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规矩的问题

北野武的小酒馆  作者:北野武

需要爱心专座的时代

是一个畸形的时代

清洁厕所是我的怪癖。

在别的方面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洁癖,但我就是对厕所的脏污没法忍受。不管是自己家,还是外面的店家,我只要看到厕所脏了,就会自己动手打扫。

这一点,当然也是母亲的教育使然。

“肮脏的地方,要一直让它保持清洁。对于不洁之物,一定要十分注意。你可以把洁净之物弄脏,但你不能把不洁之物弄脏。”

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这话的声音,至今仍萦绕在我的耳畔。

我把这句话和自己的工作联系了起来,我可以把一个有权有势的人说得一钱不值,但我的心里永远知道,不可以欺负一个命途多舛的人。

我可以坦然地说出傻瓜和穷人这两个词,那也是因为我觉得傻瓜和穷人并没有什么不好。以前,人们把艺人称为“滩边人”[滩边人:日本中世对社会底层人民的蔑称,以处理死牛马为业者、唱门师、游艺人、社会没落者,为避免缴税而居住在不用课税的加茂川河原,故称。歌舞伎演员等从事传统戏剧、曲艺、各种民间艺术的人常常是河滩边出身,因此近代以前的日本,演员是最被人看不起的职业之一。 ],说明艺人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位置。正因为我们属于社会最底层,所以我们能对这个社会嬉笑怒骂。

“那家伙真是个大傻瓜,明明有那么多钱,却干出这么蠢的事情。”

那些没有品味的有钱人,就是我们嘲笑的绝好对象。

虽然我们一无所有,但我们有自己的尊严,我们的冷嘲热讽也由此而来。最近,我觉得这样的嘲讽越来越少了。与此同时,我们的笑话也变得越来越低俗了。

不论怎样的政治体制,我们都能混口饭吃,这就是艺人的气概。

不论是共产主义,还是独裁体制,艺人都会紧跟形势、好好活着。不论这个社会变成什么样子,艺人都能敷衍着活下去,那正是因为我们艺人是在体制外的。

所以说,艺人是绝对不会想要去做政治家的。当然啰,如果哪个艺人真想做政治家我也没办法阻拦,但一旦他做成了,就再也不能称其为艺人了。

我觉得现在这个时代,不光是说漫才的艺术,一切美好的事物都遭到了淘汰,只留下低级庸俗的东西,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基本走向。

说到底,我们必须设置爱心专座这样的东西,本身就证明了这是一个畸形的时代。

看见老年人过来,小青年应该起身让座,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看见旁边站着一个哆哆嗦嗦的人,但因为我不是坐在爱心专座上,所以我可以不让座,这种事本身就说不过去。

只要是公共交通工具,那上面的座位就应该全都是爱心专座。

可是现如今呢,别说什么爱心专座了,有些年轻人甚至会大大方方地在供人们通行的过道上席地而坐,要是你从旁边走过,他们还会朝你瞪一两眼呢。

如果你想做不良青年,那你就做不良青年好了。但我觉得,即便是不良青年,也应该有他的规矩和做法。

但是,反过来说,造成现在这种不良分子可以无论对谁都随便欺负的局面的,是我们的社会。以前,即便是不良分子,在做法上也不会那么恶劣。因为社会变得低俗,所以不良分子也变得不讲规矩了。

在我带的这个班子里,也进来了许多不懂规矩的人。我的班子里有四十个年轻人,他们的出身、受教育程度都各不相同,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所谓规矩,从根本上考虑,其实就是为他人着想。

不管你知道多少具体的、细微的规矩,如果你不懂得它的本意,如果你没有为他人着想的心思,那都是毫无意义的。反过来说,即便你不知道什么规矩,如果你能够事事为他人着想,那你做的事基本上也不会很不符合规矩。

一个差劲的人,是完全没有为他人着想的想法的。在自己的行为发生前,先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他们原本就没有这种想法。

要教会这种人去为他人着想,是一件难比登天的事。你得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这种话说出来根本没有任何效果。

看见别人把香烟叼在嘴里了,你应该像这样给人家点烟,或者是把烟灰缸拿过去。教这种具体的做法,然后让学习者反复操练。不可思议的是,如果你这样一桩桩一件件地教别人,那么到了哪天那人就会自然而然地学会为他人着想。

规矩说到底就是为他人着想,而通过反复地操练一些固定的做法,你就会自然而然地学会为他人着想。所以说,规矩也有这方面的意思。

用大脑来思考固然重要,但这与实践某些做法是不同的。

就比如打棒球,如果光练习不实战,那是无论如何也培养不出一支过硬的队伍来。对艺人来说也一样,关键看你在观众面前表演过多少回了。两个人无论怎样勤奋地练习说漫才,也比不上到观众面前真刀真枪地表演一次,哪怕只有一个观众。

规矩做法也一样,你比别人多实践一次,就多一点胜算。

归根结底,固定的做法是从历史中产生的。

比方说,不可以用脚去踩榻榻米的边缘。据说,那是因为古时候在两张榻榻米之间的缝隙里可能会伸出一把刀来。原来啊,这与其说是一种规矩,还不如说是一种护身法。而这种护身法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一种固定的做法,一直保留到今天,尽管人们已经忘记了它的本意。在榻榻米上坐下来行点头礼的时候,我们会用三根手指顶住草席,这在古代也有明确的意思。我认为,这些固定的做法传到今天,都是有意义的。

但如今,这些规矩已经被快餐店里的标准操作流程取而代之了。这种流程既不是为了顾客着想,也算不上是什么谋生术,只是为了在短时间内最有效地应对顾客,为了向顾客推销更多的商品。

“欢迎光临某某店。要不要试一下现在有优惠的A套餐?”

在这帮家伙说完标准流程里面的全部台词以前,你说什么都是白搭。

“要不要来一杯限时供应的芒果汁?”

“不用了,不需要。”

“那来一杯橙汁吧?”

“不要,我说了我要汉堡……”

“只要再加五十日元就能得到一个苹果派,要不要来一个?”

“不要,我只要一个汉堡。”

“知道了。只要一个汉堡,别的还需要吗?”

“我说多少遍了,我只要一个汉堡!”

表面上看起来这套流程跟规矩颇为相似,但其实那是似是而非的东西,从本质上来说,它恰恰是与规矩背道而驰的。

虽然他们嘴上说着“欢迎光临”啦,“谢谢光临”之类的客套话,但因为话语里不含任何感情,所以不会在你心里逗留一分一秒。这是一个机器人在和你打招呼,我估计谁都会有这种感觉吧。

如今,这样的做法已成为很普遍的事。环顾四周,社会上已到处都是这种似是而非的做法,在你还没有意识到的地方,人类的感情正朝着粗鄙的方向大踏步迈进。

通过你的做法

让别人拥有一份好心情

有趣的是,受别人关照的人也有他的规矩。

就是说,关照别人和被别人关照,这两者都有各自的规矩。

只有双方配合默契,才能形成规矩。

比如说,你嘴上叼好了一支烟,你的某个徒弟准备为你点烟。那时候,你就必须留意到这个徒弟正准备为你点烟。

可是呢,粗鄙的家伙就不会注意到。徒弟明明在这一侧划好了火柴候着,而师傅却朝着另一侧说个不停。这样弄得不好,点着的就不是香烟,而是徒弟的手了。

不是只要徒弟尊敬师傅就万事大吉了,师傅也要知道怎样让徒弟来更好地尊敬自己。只有这样,师徒之间才能心情愉快地交往。

看见师傅叼着香烟就应该去为他点烟,这是做徒弟的规矩。看见徒弟要为自己点烟,就应该很自然地让他能够点上,这是做师傅的规矩。

说到规矩,一般人很容易联想到用餐礼仪。

但是,一个成熟的成年人,是不应该被这种事情所困扰的。

说得简单点,如果你使不好刀叉,那你只要请店员拿一双筷子来就行了。如果哪家餐厅告诉你没有筷子,那就是餐厅的不是。越是好的餐厅,就越会为顾客考虑。现在已经到了21世纪,就连法国的三星级餐厅里也准备好了筷子。

说到三星级餐厅,我偶尔会带年轻人到那种不适合他们的餐厅去。就是我年轻的时候,师傅们有时也会对我说“带你去吃点好吃的”,然后带我去与我的身份不相符合的高级餐厅。

在这种时候,一个行为干练的师傅会很自然地注意到徒弟的忐忑不安,当他看出“这家伙待在这里觉得不舒服了”,他就会想办法来缓解徒弟的不适。

至于缓解的方法嘛,那是因每个人的个性而不同的。举例来说吧,有人会故意对这家他很喜欢的、经常去光顾的餐厅吹毛求疵。

“这爿店哦,老是把超贵的菜推销给顾客吃。”

听上去简直像没有品的老头子说出来的台词,但他正是通过这种自扮小丑的方式,使高级餐厅在瞬间降格为与年轻人相符的级别了。

“别看那个厨师现在人模狗样的,以前可是在排档上炒菜的。”

反正就是说这一类的话,事后呢,当然是悄悄地对店老板打招呼。

“上次真的不好意思哦。因为我带来的那个小青年,实在不适应你们这种店。”

跟这种知道如何行为处事的人在一起用餐,肯定要比跟对用餐礼仪了如指掌的人在一起来得更开心,而且我觉得,这样的人也比光知道用餐礼仪的人来得更高雅。

为他人着想,还有一个关键点,那就是要善于倾听。

不知道什么道理,人一上了岁数就听不进别人的话,而且呢,还拼了命地想要把自己的光荣历史说给别人听。可是呢,说这种光荣历史非但没有一点好处,还会把和谐的谈话氛围给糟蹋了。你只要去听听别人大谈他的光荣历史,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

与其夸夸其谈自己的光荣历史,还不如洗耳恭听别人的高谈阔论。

碰到厨师就听他说做菜的事,碰到司机就听他说汽车的事,碰到和尚就听他说来生的事,反正不要装作自己什么都懂,要虚心地聆听别人的话语。不管怎么说,这个世界要比你的光荣历史来得博大精深得多,而且最关键的是,虚心聆听能营造出一种和谐的对话氛围。

吃寿司的时候,应该先从白身鱼吃起;蘸酱油的时候,应该去蘸鱼片而不是蘸白米饭,这种规矩说老实话都是可有可无的。我觉得在寿司店用餐最重要的一条规矩是,在你起身离席时,说上一句“多谢款待,我今天学到了很多东西”。

拍古装片时,需要那种叫作“床山”的梳头专家,他们是专门为演员打理假发的人。

如果你问他:“这种叫作‘岛田卷’的发型是哪一类人梳的?”他就会回答:“是年轻女性梳的。”或者是,“已婚女性是不会梳这种发型的。”就算你知道这个,你也应该如此这般地向他咨询一下。这样的话,专家一定会说出某些你不知道的知识。

就像挖井,如果你不用引水,就不会涌出井水来。和别人说话时,也需要这样的引水。

不管你多么熟悉酒类,千万不要在品酒师面前夸口说你对葡萄酒有多在行。如果你这么说,那品酒师就不会告诉你任何新鲜的知识。你应该问:“为什么这酒口味这么好呢?”

和老伯一起喝茶时,如果你问 他 :“大叔,这茶碗有什么讲究吗?”他就一定会回答你几句。即便只是一句“这茶碗我用了一辈子啊”,也可以延伸为一小时的对话。只要找到一个切入点,你也许就能听到做梦也想不到的话。这样的交谈让对方心情舒畅,也能让自己收获不了解的知识。

小青年常常会说跟老年人说话没意思,那只是因为他们缺乏能引出老人谈论他所知道的知识的能力。哪怕对方是小学生,也一定是有话可谈的。

如果你问他“数学课上都学到了什么呀?”,他就会回答你。就是成年人也会感觉小学的算术不简单,你完全可以和小学生一起思考同一道算术题。

只要你愿意,就可以无穷尽地引出这样的话题。说什么不同年代的人之间存在代沟、很难沟通,那都是一派胡言。不是无法沟通,而是你太笨,没本事引出别人的话题。

在和女人谈情说爱的男人旁边

不可以说下流话

以前,有位大叔曾带我去了银座。

我从车里出来的时候,停车场的管理人员走了过来。于是,我从皮夹子里拿出钱,给了他小费。

然后,在我们乘电梯上去的时候,那位大叔把我教训了一顿。

“阿武啊,你这种付小费的方式不对呀。”

我没懂他的意思,就问了声:“什么?”

“呃,你是个艺人,对吧?哪怕你什么也不做,别人也都知道你。大家都在关注着你的一言一行。你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人小费,让那个收小费的人脸往哪儿搁呢?给小费的时候应该注意不要让周围的人看见,还应该若无其事地随手给出去。”

被他这么数落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

我的师傅深见先生,也教过我许许多多的事。

有一次,他对我说:“阿武啊,我们去吃寿司吧。”寿司店里有一个老师傅和两个小徒弟,按照当时的规矩是每人给一万元小费。师傅和我两个人不论吃多少寿司,在当时都不会超过一万日元,而小费却要花三万日元。而且,师傅自己是不去付小费的。饭后,他把皮夹子交给我,让我去付钱。

就是付钱,也要讲究时间。

如果在师傅离店前就付掉了,那么寿司店的老板肯定会来句“大哥,谢谢您的小费哦”来表示感谢。

那样的话,师傅就会生气。

“别让人家对你说感谢的话。我不喜欢这样。下次等我走出店门了,你再付钱。”

这就是师傅对我的教诲。

在我和师傅混熟后,还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一次,我对师傅说:“师傅,我们去吃寿司吧。”但师傅摇头拒绝了。

“不去。”

“为什么呢?”

“没钱付小费。”

不是吃不起寿司,而是付不起小费。一万日元是有的,但手头没有之后的三万日元,是这么一回事。因为他一直是按这个规矩做的,所以没钱付小费,他就不去寿司店。

真有腔调。虽然深见先生不是那种在电视上红得发紫的艺人,但他不愧是浅草出身的,这种让我深深折服的事发生过不止一次。

他是一个拥有自己的剧团,然后在全国开巡演的人,所以他当然事事都讲规矩。不过,在他身上也有黑社会老大一般的气质。怎么说好呢,在他身上确实有一种硬汉气质,而且,他还是个极度腼腆之人。

在旁边看着他的言行举止,你会觉得他真的是有腔调。另外嘛,对社会上的规矩和做法了如指掌。这类人基本上都是腼腆的人。

有一次,我和师傅一起去了浅草的一家歌舞酒吧。那天刚巧是酒吧里一位小姐的生日,她就缠着师傅要他送礼物。师傅生气地对她说:“明明是你的生日,干吗一定要我花钱给你送礼物?你这个傻瓜,别再跟我闹了。”

可是,说归说,第二天他还是交给我一摞钱。

“喂,阿武,你替我到松屋[松屋:百货商店名。]去走一趟,去买一只女式的钱包。要那种高级的。”

我照他的吩咐把钱包买了来,他往里面塞了十万日元钱,让我给那个小姐送去。

我送去后,那位小姐大惑不解地对我说:“哎,怎么回事?昨天他不是发了很大的火吗?”

要知道,当时的十万日元可不是现在的十万日元,所以后来那个小姐往师傅的休息室里打了好几次电话。可是,师傅绝对不接她的电话。

“那个小姐打了好多次电话过来哦。我们不去看看她吗?”

“怎么能去,我给了她小费啊。如果现在去她的店里,她肯定会以为我是去让她报答的。你傻吗,我怎么能做这么恬不知耻的事情?”

他就是这样的人。

在那方面,我可不能算是他的好徒弟。

有一次,我带着一位小姐去了位于西麻布的一家甲鱼料理店。这事在当时几乎成了人们街谈巷议的热点。

我们不是那种关系,虽然不是那种关系,但我还是把她带到那家店里去喝酒,因为我想和她发展成那种关系。

我心里打好了算盘,请她喝高级的酒,请她吃高级的甲鱼,然后就顺理成章地把话题向那方面引。可是呢,我们旁边的一桌坐着一帮没品的老头子,他们在大谈特谈着露骨的下流话:“就在我猛干那个女人的时候……”

我被他们弄得好不尴尬,只好净说些关于电影的话题,说什么也没法把话题朝寻欢的方向引。弄到最后,只能对她说“那好,你路上小心哦”,然后把出租车钱交给她。那一次,我真是彻底输掉了。

在我念中学的时候,我家隔壁搬来了一个美少女。美女养了一只小小的牧羊犬,我为了和她套近乎,就也去养了一只狗。我算准她什么时间从哪条路上牵狗过来,就在同一时间同一条路上牵着狗遛过去。我想好的战术是,先让我们的狗狗交上朋友,然后再乘机和她搭讪。

可是呢,我的狗一下子扑了过去,骑在了那只牧羊犬的背后。那样一来,我的意图就昭然若揭了。还没等我夸奖起她的牧羊犬有多么多么漂亮,我的狗就已经在那里顶起腰来。原来,我的狗和我是同样的心思啊。美少女二话不说,一把抱起她的牧羊犬,飞也似的跑掉了。

在一个正拼命对女人求爱的男人旁边,你不能说那种会暴露出他意图来的露骨的话。怎么说呢,这个也不算什么规矩,只能说是我的个人意见吧。

更让我忍无可忍的是,有一次和一个女人一起喝酒的时候,那个女人对我说:“北野先生真是个好人。”

我又不想做好人,我想做坏人,我只想和她颠鸾倒凤。可是,被她这么一说,我还有什么戏好唱呢。我只能把好人的样子装到底。

分手的时候,那个女人还要最后再刺激我一下。

“以后有事就找我商量好了。”

“你混蛋,谁要找你商量什么事啦,我只想和你睡觉。”

这种话是说不出口的。于是,继续装下去,说什么“知道了,路上当心哦”,然后挥手拜拜,她怎么会知道我们男人有多可怜呢?

不对,她应该知道的。正因为她知道,所以她才会说“你是个好人”这种话。这就是女人的狡猾之处。

不过,话又说回来,男人为什么都这么下流呢?

从摇篮到坟墓,男人的一辈子都在琢磨那档子事。怎么能讨美女们的欢心,说得更彻底一点,怎么能和美女们上床,就是男人最关心的事情。我不能说男人百分百都这样,但至少百分之九十九是的。

谁都知道,公鸟雄兽什么的,在发情期里会拼命地想方设法吸引雌性。在雌性面前,它们会叽里呱啦地唱歌,会改变羽毛的颜色,会跳那种我们看不懂的舞。要是有别的雄性来竞争,它们就会不顾死活地打上一仗。可是呢,如果它们煞费苦心地表演了一番,结果雌鸟却拍拍翅膀飞走了,那时候你再看那只雄鸟,简直就像是吃了弹皮弓的鸽子,完全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看着就让人觉得悲催。它的这副可怜相,我真的感同身受啊。

有人说男人都是傻瓜,这话说得也没什么错,但男人天生就这德行。即便你对他说什么“都到了这个岁数,就别再想那种荒唐事啦”,他还是不得不想。

男人就是这么惨不忍睹的一种生灵。

这种感觉也许是女人永远都理解不了的。在这一方面,男人和女人简直就像是分属于两个不同的族类。在男人和女人中间,横亘着一条深不可测的暗流。

说得漂亮点,就是男女都必须理解对方是活在那条暗流对岸的生灵。理解这一点,也许就是男女间最重要的一条规矩吧。

性欲增强剂这种东西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这本身就象征了男性的悲哀。即使身体已经对性事无能为力了,大脑却还在一个劲地想着要做那事。所以呢,就有了性欲增强剂这种东西。这就是一个怪圈。

说真的,我们最好顺应自己的身体量力而行。如果身体说不想再干那事了,那我们最好放弃。其实最好的药,应该是使性欲消失的药。有了这种药,我们的身体就不会那么吃力,我们的时间和金钱也不会那么浪费了。对异性失去兴趣的药,为什么没有被开发出来呢?

嗯,这个问题其实是多余的,因为我们很清楚答案是什么。

即便开发出这种药,也没有人会买的。

在酒吧柜台前搭讪邻座的女性,这种事我们见得多了,但我还见过在剧场里干这事的。那些人用“这个艺人太搞笑了”或者是“你家住哪儿呀?要不要散场后一起去喝杯茶?”这种话来搭讪坐在旁边的女性。我在舞台上说着漫才,有时会注意到这种事情。

观众们都以为是自己在看演员,从来也不会想到其实演员也在看着观众。不过呢,你只要稍微想一想就会明白,在你把演员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同时,演员也把你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啊。这个家伙在打哈欠,这个家伙在吃盒饭,这一对把手握在了一起,等等等等,我都看得清清楚楚。这实在是一件既奇怪又无奈的事。

真想对那个家伙吼一声:“喂,坐在那边的那个,别在我说漫才的时候搭讪女人!”

还有嘛,别在观众席上咯吱咯吱嚼脆饼,这大概也能算一种规矩吧。吃脆饼发出的那种声音会严重干扰到演员,没有比脆饼更让演员觉得没法好好表演的东西了。

还有一条规矩是,在不该笑的地方不要笑。对艺人打击最大的就是,观众们发出笑声的时间点不对。

“我是花了钱来看演出的,我什么时候笑关你屁事啊。”观众们也许会这么说,但殊不知这就等同于毁掉演员。

在新出道的漫才演员中,有多少人毁在了年轻姑娘莫名其妙的笑声里啊。对于这样的笑,艺人们一开始会觉得有趣,会觉得自己有了一点人气,可越到后面越会觉得无趣。只要一站在舞台上,观众席里就开始沸腾,这会使演员们产生错觉。这会毁了漫才艺术。

人们常说,打败对手最妙的方法就是毫无意义地一个劲夸奖他,这也是同样的道理。

毁掉一个艺人不需要枪炮子弹,只需要愚蠢的观众。

在不觉得有趣的地方,就不要笑。对观众来说,这是一条重要的规矩。

真正的规矩,是不需要你硬着头皮去学习的。

至少对男人来说的规矩,就像我和深见先生在一起时的那种感觉,是一种仰慕和钦佩,也是一种像“那时他的做法真是潇洒啊”那样的记忆。

如果你身边有这样的人,那么无需强迫,你自己会主动地想去模仿。吃寿司的规矩也好,喝老酒的规矩也好,当你看见某个人的做法特别舒服,就会去记,就会去模仿,以前我们就是通过这种方法养成规矩的。

如此说来,老一辈所说的“现在的小孩都不讲规矩”之类的话,其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小孩不懂规矩,是因为没有可以作为榜样的成年人。

就像我在前面说过的,以前就是在北千住[北千住:位于日本东京都足立区,北野武老家附近。]的小酒馆,你也能看见那种举止得体的人。

干完了一天活的木匠师傅之类人,信步走进小酒馆,点上一壶酒,倒在小酒盅里,一口气喝下去,然后嘴里嘀咕一声“真好喝啊”。虽然每天都要喝点小酒,但他们喝酒的方式相当潇洒,一边说好喝一边放下酒盅的样子是很有腔调的。

虽然他们喝的大多是廉价酒,但他们喝酒的样子会让你觉得这酒一定很好喝,你会不由地也想点上一壶热酒来喝。无非是一边喝老酒,一边啃啃黄瓜什么的,然后和小酒馆的老板说说“今天的工作真辛苦啊”之类的,但他们的样子真让我觉得万分潇洒。

靠体力劳动来维持生计的工人们的生活方式,会集中反映在他们喝酒的样子上。如果你看到了他们的喝酒方式,就没有必要再去学什么喝酒的规矩了。

说到喝酒的方式,那肯定是年纪大的人比较懂,肯定不会输给小青年的。毕竟我们的酒龄不同,不知比小青年多喝了几千杯。正因为如此,就像我之前说的,和小青年一起喝酒时,反倒是我们会更加留心。

大概是在去年吧,我和志村健[志村健(1950— ):日本著名喜剧演员、搞笑艺人、主持人。]先生一起喝酒时,发生了一件趣事。

当时有几个青年喜剧演员也在场,可能是因为没什么话好说,我的一个徒弟就对我 说 :“师傅啊,你最近好像有点胖了。”听到这么一句,我一下子放下了酒杯。

“什么?混蛋,你在说什么?你是说我胖吗?”

我和阿健两个人为此和那个徒弟胡闹了一番。

“我和你们这帮穷鬼可不一样。看看你们饿得瘪塌塌的肚皮。我可是花了几十亿的钱,才吃出了这样的肚子啊。不过呢,为此把肝脏都吃坏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

我们就这样一边耍威风一边搞笑,只为了让徒弟们这样想:“真拿这些师傅们没办法。”通过这样的方式,年轻人的紧张感就能有所缓和。这就叫关心别人的感受,为人师表的规矩就是要让徒弟们能够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态。

一上来就嚷嚷“喂!我敬你酒你不喝是吗?”也是不行的。虽然那个青年演员外表看上去很平静,但夹在我和阿健中间,感觉肯定不舒服。

通过这些铺垫,才能渐渐进入“话不要多,干了”、“干杯”、“啊,谢谢”这样的喝酒状态。

作为师傅,在生气责备的同时,也要想好如何收场。因为你生徒弟的气,徒弟就会感觉沮丧,所以一定要想好如何让徒弟重新打起精神来。

“你这个家伙啊,漫才说得实在太烂了,简直没法听。前几天,我想也没想就借用了你说的题材。”

“唉,你说我说的烂,怎么还要借用我的呢?”

通过这种一褒一贬的方式,你想说的意思就传达出去了。如果你一味说教,一味地贬低别人,那你就成了惹人厌的老家伙。

所以说,即便是在喝酒的场合,老一辈也有老一辈必须要注意的地方。

老年人常常会说“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规矩”,但我觉得这话不太对。

年轻人和老年人只不过是一种区分的方法。不管是在年轻人中,还是在老年人中,都有一定比例的“不知道规矩”的人。

可是呢,老年人不知道什么道理总喜欢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批评年轻人不懂规矩。不过,反过来被年轻人说“你们比我们更不懂规矩”的,也基本上就是和我同时代的一批人。

因为信息的数字化

人类的智力在不断地下降

尽管我知道老年人没有可以随意说年轻人坏话的特权,但是看到最近的年轻人的一些做法,我不免觉得再像这样发展下去,还真有点危险了。

我认为,一个人的智力是讲规矩的前提,而现在的人的智力水平是越来越低了。

有个家伙这么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用钱买不到的东西。

他是一个在电视上做时事评论的文化人,大家纷纷议论说这人是一个自大狂,但我不这么认为。

不是因为他是个自大狂,而是因为这是事实。我的意思是,对他来说,这就是事实。

说这种话的人,是活在一个用钱可以买到一切、用钱可以解决一切的世界里的。因此,对他来说,没有用钱买不到的东西是个真理。

爱马仕的包跟你的身份不符哦,如果你对一个中学生这样说,但她还是觉得挺合适,那就没办法了。对那个中学生来说,问题只是她是否有钱买得起爱马仕。

对一个认为用钱可以买到友谊和爱情的人,对他说什么用钱能买到的就不是真正的友谊和爱情,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为,对他来说,他只知道用钱可以买到的那种友谊和爱情。而且,他也满足于用钱可以买到的友谊和爱情。

封闭在自己知道的那个世界里,对这个世界以外的世界采取全盘否定的态度。就像你对一个宅男说不要封闭在自我的世界里,要放开视野看看外面的精彩世界,他是肯定听不懂的。对于一个认为用钱可以买到一切的人,你要去教育他这个看法不对,他也肯定听不懂。

所以嘛,在我看来,持这种观点的人就是脑子不好使。

其实呢,说这种话的财迷以前肯定也大有人在。

让我觉得无奈的是,对这种人说出来的话,社会似乎也予以了认可。有不少人会这样说:是啊,用钱确实能买到一切啊。

所以我说,人类的智力水平在下降。

在街上突然拿出喷雾器喷路人,喷完立刻逃走,像这种目的不明的咄咄怪事现在越来越多了,我想也是基于这个理由吧。

人们普遍认为,现如今的信息技术已经把全世界整合起来,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获得了长足的进步,人们的生活也因此变得更加丰富多彩。但其实呢,这根本就是个假象。本来应该是年轻人受这些先进技术的恩惠最多,可是年轻人却变得越来越孤独了。

用喷雾器喷人觉得很开心的那种人,我想他们也是因为太孤独了吧。

说不定有人会说不是那么回事,说这种人也有许多可以互通邮件的朋友。喜欢发邮件,是现代年轻人身上的普遍现象。

人与人之间的交谈呀,通信联系这类行为,被手机或电邮所取代,随着沟通手段变得越来越数字化,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也变得越来越肤浅了。

互联网确实便捷,但里面也有陷阱。

比如登山,如果坐直升机直接飞到山顶,就享受不到登山的乐趣了。

与此同理,如果你要买书,那最好是到书店里去买,而不是在网上买。当然啰,书店里也陈列着许多无聊的、你不会想买的书,但重要的是你在书店里溜达来溜达去的行为本身。

有时候,你是为了某一本特定的书而去书店的,但结果却买下了别的书,这种书也许会出乎意料地派上用场。买葡萄酒也一样,你上网一查就知道怎样的酒才算是好酒。但是,如果你不亲自去卖葡萄酒的店里看一看,你对葡萄酒就不会有深入的了解,因为店里是把好酒和不好的酒陈列在一起的。

不管是电话线还是光纤,这种东西为什么能传输如此巨大的信息量呢,那是因为所有的信息都被数字化了。

人类的文明进步多大呀,你为此欢呼雀跃,但是你想错了。

所谓的数字化,是指用0101的二进制来表现现实中的事物的一项技术。不管是鸟鸣声还是初升的红日,反正所有的东西都用0和1这两个数字来代替。

也就是说,这是一种简单化的技术。在原本的事物和用数字化表现出来的声音及图像之间,当然存在着巨大的信息差异。

更有甚者,我们不光是用CD之类的东西将信息简单地数字化,还将人类无法辨识的大量信息给大刀阔斧地砍掉了。就因为人类的耳朵听不到某些波段的声音,我们就认为这些信息是不需要的,把它们放进去只会使信息量变得庞大。但是,因为人类的耳朵无法辨识,就能说我们真的听不见这些声音了吗?

比如听音乐,去音乐会现场听是最好的,那正是因为我们同时也在听那些我们听不见的微妙声音啊。就算不说去听现场音乐会,认为过去的唱片要比现在的CD好得多的乐迷也大有人在。那也是因为黑胶唱片里包含着大量人耳无法识别的声音,而数字式的CD则把这些声音统统过滤掉了。

如果从信息量的角度来比较,就连最新式的数码相机也完全没法和以前的针孔相机比。五千万像素的照片,就是说这张照片里只包含了五千万条信息,而针孔相机拍摄的照片所含的信息量,则几乎接近于无限。

“因为把人耳听不见的声音全部剔除了,所以在一只火柴盒大小的机器里就可以放入数千首乐曲。用针孔相机拍照,拍一张照片要花上数十分钟时间,而数码相机拍起来就方便多啦,所以要用数码的。”

如果你这样说的话,那我也没话可说了。

但是,为了这种方便,世界上的一切事物正在变得越来越浅薄。这个事实是不容忽视的。

哪怕是小苍蝇的一只脚,无论你把显微镜的倍数放到多大,在你看见的图像背后永远存在着另一个结构极其微小的世界。但是,无论数码图像有多么高清,放大后你看见的都只是一个个点的集合。

小苍蝇和高清图像,分属于两个性质完全不同的世界。

而现在的年轻人,是否真的理解了这种差别呢?

人类的智慧在集结

人类的大脑在退化

我经常去逛书店。在一家书店里,有个老阿姨跟我说过三次话。

第一次,我正在店里寻找某一本书,那个老阿姨拍了拍我的肩膀。

“北野先生,您已经有一个月没来这里了吧。”

然后她用很轻的声音,就像在说悄悄话,告诉我说:“我是在店里面监视是否有人偷书的。”

那天是个雨天,老阿姨手里拿了一把伞,装成一个普通顾客的样子在店里面巡视。

第二次是在一个炎热的季节,时间离第一次隔了一年多。

还是那个老阿姨,悄没声地走到我的旁边,跟我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啊。”

这次她手里提着个购物篮,看上去像是在书店里随便兜兜。

然后是第三次。这次,老阿姨的脸上似乎有几分落寞的神情。

“北野先生,我做完这个月就不做了。谢谢您一直以来对我的关照。”

我不清楚她有什么要感谢我的地方。

在三年左右的时间里,我们总共才说了三次话。开始是碰到了在店里担任监视任务的老阿姨,她主动来和我打招呼“您常来我们店啊”,中间是“好久不见啊”,结尾是“到这个月底我的工作就结束了”。这么有始有终的,都可以成为一出戏了。

这个可以为我拍电影提供一些启发,我这样思索了一阵。

不用拍得很长。用三次十五秒的镜头,就可以描绘出这位老阿姨的人生片段了。

这种事情在网上书店里是碰不到的。

虽然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这种小事往往会出乎意料地使你体会到人生的质感。这是你坐在电脑前绝对体验不到的。

手写的信不仅能传递内容,还能反映出情绪。即便没有明写出来,有时也能传递出写信人或愤怒或喜悦的心情。而对读信一方来说,可以从信里读出写信人的智力水平、教养程度,甚至能读出他的性格。

一言以蔽之,手写的信是有个性的。

而邮件的话,就反映不出这种个性或某些微妙的含义。

在一个小小的画面里,用统一化的文字,基本是没法反映出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来的。

一生下来就习惯用邮件的年轻人也许会这么说:“你说得不对。我们有表情符号,也可以传递出心情呀。”

但是,通过这种方式传递出的心情,顶多也就是在文字“我发飙啦”的后面,加一个哈哈大笑的表情符号。

而且,不管你对新发明的表情符号动什么脑筋,它都会在一瞬间流行起来,全国各地的小青年都会起劲地模仿。

虽说文化就是一种模仿,但不管是模拟式的模仿,还是符号式的模仿,抑或是文字式的模仿,都不可能跟原形一模一样。完美的模仿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有一种人不是叫作“造假的天才”吗?不管你模仿得多么逼真,它和真实之间总还有微妙的区别。正因为有这种区别,当你在模仿某个作家的风格时,会在不知不觉间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风。

但是,数字式的模仿可以简单地完成完美的复制,只要复制、粘贴就行了。所以严格说来,那不是模仿,而是剪贴。因为和原形一模一样,所以不可能发生变化。

拜这种技术所赐,邮件的世界不仅文字,就连个人的情感表达也变得像流行的T恤衫图案一样整齐划一了。

当然啰,只要是人做的事情,就不可能完全整齐划一。我知道,小青年们也在按他们的方式尽力开动脑筋,想方设法表现自己的个性和情绪。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们的智慧和方法都局限在手机邮件的狭小屏幕内。微妙的情绪或复杂的思考什么的,都被更加简单明了的情绪或思考代替了。

把耳朵听不见的声音去掉,这样的事情在此再次发生。

通过这样的邮件,可以充分地传递自己的心情,如果有小青年这么认为,那反倒是令人恐怖的事了。因为它表明这样的小青年只知道用邮件可以传递的那种单纯的、划一的心情,就像我之前说的拜金主义者一样。

话说回来,就是说这种话的小青年,也会无意识地感到着急吧。

正因如此,他们整天都沉浸在发邮件上。自己的想法,对方的心情,用短消息没法充分地表达出来。因为对方没懂,所以继续发邮件。但是,不管发多少封邮件,都不可能填埋其间的缝隙。

人类的感情太复杂了,怎么可能会被只有0和1的二进制取代呢?

如果把电脑图像放大,你就能看到集合起来的许多点点。邮件发得越多,缝隙也就越大。因为看不见缝隙里的心情,所以感觉越来越焦躁。感觉自己被朋友们排斥在外了,于是赶紧继续发邮件。

他们难道不是坠入了这种无底的深渊了吗?

如果在我那个年代,这种事情解决起来再简单不过了。

只要碰个头、谈一谈,不就好了。

如果火冒三丈,那就捋起袖子打一架好了。

如果相互喜欢,那为什么不牵起手来?

一顿老拳或者一次拥抱,往往可以比千百封邮件传递更多的内容。

别说邮件了,就连面对面地谈,但谈来谈去都无法相互理解的事也时有发生呀。只有双方面对面,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把想做的事都做出来,如果结果还是没法互相理解,那就放弃好了。因为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本来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如果你说这种解决方式不好看,那我承认确实不好看。但是,有时正是通过这种方式而获得了相互的理解。真正的友谊,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也正因如此,我们才说朋友是宝贵的。

现在的年轻人,不太了解人与人之间的这种交往方式。不对,不是不了解,而是觉得这种交往方式太老土、太麻烦。

可是,如果通过发发无聊的、单调的邮件,写些“我的心情你要懂啊!”之类的,就觉得相互理解了,那么等到独自一人的时候,你会突然感觉其实谁都没有理解真正的自己,那时你就会陷入深深的烦恼。这样的人多么愚蠢。

如果你净想着要回避麻烦的事,那你最后肯定会变成傻瓜。正因为有了那些麻烦事,人类的大脑才发达起来。

这里面有一种文明的悖论。

你只要想一下电子计算机,就能立刻明白了。

那么小的一台机器,可以进行从四则运算到微积分的所有计算。要是牛顿看到它,肯定会吓得腿软了吧。他花了一生的时间才解决掉的问题,现在只要敲几个键就知道答案了。

但是,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那只小小的盒子,是人类数千年的智慧和汗水的结晶。

这种小机器在这个世界上出现之前,有多少人不厌其烦地为此做了多少繁琐的工作啊。

这种麻烦的工作,如果从液晶显示啦塑料材料啦,以及各种零部件一一说起的话,那么就算写出几十本书也很难说明清楚吧。这么麻烦的工作一桩桩一件件积累起来,促成了人类智慧的发展,这个道理不用说就明白吧。

换言之,电子计算机就是麻烦工作的集成体。

但是,对使用电子计算机的人来说,它是一种简单至极的工具。

如果你认为依靠这种汇集了人类各种智慧的机器,我们会变得越来越聪明,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恰恰相反,我们会变得越来越蠢。因为麻烦的事情都有机器为我们代劳了。

所以呢,因为有了计算器或电脑,小孩子的计算能力越来越差。这样的观点不是在社会上吵得沸沸扬扬的吗?

汇集人类的智慧发明出来的工具,到最后却造成了人类大脑的退化,一个巨大的悖论就这么产生了。

仔细想想,这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事情。自从汽车走进千家万户,人类的腰腿就变得越来越疲软。自从长枪短炮传入日本,有名的弓箭手就越来越少。

因为有了工具,人类做起某些事情来会变得便利,但人类在这一方面的能力也肯定会相应地退化。

也就是说,这是文明本身所包含的一种病症。

泛滥成灾的含糊说词

“好像蛮甜的”

我曾和名工匠小川三夫先生有过交谈。他是西冈常一大师的关门弟子,西冈家就是先后十几代人都从事修缮奈良法隆寺工作的那个大名鼎鼎的工匠家族。

这位西冈先生,照现代的标准来说,那就是一位像神一样的名人,在他身后留下了许多趣闻轶事。他修缮的药师寺的西塔塔尖,比东塔稍微高了那么一点。人们问他这两座塔为什么高度不一样,他这样回答:“木材是要收缩的,再过几十年高度就一样了。”如果使用千年树龄的木材,那么造出来的建筑物就必须保证千年不倒,这就是西冈大师的想法。

大师的弟子小川先生,现在开了一家叫作“斑鸠工房”的建筑公司,在公司里培养弟子。

就从他对刨子的用法来说吧,那也真可谓是出类拔萃。

将刨子放在柏木的方材上,用手指轻轻地一按,倏地一下就飞出了一卷刨花。如此纤细的刨花,薄得几乎达到透明的程度,简直令人感动。

由此,像我这样的门外汉,也能够充分了解过去的工匠技术有多么了得。

小川先生告诉我,新加入工房的弟子,在开始的第一年里,只做磨刨刀的工作。我觉得这果然有道理。只有等到徒弟能够把刨刀磨到完美的程度了,师傅才会开始传授刨子的使用方法。我想呢,等到徒弟能够把刨刀磨完美了,刨子的基本使用法大概不用学也自然明白了吧。

在用道理进行教育之前,先让身体熟悉其基本做法。凡是涉及工具的使用,以前或多或少都采用这种方法。只有把工具用到像用自己的手和脚一般的熟练程度,工具才能真正地为人所用。工具是人类手足的延伸,以前是有这种明确的思想的。

所以,以前的人是不会被自己使用的工具所左右的。

这样的教育体制,现在已基本绝迹了。因此,现在的人会反过来被工具左右。

如今,新工具不断地在世上涌现出来,这事虽然够傻的,但也是没办法的事。

在给孩子一部手机之前,先花上一年时间让他熟悉其用法,这样的做法是不可能的。因为一年后,那部手机就会成为上世纪的遗产。

就像打地鼠游戏,新工具会接二连三地冒出来。

而且,以前的工具说到底是人类手足的延伸,所以要把它用好就得靠自己动脑筋。但是现在的工具呢,连动脑筋的事它都为你代劳了,所以不论你笨到什么程度,基本上都能使用。不是有人这么说吗,现在的电脑就连猴子都会用!

另外,被以前的工匠们瞧不起的那种反为工具所累的人,现在也越来越多了。

就拿我刚才发过恶评的邮件来说吧,如果你知道这种工具的优点和局限,在此基础上能像木匠使用刨子一样熟练地使用它,那我就说它也可以成为一种有用的工具。

但是现实并非如此,现实是人在被邮件牵着鼻子走。

自从邮件在世上流行起来,年轻人的思考能力,就逐渐下降到了邮件的程度。现在的年轻人,不是先思考然后再考虑如何写邮件,而是只思考那种用邮件可以写得出来的东西。

在互联网上,我的拥趸们建了几个网站。我很好奇上面会有些什么内容,于是有空就会去他们的论坛里瞅几眼。

有一次,我看见帖子里写的内容和事实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于是忍不住写下了“事实是这样的”一段文字,在帖子的末尾还署名“北野武”。

结果呢,我发的帖子遭到了粉丝们的狂轰滥炸。什么“你这个冒名顶替的大骗子”、“你简直就是个白痴”,什么“我认识北野武哦,他是不可能写这种话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他们既然叫我大骗子,我就只得乖乖地开溜了。

他们肯定认为北野武本人是不会亲自到粉丝网站上来发帖子的,但不论怎么说,这样的攻击也实在太过分了。于是我就想到,要是手写的信件,粉丝们也许会从笔迹或字面上察觉出“说不定是北野武本尊噢”。总而言之,我想说的就是,用邮件来写的文章顶多也只能达到这种程度。

如果你热衷于这种东西,那你的大脑里肯定是一团糨糊。

而这种糨糊大脑的象征就是“好像是这样的”这一类语言表达。

思考能力成了一团糨糊,语言表达能力也就越来越幼稚。因为对于是否把自己的真实意思传递给了对方缺乏自信,所以就喜欢用这种模棱两可的说法。

比如,“好像蛮甜的”这个说法,其实也并没有把甜到什么程度表达清楚。

是微微有点甜呢,还是像糖精那样特别甜呢?

各种程度的甜,都用一句“好像蛮甜的”来打发掉,不做细致入微的表达。不去仔细推敲那些难以表达的内容,只是模模糊糊地说个大致,这种虚假的表达在如今的社会里已泛滥成灾。

邮件里使用的文字肯定会比较简短,很容易使收件人产生误解。难道期待用这种大致的表达,激起对方的共鸣吗?“好像怎么怎么的感觉”,具体什么感觉就让对方自己去思考,认为这样就不会产生对立的情绪。

而且,不仅书面如此,在口语里也普遍使用这样的语言。是否可以这样说,如今的人对事物的思考方法也变得像邮件一般了?

语言这种东西,是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的。有些语言学家认为,我们现在使用的语言,就是以前的流行语。也许这是事实,但我总觉得这种说法不太对。

从根本上来说,文学也好,绘画也好,只要是艺术,那就是对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部分进行具体表现的一种手段。

女学生用“就像血红的夕阳”一句话来打发掉的夕阳的色彩,画家们会费尽心思去把它表现出来。将自己体会的“好像怎么怎么的感觉”具体地表达出来,就是艺术的使命。

如果用“好像怎么怎么”能够打发掉一切的话,那就不需要三岛由纪夫这样的作家了。对于“好像怎么怎么”的部分,三岛先生会连篇累牍地进行描写和渲染。

从无论什么都用“好像怎么怎么”来打发掉的那种感觉里,是产生不出优秀的艺术来的。

不要说“好像有问题”,应该将自己感受到的问题的程度具体地写出来。可是呢,这样的思考方式显然不适合邮件。

我觉得,“好像怎么怎么”这种语言的流行,不仅仅是单纯的流行语的问题,而是和思考能力的退化直接相关的一个问题。

以前坐船要花好几个月才能到达欧洲,现在只要花几万块钱买张特价机票,半天就能飞到了。只要使用手机,就能和住在地球另一头的人通上话。只要连上互联网,就能把几万册大百科全书里的知识一网打尽。

因此呢,我们现代人就认为自己是人类历史上最聪明的人。可是,这完全是个误解。为什么那么大的一块铁能够飞上天?为什么用手机可以和身在远方的人通话?能把这些问题解释清楚的人,我估计十个人里连一个都没有。即便说有人能解释,你让那人画一张飞机或手机的设计图出来看看,他画得出来吗?

这些由文明衍生出来的便捷工具,对大部分的人来说,只是魔术师用的道具箱,只是不可思议的黑匣子。我们大脑里的内容,和数千年前的古人也没多大区别。促成人类文明向前发展的,不过是一小撮天才而已。

不管怎么说,就是数学系毕业的大学生,估计你找一百个人来也不会有一个能把高斯法则说清楚。顺便说句,高斯是活在1700年到1800年间的数学家,也就是说,三百年前的人无法理解高斯,而我们今天也一样无法理解。

所以呢,你不要以为自己用着多么高级的机器,就觉得自己的脑子有多聪明。我听说过这样一种说法,如果你把北京猿人的孩子找来培养,就可以培养出和现代人同样智力水平的人来。所以嘛,最好牢记这一点:现代人的大脑与原始人相比,几乎没有任何进步。

不对,实际上甚至可以说是更加退步了。因为,就像我在前面说过的,便捷的工具造成了人类能力的退化。

实际上,别说什么做电视节目了,就连打铁种菜,哪怕是做一根小小的火柴,单靠一个人的力量也是做不出来的。而我们的古人呢,他们会摩擦木片取火,如此说来,古人要比我们现代人聪明多了。

志生先生[古今亭志生:日本著名落语家。古今亭志生为落语家名号,此处应指第五代古今亭志生(1890—1973)。]说的落语里,用“就像给黑夜披上萼片的茄子”来比喻大茄子,我觉得先生的想象力实在是惊人。给黑夜披上萼片,太绝了。要是在现在的东京,那即便是给黑夜披好了萼片,由于四面八方到处都是闪烁的霓虹灯,你也不会看出那是茄子。我第一次听到这段落语的时候,仿佛亲眼看见了江户之夜的漆黑。

还有这样的一段。

“你这种家伙,就像衬衫上的倒数第二粒纽扣。”

“什么意思啊?”

“有没有都无所谓。”

木匠的老婆跑到工头那里去告她老公的状。

“这次无论如何我都要和那个家伙说拜拜。”

“你不停地说你老公的坏话,那你当初干吗要和这种人走到一起呢?”工头这样问。

木匠老婆回答说:“说是这么说,但一个人不觉得冷吗?”

这句话里的味道真是难以用语言形容。

这句话说得那么洒脱,那么俏皮,还带着几分色情。过去的语言里,就有这种游戏的成分。在那时,语言还是一种鲜活的东西。

而现在的语言呢,已在奄奄一息地垂死挣扎。语言的死亡,也就是思考的死亡。

听听现在的流行歌曲里的那些唱词,简直令我不寒而栗。

什么“因为有我在,所以请你放心”、什么“你不用再害怕”、什么“我会保护你的”,等等等等。

大受欢迎的基本都是这种无聊至极的歌词。写这种歌词的,难道以前都是做居委会干部的吗?

而且呢,实际做出来的那些事也真叫无聊。被女友甩掉后,为了泄愤,就每天给她打一百次不发声音的骚扰电话。因为讨厌自己的父母,就每天喂他们吃一点毒药,让他们慢性中毒。这个世界哦,我已经看不懂了。

你还要唱“我的世界里只有你”吗?

你不要再发烧犯迷糊了。你可以去印度或者中国走一走。你这个傻瓜,你不知道世界上有几十亿人吗?要是碰到说漫才的,你早就被他们笑死了。

词作者肯定会说这只是一种比喻的写法,但这样的比喻也实在太幼稚、太直接、太粗鄙了。我真想问问这些高手:“写这种歌词你们不觉得难为情呀?”

不过呢,这种人估计是不会觉得难为情的。

“现在只有写这种歌词才卖得掉。你连这个都不懂吗?”他们一定会讥笑地这样反问我。

我有一句经常被模仿的话,叫“你咋整的?”。

用书面文字,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但是,这么简单的一句“你咋整的?”根据我使用的音调的不同,可以整出各种不同的意思。比如,可以是“你好吗?”的意思,也可以是“有在好好工作吗?”“你是不是缺钱了,要我借钱给你吗?”等等意思。

流行歌曲的歌词不仅是越变越单纯,而且就连这种微妙的意思差别也完全剔除了。

法国人会说“这个人法语说得真好”,或者说“这个人法语说得太漂亮了”。法国人会这么夸本国人。我们常说,法国人对法语有一种自豪感。

如果你在日本说“这个人的日语说得真好”,别人一定会问“这个人是哪国人”?对于自己的母语,日本人没有什么自豪感。

这样的话我突然想到,就是法国人也一样都使用邮件呀。法国孩子使用的语言,会不会也像日本一样正在发生巨变呢?

不管怎么说,法国的粮食自给率在世界上都算是非常高的。

你也许会问,语言的问题和粮食自给率到底有啥关系?当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但间接的关系还是有的。

总之,当今的日本充满了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日本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放高利贷的国家。由于越来越依赖中国等亚洲国家的劳动力,日本人变得不需要劳动了。如果从资本主义的角度来说,大概可以说日本人正在成为特权阶级吧。

其必然的结果就是,日本将和世界的特权阶级、也就是欧美诸国展开一场竞争。我想日本肯定会全力以赴地参与竞争,但问题是日本的粮食自给率低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

日本向来都是个走钢丝的国家,只要自然稍有异常,日本全国便有可能走向末路。因为一直采取将农民赶入社会的犄角旮旯的政策,所以农田越来越少,粮食自给率也因此陷入了危机状态。可是,日本人对此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日本人怎么会变成这副德行的?

法国制定各种政策扶植本国的农业,维持了很高的粮食自给率。而且,法国人也以热爱本土文化著称。如果你对粮食自给率这个说法没什么感觉,那你只要联想一下有着大片青翠农庄的乡村风光就能明白了。

与此相反,生活在一个不重视农业的国家里的人,我认为是不可能从真正意义上去热爱本土的文化、去为它感到自豪的。要知道,农业可是我们人类生存的根基啊。

可怕的是,我写到这里为止的所有问题,它们之间的关系其实都是互为因果的。就像滚下山坡的雪球,会不断地积聚庞大。

年轻人身处的环境,正变得越来越肤浅、轻薄,年轻人的思考能力也在不断下降。然后呢,随着年轻人变得越来越愚蠢,这个世界上流行的东西也就变得越来越肤浅、轻薄。不论是便利店、手机,还是流行音乐,莫不如此。

我们没办法阻止这只滚落的雪球。为什么没办法呢?因为它正代表了现代资本主义的运作方式。

大同小异的傻瓜越多,赚钱的机会也就越大。

我在第二章里曾写过,现代人就像是羊一般的存在。吹响牧笛后集合起来的羊越多,牧场的管理也就越方便。

收到牧笛的信号,羊群就集合起来,一起进食,一起剪毛。唯唯诺诺地过这样的生活。总之,听话的羊就是好羊。

把大量的物质,推销给大量的人群,这就是在当今社会里赚钱的基本原则。

食品也好,书籍也好,电影也好,弄得越肤浅越轻薄,就越能赚钱。因为这样的话,就连傻瓜也看得懂。只要把水准放低,就能大量推销。以大众为销售目标的商业,诀窍就是大量推销廉价物品,这样就能赚它个钵满盆满。

说到薄利多销,以前只是香蕉大甩卖之类的东西,而现在就连知识和教育都成了薄利多销、大量消费的对象。

这样下去世人都会变成傻瓜,可谁在乎这种问题呢?既然大众都越来越愚蠢,我们就把水准也不断地降低吧。于是,这两者一唱一和,大众就向着愚蠢、庸俗的方向突飞猛进。

过不了多久,可能连“规矩”这个词都会从人类的词汇库里消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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