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霸和妈不可兼得

春秋那杯茶,战国这碗酒  作者:南柯月初

毛泽东在读《政治经济学》时曾说,春秋时候有个郑庄公,此人很厉害。这是一句普通但相当不平凡的评价——在毛泽东的笔下,秦皇汉武都略输文采,唐宗宋祖还稍逊风骚,却偏偏对这个郑庄公用了“厉害”一词,还加了个“很”字。也许在领袖眼中,在那个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年代,郑庄公可能正是他心向往的为数不多的风流人物之一。

郑庄公是何许人也,能获得领袖如此高的评价。我们很多人对他的最初认识来自高中语文课本中的《郑伯克段于鄢》。说起来,他只是春秋早期的一个小霸,小堂口的老大,自然不能与后来的齐桓公、晋文公相比,但他的功绩在于他的开创性。至少他刀口舔血的时候,那些后辈们还在开荒呢。即使没有雄霸天下,也算是笑傲江湖了。

难产,怪我喽

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小郑之所以能成为某种程度上的初代霸主,还得感谢他的爷爷和老爹——郑桓公和郑武公。周幽王被犬戎越塔强杀后,桓公为了掩护幽王也送了人头,但武公凭着一身武功与秦、晋、卫三国联军团战并击退犬戎,获得全场MVP,受封卿士;又凭借敏锐的政治嗅觉,自告奋勇护送周平王迁都洛邑,受赏大片土地;后又趁东迁之机先后攻灭郐、虢,扩大郑国版图,定都新郑(今河南新郑)。广袤的土地、充实的人口、发达的工商业,又有“烈士子女”的光环护身,武公时常代行天子威仪。

按理说,老郑留下的这份基业,就算小郑吃现成的,日子过得也会很滋润。但很遗憾,怪就怪老郑身体太好,除了留下硕大的家业外,还给小郑留下了一个野心勃勃的弟弟,以及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老妈。

话说武公的老婆、庄公的老妈是申国的公主,姜姓。因丈夫谥号“武”,所以后人称其为“武姜”。大家不要被《芈月传》误导——先秦时期很多女子没有大名,贵族女子通常以母国的姓来作标识。而男子取名也很随意,比如晋成公叫黑臀、齐桓公叫小白、郑庄公叫寤生。

后代学者对庄公的名字给出了不同解释:有的说“寤”是睡觉的意思,即睡着就生出来了,姜氏受惊不小;有的说是“倒着生出来”(正常情况下,孩子是头先出来,而小郑是腿先出来),于是解释为难产。总之,在那个没有剖宫产的时代,小郑把他那位娇生惯养、没受过什么罪的老妈折腾得够呛。估计武姜是打心眼里厌恶这个孩子,要不然哪个亲妈会给孩子起这么扯淡的名字。从中我们可以猜想出,武姜的心智和情商挺让人着急,毕竟孩子是无辜的。

伟大的人不是生下来就伟大,而是在成长过程中显示其伟大。名字砢碜不重要,主要看气质。在当时奉行的嫡长子继承制下,小郑注定会是郑氏企业的董事长兼CEO。但武姜的肚子还真是挺争气的,三年后又给武公生了次子,取名段。这次是顺产,而且公子段生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目若朗星、鼻如胆悬,有着言情小说男主角的标配相貌,有观点认为《诗经·国风·郑风·叔于田》赞美的就是他。

小儿子的俊美令姜妈更讨厌“倒着生”的大儿子了,经常吹老公的枕边风,想要废长立幼。万幸武公还不算糊涂,而且亲身经历过犬戎之乱——正是周幽王违背礼法,废嫡立幼,直接导致了一场无妄之灾。幽王尸骨未寒,教训历历在目,武公可不是个敢踩高压线的人,正是他的明智选择,才为郑国的大国梦打下了基础。

多行不义必自毙

庄公正式上台后,姜妈和段并未死心,人总要有梦想是不是,万一实现了呢?姜妈多次为小儿子向大儿子讨要封地。庄公,应该说他孝顺呢,还是腹黑呢,总之基本都顺从母亲,使得姜妈得寸进尺,变本加厉。

“我说‘难产’啊,你现在当上董事长了,但你弟还没着落呢,你说你是不是很惭愧?”

“我……”

“没错,我就知道你很惭愧,那就把制邑封给你弟吧。”

“不可不可,制邑地势险要,是兵家必争之地。先君遗命,不可分封!”

“那我退而求其次,你把京地给你弟!”

京地(今河南荥阳)乃郑国最大城市,城高地广、人口众多、资源丰富,相当于今天的上海或广州,庄公自然是不情愿割这块肥肉给那个白眼狼弟弟,于是一直犹豫。但姜妈可等不了了,呵斥庄公。

“你个没良心的,生你的时候差点要了老娘的命,你现在出息了,我求你件事你都不答应!早知如此,当初我就该把你塞回去!”

“切莫动气,唯母所欲。”

第二天,庄公宣布把京地封给弟弟段,底下大臣可炸了锅了。大夫祭仲极力反对:“京地比都城还大,何况公子段狼子野心,有了京地作为支撑,必成大患。”

庄公叹了口气:“你说,如果我妈和京地同时掉水里,我先救谁?”

祭仲据理力争:“游泳健身让她了解一下?姜氏哪有知足的时候!不如早些处置公子段,免得他的势力蔓延。蔓延开的野草都难以除掉,更何况您这受宠的弟弟呢?”

庄公不急不慢、意味深长地说:“多行不义必自毙,您就等着看吧。”

在姜妈十送儿子的路上,她反复叮嘱过爱子:“不可心急,到了京地后积极准备,我再试探一下‘难产’的底线。等时机一到,就共举大业,你攻都城,我来开门,里应外合。你若能取他而代之,我死也无憾了。”真是个伟大又残忍的母亲,血的确浓于水,但对庄公来说却是冷的。

段被封到京地,号太叔,世称“京城太叔”或“太叔段”。他果然如祭仲所料,开始积极筹备谋反大业,高筑墙、广积粮、练甲兵,甚至以打猎为名,直接派兵把京地附近的两个小城给收了,未经任何合法程序就扩大自己的封地,俨然一副国中之国的架势。他之所以敢这么肆无忌惮,还是因为每一个吃软饭的男人背后总有一个爱做饭的女人。

段郎一如既往地放肆,庄公一如既往地放纵,最后真的引起众怒了。武公之弟、大夫公子吕忍不了了:“一国不容二君,您打算怎么办?如果您想把国家交给太叔,就请允许我去侍奉他;如果不给,就请除掉他,不要使百姓产生二心。”

庄公还是那副不急不慢的语调:“少安毋躁,他会自食其果。”

太叔段又把双方共管的边邑收归自己,不断扩充势力范围。公子吕说:“可以动手了,他占多了地方就会得到百姓拥护。”

庄公邪魅一笑:“少安毋躁。段与姜氏的不臣之心早就国人皆知,寡人岂能不知。段虽有叛逆之心,但未有叛逆之实,法不诛心,若寡人贸然出手,在国际上会被非议成不孝不悌之辈。老天欲让谁亡,必先让其浪,寡人放纵他,无非是在等一个动刀的理由。”

扮猪吃老虎

当然啦,养虎终究为患,为防止尾大不掉,庄公准备来个钓鱼执法。一天,他派人宣称自己去朝见周天子,又装模作样地备齐车马从正门敲锣打鼓地出去,让姜妈相信自己已经不在都城。姜妈果然坐不住了,急忙给在京地的段郎发个微信。段估计也是压抑太久了,立刻筹集兵马准备发动叛乱进攻都城,没想到庄公安插在京地内部的眼线已经及时将消息传递出去。庄公装出来的怂样着实迷惑了段和姜氏,他们已经飘飘然不知自己姓什么了,只管磨刀霍霍向猪羊,却忘了有句话叫“扮猪吃老虎”。苏轼《留侯论》有云:“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庄公收到消息后,稳稳地只说了两个字——可矣(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数十年的隐忍、委屈、羞耻、愤怒,万语千言凝缩成这两个字,这一天他等得太久了!于是庄公决定先发制人,“命子封(公子吕字子封,与这里的‘子封’是否为同一个人,尚有争论)帅车二百乘以伐京”。

当时的战车是一种两轮独辕车,两匹马分别在车辕两侧。马脖子上有轭,托着位于中间的车辕。如果嫌这样不够给力,可以在两马的基础上再往左右添两匹马或四匹马。礼制规定,“天子驾六”,即周天子可以驾六匹马。一乘战车上配三名甲士:左侧的“车左”持弓箭射击,是主要的攻击力量,为一车之长,号为“甲首”;右侧的“车右”持戈矛,以勾刺杀敌,又称“骖乘”;中间的为“驭手”,驾驶战车。车上的都属于高级武士,即所谓的“士”。在嫡长子继承制下,非长子和庶子们不能继承爵位和封地,但也算是贵族子弟,人民币玩家自然可以拥有战车、甲胄、青铜武器等精良装备。此外,一乘战车要配七十二名至一百名不等的“卒”,即屌丝步兵。所以说这里的“车二百乘”,至少有一万五千人。

正如庄公所料,段不守为臣之道,犯上谋逆,不得人心。众叛亲离之下,庄公不战而胜,段不得已逃往鄢地。庄公可没打算顾念兄弟情义,又追到鄢地,段只好流亡卫国的共地(今河南辉县),从此被称为“共叔段”,再未登上政治舞台,最后客死他乡。由此可见,古时候的老百姓比现在的脑残粉清醒多了,一个人不守礼制是不行的,长的帅也不行!

大隧内外,融融洽洽

其实《春秋》对庄公的评价并不高,认为庄公作为兄长理应承担起教育弟弟的责任,而不是刻意放纵,只为最后斩草除根。叔段错在不忠,庄公错在不义,所以史书这样形容庄公对他弟弟——处心积虑!

赶走了弟弟,剩下来就是那想谋杀亲子的老妈了。但无论当家长的有多少不是,毕竟有养育之恩,你曾给予我生命,现在又想取回它,我无法答应,我爱您,但我也爱生命;同样因为爱您,我也无法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所以庄公只能把武姜驱逐出国都,软禁在城颍。也许当时真的是太过气愤加寒心,于是撂下一句狠话:“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时间一久,庄公就后悔了。就是有这么一种人,进入你生命的时候并不让人欢天喜地,却能够在离开之后让你一直想念。成大事者至亲可灭,庄公不是不知这个道理,但他毕竟也是人,承欢父母膝下,得享天伦之乐,谁不希望!现在赶走了同胞,软禁了高堂,宝宝心里苦,但宝宝不说。本想被人安慰,本想有人包扎,在等待的过程中,伤口自己完成了愈合。你甚至已经不明白自己是希望伤口不再疼,还是希望有人来温暖。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马云曾说,有抱怨的地方就有市场。现在国君有所忧虑,自然有人来为国君解忧,毕竟投资国君可是无本万利的买卖。城颍之谷有一个封人(镇守边疆的官员)叫颍考叔,他听说了庄公的事,就带着礼物去拜访庄公。庄公接见了他,尬聊到中午,这哥们还没走的意思,没办法,庄公留他一起吃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庄公发现他把肉都留着不吃,庄公很疑惑:“怎么,不合胃口?”

颍考叔微微一笑:“岂敢!只是我家中还有母亲,平时家中的食物都会让母亲先尝,今日有幸得到国君赏赐的肉羹,我也想带回去给母亲。”

庄公听后不由得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沉思片刻讷讷自语道:“你还有母亲可以送,我却偏偏没有……”

颍考叔见庄公已经入坑,立马趁热打铁:“没有做不到,除非不敢想。”

“可我曾说‘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黄泉在地下,您命人挖隧道,如果挖到泉水,您与母亲在隧道相见,即成全母子团聚之愿,又不违背誓言。”

“妙哉!妙哉!”

随后,庄公真的叫人挖隧道,和母亲点着蜡烛在隧道里相见。一见到母亲,庄公激动万分:“噢妈妈,烛光里的妈妈,您的黑发泛起了霜花……噢妈妈,烛光里的妈妈,您的脸颊印着这多牵挂!”

母亲武姜羞愧难当:“请你不要怪我犯了错,是我溺爱你弟过了火,让你太寂寞,才会兄弟同室操戈……”

就这样尬歌了一晚上,母子和好如初。

身份、姓氏与名字

共叔段死后,后嗣四处逃散。庄公之子厉公继位后,对其态度有所改变,曾对臣下说“不可使共叔段无后于郑”,共叔段的子孙始称“公孙段氏”。这些公子公孙到底是些什么称呼呢?

一般来说,嫡长子继位为国君,死后有谥号。其他没有继位的儿子,就被称为公子某某。比如公子吕,他姓姬名吕,字子封。公子的儿子被称为公孙某某,比如共叔段的儿子就被称为公孙滑。那公孙的儿子被称为什么呢?总不能叫公重孙某某吧。这代人就以前代的公子或公孙中的某个人的名或字里的某个字作为自己的“氏”,在氏的后面加上自己的名。比如齐惠公之子公子祁,字子高,他的子孙就以“高”作为自己的氏,于是有高厚、高强、高偃等名。

注意哦,姓与氏、名与字最初是分开的。姓产生于母系社会,最主要的作用是用来明人伦。“姓”即“女所生”,代表了同一外祖母所生的后代。早在商周时期,我们的祖先就懂得近亲不婚的优生学原理,《左传》有云“男女同姓,其生不蕃”。进入父系社会后,人口增长导致同姓越来越多,加之氏族分化,“氏”便应运而生。这一点很好理解,虽然都是一个祖宗生的,但有的分支升级为高富帅,有的分支下沉为矮穷矬,看看《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和贾芸就明白了。因此可以说,“姓者所以别婚姻,氏者所以别贵贱”。举两个例子,秦国对周王室有功,被封在“赵”这个地方,后代就以此为氏,所以秦国国君是嬴姓赵氏,司马迁在《史记》中往往称秦始皇为“赵政”;变法的商鞅是卫国国君的后裔,姬姓公孙氏,原被称为“卫鞅”或“公孙鞅”,因获封商於十五邑,号为“商君”,故又被称为“商鞅”,“商”就成了他的氏。

先秦时期,男子称氏,反映了这一分支家族的地位;女子称姓,因为家族地位不以女性为代表和体现。据《通志·氏族略》记载,“秦灭六国,子孙改为民庶,或以国为姓,或以姓为氏,或以氏为氏,姓氏之失,由此始……兹姓与氏浑为一者也”。也就是说,姓氏是从战国末期才逐渐合为一体的。

周礼规定,婴儿出生三个月时由父母命名,供长辈呼唤。男子二十岁行冠礼(成人礼)时取字,故有“二十弱冠”之说;贵族女子在订婚之后出嫁之前行笄礼,一般在十五岁时举行(如果一直待嫁,则年至二十行笄礼),因此女子的十五岁又被称为“及笄之年”。

名一般用于自称,表示谦卑与恭谨,通常是晚辈面对长辈、下级面对上级、臣子面对君王时使用。但也有例外,如孔子为了显示谦虚有礼,在弟子面前也常自称“丘”;萧何拜相后,刘邦赐他三项特权——见君不趋、称臣不名、剑履上殿,其中的“称臣不名”就是指在皇帝面前,只自称“臣”即可,不必自称“臣萧何”。

称呼他人时要称对方的字,以表示尊重。称对方的名是极没素质、没文化的表现,真的很可怕。诗圣杜甫在做成都尹严武(字季鹰,中唐大臣兼诗人。两次镇蜀,因军功封郑国公)幕僚时,有一回喝高了,居然直呼严武父亲大名说:“不谓严挺云乃有此儿!”严武顿时火冒三丈,回怼道:“杜审言(杜甫祖父,字必简,唐代‘近体诗’奠基人之一)之孙敢捋虎须乎!”可见古人对名字称呼的重视程度,也可见现在很多古装剧拍得有多么不走心。

第一章 第三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