼子。

我没进天王殿,过去给车夫递了根烟,帮着拎着辔头,跟进了后院。后院更荒,野草没到脚脖子。地藏王大殿比前头天王殿高出许多,没那么破败,门上挂了把生锈的铁锁。

我前后转了一圈,吃了一嘴沙子,回到院里,张驼子来了。我说想进去看看地藏王,老头不让,说:“您可不能进,这里头不干净。”

看他哆哆嗦嗦的模样,我有点烦,冷笑说:“庙里能有什么不干净?这大殿看着更舒服。”

张驼子弯腰咳起来,不说话。

我说:“里头有什么不让看的?你这儿不会是黑店吧?”

张驼子连忙摆手:“您可别瞎说,我这就开门。”

开了锁,张驼子说:“现在您想看就进去,到晚上说什么也不能进。”

大殿里黑咕隆咚的,我打开手电一照,笑出了声。大殿正中,孤零零坐着一尊巨型欢喜佛,腰间缠着一个美妇人,一丝不挂,屁股淫媚地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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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笔手电是金木的随身装备,比民国时期的普通手电体积小,易携带

这庙有意思,打着地藏庵名号,暗地里供这玩意儿,不知道地藏王怎么想。除了欢喜佛,没供其他菩萨,两侧是破旧的砖台子,砖头碎了一地,应该是以前供奉四大天王的。

我走近佛像,站在女子屁股底下,打着灯往上看,塑像磨损严重,有很多刀疤。我一转身,看见张驼子,站在柱子旁边,不声不响瞅着我。他不说话的样子,更显老。

我说,要不您先歇着去,我自己看完了锁门。他摆摆手,不说话,仰头往房梁上瞅。

我抬起头,房梁上挂满了奇怪的黄符,呼啦啦翻卷,好像真有什么怪声从房梁间传来,像风声,又像门外不断有人经过,发出隐约的脚步声。每次发出怪声,张驼子就抖一抖。

突然真有脚步声,我向外看,是杨小宝经过门口,踩得门口地上的碎瓦片咯吱响。他瞅瞅欢喜佛,看看我,又走了。

回到天王殿,里头把门关上了,我使劲推开门,一股沙子卷进殿里,殿里几个声音嚷嚷起来:“关门!”

“他妈的快关上……”

我赶紧进殿,关上门,一松手又开了。一个光头冲过来,把挡门的木墩子挪回去顶上,又跑回饭桌坐下,旁边是裴大嘴和一个戴瓜皮帽的家伙。这两人,应该就是吴元科和田谦,他们在店里等裴大嘴。

旁边一桌,坐着杨小宝。

我挨着裴大嘴一桌坐下,一个梳长辫的姑娘过来招呼,说自己叫张小鱼,是店主的女儿。

我要了酒菜,看看表,已经5点多了。裴大嘴笑呵呵地走过来,坐在我跟前,另外两人放下筷子,转身盯着我。

我问他什么事,裴大嘴哈哈一笑,说:“在琢磨怎么下手吧,你胆儿够大,当兔子可惜了。”

只有土匪的黑话,才把侦探叫兔子。我笑笑,喝了口酒:“我哪儿干得了那个?”

裴大嘴伸手指着两个同伙,说:“城里龙旗都挂上了,你还敢一个人赶路,不是同行,就是兔子。除非你是扎吗啡扎迷糊了!”

我看了看杨小宝,说:“那他呢?”

没等裴大嘴接话,杨小宝说:“你俩唱了一路戏,该收场了。我们天津混地头儿的常说,人防狗,狗防人。谁是人谁是狗,你俩不如试试。”

我一听他想激我俩,反倒冷静下来。我在永定门上车前,叮嘱了十三找巡警过来,现在还没到,我得再演一会儿。

裴大嘴却不冷静了,腾地站起来,另外两人也走了过来。我本能地伸手摸进怀里,三个人一晃身子,也伸手往腰里掏。我掏出怀里的那包鸦片,搁在桌上,说:“我不扎吗啡,但抽这个,要来点吗?”

裴大嘴骂了一声,又坐下了。

这时,张小鱼走过来,站在裴大嘴面前,笑盈盈地说:“几位大爷吵什么呢?”

裴大嘴搂过她,哈哈大笑:“我们唱戏呢。”又对光头吆喝:“让车夫喂喂马,明天早走。”

我扭头看看杨小宝,他起身去了院里的客房。

夜里,裴大嘴三人又在大殿喝酒,张小鱼成了陪酒的。

屋里灯光照进院子,可以看见地上翻滚的沙土。突然,地上冒出个影子,扭来扭去,前后移动,像在跳舞,是住隔壁的杨小宝。我看了一会儿,没看出门道儿,就关灯躺下。如果早上十三还没到,得想法拖住裴大嘴。

第二天6点多,我就起身出去,怕裴大嘴早早启程了。到了大殿,裴大嘴三人都在,他正在发脾气,拿着匕首在张驼子眼前划拉,店里的桌子都被掀翻了。

一见到我,光头冲过来,手里握着把奇怪的兵器。我一把抓住他胳膊,把兵器拧了下来,是个短柄的两股叉。裴大嘴和瓜皮帽跟了过来,我松开光头,三人将我围住。

原来昨天夜里车夫不见了,马也跑了。

我心里立即松口气,原来杨小宝是想黑吃黑,这人不像个杀人越货的样子,不知怎么就搞走了车夫,倒给了我时间。

我说:“车夫不见了,你们掀桌子干啥?桌子底下有吗?”

裴大嘴大吼:“妈的,所有人都叫出来,谁跟我捣乱叉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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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玩意儿是清代的一种近战兵器,现在还有人收藏,但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张驼子喊来杨小宝和女儿,大家围着桌子坐下,裴大嘴要一个个审问。

我觉得好笑,说:“这是学大总统吗,要开议会?”

裴大嘴一拍桌子,指着我说:“开××议会,皇上回来了全砍脑袋!”

他指着我说:“我告诉你,我就是裴大嘴,聚宝新的人就是我杀的,货就在这儿。管你是不是兔子,想捣乱就叉死!”

我看看杨小宝,他没什么反应。

张驼子哆嗦了一下,说:“马车没了,你们可以骑骆驼。”

裴大嘴问:“骆驼在哪儿?”

张驼子说,明早会有药材商的骆驼队经过,到了就能走,“求各位爷别闹事儿,今晚上的房钱不算了。”

在房间里一直待到晚上,十三和巡警也没出现,我开始犹豫要不要算了。9点多,外面走廊有声音。我以为十三到了,扒开窗户一看,是张小鱼。她正站在杨小宝门口。她敲了三下杨小宝的门,里面没回应,就朝我的房间走过来,我赶紧合上窗户。也是敲三下,我没吭声。

听见她走了,我扒开窗户继续看,见她往天王殿里去了。几分钟后,天王殿门开了。裴大嘴三人晃晃悠悠从大殿里出来,瓜皮帽搂着张小鱼,两人调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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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的骆驼队。当时,北京与各地来往货物运输多用骆驼,尤其是药材行业

我吃了一惊,这民宿旅店还做暗娼?我掏出枪,检查子弹,虽然心里没底儿,还是悄悄跟了过去。张小鱼打开地藏王大殿的门,里头竟然亮着灯,欢喜佛从门缝里漏出来。四人进了地藏王大殿,关上了门。

我溜进马棚,琢磨着怎么趁机下手,但又有些犹豫,裴大嘴很可能带着枪。这时候,风已经全停了,天上静静下着尘土,沙沙响。待了十几分钟,估摸着已经过了十点,十三很可能今晚到不了。我出了马棚,慢慢走到大殿门口,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没什么声响。

我按捺住疑虑,原地等了一会儿,轻轻推开门进去。殿里竟然没人,供桌上香炉里燃着一把香,两支红蜡烛烧得正旺,照得殿里鬼影憧憧。我在殿里看了一圈,裴大嘴三人和张小鱼消失得干干净净。

本能告诉我,应该赶紧离开,但我却没听它的。我走到供桌前,端了一支蜡烛,绕到欢喜佛后面。三具尸体躺在地上,码得整整齐齐。拿蜡烛一照,是裴大嘴、瓜皮帽和光头,每人头上一个血窟窿,脑浆涂了一地。

我紧握着手枪,慢慢回到欢喜佛前面,刚一转身,呼的一声响,一根手腕粗的铁棍朝我脑门抡下来。我“啊”的一声伏在供桌上,躲过铁棍,再抬起头,眼前蹦过去一个穿戏装的人,背上插着旗子,竟然是孙悟空!货真价实的齐天大圣,跟唱京剧的一个样:身披锁子黄金甲,脚踏步云履,头顶紫金冠,两根凤翅翎扑棱棱晃着。

我呆住了,举着枪忘了开。孙悟空又一棍抡下来,供桌砸了个稀烂。

×!这一定是如意金箍棒了。

我又惊又怕,想找空档向外跑,免得被他挤在角落抡死。他却忽然不抡了,原地耍起棍子来,抓耳挠腮,念念有词。我这才看清他的脸,又吓了一大跳——那脸上生着毛,眼睛忽闪忽闪,是张活生生的猴脸。

我×!怎么会来个猴子?我爬起来,想开枪,又好奇,就听他念叨:

“天灵灵,地灵灵,奉请祖师来显灵。一请唐僧猪八戒,二请沙僧孙悟空,三请二郎来显圣,四请马超黄汉升……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

我壮起胆子,说:“哎!哪来的票友?”

他不理我,蹲下身子,一个旱地拔葱蹿起来,蹦上四大天王的台子。我还没看清,他又一个跟斗翻下来,金箍棒耍得眼花缭乱。我看傻了眼,把裴大嘴的事儿忘了个干净。一分心,金箍棒往我腿上扫过来,我向右一躲,又滚在地上。棒子打在欢喜佛基座上。一声巨响,欢喜佛栽下来,撞在我肩膀上,登时剧痛,枪掉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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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京剧里的齐天大圣孙悟空,金木遇到的孙悟空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孙悟空原地做了个猴子探路的动作,提起棍子又是一抡。我一闭眼,心想完了。

听见“扑通”一声,我再一睁眼,发现自己没事。是杨小宝从后面一脚踹翻了孙悟空,棍子才没打中我。

我坐着愣了一会儿,整理混乱的思绪。再看两人打斗,孙悟空仗着金箍棒,上下左右猛抡,杨小宝功夫倒不错,全避开了,只是还不上手。

我爬起来,从欢喜佛碎泥块里找回手枪。杨小宝小碎步蹭着地左右移动,像个日本女人在走路,他左晃右晃,往柱子后面退。我心里焦急,喊了一声:“杨小宝,趴下!”瞄准孙悟空开了枪。

孙悟空应声倒地,金箍棒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滚到我脚底下。我捡起来,至少50斤。

杨小宝反应过来,张口冲我吼:“你干什么?我马上打赢了!”

我说:“什么干什么?你应该感谢我枪法好!”

“你懂什么?我引他到角落,连环剑戳死他!”

“你的剑呢?”

杨小宝抬起右手,我哈哈大笑。他手里握着欢喜佛的男根,半米多长。欢喜佛是组装的,倒塌后男女分开,男根掉落下来。打斗中,杨小宝顺手捡起做了兵器。

笑完,我想起孙悟空,又后怕得一阵头皮发麻。孙悟空被我一枪打穿了喉咙,尸体蜷在地上。杨小宝伸手去摸他耳朵,使劲一扯,一张面具撕下来。

我俩同时惊呼了一声,这孙悟空竟是张驼子。那张面具,看起来是猴子的脸皮。

我问杨小宝:“到底怎么回事?”

“我哪儿知道?”

“那你是谁?”

他没答话,反问我:“你是侦探吗?”

我说,一会儿告诉你我是干什么的,但肯定跟警署没关系。

他这才肯说,自己是聚宝新请的保镖,店里出事,自觉失职,一路追查,来到了这里。

我说:“其实这事儿是我疏忽。”他没听明白,我也没解释。但张驼子和孙悟空是怎么回事,还是稀里糊涂。

我们走出地藏王殿,前院亮起了手电灯光,十三终于带巡警来了,他们不但被沙尘暴耽搁,还在路上遇见了张勋的辫子军,只能绕小道过来。十三告诉我,城里已经全是龙旗,还有人当街烧五色旗。皇上又要登基了。

警察搜了地藏庵,发现倒塌的欢喜佛下面地砖虚浮,就撬开砖掘地,里头露出辫子,是车夫的尸体。再深挖,全是尸体,一共21具整尸,每个脑门一个窟窿,有些碎骨已经完全朽烂。

这民宿里杀人劫财的生意,应该干不少年了。

张小鱼交代,她和张驼子并非父女,而是搭档。两人从1907年开始做黑店,遇到财货丰盈的客人,就假扮父女,引诱到后殿杀掉。十年来,杀人无数。

张小鱼被绑在客房,我向警察打了个招呼,和杨小宝过去问话。十三好奇,也跟了过去。我问她,孙悟空是怎么回事。

“他是大师兄[义和团以“坛”为基本单位,为首的人叫“大师兄”。]。”

十三一听,急了:“废话!孙悟空当然是大师兄!”

我忽然知道怎么回事了,我小时候见过这种孙悟空。我问张小鱼:“你们是义和团的?”

张小鱼点头,并说她和张驼子都是直隶(河北)人,是最早一批拳民。张驼子原名张小超,十六七岁加入义和团,自以为是齐天大圣附体[庚子年间(1910),直隶山东义和团中有大量未成年的成员,供奉孙悟空、猪八戒、哪吒、二郎神等《西游记》《封神演义》中的人物,以戏剧表演和模仿的方法训练自己,期待能神灵附体、刀枪不入。]。

1900年,义和团被镇压,张驼子从直隶逃到北京,当起了盗墓贼,但很快发现盗墓太辛苦,还容易落空,不如一边和盗墓贼交往,一边开黑店杀人劫财,坐享其成。但他始终没忘记自己是孙悟空转世,几乎每天夜里,他都会做法,朝东南跪拜,掐诀念咒,然后抡铁棍学猴子。十几年下来,从5斤的铁棍,练到了70斤。

我又问:“你那么了解,也入教了吗?”

张小鱼支吾了一会儿,说:“我是红灯照。”

十三问我:“什么是红灯照?”

我没说话,带他和杨小宝出了客房。走到外面,我跟十三说:“什么是红灯照,我也只是听说,以后再跟你细说。”

第二天早上,杨小宝随警察马车队回城,我坐十三的胶皮慢慢回。走之前,我把那包鸦片留在了地藏庵。

金木处理这件案子的时候,北京城正闹复辟,张勋要把皇上送回宫,有人欢天喜地,有人垂头丧气。

大变化下,恶就彰显。裴大嘴的恶,是偏执于一种标准,用珠宝金银引导一切行为,当兵不行就盗墓,盗墓嫌少就抢劫,胃口大了只能杀人;张驼的恶更可怕,因为是狂热于幻想的权威,自己就成了献祭品,用暴力供奉他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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