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慈羊介

不然你搬去火星啊  作者:伊坂幸太郎

你到底想做什么?久慈羊介的耳边传来搜查员的问话,他几乎就要点头说“说得是呢”了。

想帮人、想同和平警察对决——他并没有这么明确的目的。目睹大森鸥外之死、得到特殊的磁铁,之后的事与其说是出于自身的意志,倒不如说是顺其自然、心血来潮的行为,仅此而已。都是为了打消丧妻后的孤寂与恐惧。

他扭过头,再次看了看佐藤诚人。这个高中生显然还处于无法理解眼下状况的混乱之中,他似乎想说:为什么久慈先生会在这里?

佐藤君,对不起,他在心里道歉。虽然这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事,但他还是忍不住道歉。他的脑中闪过“以死谢罪”这个短语。他确实就要死在这里了。

他感到恐惧。

另一方面,他也想到人终有一死。比起像妻子那样终日被呕吐、腹痛和头疼折磨,什么都无法思考、最终死于痛苦之中,如今自己的情况似乎还不算太惨。

妻子一定曾因为太痛苦而想一死了之。

久慈羊介流出了眼泪,却无法擦拭。

虽然在哭,他的大脑却还在运转。此时放弃还嫌太早。冷静。必须想出求生的办法。

他想起自称金子研讨会的那名男子。他听从男子的提议拜托了社长,把连体服男们召集到了这个广场当烟幕弹。一旦警察关注到他们,并抽出人手应对,自己就乘机上台,把警察中的大人物当作人质——本该是这样的,但佯动作战计划却付诸流水了。

他脑中闪过“最后的手段”这个词,也是那名金子研讨会的男子说的。“一旦事态发展到最糟糕的情况,就使出最后手段吧。”

事态已到最差了。他觉得必须按照吩咐去做了。但站在处刑装置面前,他的大脑像被冻僵了一般。

“和刚才那些人无关。”久慈羊介说。

“啊?”站在两侧的其中一名搜查员把耳朵凑近了问。

“刚才那些穿连体服的人,是被我的假广告叫来的,请释放他们。”

“谁管你啊。都是因为你的缘故,他们可能也会倒大霉哦。”搜查员粗暴地说完,又用报告的语气说道,“他说刚才那些为宣传煎饼屋而到这里来的人与此事无关,要救他们。”久慈羊介一时不知这人在说些什么,不过马上就意识到是在通过麦克风和耳机与上司对话。

“不过呢,这不是你该挂念的事。再过一会儿,你的脑袋就要咕咚一声滚下来了。之后的事,和你无关了吧?还是说,即使只剩一颗脑袋你也要操心?还是想说都怪我给你们添麻烦了?你不用管之后的事了,放心交给我们吧。”

之后会怎样?

久慈羊介拼命地平息正在加速的心跳。

此时手铐被解开了,手臂和手腕感到一阵轻松。他深深地呼了口气。当然,这只是一瞬间的事。

靠近后方,在装置底部有一段小小的台阶,他被强制性地坐在那里。眼前是一块像是木板的东西,上面有三个洞。

久慈羊介能想到,这是要把脑袋和手腕伸进去。

可能是穿制服的警官打开了锁,板上的洞渐渐变大了。这个装置没有断头台的陈腐气息,倒是散发着系统化训练机器一般的气质。

“把头伸进去,还有两只手。”身边的搜查员说道,“说起来,你知道金子研讨会吗?”

“嗯?”久慈羊介望向搜查员的脸。

他诡异地一笑,说:“果然,你也是被金子研讨会骗到的吗?”

被骗?久慈羊介感到自己体内的血气正急速退去。

“和平警察呢,为了找出像你这种不守规矩的人,就会设下圈套,提出有破绽的作战计划,这种时候一般会用‘金子研讨会’这个名字。是不是也有家伙找到你出过主意了?如果有的话,应该是某个和平警察的搜查员自称金子研讨会的成员吧。从你这表情来看……”

“嗯?”他无法理清状况。

“你知道上钩的鱼是什么心情吗?”

“嗯?”

“就和你现在的心情一样。”

久慈羊介的眼前一黑,瞬间就要失去意识。他甩了甩头。

无意识地动着双手。

被骗了吗?

如果是那样的,那么,那个男人提出的这些那些,所有的一切,就都是谎言了。

久慈羊介第一次奋力扭动身体挣扎。

但很快就被搜查员摁住了。

那名年轻一些的搜查员把手贴在耳边,说:“啊,是的。不,没关系。”久慈羊介听到他又说,“刚才三好先生向他说明了金子研讨会的圈套,他似乎因此动摇了。”

这名搜查员的用词虽然温和,却显然在享受久慈羊介的恐惧。

“嗯,是的,从他的反应来看,似乎是上了金子研讨会的圈套。”他对上司解释道。

完了,久慈羊介死心了。他感到无力,或者说再也使不出力气了。过不了多久,他的头和手就要探到装置的另一侧了。

他又想,这样也好。死亡必然会降临。

不少时候还会伴随着令人惊异的痛苦。

如果是那样……他又开始说服自己。

他听到了发动机的声音,原来是木板上的洞在收拢,他的脖子固定住了。他试着想要抽出手腕,但完全无法动弹。

因为刚才的挣扎而变得急促的呼吸也平息下来了。

而这样的呼吸,就将告终了吗?

他无法接受这一现实。

他可以往前看。伫立在公园尽头的树木伸展枝丫,正望着自己。即使知道要被砍断,树木也无法从刀具下逃脱。它们似乎在说:就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和现在的你很像。最后,身后的冬青是否会为自己的死而摇动枝叶?

东口广场上聚集着许多人。每一双眼、每一对眼眸、每一颗眼珠都望向这边。神情严肃。

他们都定睛凝视着久慈羊介。

他们正看着姿势难堪地从斩首装置中探出头的自己。他们正等待着这颗脑袋被切下来。

你们不觉得可笑吗!

久慈羊介想呐喊。像看戏一般欣赏人类被这么残忍地杀害,你们是不是哪根神经麻痹了?

不,另一个自己冷静地说。他们没有神经麻痹。他们既不是变态,也不是罪犯。他们是十分普通的善良市民。而他们对久慈羊介你心存恐惧。他们认为你是搅乱和谐的害虫,必须尽早消灭。如今在台上的久慈羊介是犯了罪的危险人物,如果不对他处刑就无法守护治安。

最重要的是,他们相信自己和这个罪人不一样。

我或许和你们一样啊!我也是普通人。

他想这么诉说,却发不出声。即使呼喊出来,周围的树木也会像存心干扰一般摇动着枝叶发出响声,于是他的声音就听不到了吧。

“喂,准备好了吗?”一名搜查员在他的脑袋附近说。

他无法回答。

这时,搜查员的语调发生了些许变化,是耳机那边发出指示了吧。“啊?”只听他这么说着,“啊,是的。”然后搜查员再次抬头,望向久慈羊介头顶上方的处刑装置。

两名搜查员似乎通过耳机听着同一个声音,他们“是、是”地应和着麦克风那一头的话语。

“你小子,”没过多久,那个语气粗暴的搜查员就把头凑近,说道,“你小子,没设什么局吧?”

久慈羊介不解地看着对方。

“刚才,我们上司说他察觉到一件事,你小子是用磁铁当武器的,是吧?而铡刀是刀具,是铁做的,会对磁铁有反应。也就是说,你是不是想利用磁铁防止铡刀落下?”

起初,他还不理解对方话语中的意思,他努力转动大脑,“最后的手段”一词在脑中闪过。而为了不暴露正拼命思考的迹象,他只能以“不,我什么都没做”作答。

“所谓磁铁,不单会吸引。”搜查员说道,而此时久慈羊介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身体。搜查员似乎并不是在征求答案,他继续说道:“还能反弹。简单来说,就是或许可以让铡刀不会落下。你小子耍花招了吧?喂,二瓶,你怎么想?”

“是利用磁铁的斥力吗?的确有这个可能。部长想得真周到。”

“对部长来说也算是难得的灵光一现了。所以,你小子先从断头台上出来,我们要检查一下它是不是能运作。”搜查员说。

于是,执行了一遍和刚才固定脑袋和手时相反的步骤,他又被从装置上解脱了出来。

他被拉到稍远些的地方站着。

广场上响起广播。“现在开始检查装置。请稍等。”这广播简直就像是因为摇滚乐队推迟登场而安抚观众。

久慈羊介抬起头,眺望着远在众人头顶之上、远在伫立着的建筑物之上的天空。浅蓝色的天空中飘着几缕白云,他觉得,在那片天空中,时间的流逝速度会和自己所处之地的不同。

那片天空不会关心谁的头将会被斩下,又会流多少血。即使会在太阳西沉时被染红,那也和人类的血毫无关系。

“那么请先把刀放下一次,以确认它是否能正常运作。”被称为二瓶的搜查员在装置旁对着麦克风说话。

他听说过每次按下处刑装置开关的,是警方的负责人。于是他望向舞台一侧,又被称为副台的地方。一个男人正不悦地从椅子上站起,他手里抓着一只像是智能手机的东西。

“喂,剃头的,你小子该不会在谋划着什么吧?”一旁的刑警当即过来询问。

“怎么会……”久慈羊介回答,“这种状况下,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发现自己说出的话比刚才要流利。

“你身上没有磁铁或武器吧。”那名刑警再一次碰触久慈羊介的身体。

“刚才已经检查过了。”

“也对。”

“哐当”一声,位于三米高的处刑装置上端的金属零件一动,响起栓销松开的声音。铁制的刀具伴随着刺耳的滑动声落下。

那是能体现出重力做功的速度。沉重的金属发出滑行时的声音。

久慈羊介的脑海中浮现起那个自称金子研讨会的男人所说的话。

“如果最初的计划失败,你将被处刑的话……”他说。

“如果发生这种事会很吓人的。”

“我们准备了最后的手段。”

“最后的手段?怎样的?”

“简单来说的话,就是武器。我们会事先藏起能翻盘的道具,一旦情况紧急就请用它。”

“会事先藏在哪里?”

“久慈先生附近。”

“附近?立刻就会暴露的吧。”

铡刀落下的同时,久慈羊介移动了。他先双手用力,推开身旁的刑警。对方往后仰去,但他连看都没看,而是没有停下动作,迈开双脚。

冲向处刑装置。

铡刀的刀刃划破空气发出金属声。但没有像平时那样落到最底部,而是在中途停住了。

要问它为什么会停住,那是因为吸附了多出来的东西。

久慈羊介抓住吸附在巨大刀刃下方的金属棒子,使出浑身的力量,要把它从磁铁上拿下来。

“铡刀的刀刃悬在高处,如果把道具吸附在那上面的话,就不会立刻被发现。”正如他所言。

铡刀的刀刃上吸附了磁铁,筒状武器就吸在磁铁上。

那是大森鸥外留下的三根筒状武器里的最后一根。

叫二瓶的搜查员伸手摸枪,久慈羊介却在这时上前一步挥动铁制的筒。他用力地刺向二瓶的腹部,二瓶蹲下了身子。

最后的手段是存在的。

也就是说,一切都是有意义的吗?

可以继续信赖金子研讨会吗?

疑问在脑中化为一个个小泡泡,又接连破裂,久慈羊介没有工夫犹豫了。

“大部分昆虫在察觉到危险时会先装死。它们会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然后伺机逃跑。对方大意的时候就是你的机会。但是,必须要小心的是,”那名自称金子研讨会的男人唯有在谈及昆虫的话题时才充满活力,“有时候你以为它已经死了,想要把它埋到土里,但其实它还活着。”

“什么意思?”

“让敌人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这种时候就是机会。”

久慈羊介没有停顿。他转过身,对着后方的警方人士所在的地方举起了筒状物。那里有许多看起来就像领导的人物。

他的大拇指蹭过筒状物的表面,盖子滑动。手摸到了突起的地方,按下。

烟雾伴随着弹丸被发射的喷射声冒出。白烟弥漫,台上的一切似乎都被笼上了幕帘。

久慈羊介知道应该瞄准谁。

那个个子虽小却散发出异常威慑力的男人,药师寺警视长。

还好他不是我家客人。

这一瞬间,久慈羊介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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