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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作者:雷蒙德·钱德勒

第二天早晨,天又在下雨,灰色雨点斜着飘落,就像水晶串珠的帘幕随风摇曳。我起床的时候感到困顿和疲乏,站在窗口向外看,嘴里还有斯特恩伍德姐妹阴郁而苦涩的余味。我的生活空虚得就像稻草人的口袋。我走进小厨房,喝了两杯黑咖啡。除了酒精,还有其他东西能让你宿醉。我这个就是女人留给我的。女人让我恶心。

我刮胡子,冲澡,穿衣服,取出雨衣,下楼,从大楼前门向外看。马路对面向北一百英尺处,停着一辆灰色普利茅斯轿车。就是前一天企图跟踪我的那辆,就是我向艾迪·玛斯打听的那辆。车里或许坐了个警察——假如哪个警察手头有大把时间,愿意浪费在跟踪我东跑西颠上。也可能是侦探行当里的哪个老油条,企图打探别人案件的情况,然后想方设法插上一脚。要么就只会是不待见我的夜生活的百慕大主教了。

我从后门出去,从车库取出我的敞篷轿车,绕到门前开过灰色普利茅斯。车里的男人个头很小,单独一人。他启动引擎跟上我。他在雨里发挥得比较出色。他跟得足够近,碰到比较短的街区,我还没开出去他就开进来了,但他又跟得足够远,绝大多数时间我和他之间都有其他车辆。我向南开到好莱坞大道,把车停在我办公楼旁边的停车场里,走出来时竖着雨衣的领子,帽檐压得很低,雨点冷冰冰地在两者之间拍打我的脸。普利茅斯停在街对面的消防栓前。我走到路口,趁着绿灯过马路,然后走回来,贴近人行道边缘和停在路边的车辆。普利茅斯没动过地方,也没人下车。我摸到它旁边,猛地拉开人行道一侧的车门。

一个眼睛亮晶晶的小个子男人缩在驾驶座的角落里。我站着那儿瞪着他,雨点砸在我后背上。他的眼睛在缭绕的香烟烟气里眨了眨。他的双手不安地拍打细窄的方向盘。

我说:“能下个决心吗?”

他咽口唾沫,香烟在嘴唇之间上下抖动。“我好像不认识你。”他说,声音紧张而轻微。

“我叫马洛。你这两天一直在企图跟踪我。”

“大哥,我谁也没跟踪。”

“这辆破车在跟踪。也许你没法控制它。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现在我要去马路对面的咖啡馆吃早饭了,橙汁、培根配鸡蛋、吐司、蜂蜜、三四杯咖啡和一根牙签。然后我要上楼去我办公室,就在对面那幢楼的七楼。假如有什么烦恼让你痛苦得难以忍受,那就上楼和我聊聊。我闲着没事,只打算给机关枪上点油。”

我扔下他在那儿眨巴眼,自顾自地走了。二十分钟后,我把女清洁工的《情爱之夜》扔出办公室,拆开一个粗纸的厚信封,上面的字迹优雅而老派,棱角分明。信封里有一张简短的正式信笺和一张偌大的粉紫色支票,金额五百美元,收款人是菲利普·马洛,由文森特·诺里斯代表盖伊·德·布里塞·斯特恩伍德签发。这个上午因此变得很美好。正在填银行存款单时,电铃响了,这说明有人走进了我那间两英尺乘四英尺的接待室。来的就是普利茅斯里的小个子男人。

“很好,”我说,“进来,脱掉你的大衣。”

我为他撑着门,他小心翼翼地从我身旁溜进来,似乎担心我会一脚踢在他的小屁股上。我们隔着办公室坐下,彼此相对。他的个头真的很小,身高不到五英尺三,体重不超过一个屠夫的大拇指。他有一双拘谨而明亮的眼睛,想做出硬气的模样,然而看起来还不如半片壳上的牡蛎那么硬。他穿双排扣的深灰色套装,肩膀太宽,领子太大。外面是一件爱尔兰粗花呢外套,有几个地方磨得很厉害。交叠的衣领之上,薄软绸的领带打得鼓鼓囊囊的,溅了好些雨点。

“你也许认识我,”他说,“我是哈利·琼斯。”

我说我不认识他。我把装香烟的扁铁盒推向他。他纤小而整洁的手指拈起一支,动作就像鲑鱼吞下蝇饵。他用桌上的打火机点烟,然后挥了挥手。

“我来过这儿,”他说,“认识些道上的弟兄。曾经从怀尼米港贩点私酒过来。生意不好做啊,老兄。开一辆车打前锋,大腿上放着枪,屁股口袋里装满钞票,多得能堵塞运煤槽。经常还没到比弗利山就孝敬了四批警察。生意真是不好做。”

“太糟糕了。”我说。

他向后一靠,绷紧的小嘴从绷紧的嘴角朝天花板吐烟圈。

“也许你不相信我。”他说。

“也许不相信,”我说,“也许相信。可话说回来,也许我懒得决定相不相信。你做这些铺垫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他酸溜溜地说。

“你跟着我跑来跑去已经两天了,”我说,“就像一个男人想搭讪一个女人,却缺少最后一丁点的勇气。也许你卖保险。也许你认识某个叫乔·布罗迪的。也许来也许去,有很多也许,但我自己手上的已经多得用不完了。”

他的眼睛鼓了出来,下嘴唇险些掉在大腿上。“天哪,你怎么会知道?”他喝道。

“我会读心术。快把你的事情抖搂出来吧。我可没有一整天跟你耗。”

他眼睛里的亮光几乎在突然眯起的眼皮之间消失。一阵沉默。雨水轰击我窗户底下官邸饭店铺着沥青的平屋顶。他的眼睛睁开一点,亮光再次出现,声音里充满思虑。

“我想摸摸你的底,没错,”他说,“我有东西想卖——很便宜,两百块就行。你是怎么把我和乔联系在一起的?”

我拆开一封信,读了读。信里说有个半年期的指纹研究函授教学班,可以给我一个职业人士的折扣价。我把信扔进废纸篓,再次望向小个子男人:“别多想。我只是在瞎猜。你不是警察。你不属于艾迪·玛斯那伙人。我昨晚问过他。除了乔·布罗迪的朋友,我想不出还有谁会对我那么感兴趣。”

“天哪。”他说,舔了舔下嘴唇。听见我提到艾迪·玛斯,他的脸色变得仿佛白纸。他的嘴巴耷拉着张开,香烟被某种魔力粘在嘴角,像是在那儿生了根。“哎,你在逗我玩吧。”他最后说,脸上是你会在手术室里见到的那种笑容。

“行吧,我在逗你玩。”我拆开另一封信。这封信想从华盛顿每天寄给我时事通讯,全都是内部消息,直接来自机要部门。“我猜艾格尼丝已经出来了。”我又说。

“对。她派我来的。感兴趣吗?”

“嗯——她是个金发美人儿。”

“够了。那天晚上你在那儿说走了嘴,就是乔被做掉的那天。说什么布罗迪肯定知道斯特恩伍德家的什么猛料,否则他就不会把宝押在他寄给他们的那张照片上了。”

“嗯哼。所以他确实知道?什么猛料?”

“那就是两百块能买到的东西了。”

我把另外几封仰慕者的来信也扔进废纸篓,给自己另外点了一支烟。

“我们必须离开这儿,”他说,“艾格尼丝是个好姑娘。你不能把那种事扣在她头上。现如今一个女人想混口饭吃没那么容易。”

“她对你来说块头太大了,”我说,“她一翻身说不定会闷死你。”

“这种笑话就有点下作了,老兄。”他说,神态里的东西和尊严足够接近,我不得不多看了他一眼。

我说:“你说得对。我最近遇见的人都不怎么地道。咱们别说废话了,有话直说吧。你想用来换钱的是什么消息?”

“你愿不愿意付钱?”

“那要看你的消息有什么用了。”

“要是能帮你找到拉斯蒂·雷根呢?”

“我没在找拉斯蒂·雷根。”

“随你怎么说。到底想不想听?”

“来吧,唱得好听点。要是用得上,我一定会付钱。两张百元大钞在我的圈子里能买很多消息了。”

“艾迪·玛斯做掉了雷根。”他冷静地说,向后一靠,像是刚刚当上了副总统。

我朝房门挥挥手。“我不和你争,”我说,“懒得浪费氧气。走你的吧,小个子。”

他从桌上探过身子,嘴角显出白色的线条。他仔仔细细地揿熄烟头,碾了一圈又一圈,眼睛看也不看。一扇连接门背后传来打字机单调的咔嗒咔嗒声,铃响,换行,一行接一行。

“我不开玩笑。”他说。

“滚吧。别烦我了。我还有事要做。”

“不,你没事做,”他厉声道,“我没那么好打发。我来这儿说我的消息,现在我要说了。我本人就认识拉斯蒂。不太熟,但熟到我会说:‘老弟怎么样?’他可能回答我,也可能不回答,看他的心情怎么样。不过他为人挺好。我一向喜欢他。他爱上了一个叫莫娜·格兰特的歌手。后来她改姓玛斯了。拉斯蒂伤了心,娶了个富家女人,这个女人成天在娱乐场所鬼混,就像在家睡不着觉似的。你很了解她,高个子,黑头发,漂亮得足够在德比赛马会上拿冠军,但这种人会给男人施加很大的压力。太神经质。拉斯蒂和她不可能合得来。但是我的天,他和她老爸的钞票肯定合得来,你说对吧?你就是这么想的吧。这个雷根是一只歪心眼的秃鹫。他眼光很长远。他不怎么在乎此刻落脚的地方,眼睛永远在瞄下一条山谷。我不认为他真把钱财看在眼里。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老兄,绝对是夸奖。”

看来小个子男人并没有蠢到家。一块钱买一打的骗子根本不会产生这种念头,更不用说表达出来了。

我说:“所以他溜走了。”

“也许他确实想溜走。带着叫莫娜的姑娘。她不和艾迪·玛斯住在一起——不喜欢他的营生。尤其是他的副业,例如敲诈、偷车、窝藏东海岸来的通缉犯,等等等等。据说雷根某天晚上对艾迪说——就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要是他那些违法勾当敢牵连到莫娜,他就会来找他算账。”

“你说的这些基本上都有案可查了,哈利,”我说,“你不可能指望拿它们换钱吧?”

“我正要说点你查不到的。于是雷根溜了。以前我每天下午都会看见他在瓦尔迪酒吧喝爱尔兰威士忌,还发现他老盯着墙看。他的话越来越少。他偶尔给我钱让我下注,我去酒吧就是为了这个——替普斯·沃尔格林收赌注。”

“我怎么记得他是混保险业的。”

“门上确实这么写着。你要是缠着他买保险,我猜他也会卖给你。总之,从九月中旬开始,我就再也没见过雷根。我当时没意识到。你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一个人在那儿,你老见到他,然后他不在了,你顿时忘了他,直到发生点什么事情让你想起他。让我想起他的是我听别人开玩笑说艾迪·玛斯的女人跟着拉斯蒂·雷根跑了,玛斯却没有生气,而是表现得就像他是他们婚礼上的伴郎。于是我告诉乔·布罗迪,而乔很精明。”

“他精明个屁。”我说。

“不是铜纽扣那种精明,但也是一种精明。他一门心思想要钱。他开始盘算,觉得要是能搞到那对野鸳鸯的消息,也许就能收到两份钱——一份来自艾迪·玛斯,一份来自雷根的妻子。乔稍微知道一点那家人的情况。”

“这点消息值五千块,”我说,“之前他敲过他们一笔竹杠。”

“是吗?”哈利·琼斯似乎有些吃惊,“艾格尼丝应该告诉我的。女人对你总是这样。永远有所保留。总之,乔和我留神看报纸,却没见到任何消息,因此我们知道老斯特恩伍德捂上了盖子。然后有一天,我在瓦尔迪酒吧碰到了拉什·卡尼诺。认识他吗?”

我摇摇头。

“有些人是真的狠辣,而有些人只是自以为狠辣。艾迪·玛斯需要他解决麻烦的时候,他就替艾迪·玛斯跑腿。他能在喝两杯酒之间做掉一个人。玛斯不需要他的时候,他不会凑在他身边。他也不住在洛杉矶。嗯,这一点也许有关系,也许没关系。也许他们掌握了雷根的情况,玛斯只需要舒舒服服坐在那儿,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等待他的时机。当然话也说回来,事情有可能完全是另一码事。总之我告诉乔,乔开始跟踪卡尼诺。他懂怎么跟踪,我却不在行。这一部分我白送。不收钱。于是乔跟踪卡尼诺去了斯特恩伍德家,卡尼诺在宅院外停车,一辆车开到他旁边,车里坐着个姑娘。他们聊了一阵,乔觉得姑娘递给卡尼诺什么东西,有可能钱。姑娘走了。那是雷根的妻子。很好,她认识卡尼诺,卡尼诺认识玛斯。于是乔猜想卡尼诺知道雷根的某些情况,想为自己顺便捞点钱。卡尼诺离开,乔跟丢了他。第一幕完。”

“卡尼诺什么模样?”

“矮,魁梧,棕色头发,棕色眼睛,总是穿棕色衣服,戴棕色帽子。甚至有一件棕色的山羊皮雨衣。开一辆棕色小轿车。卡尼诺先生的一切都是棕色的。”

“咱们继续说第二幕。”我说。

“不给钱就到此为止了。”

“我没在里面看见两百块。雷根夫人嫁给一个混迹娱乐场所的前私酒贩子。这种人她多认识几个也不奇怪。她和艾迪·玛斯很熟。假如她认为雷根出了什么事情,当然会找艾迪去问个主意,而卡尼诺正是艾迪会选来处理这种任务的人。你知道的就是这些吗?”

“你愿不愿意用两百块换艾迪妻子的下落?”小个子冷静地问我。

这下他完全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险些拧断被我压在胳膊底下的椅子扶手。

“哪怕她孤身一人?”哈利·琼斯用柔和得甚至有点阴险的语气继续道,“哪怕她根本没和雷根私奔,现在被藏在洛杉矶郊外四十英里的一个窝点里——这样警察就会一直以为她和雷根跑了?侦探先生,你愿不愿意付两百块买这个消息?”

我舔舔嘴唇。嘴唇又干又咸。“我看我愿意,”我说,“哪儿?”

“是艾格尼丝发现的,”他阴恻恻地说,“纯属巧合。在路上看见她开车,跟踪她回家。艾格尼丝会告诉你她在哪儿的——只等钱拿在她的手上。”

我给他一张冷脸:“铜纽扣一分钱都不用掏,你就得乖乖告诉他们。总局现在有好几位擅长拷问的好手。要是审你的时候把你弄死了,他们还有艾格尼丝呢。”

“让他们审好了,”他说,“我的骨头没那么脆。”

“艾格尼丝肯定知道些我看不见的东西。”

“她是捞偏门的,侦探先生。我是捞偏门的。我们都是捞偏门的。所以我们才会为了一个铜子儿彼此出卖。行了。看你能不能逼我说出来吧。”他伸手又拿了一支我的香烟,干净利落地叼在嘴唇中间,学着我的样子划火柴点烟,可惜前两次在拇指指甲上都没成功,最后在鞋跟上划着了。他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平静地直视我的眼睛。一个可笑的硬脾气小个子,我能把他从本垒扔到二垒去。大人国里的一个小矮子。他身上有些地方我挺喜欢。

“我来这儿没耍任何花招,”他泰然道,“我来找你谈两百块的生意。现在也还是这个价码。我来是因为我认为谈得成谈不成你都会给我一句准话,不是这个就是那个。结果你却用警察吓唬我。你应该觉得脸红才对。”

我说:“你会得到两百块的——为了那条消息。但我要先去准备这笔钱。”

他起身,点点头,扯了扯破旧的小号爱尔兰粗花呢外套,裹紧胸口:“没问题。反正天黑以后更方便。和艾迪·玛斯这种人作对就像刀头舐血。但一个人总得吃饭。场外赌博的买卖最近不太景气。我猜大佬们已经警告普斯·沃尔格林去换个营生了。你来办公室找我吧,富尔怀德大厦,西部大街圣莫妮卡大道路口,后面428室。你带上钱,我带你去找艾格尼丝。”

“你不能自己告诉我吗?我见过艾格尼丝。”

“我答应过她了。”他淡然道。他系上外套的纽扣,把帽子歪戴在头上,这是时兴的戴法,再次点点头,转身走向房门。他走出去。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走廊里。

我下楼去银行,把五百块的支票兑成存款,然后取出两百块现金。我回到楼上,坐在椅子里思考哈利·琼斯和他的故事。似乎有点太恰到好处了。更像小说里的那种质朴和简明,而不是一团乱麻的现实。既然莫娜·玛斯离格里高利警监的地盘那么近,那么警监应该早就找到她了。当然了,前提是他尝试过。

一整个白天我差不多都在想这些。没人来我的办公室。没人打电话找我。雨下得没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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