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特琳

冰与火之歌  作者:乔治·R.R.马丁

谈判地点乃是一片点缀着灰白蘑菇和新伐树桩的青绿草地。

“我们来得最早,夫人。”当他们骑行到树桩之间,孤立于两军当中时,哈里斯•莫兰评论道。史塔克家族的冰原狼旗帜在他紧握的长枪顶端飞舞雀跃。从这里,凯特琳望不到大海,但她清楚地感觉到大海的存在。晨风中弥漫着浊重的海盐味,从东方不绝而来。

史坦尼斯•拜拉席恩的部下把树木砍倒以搭建攻城塔和投石机。十几年一个轮回,凯特琳不禁思量这片树林究竟长了多高,不知奈德南下解风息堡之围时是否也在此观望。那天,他赢得了一次伟大的胜利,一场不流血的胜利。

但愿诸神保佑,我也能获得同样的成功,凯特琳默默地祷告。她手下的人都以为她疯了。“这场战争和我们无关,夫人,”文德尔•曼德勒说,“我更明白,国王陛下不希望自己的母亲去亲身冒险。”

“我们一直在冒险,”她告诉他,或许语气尖刻了些,“你以为我想来这里吗,爵士?”我属于奔流城垂死的老父,我属于临冬城幼弱的儿子。“罗柏既然派我到南方来为他发言,那我就要实实在在地负起发言的责任。”凯特琳深知,要在两弟兄间打造和平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为了王国的未来,她必须一试。

越过细雨浸染的田野和多石崎岖的山冈,她遥遥望见巨大的风息堡屹立于苍天,完全遮蔽了其后的汪洋。在那些浅灰色的巨石下,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公爵的军队看起来如此渺小和无助,活像举着旗帜的老鼠。

歌谣相传,风息堡乃是古代第一位风暴国王杜伦所建,他赢得了美丽的依妮的爱情,而她是海神和风之女神爱的结晶。在他们新婚之夜,依妮将她的贞节献给了一位凡人,从此便须像凡人一样承受生老病死。她的双亲对女儿的决定悲愤无比,将怒火发泄于杜伦的城郭。他们招来狂风和巨浪。那一夜,他的朋友、兄弟和婚宴宾客统统被卷走,要么砸死在城墙,要么淹没于汪洋,只有依妮用她的双臂勇敢地护卫着杜伦,保护他免遭伤害。最后,天亮了,风暴终于停息,这时杜伦向神灵们宣战,他发誓要重建城堡。

他的城堡重建了五次,一次比一次高大,一次比一次坚固,但当那呼啸的狂风和滔天的巨浪从破船湾中咆哮而出时,城墙都被一一粉碎。他的封臣纷纷恳求他迁到内地筑城;他的牧师告诉他为了安抚神灵的怒气应把依妮归还于大海;甚至他的属民百姓也请求他别再斗争。杜伦通通置之不理。他终于建成了第七座城堡,最雄伟的城堡。传说中这座城堡乃是由森林之子帮助修建,巨石中充溢着他们的魔法;另一种说法是城堡的筑法得自于一位小男孩之口——这个孩子就是日后的筑城者布兰登。不过无论故事的说法怎样,结局总是相同:尽管愤怒的神灵一次又一次将风暴投掷到那第七座城堡,它依旧巍然耸立,被神憎恨的杜伦和美丽的依妮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他们终归尘土。

神灵没有宽恕他,千钧的狂风依旧时时从狭海吹来。风息堡日复一日地承受着风暴,几个纪元几十个世纪转瞬而过,而这城堡纹丝不动。它那伟岸的外墙足足有百尺之高,其上既无箭孔亦无暗门,巨石之间镶嵌精巧,处处浑圆一体,弯曲平滑,无角无缝,风雨难侵。外墙最窄的地方据说是四十尺厚,而临海一面将近有八十尺,城墙由内外两层巨石夹着中间的沙砾和碎石。在这伟岸的城墙之内,不论厨房、马厩还是庭院都不会受到一丝一毫风暴和波涛的影响。至于塔楼,这座城只有独一无二的一座,一座巨型的钟鼓楼。它临海的一面没有窗户,整个塔把风息堡的谷仓、兵营、宴会厅以及贵族居所都装在里面,令人惊叹于它的庞大。厚实的城垛环绕着它的顶部,远远看去,犹如一只擎天巨臂上张开的无数手指。

“夫人。”哈尔•莫兰喊道。在城堡下那整齐而渺小的营垒外出现了两个骑手,他们缓步而来。“那应该是史坦尼斯国王。”

“不错。”凯特琳打量着他们。那肯定是史坦尼斯,不过旗号却不是拜拉席恩家族的徽章。那是嫩黄,而非蓝礼营中的金黄,尤其是上面的图案,似乎是红的,凯特琳看不清它的形状。

蓝礼铁定会最后到来。她动身前他便告知她:他要等老哥出发后才会上马,因为早到的将等待晚到的,而他蓝礼决不当那个等待者。这是国王之间玩的又一种游戏,她告诉自己。好在她自己不是国王,所以她可以摆脱这些游戏。而对于等待,凯特琳早已习以为常。

直等他走近,她才看清史坦尼斯戴着一顶赤金的王冠,边缘刻意弄成火焰的形状。他的腰带上镶着石榴石和黄玉,一颗四四方方的大红宝石嵌在他的佩剑柄上。他身上的其他装束却很朴素:棉上衣外罩镶钉皮背心,一双磨旧的靴子,织工粗糙的棕色马裤。他那艳阳般色泽的旗帜上,画了一颗火红之心,由一圈橙色火焰所环绕。宝冠雄鹿的标记也还在上面,还在……不过却大大缩小,并被勾勒在火心之中。更奇怪的是,他挑选的掌旗官不仅是个女的,还一身火红装束,面容隐藏在猩红色的兜帽里不得而知。似乎是域外的红袍女祭司,凯特琳好奇地想。这个教派分支繁多,根深叶茂,不过一直都在自由贸易城邦和遥远的东方活动,向来不大涉足七大王国。

“史塔克夫人。”史坦尼斯勒住坐骑,带着冷冷的礼数打了声招呼。他微微点头,头发比她记忆中更少了。

“史坦尼斯大人。”她回应。

在齐整的胡须下,他那巨大的下巴收紧起来,不过他并未在头衔问题上当即发难。对此她相当感激。“没想到能在风息堡遇见你。”

“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来这儿。”

他那双深陷的眼睛瞧得她不自在。这不是一个谈吐优雅,风度翩翩的人。“对于你丈夫的死我很遗憾,”他说,“虽然艾德•史塔克并不是我的朋友。”

“他也从来不是您的敌人,大人。当您被提利尔大人和雷德温大人困在这座城堡,饥饿待毙时,正是艾德•史塔克为您解除了危机。”

“那是由于我哥哥的命令,并非出于对我的爱护,”史坦尼斯答道,“史塔克公爵履行了他的职责,这点我不否认。可我做的难道就不够吗?成为劳勃首相的本该是我。”

“那是您哥哥的意思。奈德从未贪图荣华。”

“可他仍旧接受了。而那应当是我的。即便如此,我还是向你保证,我会为这次谋杀主持正义。”

这些想当国王的人,多喜欢拿人头来做承诺啊。“您弟弟也向我作了同样的承诺。但说实话,我只想要回我的女儿,而把正义和公道留给不朽的神灵去主宰。我的珊莎还在瑟曦手中,而自劳勃驾崩那天起,我便再没听到关于艾莉亚的只字片语。”

“倘若我拿下都城之后找着你的女儿,我会立刻把她们送还于你。”不论死活,这一句他倒没说出口。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史坦尼斯大人?君临和您的龙石岛近在咫尺,可我发现您偏偏来了这里。”

“你很坦率,史塔克夫人,这再好不过,让我也坦率地回答你。要拿下都城,我需要原野对面那些强大的南方诸侯的兵力。眼下他们追随着我弟弟,因此我必须从他手中夺过来。”

“大人,天下的律法是,人们要对自己的封君效忠。这些贵族宣誓效忠的对象是劳勃和拜拉席恩家族。如果您和您弟弟之间能停止争执——”

“我和蓝礼之间不存在争执,而是他如何表示忠顺的问题。我是他的兄长,也是他的国王。我要的只是根据权利属于我的东西。蓝礼理应忠顺于我、服从于我。我要的只有这个。当然,不仅是他,还包括其他各路诸侯。”史坦尼斯审视着她的面孔。“夫人,你又为何而来?难道说史塔克家族已经把自己拴在了我弟弟的马车上,是吗?”

此人绝不会妥协让步,她想,但她依旧不能放弃努力。太多的东西关系于此。“在贵族和平民的共同拥戴下,我儿已加冕为北境之王。他不会向任何人臣服,但愿意向所有人伸出友谊之手。”

“国王没有朋友,”史坦尼斯直截了当地宣称,“只有臣民和敌人。”

“还有兄弟嘛,”一个欢快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凯特琳回头看去,只见蓝礼漂亮的母马在树桩之间悠闲地挑选路径。年轻的拜拉席恩身穿绿天鹅绒上衣,披着镶松鼠皮的绸缎披风,看起来十分光鲜。装点着金玫瑰的王冠戴在他头上,前额处有头碧玉的雄鹿,他长长的黑发则披散于王冠之下。他的剑鞘上镶点了无数磨工精巧的大块黑钻石,一条翡翠金项链挂在颈项。

蓝礼也选择了一位女性来为他掌旗,不过身穿重甲的布蕾妮掩盖了面容和身段,无从透露性别。在她手中十二尺的长枪上,黑色的宝冠雄鹿腾跃于金色的面底,海上吹来的风划出无垠的波纹。

对他,他哥哥的问候也同样简洁。“蓝礼公爵。”

“蓝礼国王啦。这东西真是你的旗,史坦尼斯?”

史坦尼斯皱起眉头。“不然还是谁?”

蓝礼慵懒地耸耸肩。“远远看见,我还不大确定呢。你到底打着哪家的旗号?”

“我自己的。”

红袍女开了口:“国王陛下的徽章乃是真主光之王的烈焰红心。”

蓝礼似乎觉得很有趣。“我举双手赞成。如果咱俩打着同样的旗帜,打起来不弄混才怪。”

凯特琳适时插话:“仗还是别打的好。我们三方应该好好研究如何对付共同的敌人,否则它要把我们大家全部摧毁。”

史坦尼斯再次审视她的面孔,依旧一点笑意也无。“按照律法,铁王座属于我。否认这点的都是我的敌人。”

“全国都在否认你啊,老哥,”蓝礼说,“糟老头子临死时念叨着否认,未出生的婴儿在妈妈肚子里踢闹着否认。多恩人否认你,长城上的人否认你。没有一个人想让你当他的国王。非常遗憾。”

史坦尼斯咬紧下巴,面孔格外紧绷。“我曾发誓,只要你还戴着那顶叛逆的冠冕,我就绝不和你打交道。我早该遵守誓言。”

“这一切是多么可笑啊,”凯特琳尖锐地指出,“泰温公爵率领两万大军屯驻于赫伦堡,弑君者的残部在金牙城重整旗鼓,而在凯岩城的阴影下,兰尼斯特正加紧编制新军,同时瑟曦和她儿子还占有着君临以及你们那宝贝的铁椅子。你们都自称为王,眼下王国正分崩流血,除了我儿子,难道就没人肯拔剑而出、捍卫王国了么?”

蓝礼耸肩,“您儿子赢了几场战斗。我将赢得整个战争。一步一步来,到时候我自然会处理兰尼斯特。”

“你有什么建议,赶快提出来,”史坦尼斯唐突地喊道,“不然我马上离开。”

“非常好,”蓝礼道,“我建议你立刻下马,单膝跪下,宣誓效忠。”

史坦尼斯强抑怒火。“你永远得不到。”

“你既然可以为劳勃效劳,为什么对我就不行?”

“劳勃是我长兄。你不过是我的小弟。”

“是啊,我比你年轻,勇敢,标致……”

“……小偷!篡夺者!”

蓝礼又耸耸肩。“坦格利安家也管劳勃叫篡夺者,不过这指责对他毫无影响。所以我也无所谓。”

这样是不行的。“听听你们说的话!如果你们是我儿子,我要把你们两个的头狠狠撞在一起,然后锁进一间卧室,直到你们认清彼此是兄弟为止。”

史坦尼斯朝她皱眉。“你假设得太过火了,史塔克夫人。我是合法的国王,而你儿子和我弟弟一样都只是叛徒。他也有末日来临的那一天。”

这赤裸裸的威胁煽起了她的怒火。“大人,您有这个自由去随意指称别人为‘叛徒’或‘篡夺’,可瞧瞧您自己有什么区别?您说您是合法的国王,但我还没忘记劳勃留下两个儿子。不论依照七国上下何处的律法,乔佛里王子才是他的法定继承人,其后是托曼……我们都是叛徒,不管各家有什么好理由。”

蓝礼笑道:“你得原谅史塔克夫人哦,史坦尼斯。她从奔流城这么一路长途跋涉,大半时间都在马背上,恐怕来不及收看你那小小的信件哟。”

“乔佛里不是我哥哥的种,”史坦尼斯开门见山地说,“托曼也不是。他们都是私生子,包括那女孩在内,三个都是乱伦产下的孽种。”

瑟曦真的如此疯狂?凯特琳一时语塞。

“这故事可精彩,夫人?”蓝礼笑问。“我在角陵扎营时,塔利大人正好收到信,我承认,看得我大为赞叹啊。”他对着哥哥笑。“我从来不知道,你还会这么聪明的法门,史坦尼斯。如果这个能当真,你就是劳勃合法的继承人喽。”

“如果当真?难道你怀疑我说谎?”

“你有任何证据来证明这个神话吗?”

史坦尼斯咬紧了牙关。

或许连劳勃自己都不知道,凯特琳想,不然瑟曦早就脑袋搬家了。“史坦尼斯大人,”她询问,“您既已得知王后犯下滔天罪行,为何一直保持缄默?”

“我并没有保持缄默,”史坦尼斯道,“我将自己的怀疑告诉了琼恩•艾林。”

“而非告诉自己的兄长?”

“我哥哥对我的要求除了忠诚尽责再没有其他,”史坦尼斯说,“何况从我的角度,这样的指控只可能显得自私和不妥,别人会以为我的目的是想把自己放到继承顺序的首位。我相信劳勃会更倾向于听取艾林公爵的意见,因为他敬爱艾林公爵。”

“啊哈,”蓝礼道,“所以我们的证据在一个死人的嘴里。”

“你以为他真是偶然病逝?你这不长眼睛的蠢货,瑟曦毒死了他!唯恐他揭发她的丑行。琼恩大人已经搜集到确凿的证据,那些证据无疑——”

“——和他一起进了棺材。你瞧,多为难呀。”

凯特琳开始明白了,她试着将碎片拼凑起来。“我妹妹莱莎在一封送到临冬城的密信里指控王后谋杀了她丈夫,”她承认,“其后,在鹰巢城,她又把这项指控转嫁到王后的弟弟提利昂身上。”

史坦尼斯哼了一声,“若你掉进毒蛇窝,被哪条先咬到有什么区别?”

“这些毒蛇呀乱伦呀都挺有趣,但什么也改变不了。说到底,你的要求的确更合理合法,史坦尼斯,不过我的军队却多得多。”蓝礼把手伸进披风下。史坦尼斯见状立刻握紧剑柄,不过在拔剑之前他弟弟却拿出了……一颗桃子。“要来一个吗,老哥?”蓝礼一脸笑意地发问,“高庭产的哦,我保证,你从没尝过这么可口的东西。”他咬了一口,汁液从嘴角流下。

“我不是来吃水果的。”史坦尼斯怒不可遏。

“大人们!”凯特琳高喊,“我们应该协力打造联盟,而不是恶言相交啊。”

“一个人实在不该拒绝品尝新桃子,”蓝礼边扔掉果核边评论,“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人生苦短啊,史坦尼斯。知道史塔克家怎么说吗?凛冬将至啊。”他用手背擦掉嘴边的果汁。

“我也不是来听你威胁的。”

“我可没威胁你,”蓝礼反击,“如果发出威胁,我会堂堂正正。说真的,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史坦尼斯,可你毕竟是我的手足,我一点也不想伤害你。所以啦,如果你要的是风息堡,就拿去吧……权当兄弟之间的馈赠。就像劳勃当初赐予我一样,如今我将它赐予你。”

“轮不到你来赐予。照权利它本就属于我。”

蓝礼叹了口气,微微转身,“我要拿这个老哥怎么办呢,布蕾妮?他拒绝了我的桃子,拒绝了我的城堡,甚至还不肯来参加我的婚礼……”

“好了,你我都心知肚明,你那婚礼不过是出拙劣的闹剧。一年前你还计划让那女孩变成劳勃的又一个婊子。”

“一年前我计划让那女孩成为劳勃的王后,”蓝礼说,“可这有什么关系?野猪带走了劳勃而我带走了玛格丽。她嫁给我时还是个处女,你该替我高兴才是。”

“和你同床,她宁肯选择劳勃的下场。”

“啊,是吗,跟你说,我期望和她今年便来个胖小子哦。天哪,你有几个儿子,史坦尼斯?啊,不错——一个也没有。”蓝礼无邪地笑道。“至于你女儿的事嘛,我其实挺理解的。如果我老婆长得跟你老婆一样丑,那我也宁可叫个弄臣去服侍她。”

“够了!”史坦尼斯咆哮起来,“我绝不允许谁当面侮辱我,你听清楚了没?我绝不允许!”他猛然抽出长剑。在苍白的日光下,剑身闪着诡异的光芒,一会儿红,一会儿黄,又一会儿变成炽烈的白芒。就连周遭的空气也似乎感应到剑刃四射的热力,跟着变换发光。

凯特琳的坐骑嘶叫着退开一步。布蕾妮则策马插进兄弟之间,拔剑在手,“把剑放下!”她呼喝史坦尼斯。

只怕瑟曦要笑得喘不过气来,凯特琳无力地想。

史坦尼斯提起闪亮的宝剑,指着他的弟弟。“我不是个严酷寡恩的人,”这个以严酷寡恩举世著称的人大吼,“我也不想用亲兄弟的鲜血来玷污‘光明使者’的剑刃。为着哺育我们的母亲的缘故,今晚上我就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反省你的过错,蓝礼。降下叛旗,在天亮之前投效于我,我将封你为风息堡公爵,并保留你在御前会议中的重臣席位,甚至在我儿子出生前,我仍旧把你指定为我的继承人。你若不照办,别怪我不客气。”

蓝礼大笑,“史坦尼斯,你这宝剑可真漂亮,我很羡慕你,不过我怀疑这玩意儿的光芒是不是影响你的视力。你仔细看看前方的平原,老哥。看到那些旗帜了吗?”

“你以为几根裹着毛料的杆子就能让你称王?”

“提利尔的宝剑能让我称王。罗宛、塔利和卡伦能让我称王,用的是他们的战斧、槌杖和战锤。塔斯的弓箭和庞洛斯的长枪能让我称王。佛索威家族,库伊家族,穆伦道尔家族,伊斯蒙家族,塞尔弥家族,海塔尔家族,奥克赫特家族,克连恩家族,卡斯威尔家族,布莱巴尔家族,梅里维勒家族,毕斯柏里家族,希梅家族,杜恩家族,傅德利家族……甚至佛罗伦家族,你老婆的娘家,他们通通支持我称王。整个南方的骑士都随我而来,而这还只是我麾下大军中较少的一部分。我的步兵还在后面,整整十万拿剑提枪端矛的大兵。你说要对我不客气?凭什么,凭嘴巴祈祷?凭城墙下那群乱七八糟的乌合之众?给你点面子,我也顶多说那有五千人。什么鳕鱼大人、洋葱骑士和流浪佣兵凑在一块儿,至少有一半仗一开打就要往我这边跑。我的斥候告诉我,你的骑兵还不满四百——何况你我都知道,穿皮甲的自由骑手在重甲长枪的冲击下根本不堪一击。我不管你自以为多么身经百战、骁勇无敌,史坦尼斯,事实摆在眼前——只待我的前锋刚一冲击,你的部队就得全部完蛋。”

“我们走着瞧,弟弟。”当史坦尼斯收剑入鞘时,天地间似乎失去了几许光辉,“天明之时,我们走着瞧。”

“我只希望你的新神慈悲为怀,老哥。”

史坦尼斯鼻子一哼,绝尘而去,神色间充满了轻蔑。红袍女逗留了一会儿。“记住你自己的罪孽,蓝礼大人。”她驱策坐骑,边绕圈子边说。

之后,凯特琳随蓝礼回到营区,蓝礼的大军和凯特琳的小队伍正等着他们。“那玩意儿挺有趣,弄不好还真有些价值,”他评论,“不知上哪儿弄得到那种剑来玩玩?是了,等仗一打完,洛拉斯铁定会把它当礼物献给我。哎,宝物居然从此得来,我倒是有点悲哀啊。”

“你悲哀的方式倒也蛮开朗。”凯特琳说,她自己的苦恼已然无法隐藏。

“是么?”蓝礼耸肩,“大概是吧。我得承认,史坦尼斯在我们兄弟之间向来不大讨喜欢。嘿,你觉得他那个故事有没有可能?如果乔佛里是弑君者的——”

“——你哥哥就是法定继承人。”

“如果他活着,”蓝礼承认,“这算哪门子傻瓜律法,你不这么认为么?为什么要选最老的,而不是最好的?王冠正适合我,正如它从未适合劳勃,更不会适合史坦尼斯。我能当个伟大的国王,强大而慷慨,聪明,公正又勤勉,对我的朋友我无比忠诚,对我的敌人我决不宽恕,我有宽大的胸怀,耐心——”

“——以及谦逊?”凯特琳补充。

蓝礼哈哈大笑:“你总得允许国王有几个缺点嘛,好夫人。”

凯特琳疲倦得无以复加。最终我还是一事无成。这对拜拉席恩兄弟即将骨肉相残,她儿子仍旧只能孤军面对兰尼斯特,而她什么也劝说不了,怎么也阻止不住。是我返回奔流城为爸爸阖眼的时候了,她心想,至少我能做到这个。我也许是个糟糕的使节,但我能当个挺好的悼亡人,诸神保佑我。

他们的营地精心构建在一条南北走向、低矮多石的山冈上。营区虽然只有曼德河畔那座大营的四分之一左右,却要整齐有序得多。当蓝礼得知哥哥突袭风息堡的消息之后,立刻将部队分开,正如罗柏当日在孪河城下之所为。他把庞大的步兵军团留在苦桥保护他的王后、车辆、辎重、牲畜,以及那堆笨重的攻城机器,然后率领手下的骑士和自由骑手星夜挥师东进。

他的举手投足多像他哥哥劳勃啊,连行为方式也那么相似……只是劳勃有奈德伴随左右,每每以谨慎调和他的冲动。如果今天在这里的是劳勃和奈德,奈德一定会坚持把整个大军尽数遣来,包围史坦尼斯,围攻围攻者。可蓝礼轻率地否定了这一选择,急急忙忙跑来对付他的哥哥。他完全不顾补给,把食物和草料,还有他全部的货车,骡子和驮牛统统抛在身后。现在他要么速战速决,要么就只有饥饿溃散。

凯特琳吩咐哈尔•莫兰照顾马匹,自己跟随蓝礼回到营地中央的王家大帐。在那高耸的绿丝绸帐篷内,他麾下的将领和诸侯正等着谈判的消息。“我哥还是老样子,”他们年轻的国王道,同时布蕾妮为他解掉披风,自他额头除下金玉王冠。“城堡和礼貌他都置之不理,他只要流血。那好,我很乐意替他达成愿望。”

“陛下,我以为不必在此作战,”马图斯•罗宛伯爵插话,“这座城堡固若金汤,供应充足,科塔奈爵士更是身经百战的老战士,何况全天下有什么地方造得出足以击垮风息堡城壁的投石机?史坦尼斯大人想围就任他围,没他好果子吃。而当他又饥又冷地待在这里无所事事时,我们早已拿下君临。”

“要我从此背上惧怕史坦尼斯的骂名?”

“只有不懂事的傻瓜才这么说。”马图斯伯爵争辩。

蓝礼望向其他人。“你们也这么以为?”

“我认为史坦尼斯对您是一大威胁,”蓝道•塔利伯爵宣称,“让他不受伤害地留在这里,只能让他的势力增强,而您的兵力将在接连的战斗中逐次削弱。兰尼斯特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打败的,等您终于击败了他们,说不定史坦尼斯大人已经变得和您一样……或许还更强。”

其他人纷纷附和。国王看来很满意。“那么,我们就开战吧。”

正如当初我让奈德失望,而今我也让罗柏失望了,凯特琳心想。“大人,”她朗声道,“如果您决意开战,我的使命就已告终。请准许我返回奔流城。”

“哎,眼下您不能走。”蓝礼找张折椅坐下。

她愣住了。“我带着打造和平的愿望而来,大人,并非前来助阵。”

蓝礼耸耸肩,“我敢说,不仰仗您那二十五个伴当,我们也能获胜。夫人,我不需要您参战,只想要您在一旁观看。”

“呓语森林之役我就在场,大人。我已经看够了屠戮。我身为使节而来——”

“也将作为使节离开,”蓝礼说,“而且比来时更明智。您将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看看叛徒是什么下场,如此令郎才能听您亲口转述。千万别害怕,我们会保护您绝对安全。”他转过身去下达部署。“马图斯大人,你指挥中央部队。布莱斯,你指挥左翼。右翼由我亲自指挥。伊斯蒙大人,后备部队交给你。”

“陛下,我不会让您失望。”伊斯蒙伯爵应道。

马图斯伯爵再次开口:“谁指挥前锋?”

“陛下,”琼恩•佛索威爵士喊,“我请求这一荣誉。”

“尽管去请求,”绿衣卫古德说,“依惯例,应由七卫之一来打头阵。”

“冲垮长长的盾墙靠张可爱的披风可办不到,”蓝道•塔利伯爵宣告,“你小子吃奶的时候我就是梅斯•提利尔大人的先锋官了,古德。”

叫嚷声霎时充满整个营帐,形形色色的人都争相宣布自己的请求。好一群夏天的骑士,凯特琳想。蓝礼举起一只手,“好了,大人们。如果我能封的话,我很乐意把你们全都封为先锋官,但最伟大的荣耀理当属于最伟大的骑士。先锋部队将由洛拉斯•提利尔爵士统率。”

“陛下,此刻我怀着无比感激的心情。”百花骑士在国王面前单膝跪下,“祝福我吧,君王,并赐予我一个骑士,在我身边执掌您的旗帜,让雄鹿和玫瑰并肩作战。”

蓝礼扫视一眼。“布蕾妮。”

“陛下?”她还穿着那身蓝甲,不过已经脱去了头盔。人头攒动的帐篷内相当闷热,汗水使她柔和的黄发打了卷儿,搭在宽大平庸的脸庞上。“我的职责是在您身边保护您。我是誓言守护您的……”

“七卫之一,”国王提醒她,“别担心,你的四位同僚将在战斗中随侍我左右。”

布蕾妮猛地跪下。“陛下,如果我真的必须和您分别,就请您给予我在战斗前为您穿戴盔甲的荣誉吧。”

凯特琳听见身后有人窃笑。她爱他,可怜的人,她悲伤地想,她扮演侍从就为了能碰碰他,丝毫不在意在别人眼底她是个多么可笑的傻瓜。

“我准了,”蓝礼说,“现在解散吧,全体解散。国王在打仗前也是需要休息的。”

“大人,”凯特琳道,“我们来时经过的最后一个村庄有间小小的圣堂。如果您不准我返回奔流城,就请您准许我到那里去祷告吧。”

“如您所愿。罗拔爵士,请把史塔克夫人平安地护送到那间圣堂……并在黎明前将她带回来。”

“您自己也应该祷告。”凯特琳补充道。

“为了胜利?”

“为了理智。”

蓝礼大笑:“洛拉斯,请先留下,帮我作祷告。很久没祈祷,恐怕都忘记该怎么说喽。至于其他人,我要求你们在第一缕晨光出现之时准备就绪,穿戴盔甲,拿好武器,翻身上马。明早将成为史坦尼斯永生难忘的一个清晨。”

凯特琳离开大帐时,日头已降下大半。罗拔•罗伊斯爵士和她并辔而行。他的身世她略微有些了解——青铜约恩的儿子之一,总体来看长得还算不错,在各地比武会里是个小有名气的角色。蓝礼赐予他彩虹披风和一套血红铠甲,封他为彩虹护卫之一。“你离开谷地很远了呢,爵士。”她告诉他。

“您自己离开临冬城不也很远么,夫人。”

“我知道自己来此所为何事,那么你呢?这不是你的战争,正如它不是我的。”

“从我承认蓝礼是我的国王那一刻起,这已经是我的战争。”

“罗伊斯家族可是艾林家族的封臣。”

“我的父亲大人固然该向莱莎夫人效忠,他的继承人亦然。然而,他的次子却必须去别处追寻荣誉。”罗拔爵士耸耸肩,“我只是厌倦了比武会。”

他最多只有二十一二岁,凯特琳暗想,和他的国王一般大……不过她的国王,她的罗柏,虽只弱冠十五,却比眼前这个年轻人懂事得多。至少她如此祈祷。

在凯特琳的小小营区内,夏德正往罐里削萝卜,哈尔•莫兰和三个临冬城的兵丁赌骰子,而卢卡斯•布莱伍德坐着磨匕首。“史塔克夫人,”卢卡斯一见她便喊,“莫兰说天亮时便要开战?”

“哈尔说的没错。”她答道。我倒忘了,他实在是个多嘴的家伙。

“我们是打还是走?”

“我们祈祷,卢卡斯,”她回答他,“我们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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