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牛鬼蛇神

边境夜行人  作者:田浩

对于刚才发生的事情,丑人也是一头雾水,梁道安通知他说武进可能是老猫的时候,他将信将疑,加上武进在丑人的小集团里有些威信,有些兄弟是看中了武进的能力才决定跟着丑人的,他自己也离不开武进,可以说任何一个不愿动脑子的人都希望身边有一个武进这样的人。所以他不想对武进下死手,面对梁道安的步步进逼,他能推则推,但始终要给梁道安一个交代。一方面,他推辞说自己想从武进嘴里掏出有用的情报,挖出可能存在的更多老猫。所以才有了梁道安设定的这个最后期限,可以说为管锥的营救争取到了时间。但另一方面,武进抵死不认,毕竟陈汉生的消息是先给梁道安的。丑人虽然对梁道安忠心耿耿,但也知道自己这位干爹现在在风雨飘摇的处境下,并不太信任自己,而丑人对陈汉生也是极度不信任。

丑人和陈汉生之间的互相猜疑要从两个月前金三角的另外两股势力说起。

两个月前,当地私人武装之一的南北联盟军的总司令楚隆与另一支私人武装陈培耀开战,陈培耀要求梁道安支援300个人。鉴于和陈培耀的同盟关系,以及和楚隆的敌对关系,梁道安责无旁贷,他派丑人带着他的部下过去,但陈培耀请梁道安吃饭时说:“你派来的人连地图都看不懂。”

梁道安是刀口上滚过来的人精,自然明白陈培耀的意思,老老实实把自己唯一的儿子梁志派了过去,为了保证梁志的安全,他将自己的卫士陈汉生也一同派去,保护梁志。

梁志是在西方国家长大的,又在军校受训三年,回到金三角以后一直没有地方练手,这次算是真正的实战。梁志过去之后,梁道安立即进入了戒备状态,天天派人去打听消息,一旦察觉梁志可能会有危险,便立即派兵增援,毕竟那是自己唯一的儿子。事实证明梁道安的担忧是对的——这场仗一直打到最后才有消息传来。但传来的却是梁志的死讯。

梁志在一处高地上观察地形时遭到敌方狙击,一枪毙命,丝毫不讲道理。当时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丑人。狙击发生后,丑人迅速躲进一处天然掩体,过了很久才连拖带背地把梁志的尸体带回驻地。

陈培耀对此事的反应极为冷淡,只是给梁道安写了一封亲笔信,信里对梁志的死表示沉痛哀悼,又对丑人的英勇无畏大加赞赏。与此同时,他把梁志带过去的兵力全部扣押,这种趁火打劫的行为在陈培耀的信上成了“现在都不容易,我先帮你养着这些兵,等你需要时我再派给你”。

更过分的是,陈培耀甚至想把丑人带过去的300个士兵也一起扣下来,只要这件事做成了,梁氏就名存实亡了。但当他拿这个想法去试探丑人时,丑人的表态也很干脆,丑人召集了自己的300个人,要立即带着梁志的遗体回国。陈培耀当然不允,准备强行扣下丑人,双方一度陷入对峙,最后在武进的斡旋下,双方谈定的条件是丑人可以带着自己的300个人走,但梁志的300个人以及武器必须留下。

陈培耀答应这个条件主要是看见丑人摆出了拼命的架势,现在这个时机确实不适合起内讧,这才有了上面那封给梁道安的亲笔信。

见信之后,梁道安痛不欲生。以他的地位,再找个女人肯定不难,只要他喜欢,可以找一群。但以他的年纪,要想生孩子就是天方夜谭了,这种事又不能找帮手。即便他能生,再把孩子养育成人、培养成才更是难上加难。

但对当下的梁道安来说,梁志的死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梁道安要在痛不欲生之后立即想办法苟且偷生。

丑人把自己的300个人从陈培耀那里带回梁氏驻地老八寨,金三角山路崎岖,300个人的队伍走在山间小路上也算是浩浩荡荡了。部队行军总是需要时间的,在丑人到达老八寨之前,另一个人已经先到了。

出事当天,陈汉生也在现场。梁志和丑人用吉利服伪装起来在高处观察地形,陈汉生背着地图随后赶到,说是觉得梁志会用到地图,特地赶过来的。陈汉生的气还没喘匀,只听耳边一声枪响,他下意识卧倒,再一回头,梁志已经倒在地上,脑袋被打穿,血液和脑浆溅射到地图上,把原先单调的白底地图染得分外鲜艳。而几乎和陈汉生同时卧倒的丑人却就地一滚,滚进一块洼地里,然后就从陈汉生视线中消失了。陈汉生回到镇上找熟人借车开回了老八寨。

到了老八寨,陈汉生是用膝盖 “走”进梁氏自卫军大门的。见到梁道安,他什么话也没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连连磕头,说自己对不起梁道安的信任。

许久,陈汉生面前那一袭长衫的下摆微颤,梁道安没有转过身来,陈汉生一动也不敢动。终于,那双青布鞋转了过来。陈汉生赶紧匍匐在地,一双手用力拉起他,头顶上响起苍老而平静的声音:“出事的时候你在哪儿?”

陈汉生抹了一把眼泪:“当时我背上放着地图架,梁志哥和丑人在看地图。”

“谁开的枪,看到了吗?”

“枪响之后我马上转身,扑到梁志身上,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陈汉生声音哽咽。

“丑人当时在哪儿?”

“这……”

捏着他肩膀的手开始收紧,梁道安脸上变化不大,仅左眼皮跳了一跳:“说,在我这儿不需要含着骨头露着肉。”

汗珠从额头滑进眼睛,辣得眼睛生疼,陈汉生顾不得擦,马上应道:“我确实不知道,当时我没注意他在哪儿,等回过神来就没见到他了。不过后来听说他回陈培耀那儿了,我急着回来向您汇报就没等他。”

梁道安一反常态,薅住陈汉生的衣领不放,眼中陡然间精光暴射:“你的意思是,枪响之后丑人就不见了?”

陈汉生两腿一软,颤声说:“我、我真的没见到他啊!”

梁道安手一松,袖手踱步,转向墙壁,再次陷入沉默。望着他的背影,陈汉生似乎无法再正常呼吸了。他不敢走,也不知道是不是该留,进退两难之际,梁道安举起手来挥了一挥,陈汉生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到门外,这才发现浑身上下都因汗水湿透了。

陈汉生没回自己的住处,虽然他的房子离这里才两三百米,但他知道,如果以后还想住在那儿,现在就不能去。他转头进了梁氏的思过室。思过室是梁氏的牢房,同时具有禁闭室的功能,名字是梁道安亲自定的,没人知道他的想法。如果没有高层的特别关照,那么思过室里只有两样东西——持续不断的空气和定期扔进来的窝头。除此之外,和外界是完全隔绝的。

陈汉生自罚进思过室两天后,卫兵向梁道安汇报,说丑人回来了。

梁道安问:“带了多少人?部队现在在哪儿?”

“听说丑人原想带回来的,被武进拦下来了,现在那300个人跟着武进在山下。”

这个主意确实是武进出的,本以为丑人直接带300个人上山,会让梁道安感受到威胁,但没想到此时梁道安手指抠着红豆杉书桌:“让丑人进来。你去通知石正和叶介良,盯紧山下的300个人,一旦情况有变,马上动手,不需要经过我同意。”

“是!”

陈汉生的汇报让梁道安对丑人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唯一的亲儿子死了,最大受益者自然是干儿子丑人。而且,陈培耀扣留了梁志的军队,却把丑人的部队齐装满员地放了回来。这一行为也让梁道安感到不安。

梁道安坐在桌前,丑人低着头走到他面前。两人都没有说话,甚至连眼神交流都没有。梁道安不动,丑人偶尔抬起手偷偷抹眼泪。

梁道安先发话:“回来就好。”

丑人抽泣着说:“干爹,我哥他不该死的,咱们要报仇!让我准备几天,我带人去给我哥报仇!”

梁道安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丑人要借报仇的名义夺取军队的指挥权,但他不动声色,语重心长地说:“我这辈子有两个儿子,现在大儿子死了,你能回来已经很不容易,我不想你再有什么闪失,报仇的事,不能太着急。”

听到梁道安这时候还关心着自己,丑人心里的悲痛和感动交织着,抽泣声越来越大。这情形连梁道安看了都有些暗暗责怪自己过于多疑。丑人虽说不是亲儿子,但怎么说也是在自己身边长大,他对这个干儿子的秉性也算了解。虽然贪玩,大多数时候表现得有勇无谋,但也确实没做过什么狼心狗肺的事情。

丑人说:“我没什么本事,所有事情我全都可以听干爹的,但是你必须要答应我,等咱们喘过气来一定要给我哥报仇。”

听丑人这么说,梁道安有几分感动。尽管他平时总是一副稳如泰山的样子,但突如其来的重大打击让平日里的笃定荡然无存。但无论怎么说,在梁道安眼里丑人都有重大嫌疑。只是目前没有抓到真凭实据,加上丑人又在军中有一定威信,现在不适合做得太明目张胆。

梁道安面沉似水,暗中却留意着丑人的一言一行:“梁志的死责任在我,他刚回来,是所有仇家的靶子,我开始就不该让他去的。这叫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不过你也是我的儿子,梁志不在了,你更不能做那些没出息的事情。”他停顿了一下,不待丑人说话,紧接着说,“梁氏现在处在生死关头,南北联盟军的楚隆让我断子绝孙,陈培耀让我跟他的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把鸡蛋放到一个篮子里。你还记得东边的积星堆吧?西南有楚隆,西北有陈培耀,咱们就往东去。那座山我关注了很久,土壤不错。你去把它开出来,租给当地人种罂粟。一定要快。只有这样,咱们来年才能扩大军队,才有能力报仇,懂吗?”

梁道安还有一个孙子,但从小跟着儿媳长在美国,一次都没有到过金三角。梁道安为孙子规划的人生是远离这块土地,过正常人的生活。作为毒枭,他也知道这条路走不远,要是他哪天不想做了,除了弄一笔钱留给孙子之外,还必须找个接班人,否则不要说其他仇家,光是楚隆也不会放过他。梁氏想找人接班,丑人是不二人选。当然,前提是他还有忠诚可言,才能为他挡住仇家。

丑人是梁道安从新庙街上捡来的弃婴,很可能是妓女和赌客的一次交易中的副产品。梁道安给了他活下去的机会,他对此也始终心怀感激,因而对梁道安言听计从。所以当梁道安说要派他去开辟积星堆的时候,丑人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下来。在他看来,梁志去世之后,梁道安的事情自己责无旁贷,这样的临危受命使他热血沸腾。可梁道安接下来的话却将他的满腔热血浇了个透凉:“老八寨是咱们的根据地,现在都盯着这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打到老八寨来。老八寨是他们所有人去中国的咽喉要地,谁想从这里过,都得交钱。不能因为我们往东就把这里丢了。我担心南北联盟军趁机将我们赶尽杀绝,所以你的兵要留下。你先少带些人去,等两边都稳定了我再派兵过去。”

丑人虽然对人情世故的了解远不及梁道安,但从小在自卫军中长大,军队和兵力意味着什么他非常清楚。梁道安这番话的意思连普通人都能听得出来,丑人不可能不明白。眼前这位老人再也不是昔日那个慈祥的干爹了。

丑人一时间有些转不过来弯。从16岁起,这些兵就一直跟着他,现在突然要他放手,他是真的舍不得。但他就是再蠢,也知道梁道安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自己还握着军队不放的话,那就是找死。丑人正在犹豫的时候,余光瞥到本该在山下的武进此时站在窗外盯着自己。武进是丑人最信任也是最得力的部下。丑人向武进投去询问的目光,武进缓缓点了点头。

武进点不点头,丑人都必须服从梁道安的安排,但此时此刻,武进的点头又十分重要。

丑人从梁道安屋里出来,武进追了上去,走到没人的地方,丑人问:“你不是应该在山下吗?”

武进:“我看到石正和叶介良过去了,我上来他们更放心一些,反正那300个人咱们也不打算用。”

丑人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武进接着说:“现在老八寨这么乱,对我们来说拿一笔钱走得远远的,去开辟新的地方未尝不是一条出路。只要不犯大错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万一成了,那就是咱们自己的根据地。”

丑人疑惑:“咱们的?”

武进装作刚反应过来,说:“咱们梁氏的。”

听武进这么一说丑人也觉得在理,甚至觉得到了积星堆之后会更自由,所以没过几天,就带着十来个亲信到了积星堆,先找好住处,然后立即出钱雇佣当地劳动力修路。眼看路快要修好的时候,积星堆却来了另外两支地方武装,一支是当地民兵团,另一支是东西寨联合军,都声称这座山是自己的。这两支武装本来对山没什么兴趣,甚至丑人修路的时候还雇他们干活,但路修好后,他们见丑人并没有什么人手,就双双打起了主意。

面对挑衅,丑人也没什么办法,虽然这两伙人分别都只有四五十人,也没有像样的武器,但这里离丑人的大本营至少上百公里山路,让梁道安派人过来他肯定起疑心,而这两支武装都是当地寨子里的人,得罪了他们以后一定会麻烦不断。就这样,三方竟然形成了奇怪的平衡,谁也不敢先动。

丑人心里急,这是他目前的立身之本。只是现在三方僵持不下,加上连绵不绝的雨已经下了许多天,再这么拖下去连新修的山路也会被水冲走——毕竟那条路最豪华的路段也只是砂石路。梁道安给的钱快花完了,现在卡在这儿进退两难。

钱没了要想办法赚,对丑人来说最好的赚钱办法就是贩毒。梁道安虽然剥夺了他的人手,但海洛因的库存还是允许他调用的,毕竟梁氏大部分的货都是丑人安排出掉的。经梁道安批准,丑人拿到十万克高纯度海洛因,打算分两批卖掉。为了保证安全,他亲自规划了两条路线,挑选了最信任的人运货。

梁道安现在对任何事都疑心重重,难以揣度,这两批货不能再有闪失,丑人现在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

第一批货他让自己最信任的部下武进带两个人去送。武进虽然以前没亲自送过,但之前丑人卖出去的毒品大部分都是武进安排的,丑人现在急需成功,身边也没有人手,派一般人去他也不放心,这才咬牙让武进上场。送货人除了武进和另一个人之外,梁道安还派了一个人,就是陈汉生,梁道安声称要为丑人保驾护航,但丑人却觉得他碍手碍脚,经过梁志的事情,丑人隐约感觉到陈汉生哪里不对,至于具体有什么问题,他也说不清楚。总之就是不喜欢。

以上这些就是“11·11”案件的由来,也是这些事情促成了黎耀祖和武进的第一次见面。

这次被管锥奇袭之后,丑人连派人出去追人的勇气都没有。金三角虽然乱,但说到底高手还是不多。从这次的袭击手法来看,肯定不是一般的枪手。这样的高手来袭,没人敢保证他不会再杀个回马枪。自己这里一共不到十个人,现在死了快一半,把剩下的几个人派出去之后,枪手的下一个目标会不会是自己?

一开始他觉得是中国那边来抢人的,但看到武进胸口的军用匕首之后,又觉得是中国军队派人来灭口的。

管锥并没有逃得太远,他直接昏睡在草丛里,这一觉睡了十几个小时。如果这段时间里丑人派人来搜,说不定就能抓到,可是他错过了绝佳的时机。醒来之后,管锥才发现自己早已经遍体鳞伤,动哪里都是一阵剧痛,连眨眼都不敢太快。管锥小心翼翼地钻出草丛,收拾好装备开始上路。他要尽快离开这里,多待一分钟就会多一分钟的危险。

武进虽然身中一刀,但并没有伤到要害,出血量也没到致死的地步。丑人的内心被疑云笼罩:武进本就该死,到底什么人要抢在武进被杀前来杀死他?这个问题不搞清楚,丑人晚上睡不着,本来武进必须死去,现在变成了必须活着,丑人从新庙请来医生为武进治疗。无论是老猫还是毒贩,武进现在都有很大价值。

武进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丑人到床前问话,问题只有一个:“到底是谁干的?”

武进虚弱地摇摇头,说自己不知道。丑人当然不信,在他的穷追不舍之下,武进才吐出“实情”:“可能是中国人来寻仇了吧?”

“寻仇?”丑人龇着大牙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送货那天我被一个中国军人追了很久,最后被他抓到了。抓回去以后我看那个士兵拿着一沓自己的资料,就故意激怒他,他隔着铁栏杆用资料砸我,我看到了他的名字和家庭住址,还有家庭成员。”说到这儿,武进闭上眼稳定呼吸。

“然后呢?”丑人迫不及待地问。

“我被转移去其他地方,他们用人体藏毒检查仪查我身体里有没有毒品,检查结果出来之前,我被关在有人体藏毒检查仪的那间小屋里。那间小屋不是专门关人的,防守不严,我想办法弄开了窗户的螺丝,逃了出来。”

武进被丑人的冷笑打断了一下,丑人笑完示意武进继续:“我逃出来之后,怕他们封了附近的山,就想从西边逃出中国,这样虽然绕点儿路,但比较安全。然后随便搭了个黑车,但那黑车是到大理的,我当时没想那么多,逃出当地再说,从大理再往西走也方便。去大理的路上我突然想到,那个军人的老家在大理,我顺路过去把他爸弄死了。”

跷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的丑人猛地站了起来,指着武进半天说不出话来:“你不但要害死我,还要毁了整个梁氏啊!”他停下来拍了拍胸口接着说,“你知不知道犯了这种事是要被中国人抓回去杀的,当场击毙都不行。手铐、囚服、法庭,一点点被弄死,哇呀呀呀呀,太可怕了。”

武进半倚在床上,平静地说:“我把谋杀做成了意外,以为很隐秘,但没想到还是暴露了,后来我也后悔,做了这种惹祸上身的事情,你和八爷不会放过我。所以我不敢把这件事说出来,只好说我没被抓到。”在这一带,大部分人称梁道安为八爷。

丑人说:“那逃回来之后,陈汉生说有人想在新庙杀他,他怀疑是你,这个你怎么解释?”

武进苦笑:“的确是我先到新庙的,但我是想在新庙等陈汉生,我知道他受伤了,觉得他回来应该会去医院,所以我就每天去医院转转。要是碰到他,就和他商量一下,毕竟我们丢了五公斤的货,但我一直没有在医院发现陈汉生。直到那天晚上,医院停电了。我觉得不对劲,就跑了进去,正好看到一个蒙面人,那人走路很快,当时环境很暗,普通人不敢走那么快。我不放心,就跟了上去,没想到他直接进了病房,举起刀就想杀病床上的人,我仔细一看,病床上躺着的正是陈汉生,我就把他救了。现在回想起来,和我这次一样,对面不确定那个士官的父亲是我杀的还是陈汉生杀的,所以就想把我们两个都做掉。连手法都一样,都是用刀。但我实在不明白,我明明是救了陈汉生,他为什么要说我想杀他?”

这番解释可谓严丝合缝,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被证明或证伪的——丑人也发现了这一点,转身朝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和武进对视了一眼:“你最近什么都不要做,如果中国人知道你还活着,我一定会主动把你交出去,”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脸色一变,龇着牙说,“哇呀呀呀呀,那太可怕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丑人离开之后马上找了在中国的三家关系,三伙人分头去管锥老家了解那个叫黎耀祖的士官的家庭变故。丑人为这三伙人规定了先后的次序,第一家打探,第二家利诱,第三家威逼。

丑人在金三角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认为自己有能力查清关于黎耀祖的情况,他的父亲有没有死?是不是武进杀死的?这些没有办法造假,中国的军警系统在内部可以制造一些假象迷惑对手,但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当地所有人都统一口径,这种情报只要肯花钱,可以轻易查清真相。

一个星期以后,丑人得到了他想要的三份几乎一致的情报:当地确实有一个叫黎耀祖的青年在边防部队从事缉毒工作,而黎耀祖的父亲也确实被毒贩害死了,当地所有人都知道是毒贩报复。

丑人接受了这个结果,从感情上说,武进是跟着他多年的兄弟。丑人虽然是个毒贩,但还是讲义气的,他不希望武进死,从一开始他就不太相信武进是老猫。从利益上说,如果有切实的证据证明武进不是老猫,那么丑人的一切就都还有机会。一旦武进是老猫这件事坐实了,那么金三角将不再有人信任丑人。

管锥那天离开丑人的积星堆之后,需要找一个地方将这支狙击步枪藏起来,这枪太显眼了,不能带到人多的地方。他遇到一个巨大的马蜂窝,里面并没有马蜂,管锥把枪拆了之后,将零件一个个塞进马蜂窝里。这枪实在重要,这是除了把它扔掉之外能找到的最好的处置办法了,只要不发生自然灾害,一般的风雨不会有什么问题。

管锥回到新庙已经是几天后了,身上的伤虽然多,但都是皮外伤,回来的路上伤口已经在逐渐愈合了。到了地方他直奔罗大佐的住处,不过发现罗大佐并不在家。他没有急于找人,而是找了个地方好好地吃了顿饭。这几天要么是压缩干粮,要么是生肉,这让他对烹饪好的饭菜无比向往。酒足饭饱后,他上街闲逛继续找罗大佐,这家伙应该还在新庙。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金城公馆,那儿是罗大佐最可能出现的地方,也是他最有兴趣的地方。

在这破败的边境小城,这座金碧辉煌的赌场像是外太空掉下来的陨石,虽然层数不高,但占地面积极大,走廊宽阔得像是高速公路,两侧分别矗立着两座塔,塔顶闪耀着霓虹灯。走廊下徘徊着十几个戴着耳机的保安,守卫着中间那道巨大的门,其实这道门形同虚设,因为不论白天黑夜或是节假双休,门从未关上过。偶尔有衣着光鲜的人从门里出入,会和这些保安招手打招呼。

管锥在赌场外的小卖部买了包烟,拒绝了商店老板推销的“冰糖”,管锥发现这家小卖部里不仅卖冰毒、麻古、海洛因,还卖戒毒药物脱毒舒。但他对这些都没兴趣,只是打听了一些关于赌场的消息,这里虽然有保安,但人人都能进,里面同时具备了吃住玩、黄赌毒的一条龙服务,只要有钱,在里面过上一年都不会腻。

踩灭烟头,管锥大步走进赌场,进门首先是安检,和国内机场安检相似。安检人员检查完之后问他是不是第一次来,他点点头。在告知了一些注意事项之后,冲他做了一个放行的手势。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走进金城公馆一楼大厅的那一刹那,管锥还是被震撼到了,震撼来自眼前的一切都是金色的,房顶是巨大的吊灯、弹钢琴的白人、穿着裸露的服务员。宽敞的一楼竟然没有一根柱子。虽然这里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但管锥还是感到空旷,赌客们在疯狂交换着筹码,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但是这种被忽视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便有一个穿着西装的公关走到管锥面前热情招呼:“你好,中国来的吗?”

管锥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装作怯生生地点点头:“是啊。”

“谁带你来的?”

“朋友带来的,让我先进来等,他一会儿就到。”

“你朋友姓什么方便告诉我吗?也许我可以帮你联系他。”

“我也不知道,以前跟他都是电话联系。”

“电话押注吗?”

“是,电话押注。赢了些钱,他就让我过来看看。你忙吧,我等会儿他,先看看。”管锥说完也不管她,自顾自地走开了。

这里摆了几十张桌子,玩法各不相同,有百家乐、法国轮盘、21点、加勒比海等, 年轻的荷官穿戴整齐,面带微笑熟练地洗牌发牌。每张桌前都围满了人,口音各不相同,但说的几乎全是汉语。

转了两圈之后,他终于在人群之中锁定了罗大佐。

和他想象的不同,罗大佐并没有参与赌博,而是站在一个50多岁的赌客背后,正在帮人家按摩捶背,那手法极为熟练,每一下都像是电视里的慢放动作,等力道从手指传递到客人身上,再一点点深入皮下,透过脂肪到达肌肉,一气呵成。

管锥在旁边看了他半个小时,直到那人把手里的筹码换成钱,又随手递给罗大佐一张百元人民币,罗大佐才嬉皮笑脸地走开。

走出赌场,罗大佐在小卖部买了点儿东西,然后火急火燎地赶回自己的小屋。管锥在屋外守着,他知道罗大佐进去做什么。又过了半个小时,罗大佐从小屋出来时精神好了许多。

罗大佐又回到了赌场,把剩下的钱全部输给了老虎机,然后又开始在赌场寻找需要按摩的赌客。直到监场告诉他有位玩21点的客人点名要他按摩,他才像看到希望似的,赶紧跟着监场走了过去。

那赌客始终都在专注赌博,任凭罗大佐在身后按着。按了20多分钟,那位赌客赢了2000多。和刚才一样,筹码换成钱之后递了两张给身后的罗大佐。

罗大佐在接钱的一刹那,还没来得及道谢就看到给钱的人竟然是管锥,此时管锥正举着钱朝他笑,罗大佐放在管锥肩膀上的手突然发力,顺势往后一带,想把管锥当场放翻在地,没想到管锥早有准备,提前用脚钩住了桌子,罗大佐用尽全身力气,竟然没能掰动分毫。

管锥站起来,把钱递到罗大佐面前:“拿钱啊,我要走了。”说完朝赌场四周打量一圈,暗示罗大佐不要乱来。

罗大佐眼神阴鸷地看着管锥,他恨不得把眼前这个人大卸八块,但现在的情势,为了不引起注意,也只好把钱接过来,跟管锥走了出去。

两人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管锥转身问:“武进怎么样了?”

罗大佐余怒未消:“他死没死都跟你没什么关系了,我说不必再见,你还回来干什么?”

“我要知道武进的情况,只有你能告诉我。另外我还要查一个人,不然武进不安全。”管锥要查的人是老萝卜头儿,也是武进这次暴露之后第一个将消息告诉丁卓的人。这个人知道武进的身份,但丁卓却不知道他的身份。举报人可以匿名,但一个知道武进的匿名人士,就太要命了。

“我不会告诉你。”

“那你就不想知道你让我帮你干的私活儿干得怎么样了?”

罗大佐的眼睛里这才放出点儿光:“你杀了他没有?”

管锥往墙壁上一靠:“我又不是杀手,凭什么帮你杀人?告诉我武进现在的情况,我受累再跑一趟,保证他活不过三天。”

罗大佐咬牙切齿:“王八孙子,老子早晚都被你害死。 ”

“你说不说?不说我回国了。”

和管锥用眼神对峙了几分钟后,罗大佐的态度有所软化:“武进没事了,前两天丑人花重金把裴万岁的私人医生请了过去,应该就是去给武进治伤的。”

管锥深深地叹了口气,双手插兜里慢慢往远处走去,罗大佐跟上去,小声问道:“我让你杀那个人,你到底杀了没有?”

“放心吧,”管锥把双手放到头上,做爆炸手势,“Boom!子弹从鼻梁进去,后脑出来,耶稣也救不活他。”

“那就好,那就好。”罗大佐兴奋得忘记刚被管锥骗过,嘴里一直不停地重复这句话。

管锥看他情况可疑,随口说了一句:“他真像你说的那样吗?”

管锥本来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罗大佐干脆地承认:“我让你杀他是因为我欠他钱,已经还不清了,他一放假就满世界找我,这下你帮我了结了一桩麻烦事。”

罗大佐说得极为得意,管锥却摇了摇头:“幸好我没杀。”

管锥嘴上说得轻松,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杀了没有,当时情况极为混乱,自己的确杀了几个人,但并没有分辨杀的是不是罗大佐的债主。

不管这一次罗大佐的阴谋有没有得逞,管锥都必须再一次重新审视自己所处之地的游戏规则,原先熟悉的那一套在这里土崩瓦解,彻底玩不转了。

“走,我请你喝酒去。”管锥想了一会儿之后,拉着罗大佐就走。

罗大佐甩开管锥的手说:“我用得着喝你的酒吗?”

管锥摆出一副笑脸说:“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找你还有别的事。”管锥挤了一下眼睛说,“你帮我这一次,算我欠你的,下次你要是有什么事要我去办,我再还你个人情。”

说完管锥拉着罗大佐朝酒肆走。黑漆漆的酒肆里只有一个老板,叫酒肆李,门口摆着四张矮桌子。桌子旁边立着一根青色竹竿,上挂一面小旗,写着“酒肆”两个字。

管锥拉着罗大佐找了张桌子坐下,坐下的时候,罗大佐顺手扯了一把桌子,金属桌腿和水泥地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管锥还来不及难受,就被身后的怒吼吓得僵在板凳上:“拉什么拉,吃个饭这么多动作,不吃就滚!”

回头一看是个穿着白色汗衫的驼背老头儿,脖子上挂着条毛巾,正怒气冲冲地瞪着罗大佐。罗大佐倒是没当回事,风轻云淡地说:“新来的别这么横,这里是新庙,我叫你今晚入土,明天太阳就照不到你脸上。”

那老头儿没接话,转身进屋提了把菜刀出来,冲着罗大佐就砍,罗大佐后仰躲开,从板凳上倒了下去。管锥赶紧上去拉开酒肆李,一个劲儿地说好话。罗大佐爬起来还想说什么,被管锥推去了一边。

见两人的矛盾实在不好化解,管锥只好对酒肆李说:“我是管锥。”

酒肆李盯着他的脸看了两秒,这才收起扬起的菜刀,没好气地问:“要吃什么?”

管锥:“来瓶酒肆李的酒和一盘花生米。”

酒肆李很快把酒拿了上来,一瓶自酿白酒倒插在托盘底座里,旁边放着一盘炸煳了的花生米。

罗大佐问:“你事情做完了,怎么还不回去?”

管锥往嘴里塞着花生米,不紧不慢地说:“主要目标是完成了,但我还有其他事,暂时回不去。”说完朝酒肆李瞟了一眼,发现酒肆李也在看着自己。管锥知道,现在说的每句话都会进到丁卓的耳朵里。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频频举杯,这酒度数不高,酒过三巡,话匣子慢慢打开。

罗大佐几杯酒下肚,交谈变得容易很多,管锥问他毒瘾问题,罗大佐说:“我第一次来赌钱的时候, 赌场见我有点儿钱,整夜整夜地玩,就给了我些冰毒,说是能提神。当时我家里刚出事,我对自己这条命都不在乎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它就是毒药我也会吃下去。只是没想到最后成了这副鬼样子,死不了也活不成。”

“那你怎么不回国呢?”

罗大佐嘴角扬了一下,自嘲似的说道:“回国哪有那么容易,早习惯了这里。吸惯了店铺里的药,看惯了金城公馆的金山银山,回去你让我怎么活?”说着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包白色粉末,指着对管锥说,“50块钱买的,国内你出十倍的价钱,还只能买到一半。另外从品质上来讲,国内的是垃圾。”

“难道你喜欢这里的生活?”管锥问道。

“喜欢啊,你看那边。”管锥顺着罗大佐手指的方向看去,街角的墙根下蹲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罗大佐说,“那人原先是浙商,没来这里的时候,资产可以买下两个金城公馆。来这里有十年了吧,你觉得他现在这样的生活怎么样?他怎么不回去?”罗大佐被自己逗得咯咯笑,笑完又说,“这里是为我们量身定制的地狱,你明知不是什么好地方,但还是会来,而且来了就不想走。”

罗大佐说完起身回家,管锥付了酒钱赶紧跟上,边走边问:“你让我帮你杀的那个人,他们每天都到新庙来找你要钱吗?”

“哪有那么容易,他们一个月一天的假,放假了就过来玩。山路有多远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就说,要是天天来找你要钱,你还能活得这么自在?”

“自在什么呀,我就盼着哪天我这身体被毒品掏空了,然后就可以死了。我要谢谢你啊,你把他杀了,不然他可能杀了我,我就不能再死于吸毒了。”罗大佐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锡纸……

“要不要来一条?”罗大佐笑着问管锥。

管锥不置可否地盯着他,然后突然出手把罗大佐手里的东西打翻在地:“不准你在我面前来这一套。”

罗大佐也不在意,只是很扫兴地叹了口气。管锥接着问了一个他真正想知道的问题:“这么说梁氏自卫军里没有人能天天下山啊?”

罗大佐低着头眼皮上翻盯着管锥,不屑地笑了一声说道:“你不会也欠他们钱吧?”

管锥也跟着笑了一声:“我怎么会欠他们钱呢。但我如果顺利办完事,说不定你欠的债就一笔勾销了。”

虽说债多了不愁,但那也要看是欠谁的。不过这定律在罗大佐身上是无效的,那帮人为了讨债,对罗大佐可谓用尽了各种手段,光是拴上狗链子游街就不知道进行过多少次了。听到管锥这么说,罗大佐就是块石头,也该动心了:“这段时间那里没人能下山,梁道安刚死了儿子,丑人原先的部队也被收回梁道安手里,军心不稳,假期都少了,随便哪里出点儿岔子,随时都可能翻天。梁氏部队里谁都知道梁道安支撑不了多久了,未来是丑人的,人心思变啊。”

“你确定没人能天天下山?”

“你放100个心吧,保证没人。裴万岁是我以前的老板,梁道安见到他都得喊三哥,我还不了解梁氏的情况?”罗大佐得意地说。

管锥感到奇怪,梁道安认为有线电话不安全,老八寨也绝对没有手机信号,要打电话最近的地方就是新庙,从老萝卜头儿的来电追踪,也可以确认这个推测。

如果老萝卜头儿不是梁道安的人呢?应该不可能,老萝卜头儿的消息都是第一时间传回去的,只有梁氏的人才能做到这个时效,难道老萝卜头儿是个团队而不是一个人?这个解释似乎是成立的。但常年的卧底和情报传递,如果是一个团伙,要做到不被发现又有点儿匪夷所思。

那么最大的可能是罗大佐提供的情况是错误的,一定还有一个他不知道的人。但管锥怕把罗大佐问毛了,不打算再问下去。

管锥追上罗大佐,换了个话题:“我听李牛说你在裴万岁那里挺吃香的,这个裴万岁做什么生意的?我以前听说这个人在这一带大人物里是个例外,从来不碰毒品。”

罗大佐笑:“对啊,他现在的确不碰毒品了。”

管锥疑惑:“现在?那他以前做过吗?这么一说那你是不是也做过?”

罗大佐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难得非常有耐心地解释说:“我跟他十几年,至少我跟着他的时间里,他就没碰过毒品生意了。我说得够明白了吗?人家金盆洗手的时候恐怕你还在撒尿和泥呢。”

管锥又问:“那你说说这个裴万岁的故事,他为什么要金盆洗手?”

罗大佐走在前面摇了摇手臂:“太长了,不想说。”

见他不说,管锥也不便再问,跟着他进了屋子。进去以后罗大佐点燃蜡烛,管锥再次展开攻势,罗大佐死活不说,直到管锥捧出200块钱,唱戏一样说:“大爷喂,这点儿钱孝敬您的,您明天拿去喝酒喂。”

或许是金钱打动了罗大佐,抑或是烛光激发了他讲故事的欲望,反正罗大佐用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津津有味地说起裴万岁的故事来。

裴万岁本人不涉足毒品生意,但在这儿却是个风云人物,他的经营范围涉足外贸、赌场、矿产资源、森林资源等,自己还养了一支雇佣军。这支军队称得上是金三角各种杂牌军里的特种部队,人员组成极为庞杂,集齐了地球上的三种肤色,大部分成员都有在各国军队服役的经历,当然,除了罗大佐。由于名声在外,所以这支雇佣军永远有接不完的单。

裴万岁如今70多岁,平时深居简出,见过他的人也越来越少。他的来历要追溯到20世纪了。1965年的东南亚海滨国家,内战已经进入胶着状态,美国军队和它一手扶植的南方政权正疲于应付北方军民的游击战。另一方面,他们的军队需要不停地消耗一种“战略物资”——毒品。军队对毒品的渴求日甚一日,毒瘾影响着部队战斗力,士兵为了获得毒品,不得不将军人视为生命的武器偷偷拿去卖,以此换得少量毒品来慰藉那具岌岌可危的躯体。

当时地球上还没有裴万岁,只有22岁的青年裴三金,裴三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南方政权派入金三角的。他的秘密使命是采购毒品。这份工作对裴三金来说并不难,因为金三角的关系早已经被打通,他要做的只是验收和护送。他原来不叫裴三金,只是为了跟合作方交流,才取了这么个中国名字。

裴三金在金三角的工作非常顺利。毒品在运输途中最大的威胁是强盗,不过以裴三金不俗的财力和武装能力,他最喜欢的就是强盗,每次送货的路上遇到强盗他都能从对方手中抢来或多或少的武器和补给,这些战利品最终都成了他的私有财产。后来强盗看到裴三金的马队全都主动躲开。再后来,裴三金每次运货都不得不把武器藏起来,以求强盗们出手。

裴三金在金三角这块罪恶的土地上渐渐打响了名气,而裴三金对此也非常享受。他原先只是一个精通汉语又懂点儿英语的翻译,现在已经逐渐成长为金三角的一方势力。派他来的人并不介意这一点,他们只想按时拿到配方稳定、不会毒死士兵的毒品,其他方面并不干涉,甚至屡次主动在媒体上与裴三金划清界限。正规军谁也不想跟一个毒贩扯上关系,裴三金由此获得了更高的自主权,甚至有了自己的军队。虽然一开始还不到100人,可单兵武器之精良,是当之无愧的金三角第一。而裴三金又注重军队的训练,培养出了一支精良的队伍。可以说,只要当时流落金三角的国民党残军不出手,裴三金打当地那些土著简直就像用开水浇蚂蚁一样。而且既然他为美国人做事,国民党残军是不会出手为难他的。因此,一时之间,裴三金在金三角几乎是所向披靡。

22岁的青年裴三金在金三角一待就是八年,直到迎来了他30岁的人生转折点。此时美国军队宣布停战撤军,裴三金的资金链瞬间断裂,原先轻易就能得到的武器和资金一夜之间成了梦幻泡影。

他所效忠的南方政权自顾不暇,更加不会看他一眼,裴三金完全被遗忘在这片森林里。八年间,他所积累的身份和名气此时成了负资产。一切努力都只会引来杀身之祸。他用了两年时间,好不容易通过台湾的线人与南方建立了联系,还没来得及商量下一步的对策,南方政权就被消灭了,他的祖国进入了和平状态。

后来,裴三金隐匿起来,他觉得像自己这样的风云人物,一定会被抓回去判死刑,当然,也可能被暗杀在金三角的丛林里,反正敌人不会放过自己。

但他很快发现这是杞人忧天,因为祖国完全忘记了他。

认识到自己的渺小的裴三金心灰意冷,甚至连原来的死敌都完全没有意识到还有一个裴三金在这里。他被彻底遗忘了,这才是他最大的悲哀。裴三金希望被祖国记起,哪怕此时有人来暗杀他,他也会感到欣慰,但并没有。

至此,裴三金彻底成了金三角流浪的浮萍。

后来几十年的沉浮,他见过坤沙、罗星汉等人的兴起和衰败,自己也有过生死与共的兄弟,更有过后来的兄弟反目。他的结拜兄弟里,其中之二便是现在梁氏的梁道安和南北联盟军的楚隆。后来金三角局势大变,第一代大毒枭纷纷倒台,裴三金顺应时势,也就金盆洗手了。最终,他成了金三角今天的裴万岁。

听罗大佐说完,管锥竟然生出一种遗憾,那时候的金三角是真正的群魔乱舞,管锥遗憾自己没能早生20年,来这里杀他个七进七出。

“那他和梁道安、楚隆是怎么反目成仇的?”管锥问。

“太长了,他们兄弟八个,梁道安排第八,所以现在梁氏的地盘叫老八寨。算上楚隆,现在他们八个人在那场斗争中只剩下这三个了。楚隆一直觉得是梁道安挑起的那场斗争,所以他们两个现在是死仇。裴万岁不得罪人,所以这些年一直在竭力撮合,只不过效果并不理想。”

管锥瞪着眼睛还想再问,被罗大佐止住:“不许再问,我说得够多了。”

话到嘴边被堵了回去,管锥转而在自己身上摸了又摸、左右寻摸,问罗大佐:“你床头那本书呢?”

罗大佐:“用完了。”

管锥说:“你睡吧,我出去一下。”罗大佐自顾自地躺在床上睡觉。管锥出门之后,直接去了酒肆,他不死心,还想从那儿打听一些当地的情况。

在酒肆的地窖里,管锥找到了酒肆李,没想到私下里酒肆李依然是一副火冒三丈的样子,血压永远保持在即将胀破动脉的水平。管锥虽然自信动起手酒肆李绝对不是自己的对手,却时刻感觉到面前这个老头会冲过来给自己一拳,似乎不打一架就没办法交流一样。

在对方的万丈怒火中,管锥心惊胆战地把想知道的事情问清楚,就赶紧逃了出来,在地窖里时刻处在你死我活的气氛中,实在是令人非常紧张。只是管锥并不知道,因为武进的事情,酒肆李记恨自己到现在。

再回到罗大佐的小屋已经半夜了,管锥一脚把鼾声如雷的罗大佐踹到里面,直接躺下睡去。罗大佐的床虽然又破又脏,但这是他出境以来第一次睡到床上,顿时觉得舒适无比。

第二天一早,管锥早早就醒了,但是他没动,也没有睁眼。罗大佐到晌午才迷迷糊糊地醒来,先是看了一眼管锥,见他正闭着眼睛,又仔细听了会儿管锥的呼吸。可管锥刻意把呼吸控制得十分均匀,罗大佐确定管锥还没醒之后,悄悄下床。他先是在房间里找了一遍,没有任何发现。又站到床边,将手伸进管锥的外套口袋里摸了一通,也是没摸到什么。想摸里面的口袋,可管锥抱得太紧,他明显摸不到。

实在没有任何希望了,罗大佐只好摇摇头轻轻走了出去。

他先是去商店里花12块钱买了个凉席,还顺便要了个巨大的编织袋,然后带着凉席和编织袋走到两公里外的一个同样破败的竹屋里,屋里只有极少数的摆设和一张床,床上躺着一具女尸。

罗大佐把女尸装入编织袋,然后用草席捆上,再把草席两头扎起来,最后扛着往外走。他上了一座山,去到山的另一面,拐过树林,进入那片他早就选好的空地时,他吓了一跳。那里原本是他选好的地方,坑都挖好了,如果管锥不来,他准备将女尸埋在那里。但现在坑旁边多了一口棺材,管锥斜靠在棺材上看着罗大佐。

管锥昨天晚上出去主要就是问罗大佐在新庙这些年的情况,受丁卓委托,酒肆李也确实在关注罗大佐,管锥来问,酒肆李夹枪带棒地把打听到的情况说给了管锥。其中一件事就是罗大佐在新庙有一个姘头,是当地卖淫的,前几天死了,可能是得病死的,但没有人关心她的死因,罗大佐也不怎么关心。

酒肆李说罗大佐也算有情有义,姘头死了之后他到处借钱,希望弄到600块钱给这位相好买口棺材,经过他的不懈努力,三天时间,终于凑齐了600块钱,但筹钱的三天时间里他吸毒用了一半钱,剩下的一半输给了赌场。所以,酒肆李说罗大佐八成会用草席葬了这个女人。因为酒肆李打听到前两天罗大佐在西山挖了个坑,那个坑放不下一口棺材。

听酒肆李说完,管锥不知道该怎么评价罗大佐。最后管锥只好叹着气连夜去买了口棺材,又加了钱请卖棺材的送货到西山的坑边,自己才回去睡下。

而现在,罗大佐看到管锥后愣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开始大吼:“谁让你来的?你是不是真不想活了,把自己棺材都准备好了?”

管锥走到罗大佐面前,盯着他半晌,一脸鄙夷地说:“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人渣。人家怎么说也跟你睡过,你居然连棺材本都拿去吸毒。连赌棍、嫖客、瘾君子都做得这么失败,你还好意思跟我吆五喝六的!”

罗大佐笑:“那你昨晚还跟我睡了呢,我要不要也给你准备棺材本?”

管锥从未受过这种角度的挤对,瞪着罗大佐,气得说不出话来。憋了半晌才说:“行了,咱俩的事咱俩解决,别跟死人较劲,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吧。”

罗大佐点头,默默地葬了他这位相好。管锥一直在旁边看着,并没有伸手帮他。罗大佐不知道管锥是怎么探听到这些消息的,不过他对此也没什么兴趣。如果管锥连这点儿消息都拿不到,反倒有些奇怪了。

回去的路上,管锥问他为什么不戒毒,罗大佐摇头说没有那个必要。管锥一路上都在试图劝他戒毒,甚至建议他尝试一些戒毒药物。罗大佐像看疯子一样看着管锥:“戒毒药比毒品贵二三十倍,你疯了吧?”

这种药在中国的很多地方是免费提供给戒毒者的,管锥不理解贵在哪儿:“这些药是哪里来的?”

“这地方主要有两伙人卖,其中一伙就是我的前老板裴万岁,另一伙是你的老冤家丑人。他们各有各的路子。丑人卖的货是从东边来的,裴万岁的货是从中国来的。”罗大佐漫不经心地回答。

“中国的?国内的药都是严格管制、免费发放的,确实有人削尖脑袋想带点儿出来,最多不过就是戒毒的人从疾控中心用嘴巴含点儿偷偷带出来,怎么可能在这里大量供应?”

罗大佐停下脚步几乎要笑出声来:“你是来假扮幼儿园小朋友的吗?幼稚成这样真是可爱啊。”

管锥顾不上理会罗大佐的嘲弄:“这到底怎么回事?”

“跟你说了是中国来的,这是特色产业。国内发放这种药物的机构那么多,有人想办法弄点儿出来卖怎么了?大惊小怪。”

“谁能把那里的药弄出来卖?”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以前不负责这个。”

“听你这意思,裴万岁卖很久了?”

“是啊。你不要小看卖这个药,这里吸毒市场大,很多人是过来赌钱的,大多数待个十天半个月,那些赌鬼有些控制不住吸了毒,回国前都会妄想戒毒,这些人只要钱还没输光,就是潜在客户,”罗大佐停下脚步,“想不想赚点儿钱?”

管锥冷笑:“我翻山越岭不是过来做生意的。”

罗大佐的脑袋像是被什么开了光,穷追不舍地说道:“你真的不做?”

“不做。”

“帮裴万岁也不做?”

“不做。” 管锥说。

“那就算了。”

管锥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罗大佐,疑惑地说:“你是说接近裴万岁?”

罗大佐:“是啊。”

“你没给我下套?”

“我只是想还你一个人情,你不要就算了。”

管锥还是不太相信:“这件事对我有什么好处?”

罗大佐有些起急:“好……好……那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不想了解梁氏的内部情况?”

这个问题值得认真思考,管锥再次停下脚步,不可否认,打入梁氏内部对他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只是怎么看罗大佐都不像个能够踏实共事的战友,想到这里管锥气泄了一半,半带嘲弄地问道:“你还能帮我和梁道安搭线?”

罗大佐说:“跟裴万岁说上话,你的一只脚就算进了梁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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