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变身  作者:东野圭吾

【叶村惠日记3】

七月五日,星期四(阴)

独自一人的屋子,难以言表的寂寞。

阿纯什么都没变——为证明这一点,我去了他那儿。在那儿见到的是以前的他绝不会画的奇怪的画。

我讨厌去想不祥之兆,假装兴高采烈,把能想到的高兴话题都扯了出来,但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身体,凝视远处。我的悲情戏和玻璃杯一起破碎了。

得赶紧,没时间了!可是该赶紧做什么呢?

19

第二天是星期五,下班后,照着地址,我很快找到了关谷家。对着车站前分岔的小路,有一家叫“红砖”的小小咖啡店,木门旁挂着写有“关谷明夫”的牌子。

推开门,头上的铃铛叮当作响。我觉得这是家怀旧的小店。

除了吧台,店内只摆了两张双人桌。店面很小,要走到桌前都得擦着坐吧台椅的客人的后背过去。墙和吧台都是木头做的,让人觉得它们吸足了咖啡的香味。墙上随意装饰着古旧的餐具,典型的咖啡店的样子。

只有两个客人对坐在里头的小桌前。

吧台里是个白发瘦男人,髭须也白了。我坐在他对面说了声“混合咖啡”,他只微微动了动脖子,然后默默干活。

咖啡端上来,我喝了—口,切入正题您是关谷时雄的父亲吧?”

他的嘴张开一半,眼里露出怀疑:“你是……”

“东和大学的,在堂元教授手下做事。”这是事先想好的谎言。

他顿时睁大眼睛,又马上低下头,眨了好几下眼:“有什么事?”

“我想问几件关于时雄的事情。”

“我和东和大学没来往。”他开始用抹布擦起吧台。

“不用隐瞒,我知道一切,才来问的。”

他抬起头想说什么,又低下头去。

“事关重要,关系到移植了时雄的脑的那个人的一生——”

我说到这儿,他压低声音道:“你别说了。”说着瞟了一眼坐在桌子那边的客人,“别在这儿说这事好吗?”

我呷了一口咖啡:“那我再等会儿。”

他貌似不悦,但没说要我走之类的话。

看着在吧台里头洗餐具的关谷,我想自己的脑的一部分和眼前这个人并非无关。一想到现在自己的性格可能来自这个男人的遗传,一种莫名的感觉油然而生,可又对自己从他身上感觉甚少觉得失望。虽没什么科学根据,我觉得既然脑的一部分有共通的因子,相互间会有某种感应。可无论我怎么看这个一头白发的瘦弱男人,都没有那种感觉。

过了一会儿,那两个客人出去了。我确认门已经关上,看着自己的咖啡杯,喝完最后一口,又要了一杯。

“听说他出了交通事故,被夹在汽车和建筑物中间。”

他又倒了一杯咖啡,微微咂了咂嘴:“开太快了。人生才刚开始,却迷上汽车这种无聊的东西……”

“他好动吗?”

“好动?也不是。”他坐在吧台对面的一张椅子上,“他像是爱闹腾,其实出奇得胆小。有那种一上车就变得胆大的人吧,他就属于那一种。”

“他是专心学习工作的类型吗?”我这么问是因为自己最近的性格变化。可他的回答出于我意料。

“学习?时雄吗?”他耸耸肩,“很遗憾,这你可猜错了。除了应付考试,我没见过他看书,一天到晚和朋友四处玩,好在不去干坏事,所以我还算放心,就是这样。”

“他对什么着迷?”

“说起来算样样通样样松吧。没长性是他的缺点,什么东西都浅尝辄止,也做过志愿者,可半年就放弃了。”

“哦,”我含糊地点点头,端起杯子。跟我想象的不一样。可以说他描述的是我现在最讨厌的类型。

“你想问什么?”他面露怀疑,“手术时不是你们说对时雄提供脑源这事要绝对保密吗?不是说好绝不给我们添麻烦,今后断绝一切联系吗?现在又是怎么回事?”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刚才你说的很奇怪,说是关系到移植了时雄的脑的那人的一生什么的……那个病人怎么了?”

“刚才说的得有点夸张,”我假笑着,“只是关于时雄的信息不够,想作点补充。那个病人嘛……”我舔舔嘴唇,“很好,很正常,目前没有任何问题。”

白发男人依旧目光狐疑:“哦,那就好。虽说人死了就完了,可把身体的一部分拿走给别人用,对亲属来说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没想过拒绝?”

“没办法,是他本人的意愿。好像是他做志愿者时填的资料,像是叫什么器官捐赠者,死后提供身体的一部分。他平时也跟我们说过,假如他死了,要按他的意愿做,我们也没反驳,可做梦也没想到会成事实。”

我喝完第二杯咖啡,问他有没有佛龛,他回答说没有。“我家不信亲教,只有这个。”他甩拇指指向后面架子上放的小小镜框,里面放着一个年轻人笑着的照片,像是关谷时雄。

“笑得真好,”我看着照片说,“他看起来招人喜欢。”

“嗯,他人缘不错。他虽毛病不少,对朋友一直很重感情,不喜欢和人起冲突,经常把想法藏在心里。好像自上学以来,这家伙就没跟人吵过架。”

听着他的话,我觉得不对劲。关谷时雄的性格倒像是手术前的我。那么,我最近的性格变化并非单单只是向捐赠者靠近。

我又问了几个问题,关于关谷时雄的童年兴趣爱好等等。没有任何东西能跟现在的自己联系在一起。问起绘面,也是“说不上特别喜欢,也不讨厌”。

没什么可问的了,我作势起身:“您说的给了我们不少参考,谢谢。”

“没什么可谢的,很久没谈起起时雄了,挺高兴的。”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可以问个问题吗?”得到肯定回答后,他沉思似的看看天花板说:“复杂的东西我也不懂,时雄的脑究竟怎样了?”

“怎样了……您的意思是……”

“就是说,”他似乎没法准确表达想法,有些着急,皱着眉头敲了好几下太阳穴,“时雄的脑活着吗?它活着,对吗?”

“这个……”这看似朴素却难以回答的问题,也是我无法回避的问题。究竟怎样?时雄的脑活着,还是已经不是他的脑了?心脏移植、肝脏移植的情况会怎样。我不知所措,最后说了让这个父亲满意的答案:“应该说活着。时雄和那个病人一同活着。”

他看起来舒了一口气。“是吗?可以认为他活着……”

告辞了。这回我真的站起身来。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稍微轻松了一些。听说是移植给了和时雄差不多年纪的男子,就是说能有差不多长的寿命。”他眯起眼睛,像吃了一惊似的看看我,“年纪差不多的男人……你……莫非你就是那个病人?”

我犹豫了一下,想是否要说出真相,但马上回过神来摇摇头:“不,不是。我在东和大学上学,只是个学生。”

他仍目光炯炯。过了一会儿像是缓过劲儿了,他移开视线,叹了口气:“没错,不是你。”

他的语气让我奇怪,我看着他的脸。

“不是你。”他重复了一遍。“要真的是你,我会知道,会有那种……叫感应,对吧,过电似的感觉。没什么根据,但我觉得会有那种感觉。我从你身上一点也感觉不到。”

“嗯,我也没感觉。”

“见到那个人能替我问候他吗?请他好好用时雄的脑。”

“我会转达。”我点点头,径直走出店门。外面下着雨,打湿的地面上反射着霓虹灯光。

我自言自语:总有哪儿不对……

20

第二天晚上,我去了大学的研究室。到得比约好的时间早了些,屋子里只有橘小姐。我在椅子上坐下,看着她忙碌地一会儿摆弄电脑,一会儿整理资料。从没见过她身穿便装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她身着白大褂也能令人觉得女人味十足。这也许不单因为容貌,更来自她身上透出的那份对事业和生活的自信。当然,她很有女性魅力——当我瞥见她白大褂下露出的膝盖,会不由得怦然心动。

我看着她的侧脸,想着她到底像谁。一定是以前看过的哪部电影的女主角,一个有名的外国女演员,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像是注意到我在盯着她,她转过头来:“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啊,没有。”我摇摇头,“我想问你个事。”

“什么?”

“我住院期间你一直照看着我,对吧?能实话告诉我吗,最近对我有什么印象?”

“什么印象?”

“你不觉得我跟刚住院时相比有变化吗,性格呀行为举止什么的?”

她交叉着纤细的胳膊,袖子卷着,微微歪着头看着我,脸上浮起笑容:“我觉得没什么变化。”

“哦?不可能。为什么不能跟我说实话?”

“我说的是实话呀。为什么这么说?”

“我差点杀了人。”

她的表情如定格般呆住了,然后无奈地盯着我的脸,天真地笑了:“骗我的吧?”

“很遗撼,是真的。”我说出对臼井悠纪夫起杀心的情景。

听完,她深呼吸了几下,让心绪平静下来。“我不是很清楚当时的情况,不能解释得很明白……我觉得对那个学生发怒不能说是异常的心理活动,老实说,我看到那样的人也会生气,换个急脾气的也许会用暴力手段。”

“我不是急脾气,至少手术前不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性格本来就是变化的,沉睡在意识下的东西有时候会在某一天突然表面化。平时温顺老实的人,穿上球衣一站到赛场上就变得攻击性十足,这在体育界并不少见,对吧?”

我咬着嘴唇:“你是说我本来就有杀人的潜质?”

“不是这个意思。你要知道,谁都不是完全了解自己的。”

“就算我不了解自己,了解病人的症状总是医生的义务吧?博士和你们在研究我的脑,却又对我的症状漠不关心,这让我无法理解。”

“不是不关心,只是冷静。精神状态稍有不平衡就联系到脑功能,这未免太简单了。关于你的脑,我们进行了大量细致的检查,得出的判断是没有异常。”

我用拳头轻敲脑袋:“我觉得自己异常,没有比这更确定的了。我曾想是不是受着捐赠者的影响,可看来事实并非这么简单。”

我能看出来,听到“受了捐赠者的影响”这句话,她倒吸了一口气。“什么意思?”

“就是——我刚才说的暴躁,在指赠者身上也没有。”我说了去见关谷时雄的父亲、调查时雄的事。

她表情惨痛:“为什么去找他?不是说了不能关注捐赠者吗?”

“在目前的情况下那些都是废话,若什么都不做,我坐立不安。”

她像强压头疼时那样,用指尖使劲摁着太阳穴:“现在你明白了吧——没从捐赠者那儿受到任何影响。”

“我不明白。只是完全感觉不到和他父亲有什么牵连。”我把手伸进头发,使劲挠了一通,然后停下手,观察着她的表情说,“不会……搞错了吧?”

“搞错?”她皱起眉头。

“捐赠者。我见过关谷时雄的父亲后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舔舔嘴唇接着问。“关谷时雄真的是捐赠者?”

她顿时失色,张开嘴,隔了片刻才出声:“你说什么?为什么要怀疑?”

“直觉。觉得捐赠者另有其人。”

“那是错觉,不可能的事!再说了,我们为什么要骗你?”

“原因我不知道。”

“你说的是傻话。“她像赶苍蝇似的在脸前晃晃手,“刚才的话我就当没听见。好了,到时间了,我去叫若生。”

她逃也似的出去了。她狼狈不堪是因为是被揭穿了真相,还是因为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假设,现在我还无法判断。

时间到了,照例是那些测试。进行测试的照例是若生助手。没看见橘小姐。

“测试结果是,一切正常,对吧?”测完后,我讽刺道。

他不会没听出我的讽刺,但面不改色:“要看电脑的分析结果,结论大概会像你说的那样。”

我一脸厌烦:“我可以自信地告你,假如你们没在撒谎,那就必须重新考虑测试方法。这种方法根本没用,或者是电脑出了毛病。”

“人和电脑都可信。”他照样面无表情,“但不是一切都能测试,所以要定期进行补充测试。你到这边来。”

我照他说的走进隔壁房间,里面放着个电话亭般的大箱子。我记得这装置,手术后不久我进去接受过测试。

“听觉测试?”

“差不多,事实上还能了解其他一些东西。”

他示意我进去。里面有椅子,前面有个带开关和按钮的机器,机器上连着导线,一端有耳机。

我照着他的指示戴上耳机,开始测试。这是有关声音的各种测试:让我听两种音判断高低、强弱、长短,比较音色,指出两段旋律的不同部分,最后把几种不同节奏的音乐分类,这些测试都不难,只要是耳朵正常的人都没问题。

“不要跟我说测试结果良好,一切正常。那是在骗小孩。”从里面出来后,我指着他的胸口说。

他像是在想什么,沉默片刻后看着我的脸,问:“太简单了?”

“我记得以前测试的题目更难,改变难度不公平。”我抗议道。

他还是一副模棱两可的表情,让人着急。他吸了一口气:“当然,这只是一个数据,不能作为判断你是否正常的材料。”

“那就好。”我点头。

测试结束后,我走进堂元博士的房间,他正在书桌前敲电脑健盘。旁边有个没见过的男人,矮个子,长着和身体不相称的大脑袋,秃得精光。

“脸色不错呀。”堂元博士兴高采烈地迎上来,“最近有什么变化吗?”

“幸好没有。”

“哦,就是说顺利回归社会喽?”

“不是。上次说过了,我依然觉得自己的性格爱好在变,甚至感觉更强烈了。”

博士脸色一沉:“说具体点。”

“就是说……”我欲言又止,因为有外人。

大概觉察到了我的心思,博士笑着点点头:“忘了介绍,这位是我的朋友,心理学家光国教授。

“心理学?”

“他是心理学权威。”

小个子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跟我握手。他站起来跟坐着时身高差不多。

我边握手边看堂元博士:“您搬救兵来了?”

“有这层意思,对你也有帮助,这些以后慢慢说。你不用介意他在这儿,他会保密的。”

我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满脑智慧的男人,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爷爷在看孙子,让我略感不适,但我还是接过刚才的话题。“我越来越厌倦和别人接触。看看周围,几乎没有可以相信的人,看谁都是无聊的庸俗之辈——以前我可从没这么想过。”

堂元博士惊讶地张着嘴,光国教授也是一样的心情。

“之前我也说过,这只是心境的变化。年轻时总会醒悟几次。”博士重复着套话。

我烦躁地摇头:“绝不是什么心境变化。”

“哦……”博士用小拇指挠挠脑门,“对了,你好像在怀疑是受到了捐赠者的影响?”

“只是当成一个假说来问问,我也不是确信无疑。”特别是在对关谷时雄作了调查之后——我没有强调这一证据。

“就是说,现在你不这么想了?”

“我不知道,所以才来向你们咨询。”

“哦。”博士站起来,拿了两张纸放在我面前,上面画着几十条横线,“上周说好的,我们把你的测试分析结果用明白易懂的形式整理了一下。比如,‘内向性’一项旁边画的线,长度表示程度。这两张纸,一张是你最近的测试结果,另一张是手术后第一次测试的结果,你对比一下看看。”

我双手各拿一张看了看,心理测试和性格测试并没呈现出大的差异,多少有点起伏,但并不明显。

“我们的测试能感知你内心潜在的部分。看测试结果,没发现你自己感觉的性格等方面的变化。这儿还有一个日本人的平均值数据。”他又递过来一页资料,“看这个就知道,你有着极其普通和正常的人格。有点偏内向,但这点个性不足为奇。怎么样?”

我摇着头把三页资料放在桌上:“光给我看这些数字,我完全不能理解。”

“是你提出要看分析结果的。”

“前些日子确实说过,那时还只有一点点怀疑,但现在不同了,我无论如何无法相信自己目前的状态属于正常。”

“你想太多了,要是能相信我们的分析,精神上也会放松些。”

我靠在沙发里,胳膊支在扶手上托着腮。他是真的觉得我正常,还是出于什么原因在撒谎?我无括判断。

“对了,”博士说,“今天国光国教授来不为别的,其实是对你作点采访。”

“采访?”我拘谨地坐在博士旁边,看看那个猿猴似的男人。

矮个子男人说:“很简单,只是个小小的精神分析。我一直对你很感兴趣,很想问问你。”

“若是心理测试之类的,若生助手已经做得够多了。”

“和心理测试稍有不同,但也不吓人。”

“总不至于吓人吧。”我交换了一下二郎腿,搓搓胡子拉碴的下巴。这两个学者看样子都很想做这个实验,于是我问光国教授:“您大概也听博士说了,我觉得自己的内部发生了异常。有可能弄清真相吗?”

“我不能断言,相信会有用。”光国教授摇了好几下光光的脑袋,“不过,不知道会出来怎样的结果——究竟是确有异常还是仅是你自己的感觉。”

一旁的堂元博士说:“在我看来,要是能探明你妄想的原因就好了。”

“妄想?”我能感觉到自己眼里满是怀疑。我无论如何不能理解他的这种态度,为什么总想息事宁人?难道是怕有损手术成功的声誉,不管怎样,这个猿猴般的家伙的提案听起来还不错。“明白了。我做。”

教授眨了眨眼,朝堂元博士点点头。博士扬扬头站了起来:“我离开更合适?”

教授说:“拜托了。”

被称为“采访”的测试在别的房间进行,说是最好视线里没有任何东西——我还以为要戴上眼罩,却又不然。房间里放着一把长椅,我照指示躺下,天花板上的荧光灯正对着我的脸。不一会儿灯也关上了,但并没有漆黑一片,教授从包里拿出一支笔式电筒般的东西,摁下开关。那东西后面连着一根电线,像是连着包里的仪器,说明这不是普通的电筒。他坐在我的头部一侧,我看不见他。

“好了,现在开始。放松你的身体。”他说话的同时,亮光开始闪烁,房间里忽明忽暗。这真是奇妙的变化,光是看着就觉得心要被吸走了似的。

“静下心来,困了可以闭上眼睛。”

我闭上眼。他的声音在继续:“先从你的老家开始问吧,你出生在哪儿?”

我在回忆中说起自己出生成长的家、家周围的样子,连隔壁的盆栽店都说了。之前似乎已经遗忘的东西,都不可思议地变成鲜明的画面复苏过来,但那些画面就像电影场景一样,并不觉得是自己的故事。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提问进入下一个阶段:请回想你以前住过的房间,里面有你,你穿着什么,在干什么,等等。

“我一个人。一个人……什么都不做,只是盯着窗外。”

“这种情景下你最在意的是什么?”

“在意?”

“你担心的东西。放松一点,什么都可以说,你把脑子里浮现的东西不假思索地说出来。”

慢慢地,世界远去了。耳边依稀传来教授的声音,他在奇妙地呼唤着什么。

声音一度小得听不见了,又慢慢变大。那声音在叫我的名字,阿纯,阿纯……是谁在叫我呢?

那声音终于变清晰了。叫我的是同班一个姓蒲生的男孩,他的个头在整个五年级里最大,做什么事都要领头。蒲生在叫我。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他问我喜欢哪只球队,我说是巨人队,他喝道,有你这种呆瓜支持,巨人会倒霉,支持别的球队去。我说,喜欢就是喜欢,没办法呀。他打我的脸,说,你还敢还嘴,又说,好,我给你定了,从今天开始你支持大洋队去。当时大洋排名最后。他说,别的队要是掉到最后了,你就去当那个队的球迷。要是那个队输了,第二天我得被迫在大家面前跳舞;要是巨人队输给排名最后的球队,为了泄愤,他就打我、踢我。

我不能在家说自己在学校被欺负的事,一说就会被父亲训斥。父亲在气头上经常会口不择言:真不觉得你这样的胆小鬼是我儿子。听他这么说我很难过。

父亲总坐在桌前默默工作,他是个不知喘息的人。我总是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那个背影变得又黑又大,突然向我转过身来,变成了高二时同班的一个男生。他是校篮球队主力,经常逃课去咖啡店抽烟。那家伙对我说,喂,成濑,跟我一起去看电影。我吃惊地问,我们俩吗?他说,别冒傻气,叫上高泽征子。

想起高泽征子,我心头一热。我俩从初中起就是同学,她是我唯一的女生朋友,也是我爱慕的对象。她对我也很好,谈起书和画,我们有说不完的话。

回过神来,我们三个正站在电影院前,我们约好在那儿会合。进电影院前,篮球队主力贴着我的耳朵说,你离我俩远点儿坐,看完电影后你就说自己有事先回去,听明白了没有?我想顶他几句,却说不出口。

我照他说的,坐得离他俩远远的看电影。屏幕上出现厂长打电话的镜头,他正给高功率电源厂家打电话。这回订货要从几家供货商的投标中选定,而厂长把其他竞标者的标底透露给了与他关系密切的某一家——所谓关系密切,就是他拿了人家的好处。这时过来一个年轻人,等厂长挂上电话,他递过一份报告,上面指出最近产品问题的原因在于某厂家的电源——正是和厂长关系密切的那家。厂长恼羞成怒,面红耳赤地拿红笔划去不满意的部分。几乎报告的所有内容都不合他意,纸张变成了红色,我抱着一堆成了废物的纸。

那纸又变成了报纸,上面一篇报道写着女高中生自杀未遂事件,高二女生A割腕,A就是高泽征子,自杀原因不明,但谣言不知从哪里传开,说是从电影院回来的路上,她被那个蓝球队主力强暴了。征子不会跟别人说起,多半是那男的向同伴炫耀了出去。她出院后再没来上学,转到了别的学校。自从在电影院撇下不安的她离去之后,我再没见过她。

我把报纸扔进焚烧炉。火苗飞舞。我看见一个铁笼子,里面关着老鼠。老鼠变成了篮球队主力。我掐他的脖子,掐蒲生的脖子,掐厂长的脖子,把他们扔进火堆。我想把所有人烧成灰烬。

有声音传来。有人在叫我:成濑,成濑

我猛地睁开眼,灯光太刺眼又闭上了,听见有人说:“这样不行,把灯光调暗一点,”再睁开眼,光国教援的小脸就在眼前,他身后还有堂元博士,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感觉如何?”教授问。

我用指先摁摁眼角:“有点发木,没事。”

“睡着了?”

“嗯,像是睡了了一会儿,然后……好像是个梦。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不用勉强,今天就先到这儿。”教授放在桌上的双手十指交叉,旁边放着奇怪的笔式电筒和胶带。

胶带?记得刚才这儿没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呢?“我内心潜藏着什么,您弄清楚了吗?”

“还不能说弄清楚了,实验才刚开始。抱歉,现在过多解释恐怕会令你产生不良想象。”

“您的意思是再继续做实验?”

“那样最好,我也征得了堂元老师的允许,只要你同意就行。’

“如果非做不可,我也没办法。但我很累了,头也疼。”

堂元博士在他身后说:“你还是体息一下,先回去吧。”

出了大学,我恍恍惚惚地往家走。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梦见了些什么?那个心理学家究竟做了什么?他真能帮我解开奇怪症状的谜团吗?

电车里很空。我坐下来,双手放在膝上。这时我发现双手不对劲,手腕红了一块,像是使劲摩擦过,摸了摸,有点黏。

怎么回事?

我观察了一会儿,倒吸一口凉气,急忙卷起裤脚,果然,脚踝上也有黏糊糊的东西。

是胶带。一定是用胶带绑住了我的手脚。为什么要那么做?看来当时我处在非绑住不可的状态。

我查看周身是否还有别的证据。左胳膊肘内侧有个小小的划痕——去大学之前根本没有。

什么一切正常?——我阴郁地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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