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被掩埋的巨人  作者:石黑一雄

他从未想过要欺骗武士。好像是欺骗自行悄悄降在原野上,将两人裹在其中。

箍桶匠的小屋似乎建在一道深沟里,茅草屋顶离地面很近,埃德温低下头进去的时候,感觉像是爬进了一个洞。他预料到屋里会很黑,但那令人窒息的闷热——以及木头发出的浓烟——让他措手不及,他咳嗽起来,用这种方式通知屋里的人他到了。

“看到你平安无事,我很高兴,年轻的战友。”

维斯坦的声音从暗火那边的黑暗中传来,接着埃德温在一张铺着草皮的床上分辨出了武士的身形。

“你受伤严重吗,武士?”

维斯坦坐起来,慢慢挪到火光下,埃德温看见他的脸、脖子和肩膀上全是汗。但伸向火堆的那双手却颤抖着,好像很冷一样。

“伤口是小事。但伤口引起了发热。之前更加严重,我都不记得是怎么到这儿的了。好心的僧侣们说,他们把我绑在马背上,我猜我大概一直在喃喃不休吧,就像在树林里扮演咧着嘴的傻瓜时一样。你怎么样呢,战友?我相信,除了之前那个伤口之外,你没有别的伤了吧。”

“我非常好,武士,但此刻站在你面前却很羞愧。我可不是你的好战友,你战斗的时候我在睡觉。骂我吧,把我赶走,那也是我应得的惩罚。”

“不用这么急,埃德温阁下。如果说你昨天晚上让我失望了,我马上就会告诉你,怎么弥补你对我的亏欠。”

武士小心翼翼地把双脚挪到泥土地面上,弯下腰来,朝火里扔了一根木柴。埃德温发现,他左臂上紧紧地缠着绷带,一边脸上有一大片瘀伤,一只眼睛几乎没法睁开。

“没错,”维斯坦说,“当时我从熊熊燃烧的塔顶往下看,我们精心准备的推车却不在那儿,我的确想骂你。从高塔上跳下,摔到石头地上?我已经被热浪裹住了。我听着下面敌人痛苦的叫声,我问自己,就算我们一起化为灰烬,我们能合得来吗?在夜空下独自摔下去,是不是更好?但是,我还没拿定主意,那辆车竟然来了,是我自己的马拉来的,由一名僧侣牵着缰绳。我不去管这名僧侣是敌是友,立即从烟囱口上跳了下去。我们之前的工作做得很好,我的战友,我整个人都扎了进去,好像车上的干草是水一样,但草里并没有什么东西把我刺穿。醒来的时候,我躺在餐桌上,对乔纳斯神父忠心耿耿的一些僧侣在周围照顾我,好像我是他们的晚餐一样。那时候,我肯定烧发得很厉害了,不知道是因为受了伤,还是因为被火烤的,他们说只好把我嘴巴堵住,以免我胡言乱语,然后把我送到山下安全的地方。但是,如果众神眷顾,这烧很快就会过去,那我们就出发,完成我们的任务。”

“武士,我仍然很羞愧。就是醒来之后,看到士兵围住了塔,我仍然让精灵迷了心窍,跟在那些不列颠老人后面逃出了修道院。我祈求你现在骂我吧,或者打我,但你刚才说了,我还可以弥补昨天晚上的耻辱行为。告诉我怎么弥补,武士,无论你给我什么任务,我都马上去完成。”

就在他说这话的时候,母亲已经在召唤他,她的声音在这小茅屋里回响,以至于埃德温都不确定,这些话究竟有没有说出来。不过,他应该说出来了,因为他听到维斯坦说:

“你以为我选了你,只是因为你的勇气吗,年轻的战友?你有非常出色的精神,如果我们能完成这项任务,全身而退,我会让你学习本领,使你成为真正的武士。但是,你现在只是一块粗铁,还算不得刀刃。埃德温阁下,我选择你,首先是因为我看到你有猎人的禀赋,与你的武士精神匹配。两者都有,可真是很罕见的事情。”

“这怎么可能呢,武士?我对打猎一无所知。”

“一头喝母狼奶水的小狼,能够在荒野里捕捉到猎物的气息。我相信这是天生的禀赋。等我发烧好了,我们再往山里面走,我敢打赌,你会发现天空本身将向你低语,告诉你选择哪条路,才能让我们站到母龙的巢穴跟前。”

“武士,恐怕你的信任放错了地方,最后没法兑现。我们家族没人拥有这种技能,也没人说过我可能有。斯特法看出我有武士的灵魂,但他也没提到过这种能力。”

“那好吧,年轻的战友,那就让我一个人相信你的能力吧。我绝不会说你自夸有这个本事。等我发烧好了,我们立即出发,到东边的山里去。大家都说魁瑞格的巢穴在那儿,每到路口,我就会跟着你的脚步走。”

欺骗,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的。他此前没有欺骗的打算,现在也不喜欢。然而,欺骗悄悄来到两人之间,像个小妖精,从黑暗的角落迈步出场。他母亲仍在召唤。“为我找到你的力量吧,埃德温。你几乎长大成人了。找到你的力量,来救我。”他希望安慰母亲,也渴望挽回武士对自己的印象,于是说道:

“真奇怪,武士。你这一说起来,我就已经感觉到母龙的吸引力啦。不像是气息,更像是风里的某种味道。我们该马上就走,因为我是不是能一直感觉到,谁也说不清楚。”

他说这话的时候,脑海中快速闪过一幕幕场景:那些人围成半圆静静地坐着,看着他母亲试图挣脱束缚,他走进营地,让那些人大吃一惊。这时候他们都该是成年人了,很可能留着胡子、腆着肚子,再也不是那天大摇大摆走进村庄的那群身材挺拔的小青年了。都是壮实、粗鄙的男人,他们伸手去拿斧头,看到埃德温身后跟着的武士,眼睛里会流露出恐惧。

可他怎么能欺骗武士呢?这是他的老师,又是他最崇拜的人。而维斯坦却点着头,满意地说:“我一见到你就知道啦,埃德温阁下。在河边把你从食人兽那儿救回来的时候就知道了。”他将进入他们的营地。他将释放母亲。那些壮实的男人将被杀掉,或许会让他们逃入山间的雾霭之中。然后呢?他们要匆忙赶去完成一项紧急任务,同时埃德温必须解释,他为什么要欺骗武士。

或许是为了让自己尽量不去想这些念头——因为他感觉到,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他说道:“武士,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不过也许你会觉得不礼貌。”

维斯坦又躺了下去,没入了黑暗中。现在,埃德温只能看到一只裸露的膝盖,缓慢地摇来摇去。

“问吧,小战友。”

“我在寻思啊,武士,本来我们可以逃离修道院,早半天去找魁瑞格的,你和布雷纳斯爵爷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仇恨,所以你才留下来与他的士兵战斗?你连任务都暂时放到一边,肯定有什么重要的理由吧。”

接下来的沉默很长,以至于埃德温以为,武士在令人窒息的空气中晕过去了。但是,那只膝盖仍旧在缓缓晃动,当他的声音终于从黑暗中传来时,发烧引起的微微颤抖似乎已经消失了。

“我没有借口,小战友。我只能承认自己很傻,而且好心的神父还刚提醒过我不要忘记职责呢!你看,你师傅的意志力多么脆弱。不过,我首先是一名武士,面对战斗,如果我明知道能够打赢,要我逃走可不容易。你说得对,说不定我们本可以现在就站在母龙的巢穴旁,喊她出来迎接。但我知道他们是布雷纳斯的人,也许他自己还会来,不留下来与他们会面,我可做不到。”

“那我猜得没错,武士。你和布雷纳斯爵爷之间有什么旧仇。”

“没有真正的仇恨。我们小的时候就认识,和你现在差不多大。那是在西方的一个遥远国家,我们住在一个守卫森严的要塞里,二十多个男孩,从早到晚接受训练,要成为不列颠军队中的武士。我慢慢喜欢上了那些伙伴,他们都很优秀,我们像兄弟一样生活在一起。大家都很要好,只有布雷纳斯例外,他是爵爷的儿子,不屑于和我们打成一片。但他经常和我们一起训练,他的本领很弱,可是如果我们要与他用木剑格斗,或者在沙坑里摔跤,我们都必须让他赢。爵爷的儿子如果不能取得辉煌的胜利,那我们大家都要受罚。你能想象吗,小战友?我们那时候都是骄傲的少年,可每天都要让那么弱的对手征服我们,那是什么感受?更糟糕的是,我们假装被打败的时候,布雷纳斯还很喜欢羞辱对手。踩住我们的脖子,或者在我们已经躺倒在地的时候再踢上几脚,他都很高兴。我的战友,想想我们当时是什么感受吧!”

“我能理解,武士。”

“但是,今天我有理由感谢布雷纳斯爵爷,因为他让我避免了可悲的命运。我刚才说过,埃德温阁下,我已经爱上了要塞里的伙伴们,把他们当成兄弟,虽然他们是不列颠人,我是撒克逊人。”

“可是,武士啊,你和他们一起长大,一起面对艰巨的任务,爱上他们有什么可耻的吗?”

“当然可耻,孩子。现在连想起以前对他们的感情,我都会感到耻辱。是布雷纳斯让我明白了这个错误。可能是因为我的本领技巧比较出色吧,他喜欢选我当格斗对手,最厉害的羞辱手段,都要留着,用在我身上。他很快发现我是撒克逊人,于是以此为理由,让我的所有伙伴都来反对我。连以前和我最亲密的伙伴,也加入了反对我的行列,在我的食物里吐口水,或者在寒冷的冬天早晨,在我们一边担心教官生气一边急匆匆赶往训练场时,把我的衣服藏起来。那时候布雷纳斯给我上了一堂重要的课,我明白了,像兄弟一样去爱不列颠人,是一件耻辱的事情,于是我下定决心离开要塞,虽然在要塞之外,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维斯坦停了一会儿,粗重的喘气声从火堆那边传过来。

“那么,在你离开之前,武士,你找布雷纳斯爵爷报仇了吗?”

“我的战友,你来判断一下,我这算不算报了仇,我自己还没拿定主意呢。根据要塞的规定,我们这些学徒一天训练结束,晚饭后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自由活动。我们会在院子里生个火,围坐在周围,像其他男孩子一样聊天、开玩笑。当然,布雷纳斯不和我们一起,他有专门的地方,但是那天晚上,我看见他从一旁走过,不知道是干什么。我起身离开人群,伙伴们并没有生疑。和别的要塞一样,那儿也有很多秘密通道,我都很熟悉。不久,我来到一个没人守卫的角落,城垛的黑影落在地面上。布雷纳斯优哉游哉朝我这边走来,一个人,我从黑暗中现身,他停下脚步,惊恐地看着我。他立即明白,这绝不是偶然碰上,而且他平日里的力量都失效了。真是奇怪的事啊,埃德温阁下,这位平时趾高气扬的爵爷,一下子变成了婴儿,在我面前害怕得简直要尿裤子。我真想跟他说:‘我的爵爷,我看到你的剑背在身后。你知道你的剑术比我们高明得多,拔出剑来和我比一比,你肯定不会胆怯吧。’但我没说这种话,因为如果我在那个黑暗的角落里伤了他,那我还能逃出要塞开始新的生活吗?我什么都没说,就默默地站在他身前,让时间在我们两人之间慢慢过去,因为我希望这一刻永生难忘。他往后退缩,之所以没有大喊救命,是因为残存的一点儿自尊告诉他,如果喊出来,那肯定一辈子都得忍受羞辱。我们都没有跟对方说话。等时间差不多了,我就走了,你看,埃德温阁下,我们之间没发生什么事,也可以说什么都发生了。我知道,我当天晚上就应该离开了,那不是战争时期,守卫并不严。我悄悄避开卫兵们,也没跟人告别,很快我就来到了外面的月光之下,孤零零一个少年,离开了我亲爱的伙伴们,我的亲人们很久以前就被杀了,只有依靠自己的勇气和新近学到的本领才能继续走下去。”

“武士,布雷纳斯今天还要抓你,是害怕你报以前的仇吗?”

“谁知道哪些魔鬼在那个傻瓜耳朵里说悄悄话?现在他是个了不起的爵爷啦,在这个国家和邻国声威显赫,但他一直害怕有撒克逊人从东方来,从他的地盘上经过。他是不是一遍遍重温那天晚上的场景,以至于恐惧在他身上生了根,像肚子里盘了一条大虫子呢?或者母龙的气息让他忘了害怕我的原因,恐惧感却因为没有原因反而更加可怕?有个从东方沼泽来的撒克逊武士,我很熟悉,去年在这个国家和平旅行,被杀了。不过,我仍然要感谢布雷纳斯爵爷给我的教训,否则我现在还把不列颠人当作兄弟呢。小战友,你怎么啦?你两只脚动来动去,好像我这儿发烧传给你了一样。”

看来,他的焦虑没有隐藏好,但维斯坦肯定不会怀疑自己骗了他吧。有没有可能武士也能听见他母亲的声音?刚才武士说话的时候,她一直在呼喊。“你没有力量来救我吗,埃德温?难道你还是太小了?你不到我这儿来吗,埃德温?那天你不是答应我一定要来吗?”

“对不起,武士。猎人的本能让我有些急躁,因为我担心那气味会消失,外面太阳快起山了。”

“等我能爬上马背,我们立即出发。再给我一点儿时间吧,战友,如果我发烧,剑都举不起来,我们俩怎么能面对母龙这么凶悍的对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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