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被掩埋的巨人  作者:石黑一雄

大半个上午,这队人都在艰难地爬山,然后发现一条湍急的河流挡住了去路。于是他们回头下山,穿过一片雾气弥漫的林地,寻找山间的主路,他们推测,主路上应该有过河的桥。

他们的推测是对的,路上有桥,但看到桥上的士兵之后,他们决定在松树下面休息,等那些人离开。因为一开始士兵们似乎不是驻扎在那儿的,只是在瀑布边让人和马休息一会儿。时间慢慢过去,士兵们没有继续前进的迹象。他们会轮流趴下来,从桥上伸手够水,洒在脸上;或者背靠木头栏杆坐着,玩色子。后来,第四个人骑着马来了,其他人站起身来,听他指示。

埃克索、比特丽丝和武士没有埃德温在树上那么好的视野,但他们藏在树后,也都看到了发生的事情。看见骑手又骑马走开,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他们可能还要待很久,”维斯坦说。“可你们都急着赶到修道院去。”

“先生,我们最好天黑前赶到,”埃克索说。“我们听说母龙魁瑞格在这个地方游荡,天黑以后只有傻瓜才会待在户外。你认为他们是什么样的士兵呢?”

“这么远的地方很难看清,先生,我对本地装束毫不了解。不过我猜他们应该是不列颠人,忠于布雷纳斯爵爷。也许该请比特丽丝夫人指点一下。”

“我眼睛不行,路太远了,”比特丽丝说。“不过,我想你是对的,维斯坦阁下。他们穿着黑色的军装,我常常看到布雷纳斯爵爷的手下是这副打扮。”

“我们没什么好躲的,”埃克索说。“可以解释一下,他们会让我们过去的,不会找麻烦。”

“我相信是这样。”武士说完,沉默了一会儿,眼睛望着桥。士兵们又坐了下来,好像在接着玩游戏。“但是,”武士继续说道,“如果我们要在他们的监视之下过桥,请允许我提个建议。埃克索阁下,你和比特丽丝先走,和那些人好好谈谈。这个男孩可以牵着马在后面跟着,我和他并肩走,我会下巴像傻瓜一样耷拉下来,眼神散乱。你们一定要告诉士兵们,我是个哑巴,脑子有点傻,男孩和我是兄弟,别人欠你们钱,所以把我们兄弟俩借给你抵债。我把剑和腰带藏到马背行李最里面。万一他们发现,你们要说是你们的。”

“这样演戏真的有必要吗,维斯坦阁下?”比特丽丝问道。“那些士兵虽然态度常常很粗鲁,但我们以前见过很多,都没什么麻烦。”

“那是当然,夫人。但带着武器的人一旦远离指挥官,便是很难信任的。我呢,是个陌生人,他们也许认为嘲笑或挑衅一下很有趣。我们把男孩从树上喊下来,按照我的提议做吧。”

***

他们从树林里出来,离桥还有不少路,但士兵们马上发现了他们,都站起身来。

“维斯坦阁下,”比特丽丝低声说,“我担心这事恐怕没这么顺利。你身上还是有某种东西,能让人看出你是名武士,无论你脸上的表情多么愚蠢。”

“我演戏可不熟练,夫人。如果你能帮助我改善伪装,我会很乐意听从你的意见。”

“是你走路的步伐,先生,”比特丽丝说。“你走路的样子像武士。先小步走几步,然后迈一大步,就像你随时都会打个趔趄一样。”

“这是很好的建议,夫人,谢谢你。现在我不说话了,否则他们就知道我不是哑巴。埃克索阁下,请用机智的话语,让这些家伙放我们过去吧。”

他们离桥越来越近,水冲下岩石,从三位等待着的士兵脚下流过,水声越来越响,在埃克索听来,似乎是不祥的预兆。他在前面带路,听着身后马蹄踩在苔藓地上的声音,等来到士兵近前,他便让大家停下。

士兵们没穿锁子甲,没戴头盔,穿着相同的黑色套袍,肩带从右肩斜挎到左臀,明白无误地宣示着他们的身份。他们的剑暂时没有出鞘,但两名士兵手放在剑柄上。一个矮小、粗壮,肌肉结实;另一个是年轻人,比埃德温大不了多少,身材也不高。两人都理着短平头。相比之下,第三位士兵个子很高,留着灰白的长发,梳理得很整齐,披到肩膀上,头上箍着一根黑色的绳子,将头发拢到脑后。不仅外貌,他连姿态也与其他士兵明显不同。其他人僵硬地站在桥头挡住去路,他却在后面,隔着几步远,懒洋洋地靠在一根桥柱上,双手抱胸,好像晚上在篝火旁听故事一样。

那位粗壮的士兵向前迈了一步,所以埃克索先对他说话。“你们好,各位。我们没有恶意,只想平平安安过桥。”

粗壮的士兵没有回答。他脸上疑惑不定,瞪着埃克索,既慌乱又鄙夷。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年轻士兵,没得到什么示意,于是又转过脸盯着埃克索。

埃克索意识到,这里头可能有误会:士兵们在等候另外一拨人,还没意识到自己弄错了。于是他说道:“先生,我们就是普通的农夫,要到儿子的村庄去。”

粗壮的士兵这时定了定神,回答埃克索的话,声音太大了点儿。“农夫,和你一起走路的是什么人?看长相是撒克逊人。”

“这兄弟俩刚刚归我们管理,我们要想办法训练呢。不过,你们看,这个还只是个孩子,另一个是有点傻的哑巴,看来他们也帮不上我们什么忙。”

埃克索说话的时候,那个头发灰白的高个子士兵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一样,站直了身子,侧着脑袋,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同时,粗壮的士兵愤怒地盯着埃克索和比特丽丝身后。然后,他大步从两人身旁走过,仔细打量另外这两个人,一只手仍旧按在剑柄上。埃德温拉着马,茫然地看着走过来的士兵。维斯坦却一个人咯咯地笑着,眼珠乱转,嘴张得大大的。

粗壮的士兵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好像要寻找线索。然后,他好像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烦躁,一把抓住维斯坦的头发,愤怒地拽着。“没人给你剪头发吗,撒克逊人?”他对着武士的耳朵喊道,然后又拽他的头发,似乎是要维斯坦跪下来。维斯坦踉跄了一下,不过没有摔跤,同时发出了可怜的呜咽声。

“他不会说话,先生,”比特丽丝说。“你能看出来,他是个傻子。对他手脚重一点,他倒无所谓,但大家都知道他有犟脾气,我们还没来得及驯服呢。”

妻子说话的时候,埃克索感觉到身后有细微的动静,于是转身看着仍在桥上的两位士兵。他看到头发灰白的高个子士兵已经举起了一只手臂。他的手指快要做出指点的动作,却突然松弛下来,成了个没有意义的姿势。最后,他这条手臂全放下来了,但他的眼睛还在不满地看着。埃克索看着这一切,突然觉得能够理解头发灰白的士兵刚刚经历的内心感受,甚至有似曾相识之感:愤怒的批评都快到嘴边了,只是他及时想起来,他并没有正式的授权去指责这位粗壮的同事。埃克索肯定,自己在什么地方曾有过几乎相同的经历,不过他努力把这个念头抛开,用缓和的语气说道:

“先生们,你们肯定有公务要忙,对不起耽误了你们的时间。如果你让我们过桥,我们很快就不会给你们添麻烦啦。”

但粗壮的士兵还在折磨维斯坦。“跟我耍犟脾气,可不明智啊,”他吼叫道。“让他耍脾气,看看有什么代价!”

最后,他总算放开了维斯坦,大步回到自己在桥上的位置。他什么也没说,满面怒容,像个生气的人,却完全忘了自己为什么要生气。

水流的声音似乎只是增加了气氛的紧张感。埃克索心想,如果他转过身,带着大家回到树林,不知道士兵们会怎么样。就在这时候,头发灰白的士兵走上前来,和另外两个人并排,第一次开口说道:

“大叔,桥上有几块木板断了。我们站在这儿,也许就是因为这个,为了提醒像你们这样的好人过桥小心,要不就跟着水流滚下山去了。”

“那你真是好心,先生。我们会小心过桥的。”

“你那边那匹马,大叔,刚才朝这边走的时候,我看到有点跛。”

“一条腿伤了,先生,我们希望不太严重,不过你能看到,我们不骑。”

“这些木板被水溅多了,烂了,所以我们才在这儿,不过我的战友们认为,我们到这儿来可能还有别的任务。所以我要问你一下,大叔,你和你好心的妻子路上看到陌生人了吗?”

“先生,在这儿我们自己就是陌生人,”比特丽丝说道,“所以就算看到陌生人,也不能马上认出来。不过,我们在路上走了两天,没看到什么特别的情况。”

头发灰白的士兵注意到了比特丽丝,眼睛似乎柔和起来,露出了笑意。“夫人,你这么大年纪的女人,要到儿子的村庄,可走了不少路啊。你和他一起住在那儿,不是很好吗,让他每天能够照顾你的生活?何必让你这样走,路上遇到危险又没人保护?”

“我希望你说得对,先生,等我们见到他,我和丈夫会跟他谈谈。可是,我们很久没见他了,心里不免有些疑虑,不知道他会怎样对待我们。”

头发灰白的士兵继续和善地打量着她。“夫人,”他说,“也许你什么也不用担心。我自己也离父亲母亲很远,很久没见他们了。也许以前曾讲过什么狠话,谁知道呢?但是,如果他们明天来找我,像你们现在这样,跋涉了很远的路程,那我一定会满心欢喜地迎接他们,这你们不会怀疑吧?我不知道你儿子是什么样的人,夫人,不过我敢打赌他和我也没什么大区别,他一看到你们,肯定就会流出幸福的泪水。”

“能这样说,先生,你真是好心,”比特丽丝说。“我想你说得对,我和丈夫也常常这样说,但是听别人说出来,还是一位远离家乡的儿子,真是令人欣慰。”

“平平安安上路吧,夫人。如果你们碰巧在路上遇到我的母亲和父亲从另外那个方向过来,请跟他们说点好心的话,让他们继续赶路,因为他们肯定会不虚此行。”头发灰白的士兵站在一旁,让他们过去。“请记住有些木板不牢固。大叔,最好你自己牵马过去。孩子或傻子可干不了这件事。”

粗壮的士兵一直不满地看着,这时似乎也服从了同事身上那股天然的权威。他转过身,背对着所有人,闷闷不乐地靠在栏杆上看水。年轻的士兵犹豫了一下,然后走过来,站在头发灰白的人身边,两人礼貌地点点头,埃克索又一次感谢他们,牵过马,不让马的眼睛看下面的急流,然后过了桥。

***

等士兵和桥都消失在视野中,维斯坦停下来,建议大家离开主路,走一条向上通往树林的小路。

“我对树林里的路有很好的直觉,”他说。“我觉得走这条路,能少绕一个大弯。而且,这条路上经常有士兵和强盗,我们离开更加安全。”

随后一段时间,武士在前面带路;他找了根棍子,拨开荆棘灌木。紧随其后的是埃德温,他拉着马笼头,不时低声和马说话。等埃克索和比特丽丝从后面跟上来,路已经好走多了。不过,这条捷径——如果算是捷径的话——越来越难走,周围的树越来越密,荆棘丛生、树根交错,每一步都要小心。一如既往,他们走路的时候都不说话,不过有一下子,埃克索和比特丽丝已经落后了不少,比特丽丝回头喊道:“你在那儿吗,埃克索?”

“还在呢,公主。”没错,埃克索就在她身后几步远。“别担心,没听说这儿的树林有什么特别的危险,离大平原也很远。”

“埃克索,我刚才在想。我们这位武士演戏可不差啊。他的伪装可能连我都会上当,那个野蛮的家伙拽他的头发,他都没有露出马脚。”

“没错,他演得很好。”

“埃克索,我刚才在想。我们要离开村庄很长时间。有很多庄稼要种,篱笆和大门需要修理,他们竟然让我们走了,你不觉得奇怪吗?你觉得他们会抱怨我们在需要咱俩的时候走了吗?”

“毫无疑问,公主,他们会想念我们的。但我们离开时间不长,牧师也理解我们希望看到儿子。”

“我希望是这样,埃克索。我可不希望他们说,我们在最需要的时候离开了。”

“总有人会这么说的,不过大部分人会理解我们的需要,换作他们,也会这么做。”

他们默默地继续走了一会儿。然后比特丽丝又说道:“你还在那儿吗,埃克索?”

“还在,公主。”

“他们那样是不对的。拿走我们的蜡烛。”

“现在谁在乎呢,公主?而且夏天就快到了。”

“这事我有点记忆了,埃克索。我在想,我身上痛,一开始也许就是因为没有蜡烛。”

“你在说什么呢,公主?这怎么可能呢?”

“我想,也许是因为晚上黑。”

“那儿有棵李子树,走过去小心一点。这儿可不能摔跤。”

“我会小心的,埃克索,你也小心点。”

“你身上痛,为什么会是因为晚上黑呢,公主?”

“去年冬天据说我们村子附近有个小精灵,埃克索,你还记得吗?我们自己没看见过,可他们说这个小精灵喜欢黑暗。我们长时间待在黑暗中,我在想小精灵也许到我们这儿来了,只是我们不知道,就在我们的屋子里,给我带来了这个麻烦。”

“如果它到我们这儿来了,无论屋子是不是黑的,我们应该都会知道,公主。就算漆黑一团,我们应该也能听到它在动,或者发出叹息声。”

“现在既然谈到,埃克索,我想起来了,去年冬天我晚上醒过来,你在旁边睡得很沉,我肯定屋子里有奇怪的声响,把我吵醒了。”

“可能是老鼠之类的东西,公主。”

“不是那种声音,我想我听到这声音也不止一次。现在想一想,我身上大概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痛的。”

“哦,如果是小精灵,那又怎么样呢,公主?你身上的痛不过是个小麻烦,这个家伙只是玩闹,没有恶意,类似于有一次某个捣蛋的孩子把老鼠头放在伊尼德夫人的编织篮里,就是为了看她吓得到处乱跑。”

“你这话说得对,埃克索。只是玩闹,没有恶意。我想你是对的。不过呢,丈夫……”她住了口,慢慢从两棵紧贴在一起的老树干中间走过去。然后她说道:“不过呢,等我们回家,我晚上要点蜡烛。我不想让那个小精灵或者别的东西给我们带来更大的麻烦。”

“我们会想办法的,不要担心,公主。我们一回去,就和牧师谈谈。但修道院的僧侣会给你明智的建议,治好你身上的痛,这点小麻烦也就没有啦。”

“这我知道,埃克索。这件事我也不是很担心。”

***

维斯坦说,他走的路要少绕一个大弯。很难判断他说得对不对,无论怎样,中午刚过,他们就走出了树林,回到了主路上。路上有车轮轧出的沟痕,有的地方有水坑,但他们可以走得更自在了,过了一会儿,路面就更干、更平了。温暖的阳光从低垂的树枝间洒下来,他们心情很好。

然后维斯坦又让大家停下来,指着他们面前的地面。“我们前面不远,有一名孤身一人的骑手,”他说。他们没走多久,便看到前面路旁有一块空地,有新鲜的脚印通过。他们交换个眼色,小心翼翼地向前走。

等到走近了,他们发现空地很大:也许以前更加繁华的日子里,有人曾打算在这儿建房子,周围再开辟一片果园。从主路通到这儿的小径,虽然杂草丛生,却挖得很用心,小径的尽头处是个巨大的圆形区域,头顶上方没有遮蔽,除了中央一棵茂盛的大橡树。从他们站立的地方,能看到一个人坐在树荫下,背靠着树干。这时他们看到的是他的侧影,似乎穿着盔甲:两条覆盖着铁甲的腿僵硬地在草地上伸着,像孩子一样。那张脸被橡树叶挡住了,看不清楚,不过他们能看到他没戴头盔。一匹上了鞍的马在一旁满足地吃草。

“来人通报身份!”那人从树下喊道。“若是强盗和小偷,我将站起身来持剑相迎。”

“回答他,埃克索,”维斯坦低声说道。“我们看看他是干什么的。”

“我们就是普通的路人,先生,”埃克索喊道。“我们只希望平安路过。”

“你们有几个人?那是马的声音吗?”

“一匹跛脚的马,先生。人有四个。我和我妻子是不列颠老人,带着一个还没长胡子的男孩,还有一个有点傻的哑巴,是他们的撒克逊亲戚最近给我们的。”

“那就到我这儿来吧,朋友们。我有面包可以分享,你们一定渴望休息,我也渴望有你们做个伴。”

“我们该到他那儿去吗,埃克索?”比特丽丝问。

“我看去吧,”埃克索还没回答,维斯坦便说道。“他对我们没危险,听起来像年纪不小了。同样,我们还是像之前那样表演。我再假装下巴耷拉着,眼睛傻兮兮的。”

“但这个人有盔甲、有武器,先生,”比特丽丝说。“你的武器放在马背上,与毯子和蜜罐放在一起,你确定这算是准备好了吗?”

“我的剑藏起来,不引人注意比较好,夫人。需要的时候,我会很快找到的。让年轻人埃德温拉着缰绳,不要让马离我太远。”

“过来吧,朋友们!”陌生人喊道,并没有调整那僵硬的姿势。“你们不会有什么麻烦!我是位骑士,也是不列颠人。带着武器,没错,但是你们走近点,就能看到我只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傻子。我带着剑、穿着盔甲,只是出于对我的国王的义务,就是受人爱戴的伟大的亚瑟王,现在已经上天堂很多年了,我几乎也有这么长时间没有愤怒地拔剑啦。那是我的老战马霍拉斯,你们看就在那儿。他一直要承受这金属盔甲的负担。看看他,腿也弯了,背也塌了。唉,我知道,每次我骑上去,他有多受罪。但是他心肠可好呢,我的霍拉斯,我知道他宁愿这样。我们就这样旅行,全副盔甲,以我们伟大国王的名义,一直就这样,直到我们俩都挪不动脚为止。来吧,朋友们,不要害怕我!”

他们转弯进入空地,大家走近橡树时,埃克索看到,这位骑士的确不是令人畏惧的人物。他看起来非常高,但埃克索觉得那盔甲下的身体肯定十分瘦削,虽说还挺结实。他的盔甲磨损上锈了,尽管他肯定花了最大的气力予以保护。他的短袍本来是白色的,现在打满了一层层的补丁。盔甲上伸出来的那张脸和善慈祥,长满了皱纹;脑袋上光秃秃的,只有几缕长长的白头发轻轻飘着。他坐在地上不动,双腿叉开,或许会让人觉得可怜,不过这时候阳光从头顶的树枝间洒落下来,在他身上画出光亮和阴影交替的图案,让他看上去如登王座、气象威严。

“可怜的霍拉斯今天没吃早饭,因为我们是在石头地上醒来的。然后我又一直急着赶路,我承认,我脾气不太好。我不肯让他停下来。他的脚步越来越慢,但他的把戏,我早已经熟悉了,绝不会让他得逞。我知道你不累!我跟他说,然后轻轻踢了他一下。他跟我玩的这些把戏,朋友们,我可不能容忍。但他走得越来越慢,我呢,是个心肠软的傻子,虽然知道他心里其实在笑呢,还是舍不得他,我说,好吧,霍拉斯,别走了,你去吃草吧。所以你们看,我就在这儿啦,又当了一回傻瓜。到我这儿来吧,朋友们。”他伸出手,盔甲吱吱作响,从身前草地上的一个包袱里拿出一块面包。“这是刚烤出来的,经过一家磨坊的时候,人家给我的,还不到一个小时呢。来吧,朋友们,到我旁边坐坐,我们一起吃。”

埃克索扶着比特丽丝的胳膊,让她坐到橡树盘结的树根上,然后他自己在妻子和老骑士中间坐下来。后背一靠上那生苔藓的树皮,他顿时感到舒服多了,会唱歌的鸟儿在树上窸窸窣窣,面包传过来,又软又新鲜。比特丽丝的头靠在他肩膀上,她胸口起伏了一阵子,然后也开始大口吃起来。

但维斯坦没有坐下来。他咯咯笑着,用各种方法向老骑士充分展示了自己的愚蠢,然后晃到了长满长草的地方,和牵着马的埃德温站在一起。比特丽丝吃完了面包,身体向前倾着,开始与陌生人说话。

“先生,我没有及时与你打招呼,请你务必原谅,”她说。“我们可不是经常能看见骑士的,想到能与骑士见面,我有些惶恐。希望你没有不高兴。”

“一点儿也没有,夫人,有你们陪着我非常高兴。你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吗?”

“我们儿子的村子还要走一天,我们希望拜见这山中修道院里一位睿智的僧侣,所以走的是山路。”

“啊,那些神圣的神父们。我肯定他们会好好招待你们。去年春天他们帮了霍拉斯一个大忙,他一只蹄子化了脓,我还担心他活不了了呢。我自己呢,几年前摔过一跤,休息期间也得到了他们的关照。但是,如果你们是要请人治疗这个哑巴的话,我恐怕只有上帝自己才能让他开口说话。”

骑士说这话时,朝维斯坦看了一眼,却发现维斯坦正朝他走来,脸上那愚蠢的模样消失了。

“先生,那就请允许我给你个意外吧,”他说。“我可以说话啦。”

老骑士吃了一惊,然后扭过身去,身上的盔甲吱吱作响,两眼瞪着埃克索,似乎在质问。

“骑士阁下,请不要责怪我的朋友们,”维斯坦说。“是我请求他们这么做的。但现在既然不用害怕你了,我就不要这伪装了。请你原谅。”

“我倒不在意,先生,”老骑士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是小心一点好。但你告诉我,你是什么人,让我也不用害怕你。”

“我名叫维斯坦,先生,从东方的沼泽地来的,受我的国王差遣,到这个地方来。”

“啊。那离家真很远啦。”

“离家很远,先生,这些道路对我来说应该很陌生,可每个路口,我都觉得好像遥远的记忆复活了。”

“先生,那肯定是因为你以前来过。”

“肯定是这样,我听人说过,我不是在沼泽地生的,而是在从这儿往西的某个地方。那能够遇到你就更是幸运了,先生,我想你是高文骑士吧,也是从西边那儿来的,都知道你经常在这块地方。”

“没错,我就是高文,那位曾以巨大智慧与公正统治这片土地的国王——伟大的亚瑟王——是我的舅舅,我在西方待了很多年,不过这些日子里,我和霍拉斯是走到哪儿算哪儿。”

“如果我的时间自由,那我宁愿今天就往西走,呼吸那个地方的空气。但我要完成任务,快点赶回去报告。不过,能够遇到伟大的亚瑟王的骑士,真的非常荣幸,何况还是他的外甥呢。我虽然是个撒克逊人,却非常敬重他的大名。”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先生。”

“高文爵士,我既然神奇地恢复了说话的能力,那我就想问你一个小问题。”

“随便问吧。”

“现在坐在你身边的这位先生,是好心的埃克索阁下,他是位农夫,来自一个信奉基督教的村庄,离这儿两天的路程。年纪和你差不多。高文爵士,现在我请问你,你转过头来仔细看看他。你以前见过他的脸吗,哪怕是很久以前?”

“我的天哪,维斯坦阁下!”埃克索以为比特丽丝已经睡着了,可这时她却再次坐直了身子。“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我没有恶意,夫人。高文爵士是从西边来的,我猜他以前也许见过你丈夫。这能有什么坏处呢?”

“维斯坦阁下,”埃克索说,“我们第一次见面之后,我看你就不时奇怪地看着我,我也想知道原因。你究竟认为我是谁呢?”

维斯坦之前站在那儿,低头面对着三个并肩坐在橡树下的人,这时他蹲下来,屁股坐在脚后跟上。他这样做,或许是要显得谦和一些,但在埃克索看来,这位武士几乎就是要更加仔细地查看他的容貌。

“我们暂且请高文爵士照我的请求做吧,”维斯坦说,“只需要他稍稍转一下头。如果你愿意,可以看成是个孩子气的游戏。我请求你,先生,看看你身边这个人,告诉我们以前有没有见过他。”

高文爵士低声一笑,身体向前倾。他一副急着找乐子的模样,好像有人请他玩游戏一样。但是,他一凝视埃克索的脸,立即就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甚至是震惊。埃克索本能地转过脸去,与此同时,老骑士的身体又使劲靠回到树干上。

“怎么样,先生?”维斯坦饶有兴趣地看着,问道。

“我想我和这位先生之前没有见过,”高文爵士说。

“你确定吗?时间能改变相貌啊。”

“维斯坦阁下,”比特丽丝插了句话,“你在我丈夫脸上要找什么呢?为什么要这位好心的骑士做这件事,大家都不过刚刚才认识他?”

“请原谅,夫人。这块地方唤醒了很多记忆,都像焦躁不安的麻雀,我知道它们随时可能飞到风里去。我这一天都觉得,你丈夫的脸会唤醒某个重要的记忆。我真诚地希望你们两人安全经过这荒山野路,但是说实话吧,我提出与你们同行,也是有原因的。”

“可是,我丈夫一直住在这附近,你怎么可能在西方见过他呢?”

“不要管它了,公主。维斯坦阁下把我当成他以前认识的什么人了。”

“肯定是这样,朋友们!”高文爵士说。“我和霍拉斯常常认错脸,以为是过去某个人。霍拉斯,你看那位,我这样说。路上,在我们前面,那就是我们的老朋友蒂迪尔,我们还以为他在巴顿山之战中死了呢。等走近一看,霍拉斯会哼一声,好像是说,高文呐,你真是个老糊涂,这个人年纪很小,都够当他孙子啦,而且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维斯坦阁下,”比特丽丝说,“请告诉我。我丈夫让你想到的那个人,你小的时候爱他吗?还是害怕他?”

“现在,最好还是别说了,公主。”

但是,维斯坦屁股坐在脚后跟上,身体轻轻晃动,眼睛却一直盯着埃克索。“夫人,我相信那是我爱的人。因为今天早晨我们见面的时候,我的心高兴得都要跳出来了。然而,不久前……”他默默地看着埃克索,那眼神似乎在做梦一般。接着,这位武士突然脸一沉,站起来,转过身去。“我无法回答你,比特丽丝夫人,因为我也不了解我自己。本来我以为,与你们同行,一些记忆就会苏醒,但现在还没有。高文爵士,你身体还好吧?”

没错,这时候高文的身体已经向前耷拉下去。听了这话,他直起身,叹了口气。“还好,谢谢你关心。不过,我和霍拉斯很多个晚上没有柔软的床,没有遮风挡雨的地方,我们两个都累啦。没别的事情。”他抬起一只手,抚摸着额头上一处地方,不过在埃克索看来,他真正的目的也许是要挡住视线,不想看到身旁那张脸。

“维斯坦阁下,”埃克索说,“既然我们现在坦诚地交谈,那么,也许我可以来问问一些事情。你说,你到这方土地,是受你的国王所差。既然如此,在一个和平已久的地方旅行,为什么如此急迫地伪装自己呢?如果我妻子和那个可怜的男孩要与你同行,我们就希望知道同伴的真实身份,知道他可能有什么样的朋友和敌人。”

“你的话有道理,先生。正如你所说,这块土地安定和平。但我是个撒克逊人,要穿过不列颠人统治的领域,而且这附近的统治者是布雷纳斯爵爷,他的士兵四处巡查,征收谷物和牲口。我不希望因为误解而引起争吵。所以,我就需要伪装,先生,这样我们大家都更加安全。”

“也许你说得对,维斯坦阁下,”埃克索说,“但是,刚才我在桥上看到,布雷纳斯爵爷的士兵似乎不是在随意打发时间,而是有任务,驻守在桥上,要不是迷雾笼罩在他们心头,他们也许会更仔细地盘查你。先生,你有没有可能在与布雷纳斯爵爷为敌?”

有一刻,维斯坦似乎陷入了沉思,眼睛看着一根盘结的树根,那树根从橡树的树干伸出,经过他站立的地方,然后慢慢钻入地下。最后,他又回过神来,这次在草茬子上坐下。

“那好吧,先生,”他说,“我就都说出来。在你和这位好骑士面前,也没有关系。我们东方的人听到传言,说这块土地上,我们的撒克逊同胞正遭受不列颠人的欺凌。我的国王为他的族人担心,就派我前来查探真实的情况。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先生,马脚受伤的时候,我正在和平地履行我的职责。”

“先生,我很理解你所处的位置,”高文说。“我和霍拉斯常去撒克逊人掌管的地方,也感到有必要小心行事。这种时候我倒宁愿丢掉盔甲,让人以为是个普通的农夫。可是,我们要是把这盔甲丢在什么地方,以后怎么还能找到呢?而且,虽然亚瑟已经离世多年,我们难道没有责任骄傲地佩戴他的徽记,让所有人都看到吗?于是我们就大胆往前走,我很高兴地告诉你们,大家看到我是亚瑟王的骑士,对我们都很友好。”

“高文爵士,你在这附近受到欢迎,这毫不奇怪,”维斯坦说。“但是,那些地方的人们曾把亚瑟当作可怕的敌人,情况真的也是一样的吗?”

“先生,我和霍拉斯发现我们国王的名字到处都受到欢迎,也包括你提到的那些地方。因为亚瑟对被他打败的人宽容大度,他们很快就爱上了他,把他当作自己人。”

一种焦虑与不安已经在埃克索心中萦绕了有一会儿了——至少从大家提到亚瑟的名字后,他就一直有这种感觉。这时候他听着维斯坦和老骑士的谈话,终于回想起了一些片段。能记起来的不多,不过有点儿东西能够抓住、能够思考,这让他感到欣慰。他想起自己站在一顶帐篷里面,那是一顶大帐篷,军队在战场附近搭建的那种。那是晚上,点着一根大蜡烛,烛光摇曳,外面的风鼓动着帐篷四壁。帐篷里还有其他人。或许有好几个人,但他记不起他们的面孔。他,埃克索,心里正在为什么事情生气,但他明白,隐藏自己的怒火很重要,至少不能马上发作。

“维斯坦阁下,”比特丽丝在他身旁说道,“我来跟你说,在我们自己的村子里,有几户撒克逊人家很受尊重。你自己也看到了我们今天离开的那个撒克逊村庄。那些人过得兴旺,虽然有时候要在妖魔手里遭点儿罪,比如你勇敢杀死的那些,但那可不是不列颠人干的。”

“这位好心的女士说的是真话,”高文爵士说。“我们爱着的亚瑟在这儿给不列颠人和撒克逊人带来了持久的和平,虽然我们仍能听到遥远的地方发生战争的消息,但我们这儿,大家长期以来都是朋友和亲人。”

“我所见到的一切,与你的话一致,”维斯坦说,“我也急着带一份令人高兴的报告回去,虽然我还要看看山那边的地方。高文爵士,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向如此智慧的人提问,那么请允许我现在就问吧。你们伟大的国王用了什么神奇的本领,治愈了这片土地上的战争创伤,以至于今天在这儿旅行的人,几乎看不到任何伤疤或阴影?”

“这个问题值得你问,先生。我的回答是,我的舅舅作为统治者,从不认为自己比上帝更伟大,总是祈求指引。所以,被他征服的人,和与他并肩战斗的人一样,看到了他的公正,希望他当他们的国王。”

“尽管如此,先生,一个人孩子昨天被人屠杀,今天却称对方为兄弟,这难道不是奇怪的事情吗?而这似乎正是亚瑟完成的伟绩。”

“维斯坦阁下,你刚才的话触及了这件事情的核心。你说屠杀孩子。但亚瑟总是告诫我们放过卷入战乱的无辜者。还有,先生,他还命令我们尽最大努力去拯救和保护所有女人、孩子和老人,无论是不列颠人还是撒克逊人。虽然战事激烈,这些行动却打下了相互信任的基础。”

“你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对我来说,这似乎仍是个难以索解的奇迹,”维斯坦说。“埃克索阁下,你不觉得亚瑟统一这个国家是件神奇的事情吗?”

“维斯坦阁下,我再说一次,”比特丽丝喊道,“你把我丈夫当成什么人了?先生,他对战争一无所知!”

可是,突然之间,她的话没人听了。埃德温刚才晃到了路上,这时叫喊起来,紧接着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埃克索后来回想起来,觉得维斯坦当时是真的全神贯注,忙着对过去做一些奇怪的猜测,因为骑马的人进入空地时,这位警觉的武士几乎都没站起身来。只见那人以高超的技巧让马放慢速度,小跑着朝大橡树而来。

埃克索立即认出了骑马的人,就是那位头发灰白的高个子士兵,在桥上曾礼貌地对比特丽丝说过话。他脸上仍带着淡淡的笑意,但走过来的时候剑已经拔出,不过剑尖朝下,剑柄贴在马鞍边上。就在马再跨几步就会撞到树上的时候,他勒住缰绳。“你好,高文爵士,”他说,同时微微点了点头。

老骑士坐在那儿,鄙夷地看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先生,到这儿来拔剑?”

“请原谅我,高文爵士。我只想问一问和你同行的这几个人。”他低头看着维斯坦,维斯坦下巴又耷拉下来,正一个人咯咯傻笑。那士兵眼睛没离开维斯坦,口里喊道:“小男孩,那匹马不要再靠近了!”没错,在他身后,埃德温正牵着维斯坦的马慢慢走过来。“听我的话,孩子!放开缰绳,过来到我面前站好,和你的傻哥哥一起。我在等着呢,孩子。”

就算听不懂士兵的话,埃德温似乎也能够理解他的意思,他放开了马缰绳,走到维斯坦身边。这时候,士兵略微调整了一下马的位置。埃克索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立即明白,士兵是要在自己和对方之间保持特定的角度和距离,以便在突然发生冲突的情况下获得最大优势。之前,考虑到维斯坦站立的位置,士兵自己的马头和马脖子会临时阻挡他第一次挥剑,维斯坦就可能获得关键的那一点儿时间,要么去惊扰马,要么跑到马的另一侧,如果是后者,那么士兵的剑要越过马的身体,攻击力量和范围就会减小。现在马的位置略作调整,像维斯坦这样没有武器的人要突袭士兵,几乎等于自杀。士兵的新位置体现了高超技巧,看来同时还考虑到了维斯坦的马,那匹马没人看管,就在他身后不远。现在维斯坦如果要骑上自己的马,就必须绕个大弯子,避开士兵持剑的那一侧,那样他在跑过去之前,几乎肯定会被士兵的马从背后撞上。

埃克索注意到了这一切,他钦佩士兵的战术技巧,也惊讶于其复杂含义。以前某个时候,埃克索也曾催马向前,以与另一位同行骑手并辔而行,这个动作幅度很小,但实际上非常重要。那天他在干什么呢?他们两个人,他自己和另外那位骑手,一直在马背上等待,眼睛望着辽阔的灰色原野。此前,同伴的马一直在前面,因为埃克索记得马尾巴在他眼前摇晃、抖动,当时他心里想,这是因为动物的本能呢,还是因为空阔的土地上刮着狂风?

埃克索抛开这些令人困惑的念头,慢慢起身,然后帮助妻子也站起来。高文爵士仍旧坐着,像是粘在了橡树脚下,愤怒地看着新来的人。随后他低声对埃克索说,“先生,扶我站起来。”

埃克索和比特丽丝一起动手,各扶住一条胳膊,才让老骑士站起身来。不过,等他全副盔甲,站直了身子,挺起胸膛,可真是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但高文爵士只是闷闷不乐地瞪着那位士兵,仅此而已,最后埃克索先开口说话。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呢,先生?我们不过是普通的路人。你刚在瀑布旁边盘问过我们,还不到一个小时,你就不记得了吗?”

“大叔,我清楚地记得你,”灰白头发的士兵说。“尽管刚才见面的时候,我们这些守桥的人遇到了一种奇怪的魔咒,以至于我们都忘记了守桥的目的。现在,我站岗结束,打算骑马到营地,才突然想了起来。后来我想到了你,大叔,以及你们这些人如何溜了过去,就掉转马头,追了上来。孩子!不要晃来晃去,听到没!待在你傻哥哥身边!”

埃德温闷闷不乐地回到维斯坦身边,眼睛望着武士,似乎是要问他的意见。武士仍旧傻笑着,但没发出声音,口水从一边嘴角挂下来。他眼珠乱转、东张西望,不过埃克索猜想,实际上武士是在仔细测算他和马之间有多远,还有对手的位置,他得出的结论很可能和埃克索一样。

“高文爵士,”埃克索低声说。“要是现在出事情,我请求你帮我保护我的好妻子。”

“那将是我的荣耀,先生。放心吧。”

埃克索点头表示感谢,这时灰白头发的士兵正从马上下来。埃克索又一次发现,自己非常钦佩他下马的技巧,等他站在维斯坦和男孩面前时,他和两人之间的距离和角度刚刚好;而且,他持剑的方法不会累着胳膊,他的马则能挡住身后的突袭。

“大叔,我告诉你,上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忘了什么事情。我们之前刚收到消息,一名撒克逊武士离开了附近一个村庄,还带了一名受伤的男孩。”士兵冲埃德温点点头。“和那边那个男孩年纪差不多。好啦,大叔,我不知道你和这位好心的女士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我要找的只是这个撒克逊人和他带的男孩。老老实实说话,你就不会受到伤害。”

“这儿没有什么武士,先生。我们和你没什么争执,和布雷纳斯爵爷也没有纠葛,我想你的主人是他吧。”

“大叔,你知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吗?帮我们的敌人遮掩,你就要对我们负责任,无论你年纪多大。和你同行的是什么人——这个哑巴和这个男孩?”

“我已经说过了,先生,他们是欠债的人给我们的,代替谷物和锡块。他们要干一年的活,帮他们家还债。”

“你肯定没弄错吗,大叔?”

“我不知道你们要找谁,先生,但肯定不会是这两个可怜的撒克逊人。你把时间花在我们身上,而你的敌人却在别的地方逍遥自在。”

士兵考虑着这句话——埃克索的声音有意想不到的权威——他的样子开始有些犹豫了。“高文爵士,”他问。“对于这些人,你了解多少?”

“我和霍拉斯在这儿休息,他们从这儿经过,和我们碰上了。我相信他们是老实人。”

士兵又一次仔细看着维斯坦的面孔。“一个不会说话的傻子,是吗?”他向前走了两步,举起剑,剑尖对着维斯坦的喉咙。“但他一定像我们一样害怕死亡吧。”

埃克索看得出来,士兵第一次犯了个错误。他离对手太近了,现在维斯坦有可能突然行动,在士兵的剑刺出之前,抓住他握剑的那条胳膊,尽管这样做仍然有很大危险。然而,维斯坦继续咯咯笑着,又冲身旁的埃德温傻笑。但是,这次士兵的行为,似乎引起了高文爵士的愤怒。

“先生,一个小时前我还不认识他们,”他喊道。“但我可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受人欺负。”

“高文爵士,这和你没有关系。我希望你能够保持沉默。”

“先生,你好大的胆子,敢对亚瑟王的骑士这么说话?”

“这个傻子,”士兵继续说话,完全不理会高文爵士,“会不会是乔装改扮的武士?他手头没有武器,也就没什么区别。无论他是武士还是傻子,我的剑都够锋利。”

“他好大的胆子!”高文爵士自言自语道。

灰白头发的士兵也许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往后退了两步,回到了之前站的地方,手里剑的位置也低下来,放到了腰部。“孩子,”他说,“往前走,到我这儿来。”

“他只说撒克逊话,先生,又是个害羞的孩子,”埃克索说。

“大叔,他不需要说话。只要拉起衣服,我们就知道他是不是和武士一起离开村庄的那个男孩。孩子,再走近一步。”

埃德温走到近前,士兵不拿剑的那只手伸了过来。埃德温想把他推开,两人扭打了一会儿,但随即男孩的上衣被拉起来,埃克索看到,他肋骨下方有一个肿块,周围一圈小点,那是干了的血迹。比特丽丝和高文一人一边,都探着身子去看个仔细,但士兵自己不愿意将目光从维斯坦身上移开。过了好长时间,他决定看看伤口,那就必须快速把脑袋转过来,就在这一刻,埃德温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叫声——不能算是喊叫,那声音倒让埃克索想起一只绝望的狐狸。士兵愣了一下,埃德温抓住这个机会挣脱开来。这时候,埃克索才意识到,刚才的声音不是男孩发出的,而是维斯坦;武士的马之前在懒洋洋地啃草皮,听到这声音,突然转过头,朝他们冲过来。

士兵自己的马在他身后一阵乱动,让他更加疑惑,等他回过神来,维斯坦已经跑到了攻击范围之外。维斯坦的那匹母马以惊人的速度奔过来,维斯坦做了个朝一边跑的假动作,实际上跑向了另一边,同时又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呼叫。母马放慢脚步,身体挡在维斯坦和他的对手之间,让维斯坦几乎可以悠闲地在离橡树几步远的地方站好位置。母马又转过头,聪明地在后面跟上主人。埃克索以为,维斯坦打算在母马从面前经过的时候骑上去,因为他这时正张开双臂等着。在母马遮住视线之前的那个短暂瞬间,埃克索甚至看到了他的手伸向马鞍。但是,那匹马随后小步跑开,回到了刚才啃草皮的地方,马背上没有人。维斯坦一直静静地站在那儿,不过一只手里多了一把剑。

比特丽丝不自觉地低声叫喊出来,埃克索一条胳膊揽住她,把她搂在身边。他另一侧的高文爵士嗯了一声,似乎是对维斯坦的动作表示赞赏。老骑士一只脚踩着凸起的橡树根,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兴致勃勃地观看着。

现在,灰白头发的士兵背对着他们:当然,这也是没办法,因为他现在必须面对维斯坦。埃克索惊讶地看到,这位士兵刚才那么娴熟、那么镇定,现在已经有些不知所措了。他朝他的马望去——马受了惊,已经跑到远处了——似乎是想恢复信心,然后他举起剑,双手紧握着剑柄,剑尖略微高出肩膀。埃克索知道,这个姿势欠考虑,只会让胳膊上的肌肉疲乏。相比之下,维斯坦显得镇定,几乎有些漫不经心,就和头天晚上他们一开始看到他动身离开村庄时一样。他慢慢朝士兵走去,在他跟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一只手拿着剑,剑的位置很低。

“高文爵士,”士兵说话的语调不一样了,“我听见你在我背后走动。你是否和我站在一起,共同对付这个敌人?”

“我站在这儿保护这对好心的夫妇,先生。除此之外,这场争议和我没有关系,你刚才也这么说过。这位武士也许是你的敌人,但目前还不是我的敌人。”

“这人是撒克逊武士,高文爵士,到我们这儿来捣乱。帮助我面对他吧。我当然渴望履行职责,但如果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那无论从哪个方面讲,他都是个可怕的家伙。”

“我有什么理由因为他是个陌生人就拿起武器对付他呢?先生,是你粗鲁地闯进了这个宁静的地方。”

一阵沉默。然后,士兵对维斯坦说:“你要一直不说话吗,先生?现在我们俩面对面,你也该露出真实面目了吧!”

“我名叫维斯坦,先生,是从东方来的武士。你的布雷纳斯爵爷好像要对我不利,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并不知道,我只是和平地旅行,执行国王的任务。我相信你要伤害那个无辜的男孩,我既然看到了,现在就必须阻止你。”

“高文爵士,”士兵喊道,“我再一次请求你,请你帮助你的不列颠同胞。如果这人是维斯坦的话,据说已经有五十多名海寇死在他一个人手里啦。”

“先生,如果五十名凶悍的海寇都被他杀死了,多一个虚弱的老骑士,结果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我请求你,高文爵士,不要开玩笑了。这是个无法无天的家伙,随时都会动手。从他眼睛里,我能看出来。告诉你,他可是到这儿来捣乱的。”

“我捣了什么乱,你说说看,”维斯坦说。“我和平地在你们国家旅行,包里只有一把剑,那是用来对付野兽和土匪的。如果你能说出我的罪行,现在就说吧,动手之前我愿意先听听你的指责。”

“先生,我不知道你究竟捣了什么乱,但布雷纳斯爵爷要除掉你,我相信他。”

“这么说,你说不出我做了什么坏事,却急匆匆地追上来要杀我。”

“高文爵士,我请求你帮助我!他虽然凶悍,我们两个人,加上谨慎的策略,也许可以打败他。”

“先生,我要提醒你,我是亚瑟王的骑士,不是你们布雷纳斯爵爷的走卒。我不会因为谣传或者对方是外国人,就对陌生人动武。在我看来,你拿不出对付他的充足理由。”

“那你是逼我说了,先生。这个消息,是布雷纳斯爵爷自己允许我听的,虽然这样的机密,像我这样职位低的人没有权利知道。这个人到我们国家,是要杀死巨龙魁瑞格。他来这儿,就是这个目的!”

“杀死魁瑞格?”高文爵士似乎真的给搞糊涂了。他从树下大步走过来,瞪着维斯坦,好像是第一次看到他一样。“这是真的吗,先生?”

“我不希望对亚瑟王的骑士撒谎,那就让我直截了当宣布吧。除了之前我说过的职责之外,我的国王还让我杀死那条在这个国家游荡的母龙。但是,这个任务有什么好反对的呢?那是条凶猛的龙,威胁到所有人。士兵,你告诉我,为什么因为这个任务,我就成了你的敌人呢?”

“杀死魁瑞格?!你是真的要杀死魁瑞格?!”高文爵士叫了起来。“可是,先生,这可是我的任务!你难道不知道吗?这是亚瑟王亲自授予我的任务!”

“高文爵士,这件事我们回头再谈。让我先对付这位士兵,我和朋友们本来打算和平地经过这儿,他却要把我们当成敌人。”

“高文爵士,如果你不来助我,恐怕这就是我的末日了!我恳求你啦,先生,想想布雷纳斯爵爷对亚瑟王的敬爱与怀念,拿起武器对付这个撒克逊人!”

“维斯坦阁下,杀死魁瑞格,是我的任务!我和霍拉斯已经制订了详尽的计划,要把她引出来,我们不要别人帮助!”

“先生,放下你的剑,”维斯坦对士兵说,“我还可以放过你。否则,你就要当场丧命了。”

士兵犹豫了片刻,然后说道:“之前我以为自己很强大,一个人就能对付你,但现在我看得出来,先生,那是愚蠢的想法。我狂妄自大,可能会因此受惩罚。但是,我绝不会像个懦夫一样放下武器。”

“你的国王有什么权利,”高文爵士喊道,“命令你从另一个国家跑来,篡夺亚瑟王骑士的任务?”

“请原谅,高文爵士,但是你要杀死魁瑞格已经很多年了,小孩子都长成了大人。如果我能够给这个国家帮个忙,解除这个苦难,为什么要生气呢?”

“为什么生气,先生?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以为杀魁瑞格是件容易的事?她不仅凶猛,还聪明着呢!过去这几年,大家几乎都没听说过她的事情了,一旦你鲁莽行事,只会激怒她,整个国家都跟着遭罪。先生,这件事需要巧妙地处理,否则灾难就会降到全国无辜民众的头上!我和霍拉斯等了这么久,你以为就没有原因么?一步走错,就会有严重后果啊,先生!”

“那就帮助我吧,高文爵士,”士兵喊道,他已经不去遮掩内心的恐惧了。“我们一起解除这个威胁!”

高文爵士疑惑地看着士兵,好像一下子忘了自己是谁一样。然后他语调更为平和地说:“我不会帮助你,先生。我不是你主人的朋友,因为我害怕他有邪恶动机。我也害怕你会伤害这儿的其他人,无论我们陷入了什么阴谋,他们都是无辜的。”

“高文爵士,现在我的生死存于一线,像落入蜘蛛网的苍蝇。我最后一次求助于你,虽然这件事情我并不完全明白,但我求你考虑一下,如果不是给我们添乱,那他到这个国家来干什么呢?”

“先生,他到这儿来的任务,他已经解释清楚了。虽然他计划草率、让我生气,但我不能因为这一点,就拿起武器和你一起对付他。”

“战斗吧,士兵,”维斯坦用近乎和解的口吻说道,“战斗吧,把这事给了结了。”

“维斯坦阁下,”比特丽丝突然说道,“让这位士兵放下剑,骑马离开,会有什么坏处吗?之前在桥上他跟我说话很和气,他可能不是坏人。”

“如果我按你说的做,比特丽丝夫人,他会把我们的消息告诉别人,肯定很快就会带着三十名士兵回来,甚至更多。那时候恐怕就不会有什么仁慈了。而且,请你注意,他要伤害那个男孩。”

“也许他愿意发个誓,不会出卖我们。”

“你的仁慈让我感动,夫人,”灰白头发的士兵接过话头,但眼睛仍旧盯着维斯坦。“但我不是恶棍,不会卑鄙地利用别人的好心。撒克逊人说得没错。放我走,我就会像他说的那样做,因为这是职责所在,我没有别的选择。但我感谢你说了这些好话,如果这是我生命最后的时刻,那么我离开这个世界时,心里也会因为你的话而更加平静。”

“还有,先生,”比特丽丝说,“你之前提出的关于你父母的请求,我并没有忘记。那时候你是开玩笑的,我知道,而且我们也不大可能碰到他们。但是,如果我们真的碰上了,我会让他们知道,你一直热切渴望与他们相见。”

“我再次感谢你,夫人。但这时候我不能让这种念头令自己心软。这个人名气很响,但在这场决斗中,命运仍然有可能眷顾我,到那时候,你也许会后悔曾为我发善心。”

“很有可能,”比特丽丝说着,叹了口气。“那么,维斯坦阁下,你要为我们尽力啊。我要转过脸去,杀人我可不喜欢。小先生埃德温最好也不要看,请你跟他说一下,我相信只有你下命令他才会当回事。”

“请原谅,夫人,”维斯坦说,“但我宁愿让男孩亲眼看着事情的进程,我那么大的时候,他们常常让我看。我知道他亲眼目睹武士们的战斗时不会退缩畏惧。”这时他用撒克逊语说了几句话,埃德温刚才在不远处独自站着,这时走到树旁,站到埃克索和比特丽丝身边。他目光警觉,似乎从不眨眼。

埃克索能听到灰发士兵的呼吸声,现在声音更响了,因为每次呼气,他都会发出一声低吼。向前冲时,他将剑高高举过头顶,这种攻击方式看起来简单草率,甚至是自寻死路;但是,到维斯坦跟前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改变了路线,做出向左进攻的假动作,剑也放下来,和臀部一般高。埃克索心中一阵怜悯的刺痛,意识到这灰发士兵自己也明白,如果战斗持续,他根本没什么机会,所以把一切都压在这个近乎绝望的策略上。但维斯坦已经预料到了,或许他的本能使他足以察觉。撒克逊人侧身避开,拔出剑横着迎上冲过来的士兵,动作干净利落。士兵发出一声像水桶丢到井里撞击水面的声音,然后俯身跌倒在地。高文爵士低声祈祷,比特丽丝问:“现在结束了吗,埃克索?”

“结束了,公主。”

埃德温盯着倒在地上的人,表情和之前几乎没有变化。埃克索顺着男孩的目光望去,看到草丛里一条被倒地的士兵惊动的蛇正从他的身体下方滑出来。蛇是黑色的,但有黄色、白色的斑点,它灵巧地爬过去,慢慢露出整个身体,这时埃克索闻到了一股人的内脏的浓烈气息。他本能地搂着比特丽丝往旁边跨了一步,以免那东西跑到他们脚下。但那东西仍旧朝他们这边滑过来,遇到一丛蓟草时一分为二,像溪水遇到岩石分流一样,然后又合二为一,继续越滑越近。

“走远点,公主,”埃克索一边说,一边带着她走开。“结束了,这样也好。这个人要伤害我们,尽管原因还不清楚。”

“埃克索阁下,让我尽量来跟你说明白是怎么回事吧,”维斯坦说道。他刚刚在地上擦剑,现在站起身,朝他们走过来。“没错,在这个国家,我们的撒克逊同胞与你们和谐相处。但我们在家里听到消息,说布雷纳斯爵爷要征服这片土地,据为己有,然后向居住在这儿的所有撒克逊人开战。”

“我也听到了同样的消息,先生,”高文爵士说。“这可怜虫,此刻像鳟鱼一样被开了膛,刚才我不肯站到他那一边,这也是个原因。我担心布雷纳斯爵爷要破坏亚瑟王缔造的伟大和平。”

“我们在家里还听说了别的,先生,”维斯坦说。“说布雷纳斯的城堡里有一位危险的客人。一个挪威人,据说有驯龙的本领。我的国王担心布雷纳斯爵爷要抓住魁瑞格,放到军队里帮他打仗。这条母龙要是上了战场,那可是个凶猛的士兵啊,真要那样的话,布雷纳斯肯定会有所企图。所以国王派我来杀死这条龙,以免她的凶残发泄到所有反对布雷纳斯爵爷的人头上。高文爵士,你似乎很震惊,但我说的都是实话。”

“先生,如果我很震惊,那是因为你说的话还真有些依据。我年轻的时候,有一次我要面对对方军队里的一条龙,那可是个可怕的东西。我的战友们之前都渴望胜利,那一刻看到龙的样子,都吓得不能动弹,论力气和机智,那条龙还比不上魁瑞格一半。如果魁瑞格成了布雷纳斯爵爷的仆役,那她肯定会挑起新的战争。可我希望没人能驯服这条凶悍的龙。”他停下来,朝倒地的士兵那边望望,又摇了摇头。

维斯坦大步走到埃德温站立的地方,抓住他一条胳膊,慢慢领着他朝尸体走去。两人肩并肩在尸体旁站了一会儿,维斯坦低声说着话,不时用手指着,又盯着埃德温的脸,查看他的反应。有一下,埃克索看见维斯坦的指头在空中划出一条线,他可能在跟男孩解释剑刃的运动路线。在此过程中,埃德温一直眼神空洞地盯着倒在地上的人。

这时高文爵士来到埃克索身边,说道:“这个安静的地方,肯定是上帝赐给所有疲惫旅行者的礼物,现在被血污染了,真让人伤心啊。我们尽快把这个人埋了吧,不久别的人就会到这边来,我把他的马带到布雷纳斯爵爷的兵营去,跟他们说,我遇到他的时候,他被强盗攻击了,并且把坟墓的位置告诉他的朋友们。与此同时,先生——”他转脸对维斯坦说道——“我敦促你立即回到东方。不要去想魁瑞格了,你放心吧,听到今天的这些情况之后,我和霍拉斯会加倍努力,把她杀死。来吧,朋友们,我们将这个人入土,让他平静地回归造物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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