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案 洋博士灵学救国 杨树浦魔曲杀人

北洋夜行记  作者:金醉

上大学的时候,学校里悄悄流传过一盒磁带,叫《黑色的星期天》[《黑色的星期天》,又叫《忧郁的星期天》,传说是匈牙利自学成才的作曲家鲁兰斯·查理斯谱写于1933年的一支歌曲。据说,在欧洲有上百人听过这首歌后自杀身亡,这首歌因此遭到各国电台的封禁。]。议论的人多,真正听的人少,因为据说听了这首歌的人,都会自杀。

我听了,没自杀(后来知道听的并非完整版)。至今,我都能想起在宿舍里,戴着耳机按下播放键的那一刻。那天晚上,宿舍里的哥们儿轮流看着我,不让我出门,不让我走近窗户,上厕所都得跟着。说实话,我当时很害怕,一宿没睡着。

这个传说现在网上还在讨论,还有人专门搜集了类似的魔曲,录了研究视频,研究这些音乐的心理成因。

两周前,我在太爷爷留下的笔记里,发现了他26岁时遇到的一件事,竟然和这种音乐有关。事情发生在上海杨树浦工业区(今杨浦区)。笔记里记录的一些地方,现在还存在,我到上海待了两天,把这个故事记了下来。

北洋夜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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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名称:鬼曲连环杀人案

事发时间:1916年8月中旬

事发地点:上海杨树浦地区

记录时间:1920年10月

这几年做夜行者,查过几百件大大小小的案子,除了记录下来,我并不愿和人聊起。直到前几天,戴戴突然问我:你见过最可怕的凶手什么样?她在写侦探小说,说想写一种“看起来很普通,实际上很可怕”的凶手。

小宝给她讲了安定门外的吃婴案件,说这个凶手最可怕,看起来很温和,但却敢撬开小孩的脑壳吃脑髓。戴戴不满意,说有点恶心,但不够可怕。小宝又讲了好几个案子,戴戴听得入迷,但每回都摇摇头。

我进卧室找出以前的笔记,翻到了民国五年(1916年)的记录,说:“几年前有个案子,小宝也没听过。这个凶手,我现在还在琢磨。”我泡上茶,拆了包烟,给他俩讲了这个我称作“鬼曲”的案子。

那是民国五年(1916年)8月,我还在上海。半年前,我从报社(指《申报》)辞职,开始单干,但做得并不好。我住在虹口的一间日式旅馆里,没有助手,没有枪,也没几个朋友。而且,大烟抽得还很凶。为了安心抽烟和查案方便,我在黄浦江北岸的码头还有一间棚屋。那个地方是个巨大的贫民窟,住的都是“棚户人”。

每隔十天半月,我都会在码头棚屋里待一阵,过过瘾,一点也不想戒掉。非要问我为什么,大概是当时黄先生的事[指金木在报业的老师黄远生1915年底被刺杀。],我还接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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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初年起,上海黄浦江畔有一些贫民窟,类似现在的城中村。这里住的主要是来上海乞讨和做工的移民,大部分来自苏北、山东和安徽。他们用破席、木板和稻草搭建房屋,屋内用稻草铺在砖上做床铺,把破罐子当炉子使。棚户区的居民被称为“棚户人”,是上海底层人的代名词

8月12号中午,我在棚屋区过完瘾,外面有人敲门,是住在隔壁的女孩陈姗姗。这姑娘是安徽巢湖人,那年23岁,在棉纱厂工作,总是上夜班。姗姗是棚屋区唯一认识我的人,经常给我拿些水果糕点,问我在看什么书。偶尔,她也会很小心地劝我少抽点烟。

那天,她才剪过头发,梳了个学生头,脸圆圆的,肿着眼睛,穿了件蓝色短衣。她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问我:“金先生,你是个读书人,你说世界上真有鬼魂吗?”

我刚抽完烟,脑袋里飘飘忽忽的,就敷衍了几句,说世上根本没有鬼,都是人编出来的。她没吭声,我又说了一句:“也可能有,报上不是有很多人都在说灵魂科学吗?”她盯着看了我一会儿,说了句“谢谢金先生”,就走了。

我当然不信鬼神,但懒得解释太多。那两年,不少人在研究一种西方的科学项目——灵魂学说,号称灵魂不死,可以感知,甚至和活人一样有善恶之分,能做坏事。就在前一天,《申报》刚刚登了一篇广告:《伍廷芳演讲通神社事预志》,预告里说,江苏教育会邀请伍廷芳[伍廷芳(1842-1922),中国近代第一个法学博士,洋务运动时期是李鸿章的法律顾问,曾任清朝美国、西班牙、秘鲁公使和民国外交总长。1875年加入纽约的神智学会,开始笃信鬼神,是国内传播灵学较早的人,曾著有《灵学日记》《鬼友夜谈录》等书。金木看到的那篇《申报》广告中说:“……近世研究通神社事,惟伍廷芳先生最久最深,早为西人称许,吾国学界向无涉猎此者……”]在上海做灵魂学演讲,演讲就在8月17号进行。

第二天,是农历的鬼节。早上9点多,我出门时又遇到了姗姗。她刚下夜班,有点迷迷糊糊。平时下夜班,她都会换上自己的衣服,工厂里的女孩都这样,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是工人,出了厂就会穿得干干净净,特别喜欢打扮得像个女学生。这天早上,姗姗却穿着沾满了线头的灰色油服(工作服的俗称),胸口有一大片血迹。我叫住她,问出了什么事。

她说,鬼魂又作孽了,一个姐妹夜里自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跳的,早上下班的时候,在水塔下面发现了尸体,头全摔烂了。”姗姗说着弯腰呕吐起来。

我扶她进屋躺下,倒了水,告诉她我是记者,有什么不对的事情,可以帮忙查查。她躺了半天才缓过劲,开口却说:“金先生,鬼魂是有的,因为它们有声音。”

我问她听见过鬼魂的声音吗,她摇摇头,又发呆。我找了把椅子,坐着抽烟,慢慢和她聊。

姗姗上班的棉纱厂,是个中日合办的工厂,叫恒和棉纱公司,车间设在杨树浦西边,靠近闸北,归中国人管辖,附近有火柴厂、卷烟厂,还有上海自来水厂和发电厂。从一个月前起,已经有七个女孩接连自杀,都是从高处跳下,有的在厂里,有的在外面。昨晚是第八个,死掉的女孩是姗姗的好朋友,泰州人,比姗姗大两岁。

“她是我们姐妹会[姐妹会指民国上海的棉纱厂女工之间的一种小团体互助组织。外地女工在棉纱厂工作,常会受到男工和地痞流氓的欺负,尤其是来自苏北和安徽的女工,会受到上海人的歧视。来自同一区域的女工就会烧香拜姐妹会,一般五人到十人,有时也会有同乡的男工加入,成为姐妹会的保护人。—— 引自[美]艾米莉《姐妹们与陌生人:上海棉纱厂女工》]里的二姐,跟我关系最好。二姐总跟我说,只要好好干活,就能在上海熬出来。”

二姐死前一段时间,连环自杀的事情已在厂里传得人心惶惶,报上也有各种说法,其中议论最多的是,说每个跳楼的女孩,死前几天都听见过奇怪的声音。

“有人说是女人小声说话的声音,有人说是唱歌,还有人说是鬼魂在叫熟人的名字,叫到谁,谁就会自杀。”

流言是怎么传开的,谁也说不清楚,就连报纸上登的,也没人分得出先后。

那天下午,我在工厂区的一座茶楼见到了老赵,他是《大时报》的记者。以前做记者的时候,我经常和他聊天。

见我打听恒和厂的事情,老赵很兴奋,从包里掏出他马上就要登出的一篇稿子,标题叫《灵魂作曲杀人:恒和棉纱厂跳楼女工遗书曝光》。稿子里说,有人发现第一个女孩的遗书,遗书中写着:“灵魂永不消散,凡听见我的,必将和我一样。”

我问他,遗书在哪儿?谁发现的?

老赵说,是个读者的投稿[晚晴民国初期,报刊竞争极其激烈,堪比现在的新闻媒体。报社为争抢读者,除了少数专职记者跑腿写稿外,会广泛采用社会投稿,以提供比记者更广博的信息,尤其是社会类新闻,会采纳读者的匿名(笔名)投稿,或者以读者来信的形式报道新闻。除了邮件投稿,有些报纸还会在商店等地设置固定投稿点。],说自己是第一个死者生前的朋友。连环自杀发生后,《大时报》收到不少读者投稿,都是说自己听到的鬼曲传说。

我说:“人人都是听说,你们总得查查。”

老赵没说话,从包里掏出一摞最近的报纸放在桌上,一张一张翻给我看。每份报纸都有恒和厂传说的新闻。老赵给我点了根烟,继续说:“你不是没干过这行,每天那么多新闻,真等查清楚再写,早晚了。”

说完,他又从包里翻出个信封,给我看邮戳:“我不是没调查,毕竟人命关天。说自己是死者朋友的这个人,一直在投稿,每多一个人自杀,他就投一篇新的,评论鬼曲的事。可能他真的知道点什么。”老赵说,正在和邮政的朋友打听,想法查查这个人。

我点点头,说查到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就没再问新闻的事,让他细说一下之前的自杀案。

第一起自杀,发生在7月15号,一个恒和厂的女工从工厂水塔上跳下,当场摔死。从那之后,每隔三五天,杨树浦一带就会有女孩从高处跳下自杀。算上昨天的第八个女孩,死者全是恒和厂的工人,其中七个是苏北人,年纪最小的才16岁。

我问老赵,真相信鬼曲这种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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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树浦区各个工厂之间形成了密集的商业区,平时,逛街游玩的人就在工厂之间穿梭。图片是耸立的发电厂烟囱,下面就是街道

老赵摇头大笑:“怎么可能?往报纸上写的,哪能真信?”

他话音未落,一个影子从我们俩面前的栏杆外闪过。走过去一看,一个女孩摔在地上,是从茶楼后面的烟囱上跳下来的,那是杨树浦发电厂的烟囱,差不多100米高。

尸体很快被人群包围,有人喊道:“又是恒和厂的姑娘!”

那女孩的尸体十分瘦小,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身体摔成了畸形,趴在地上,很快淌了巨大一摊血。天气闷热,瞬间招来一群苍蝇,围观的人指指点点,捂住口鼻。

老赵掏出相机,探出身子拍了几张,又飞奔下楼,冲进人群拍了几张。亲眼遇上女工自杀,他很兴奋,要马上回去写稿。

我跟着跑下楼,看了一会儿,弯腰干呕了一阵,从旁边店铺里找来一块破布,盖在女孩尸体上。我和老赵招呼了一声,叫辆黄包车回了码头住处。

晚上,我让姗姗带我去了恒和厂。夜班6点开工,我和姗姗到恒和厂门口的时候,已经5点半,门口卖小吃的小贩已经支起了摊子吆喝。来上夜班的女工三三两两聚集在厂门口,有裹小脚的,有穿布鞋的,还有穿高跟鞋的,年轻女孩烫着卷发,留学生头,年纪大点的盘着头。她们都在议论下午从电厂烟囱跳下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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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轮手推车是当时上海广泛使用的交通工具,比黄包车价格便宜,一辆能坐很多人。上下班的女工和小孩最喜欢坐

一辆坐着四五个女孩的手推车在门口停下,跳下一个梳辫子的女孩,跑到我俩跟前,她穿着和姗姗一样的蓝衣服。辫子女孩拉着姗姗小声说了几句话,姗姗登时脸色苍白,哗哗掉眼泪,辫子女孩也跟着抽泣。

下午死掉那女孩也是她们姐妹会的,是包工头从山东雇来的童工,住在包工[包工:民国初年,上海工厂的一种招工制度,包工头为工厂集体招募工人,根据工人每月的产出,向工厂领取工资,扣除工人食宿成本和自己的提成后,再将工资分发给工人,有点像现在的公司劳务派遣。20世纪20年代,上海青帮渗透进各大工厂,将包工制发展成更恶劣的包身制:从乡下买来童工送进工厂,工厂将每月工资全部给工头,工头只提供极差的食宿,但不给工人发工钱。——引自[美]艾米莉《姐妹们与陌生人:上海棉纱厂女工》]宿舍里,在上海一个亲戚也没有。

我问她们俩:“她这几天听见过那奇怪的声音吗?”

姗姗摇摇头,说:“没听她提过。上次二姐出事时,我们都被吓得不轻,姐妹们说好不再讲鬼曲的事情了。”

夜班上工的钟声敲了几下,两人哭了一会儿,进了恒和厂。我在工厂门口找了家摊子吃云吞面,问老板知不知道恒和厂出了什么事。老板指了指厂里的钟楼,让我仔细听。恒和厂里的广播正在放音乐,断断续续传来,像是大提琴。

“听见没?以前午饭和下午放工,都只放半小时音乐,现在放一个小时,就怕工人心情不好。”

我问为什么,面摊老板压低了嗓子说:“这厂里不干净,不定什么时候就响鬼曲,厂主想了很多法子,恨不得天天放交响乐,压一压。”

面摊老板说,那鬼曲每夜都会响,大部分人都听不见,但只要听到的人,过不多久就会自杀。

第二天早上6点,我在恒和厂门口等姗姗下班。她干的是接头工,每天下午6点到第二天早上6点,除了向拿摩温申领个休息签去上厕所,其他时间都站在纱架前,盯着木管上的纱锭,找出断掉的线头,打上死结接上,一分钟接6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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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头工算是棉纱厂里最枯燥、最机械的工种,工作方式类似卓别林在《摩登时代》里拧螺丝。“拿摩温”是英文NUMBER ONE 的音译,指民国期间纱厂车间的工头。纱厂的拿摩温一般是女性,由普通女工升上去。底层女工的工作生活与拿摩温事事相关,因此总会尽量与拿摩温处好关系

趁着白班交接的空隙,姗姗帮我找到了她车间的拿摩温——一个30岁的无锡女人,烫着波浪卷,说话很干脆。在工厂里,她是姗姗的上级;出了工厂,她是姗姗的“干娘”。姗姗说:“我的理想就是努力工作,当上拿摩温,虽然我不是无锡人,也不是上海人。”

拿摩温帮我找到了唯一目睹过自杀的那个女工。这是个山东女孩,19岁,和第四个自杀的女工月娥很熟。上周的一天,她突然找到拿摩温,说月娥自杀前,自己就和她在一起。山东女孩和月娥是同一班次的夜班女工,都在摇纱间工作,两人下班后经常一起逛街,喜欢去小沙渡路(今西康路)的明月茶馆,花几毛钱听苏北戏。一个月前的一天,月娥突然说想去看教堂。

“我俩都不信教,但月娥姐说自己很累,想看看教堂里的画,会轻松点。”

7月15号中午,她们去了八埭头(当时杨树浦的一个主要商业区)一座废弃的教堂。

“我们坐在椅子上聊天,天太热,我就睡着了,醒来发现月娥姐不见了,里里外外找了几遍,不见人。我就喊她,越喊越害怕,教堂里有回音。”

她壮着胆子往礼拜堂后面走,在一个环形楼梯上看见了月娥。当时,她并不知道那是通向教堂钟楼的楼梯。

“我叫月娥姐,叫了好几声,她不理我,就一直慢慢上楼,也不回头看。(她)走到楼梯拐弯的地方,慢慢转身,我看见她的脸,吓得大喊一声,就跑了。”

我问她为什么害怕。

“月娥姐的脸色又黑又红,她是长头发,披散着,像在看我,又没看我……而且,她拐弯的时候,先转过身子,再慢慢扭过头。”

月娥上楼的样子,就像有什么东西拉着她走。

这件事在厂里传了半个月,变得越来越邪乎。有人说,月娥是在教堂被什么东西吸了魂,有人说她听过鬼曲,还有人说她得了结核病[据美国学者艾米莉在《姐妹们与陌生人:上海棉纱厂女工》的研究,民国时的棉纱厂夜班女工,有不少人因长期熬夜和工作压力患上结核病。],一直心情不好,上班的时候也会闹情绪。

我问山东女孩,为什么月娥刚死的时候,没有说这些。

“月娥姐死了,我怕人说跟我有关……后来死的人越来越多,我就憋不住了,想起月娥姐的样子,不说出来我会更害怕。”

我问:“月娥死前有跟你说过鬼曲吗?或是听到什么东西?”

“没有,死了几个人之后,我才听说的。”她低头想了一会儿,又说:“但是,看月娥姐的样子,说不定也是听见过那鬼曲。”

我让拿摩温在恒和厂门口随便叫了几个女工,打听鬼曲的事。几乎人人都相信有鬼曲,但到底是什么样的曲子,没人说得清。有的女孩不等问完,就吓得转身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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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清末上海开埠,涌入了大批江浙赣皖的移民,他们沿河划船而来,直接在苏州河和黄浦江上安家,住在船上,主要以男人运货或搬运为生,称作船民。图片是一张船民举行婚礼的照片,即便条件很差,但婚礼也要做足面子

下午,我让姗姗回去休息,跟拿摩温去了苏州河南岸的船民区,这里住着一个刚从恒和厂辞职的女工,江西人小梅。

小梅21岁,有个刚满一岁的儿子,丈夫在自来水厂工作,她背着儿子在恒和厂做工,每天来回要走几个小时。四天前,她和同车间的姐妹说,晚上10点多,在车间外给儿子喂奶的时候,听到了鬼曲。因为有儿子,她不想死,当天领了工钱就辞职了。

我们到苏州河时已经下午5点多,小梅的丈夫正站在船头,手里抱着小孩,小梅呆坐在船舱里掉眼泪。

一打听,小梅竟然差点儿死掉。

她辞职后,每天在家带孩子,中午给丈夫送饭。那天上午,还没到午饭时间,她忽然抱着孩子去水厂找丈夫,却偷偷上了水塔,被检修水厂的工人及时救下。

“我在家待着,心里不踏实,一会儿想没钱了怎么办,一会儿又想起那鬼曲的事……就去水厂找他(丈夫),没找见人,心里更慌,看见那水塔,我就想上去……其实也不是我想,可人家都说,听见过那鬼曲……就会自杀。”

我问她,那鬼曲听起来什么样。小梅想了半天才开口,说那鬼曲突然就冒出来,开始很小,越来越响,后来像很多声音在一起响。

“听不出从哪个方向传来的,一开始我以为是厂里的广播,但那是做工的时间,不会有广播。这么一想,我才害怕,马上想起是不是鬼曲,可听着听着就呆住了,越听越害怕,就跑了。”

“听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小梅发了一会儿呆,说:“送葬,我在想我死了,他(丈夫)抱着孩子给我送葬。”

“一下就想到死了?”

“也不是,脑子很空,忽然就觉得没意思——天天站车间里干一样的活,没什么指望。”

我又仔细问了问,小梅都说得很肯定,但鬼曲的说法,我始终不信。走之前,我把身上的两块钱给了小梅的丈夫,让他停工几天,好好看着小梅。后来,我混进了恒和厂,去小梅说的地方看了看,除了几道灰墙,什么也没有。

在日本留学时,我修过一点心理学。那天晚上,我回了一趟虹口的住处,查了查从日本带回的医书[民国初年,心理学最早在一些教会学校出现,并未成为学校的普及科目。“五四”前后,大批欧美留学生回国,心理学教育才逐渐普及。据《民国时期总书目》收录,1912年到1922年,国内出版心理学图书有54种。]。小梅讲的情况,有点像幻听。

第二天一早,我找到老赵,借了他的工作证,打算进恒和厂调查。走到工厂门口,被看门的人拦下,我掏出证件,说是记者,想采访一下厂主,那人进去问话,很快出来,说厂主不在。

做不成采访,我就打算做一回新闻骗子。我上街买了几份报纸,仔细看了四五篇猜测鬼曲事件的文章,写什么的都有,甚至有灵魂学家,分析冤魂传染的原因,预测下一个自杀事件发生的时间。我花了半小时,参考报上的文章胡乱拼凑抄成了一篇文章:《鬼曲害人恒和厂连环自杀,冤魂不散棉纱女纷纷辞工》[民国期间,有些小报记者,专盯着出了坏事的工厂公司,事先写好负面报道,去找当事者,声称稿子已经要刊登,特来求证一下真伪。当事者不想闹大,就会商量能不能撤下,记者顺水推舟,说撤稿可以,但需要额外的制版费等。大部分人都不想惹麻烦,只好掏钱贿赂,息事宁人。]。

到了工厂门口,我把文章和证件递给看门人,又给他两毛钱,说:“我是《大时报》记者,这篇文章马上要刊登,有几个地方要跟你们厂主确认一下。”

5分钟后,看门的急匆匆跑来,带我去了厂主办公室。

厂主是个胖胖的小个子,戴着一副圆眼镜。他正拿着那篇稿子看,嘴里骂骂咧咧。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睛瞪得圆圆的。

我递上证件,指指他手里的稿子,说我是《大时报》的记者。他接过证件,眉头一松,呵呵笑了一下:“是赵记者啊,我叫Tango,先坐下喝杯咖啡。”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英文名。一问,果然是上海人,中文名叫唐刚。

我说:“唐老板看了?有人给报社投了这个稿子,我想核实一下,里头有没有差错。”

我又补了一句:“编辑已经在排印了,我是留个神,怕有哪儿写错了。”

唐刚扫了几眼,嘿嘿一笑:“赵记者的意思我了解,这文章里的事情都是胡扯,就是几个苏北猪猡(旧时上海人对苏北人歧视的称呼)自己闹情绪死了。厂里都安排妥善了,家家有赔偿。”

我坐进沙发里,喝了几口咖啡,说:“我就知道里头有错,但这临时更换,报社确实得耗些费用,我得回去商量商量。”

唐刚坐下,拍我的肩膀,眼一眯:“制版的钱,赵记者不用操心,还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这稿子撤了,需要补一篇。我想写写恒和厂实业救国。”说完,我掏出烟抽,也给唐刚递了一根,“唐老板需要这样的新闻,免得那些小报还瞎写。”

唐刚一口答应,马上找人,安排吃午饭,说:“赵记者有眼界,不听信那些装神弄鬼的。”

我成了恒和厂的特约采访记者,15号到16号早上的夜班时间,可以在厂里随意参观。夜班车间灯火通明,机器轰鸣持续不停,唯一能听清的是拿摩温发号施令吹的哨声。几百个女工从头到脚都是灰白色的棉絮,眼睛鼻子都看不清楚。她们一声不吭地工作,站在机器前做着一模一样的动作。我找了半个小时,才看出哪个是姗姗。我让她带我在厂里转转,她不肯,说会被扣分[棉纱厂每个车间都张贴有惩罚条例,工人除了干活,不能交谈和乱动,上厕所的时候也有限制,若被发现在厕所梳头或趁机休息,都会被扣分。按条例惩罚工人,就是拿摩温做事的准则。],只要被扣了一次分,以后就不会再有晋升的可能。

我在车间里只待了一个小时,就逃了出来,眼花缭乱的机械流程和轰鸣的噪音,让我觉得头晕恶心,浑身上下难受。当时,我就一个想法:马上抽几口大烟,否则不如死了。

凌晨2点多,我在恒和厂四处瞎走,把传闻说死过人和响起过鬼曲的地方都去了一遍。2点50,我困得不行,坐在水塔边抽烟。在车间低沉的轰鸣里,我听到了奇怪的声音,隐隐约约,飘忽不定。我猛然一下精神了:肯定是那个声音!

我站起身寻找声音的来源,辨别不了。声音渐渐大起来,是多种乐器的混合,旋律起伏跌宕,又循环往复,虽然怪腔怪调,但确实是某种旋律。

我扔了烟卷,沿楼梯上了水塔,用手拢住耳朵仔细听。有一瞬间,我听见了几句唱词,像南方的傩戏中的唱腔,但立即淹没在曲声里,再也分辨不出。我琢磨着那几句词,一步步走上水塔,声音从水塔下面飘上来,越来越小,但依然在耳朵边回旋。

不知不觉走到了水塔顶上,空气变得凉爽,身上抖了几下,再听,那声音已经没有了。我站在塔顶往下看,恒和厂的车间汇成一大片灯光,风从下面吹上来,夹杂着隐隐的轰鸣声。当时,我突然觉得浑身难受,想抽上一口大烟,或者往前走一步,跳下去,那感觉一定和抽口大烟一样舒坦。

恒和厂的夜钟救了我——每到凌晨3点,恒和厂就会敲一轮钟,工人可以休息十分钟,吃点儿东西提提神。

钟声一响,我吓出一身冷汗,转身跑下楼梯。这时,一个男人贴着水塔下的墙根闪过,我本能地喊了一声。那人却一眨眼转过墙角不见了。恍惚的瞬间,我看见他手里好像拎着一个四方的小箱子。

我走下水塔,身上发抖,胃里一阵阵发虚,浑身被汗水湿透。坐在地上抽了几根烟,脑子才清醒了点儿。我掏出笔记,记下了从那鬼曲里听到的几句唱词:

血中有虎,罕中有我。情起升腾,亡魂难收。

熬到6点夜班下工,我在厂门口吃了几口东西,便去找唐刚打听夜里见到的那个男人。还没到厂主办公室,却见唐刚带着个穿西装的瘦子急匆匆地走过来。

这瘦子竟是唐刚请来做法事的,我拉他到一边问:“唐老板,不是不信装神弄鬼吗?”

“赵记者,你也看到了,这事议论得太厉害,压不住。实业救国的文章你好好写,钱不是问题。但灵学也能救厂救国,我也得做。”

说完,他指着那瘦子介绍:“这位是悟善社[民国初年,由于革命失败的幻灭,灵学救国的口号流行过一段时间,很多知识分子都由向往西方思想转回了传统宗教。悟善社是民国初年的秘密结社,又称“世界六圣宗教大同会”。创办者为四川人唐焕章,后来在上海、南京等地开了分社,到1920年代,北京分社刊发《灵学要志》等宣传资料。]的罗社长,专做灵魂沟通的。”

这罗社长留着分头,嘴上两撇胡子,戴着一副圆眼镜,身上的旧西装穿着有点晃荡,衬衣的领口皱巴巴的,满是黄渍。唐刚说,他是伍廷芳博士亲自介绍的,特意从悟善社南京分社赶来做法。我打了个招呼,他点点头,没说话。

我问唐刚在哪里做法,他说,在钟楼前的大广场,全厂所有人都参加,“必须让人人都看见,才能让工人都心安”。

我没再追问夜里那男工的事情,跟着俩人去了广场。广场上已经搭起了台子,台子用红布覆盖,摆着香案、沙盘,一副扶乩请神的架势。不同的是,沙盘对面,架着一台德国照相机。我听说过这种把戏,叫“灵魂照相术”,据说相机能拍到鬼影。

工人们都知道做法是为了什么,很快在广场上集合起来。不少刚下夜班的人,走路摇摇晃晃,面无表情地站着。

仪式开始,先是飨鬼,烧了一顿香火,锣鼓钹铙敲打一阵。待“鬼魂”吃足了香火,罗社长捋起西装袖子,开始做法扶乩,沙盘里的竹枝动起来。整个过程,罗社长都一言不发,头上渐渐冒出汗珠。旁边的助手时不时和他嘀咕几下,去捣鼓沙盘前的照相机,镁光灯一闪,照相机咔嚓拍了一张。

唐刚小声说,他们要请的是最初跳楼的冤魂,怨气最强,才会不停地找替身。只有超度了它,连环自杀才能结束。

过了一会儿,那助手跳下台子,跑到我和唐刚跟前,说留声机坏了,能不能找一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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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照相术(Spirit photography)是在照相机发明后形成的一种学说,认为灵魂是有形的,照相机可以捕捉到鬼神或死去之人的灵魂。最早在美国流行,民国初年传入中国,和传统的扶乩巫术融合,有过很大的影响,尤其在上海流行

唐刚马上叫来一个工人,说让广播室的阿成搬台留声机来。那工人很快跑回来,后面跟着个小伙子,戴着副很厚的眼镜,怀里抱着一台留声机。他把留声机递给助手,问:“相机拍鬼魂我听过,留声机是做什么的?”

助手看了一眼台上的罗社长,说:“社长说过,跳楼死的,活着时都是下等人,魄力不足,死了以后就面目不清,俗话说的恶鬼,就是他们。祭祀做法,就是叫这些鬼魂吸点人气,魄力足了,就能跟人对话了。录下声音,就能了解死因,安慰往生者。”

正说得起劲,罗社长在台上招了招手,助手赶紧抱了留声机上去。助手准备好留声机,罗社长刚刚站到沙盘前,台下忽然有人大喊一声:“看楼上,那是谁!”

我抬头一看,钟楼顶上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左右慢慢移动。广场上一片骚乱,女工们大声尖叫,罗社长和助手站在台上,一脸惊诧。

唐刚“啪”地拍了自己脑门一巴掌,骂了一声“册那娘,碰着赤佬了……(上海话:他妈的,见鬼了)”。

楼上的人纵身跳下。

这时,台下飞出一只拖鞋,砸倒了台上的相机,有人大喊了一声“骗子,打死他”,人群轰然骚动,往台上涌过来。

罗社长这才反应过来,大喊一声,冲着助手吆喝了一通,跳下台往门口跑。他这一喊,我打了个激灵——他四川口音的官话里隐约透着一种腔调,和鬼曲里那几句人声很像。

我冲到台前,一把拽下他,抢着冲出人群,拉着他跑进旁边一条有铁门的小巷弄,把工人关在铁门外面。

又接着跑了五六分钟,我看他脸色发白快要晕倒,就停了下来。罗社长弯腰猛咳一阵,一屁股坐在地上。我过去揪起他问:“你是哪儿人?”他没弄明白,说是四川人。我掏出笔记递到他眼前:“听过这句歌吗?什么意思?”

他瞪着笔记看了一会儿,嘴里念叨了几下,脸更白了,瞪起眼问我:“你是从哪听到的?”

“这就是厂里传的鬼曲。”我挨着他坐下,点上根烟,把昨天夜里听见鬼曲的事情讲了一遍。

罗社长听得脸色变了几变,缓了半天才说:“这是川藏交界地带的一种巫师送葬歌里的词,只有死得不明不白的人,才会请巫师唱。要真在这儿听见了,可真是闹鬼了。”

“这几个字,你写的不对。”他跟我要了笔,在笔记本上写了四句词:

墓上苍柏,路中石虎;

亡象亡象,望而却走。

穴中有狐,函中有鹅;

青气升腾,亡魂难收。

我问:“听了这个曲子就会死?”

罗社长摇头:“并没这种说法,但这曲子,除了送葬,没人愿意听。听多了会伤到七情,便会致郁,严重了会伤害志意,魂魄受损,易生邪气。[按照传统中医的说法,人的“情志”分为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和五志(喜怒忧思恐),七情是外在情绪,五志是内在志意。《黄帝内经》说:“志意者,所以御精神,收魂魄,适寒温,和喜怒者也……志意和则精神专直,魂魄不散,悔怒不起,五脏不受邪矣。”]”

我说不太懂,让他讲清楚。罗社长说:“简单说,就是经常听这曲子,会心里难受,觉得什么都不好。”他想了想,又说:“你是文化人,知道我们这些仪式多半是做样子,但你看那些女孩,一个个没睡醒的样子,心里肯定不舒坦。样子做足了,她们才会信。相信冤魂平息了,就不怕了,对不对?”

他也不等我回答,又继续说:“民国以来,世风不古,无鬼无神之说荼毒大众,这才造成小人肆无忌惮,长此以往,就是亡国灭种的大祸……”

我没说话,默默抽完烟,找条小路离开了恒和厂。

晚上,我和老赵见了面,告诉他我的推测:恒和厂里有人谋划了连环自杀。女工听见鬼曲引发自杀,是极有可能的。不是我信鬼神,而是这曲子确实存在,并且有人播放。我讲了那天夜里在恒和厂里遇到灰衣男人的事,“曲子是留声机播放的,那人应该就潜伏在工厂里。”

老赵不明白,为何听了个曲子就会自杀。

我说我也不太确定,但理论上是可能的:“你在杨树浦做记者这么久,不会不了解工厂里的情况,这些女孩状况都很糟,尤其是外地来的,她们的情绪很容易被感染。”

我把悟善社做法时有人跳楼的事讲完,老赵也吃了一惊,说:“这事就是那唐刚傻了,搞这个就是承认自杀真是鬼魂作怪,工人肯定更信了。”

我干笑了一声,骂他一句:“你们这些报社,还不如灵学社。起码他们相信自己的理论。”

老赵脸一耷拉,没说话,从包里翻出一摞照片递给我。我接过一看,是七八张偷拍的照片,拍的都是马路边一个邮筒,有人在往邮筒里投信。

“还记得上回我说那个连续投稿的读者吗?这人应该就是其中一个投信的。”老赵买通了负责杨树浦一带的邮差,查到那人之前的投稿都是从这个邮筒发出的,“我知道他会继续投稿,就每天偷拍寄信的人,让邮差开邮包提前看有没有投稿。”

昨天傍晚,老赵在邮包里发现了几封分别投给几家报社的稿子,就是之前那读者投的。他很得意,吐着烟圈,说:“找到这个人,就能搞个大新闻。”

老赵吹牛的时候,我把几张照片上的人仔细辨认了几遍,拿出一张跟他说:“我的新闻比你更大。”

我找出的那张照片上,投信的人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做法那天从广播室搬留声机的年轻人阿成。我对老赵说:“为什么听了那个曲子就会自杀?是因为听的次数太多,早就被感染了绝望的情绪。整个恒和厂,能做这件事的,只有广播室。”

“那你半夜遇到提黑箱子的,也是他?”

我抽了几口烟,说:“不能确定,但很有可能。”

第二天上午,我找到唐刚,向他打听阿成的事。他很惊讶,说这人很老实,又识字,恒和厂的宣传工作都是他做。半年前,恒和厂招工,阿成应征做了机修工,因为识字,在车间干了一个月就被安排做了宣传工作。

“不但识字,还懂广播技术,我就让他直接管理广播室了。”唐刚不太相信我的推测,说阿成是地道的上海人,不可能懂南方那些送葬的东西,“就一点很奇怪,他说自己没大名,就叫阿成。”

17号早上,我和唐刚一起去找阿成。恒和厂的广播室在钟楼边上一座三层楼房的阁楼上,阁楼顶上装了三个大喇叭,是恒和厂的广播,除了向工人通知各种事情,每天早中晚交班和吃饭时间都会播放节目和音乐。

到了广播室,阿成正在看书,脸几乎要贴在书桌上。见我和唐刚进来,他从书里抬起头,往我们身后看了看,起身给唐刚鞠躬,叫了声“唐老板”。

我拿出阿成给《大时报》的一堆投稿,说自己是《大时报》的记者,想当面采访他,问问鬼曲的事情。阿成突然咧嘴朝我笑了笑,说:“都是我写的。我们见过面的,那鬼曲也是我放的。”说完,指了指广播室角落的留声机。

唐刚“啊”了一声,张大嘴没说出话。

阿成打开抽屉,拿出个笔记本,从本子里抽出一张照片,给我和唐刚看了看,说:“唐老板,我叫周宗成,是周清迪的儿子。”

照片上是一家人的合影,一对穿西式套装的中年男女,中间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和一个戴眼镜的男孩,男孩应该就是阿成。

唐刚不太明白阿成的意思,抹了抹额头的汗,又看了看我。

阿成把照片塞进衬衣口袋,对唐刚说:“唐老板可能早就不记得了,我就讲讲。”他在椅子上坐下,看了我一眼,“赵记者正好听一听,也好写一写。”

唐刚盯着阿成看了一会儿,一拍脑门:“想起来了,你是周家的小儿子。你怎么做起工人来,周老板呢?”

“他也早就不是老板了,两年前他就上吊死了。”

两年前,唐刚和日本人合资,在杨树浦开办恒和棉纱厂后,周边城乡的棉纱作坊纷纷破产倒闭[清末民国时期,是中国传统自然经济解体和转向近代经济的过程,从19世纪70年代起,在洋纱洋布的冲击下,中国的城乡手工棉纺织业逐渐没落和解体。一些本来能够自给自足和盈利的家庭式手工作坊,在外资机器工厂的冲击下,倒闭或被吞并,使得大量手工业者破产,劳动力流向工业化的生产车间。—— 参考《民国经济史》]。周家祖上原是四川山里人,清末移民上海,学着做起了棉纱作坊,一路顺风顺水,日子过得不错,姐弟俩都念了新学。恒和厂起来后,唐刚想收购周家作坊,周清迪不愿意,唐刚就设法招走了周家作坊的工人。

“没了工人,家里的作坊很快垮掉了,父亲一时气不过,半夜上了吊,母亲也发疯不知道去了哪儿。”阿成一字一句地说,非常冷静。

唐刚紧皱着眉头,使劲擦汗,他没想到,自己的“实业救国”毁了另一个家庭。

我问阿成:“你父亲的死就算是恒和厂造成的,你应该找唐老板,不该装神弄鬼害死这么多人。”

阿成扶了扶眼镜,呵呵笑了两声:“我可没杀人,这些女孩听听音乐就自杀,还是得问唐老板。”他走出广播室,指了指下面的一排排车间,说:“这些人吃不好,睡不好,每天就站在那儿,活得跟陀螺一样,换我我也想死。我就是做个实验,没想到真的有效。”

我问他怎么给工人听鬼曲,他走回广播室,接上几根线,打开留声机,三个大喇叭响起刺耳的轰鸣声,响了一会儿,开始播放交响乐。

“我只是把鬼曲插在平时放的广播音乐里,每次播上一小段。”

半年来,他每天播放鬼曲的一个小片段,这些旋律早就印在了工人的脑子里。当他制造了听见鬼曲杀人的传言后,就专找偏僻处播放鬼曲[大脑长期接触的信息片段(听觉、视觉),会潜移默化地形成“内隐记忆”(Implicit Memory),在特定场景或刺激下,这种记忆会被无意识地唤起,对当前任务自动产生影响。最早提出此概念的是笛卡尔。]。这样的杀人试验,简直就是赌博。

唐刚说:“你觉得我害了你家,怎么不直接找我?杀这么多人算什么?”

阿成又呵呵笑:“我说过了,我没杀人。就算是杀人,也是我们一起杀的,还有你们这些报社。”他边说边指了指我,“所以,我要让人人都知道,工厂是杀人的地方,报应很快就会到来。”

我见他的神志已经有些恍惚,悄悄对唐刚说,下去叫巡警。

唐刚走出广播室,正要下楼,阿成一把搂住他,往顶楼边缘的栏杆推。唐刚尖叫一声,紧紧拽住栏杆,把身子往下坠,阿成撞在栏杆上,想拖着唐刚往外翻。两人撕扯着,僵持在那里。

我让阿成冷静,他哈哈大笑,对着唐刚的耳朵说了句什么。头顶上播放交响乐的喇叭声音巨大,我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我看了看不远处的钟楼,马上就到中午12点,散工的钟声就要响了,下面的车间整整齐齐,整个恒和厂里没有一个人走动。

唐刚大叫着挣扎,脚却渐渐离了地面,要被阿成从栏杆上掀过去。我慢慢走到他俩跟前,一只手拽住唐刚的胳膊,猛地伸手打掉了阿成脸上的眼镜,他惊叫一声,抓唐刚的手一松。我往后一撤,把唐刚拽了过来。阿成在空中胡乱抓了几下,摸不清方向,从栏杆上翻了下去。

我和唐刚坐在地上,呆了半晌。我问他,阿成刚才对他说了什么。

“他说,就算鬼曲没有了,阴魂一样不会散去。”

案子讲到这里,我停住了,走到院子里抽烟。

戴戴问:“还是没明白,这凶手到底怎么杀人的?”

我给她和小宝解释了什么是心理学上的催眠暗示,阿成很可能是想利用鬼曲杀人的强烈暗示来让工人进入催眠状态。

小宝说:“所以,他给报纸投稿也是想让传说越闹越真?”

我点点头,说:“其实这也是我在琢磨的问题。有时候我会觉得,这案子没有杀人凶手;有时候,我又觉得很多人都是凶手。说不定,阿成说的报应真的会来。”

戴戴拿起我的烟,也抽起来——本来,她自从开始写小说,已经戒了烟。

她问我:“后来,那个叫姗姗的女孩怎么样了?”

我伸手把她手里的烟拿过来掐灭,说:“姗姗死了,做法那天,从钟楼上跳下来的就是她。”

戴戴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工厂后来怎么样?”

我收起笔记本,没有告诉戴戴,鬼曲的事情结束后一个月,恒和厂又有工人自杀。

后来,我曾登上过那座钟楼,才发现那地方非常高,不但能看见整个杨树浦,连苏州河都能看得见。站在那里,能听见整个城市都在轰鸣,跟那鬼曲一样。

这件案子发生时,金木刚刚26岁。他说自己琢磨了几年,没明白凶手到底该算在谁头上。这种感觉我也有过,25岁那年,我查过一件学生自杀的案子,所有的证据都说明不是他杀,但那学生的家人死活不接受警方的结论,他们认为,自杀也是有凶手的。

女工连环自杀这件事,我首先想到的是自杀研究里说的“维特效应”,认为自杀是可以传染的。比如,今年某地连发多人集体在地铁内服农药自杀;再比如一件有点诡异的事情:2001年9月,浙江永嘉县有个青年妇女因吵架服毒自杀,她14岁的侄女和一名同学参加了送葬,在出殡当晚,两个女孩喝老鼠药自杀。

我觉得,这种事情也是有凶手的。几乎人人都有这样的经验:站在高处会感到眩晕,会萌生纵身一跳的冲动,这种冲动叫作“坠落欲望”。

2013年的统计数据显示,中国有自杀行为的人里,60%无精神障碍,均是冲动型自杀;37%自杀未遂者自杀前考虑时间不超过5分钟;60%考虑时间不超过两小时。

这5分钟到两小时,就是杀人“鬼曲”存在的空间——一首多人联袂演奏的交响乐。

贾樟柯的《天注定》,讲的就是这5分钟到两小时的冲动,有人选择纵身一跳,有人选择抡起猎枪。

到底会怎样,人人心里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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