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以命为棋,胜天半子

春秋那杯茶,战国这碗酒  作者:南柯月初

秦国强了,而且强得不是一点半点。这位掉下山崖被人遗忘的张无忌,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九阳神功。闭关修炼十年,是时候重出江湖,挫败六大门派了!不过正式东出之前,需要先找一个倒霉蛋练练手。找谁呢?就是你,魏国!揍你没商量!

第一滴血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谁让魏国之前一直欺负秦国呢!确定目标后,商鞅来找秦孝公交换意见。估计秦国被魏国欺负怕了,吴起“提七万武卒,天下莫能当”的阴影还深深烙在老秦人的心中,所以秦孝公有点发怵。

孝公:“秦与魏,可以一战?”

商鞅:“可以一战!”

孝公:“可是……”

商鞅:“不能再犹豫了!秦与魏,互为心腹大患,早已是你死我亡的关系。况且秦国已不是过去的秦国,而魏国也早已不是当年的魏国。我们不仅可以一战,而且此战必胜!”

接着,商鞅给秦孝公分析了局势。首先,自魏文侯薨后,魏国再也没形成像样的班底,乐羊、西门豹、吴起、李悝,这些人早已化作春泥。经过几代魏国贵族的反攻倒算,李悝新法被清理得所剩无几。其次,长久以来,魏国在“第一大国”的功劳簿上睡美容觉,国家发展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加之长期与齐国争夺中原霸权,穷兵黩武,家底败光。政治、经济都日薄西山,魏国还剩什么?魏武卒?不好意思,在桂陵之战与马陵之战中,七万魏武卒已经被庞涓这个败家玩意儿糟蹋得没剩几个了。现在,正是痛打落水狗的时机!

秦孝公一听,有道理!那么问题来了,何人为帅呢?魏国虽国力日渐衰微,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况且这一战关系到秦国的东出大业,只能胜,不能败,要承受这么大的心理压力和冒险成本,谁还敢挂帅啊?

秦孝公刚要发愁,商鞅上前道:“第一战,必须一战立威!如果暂时无人挂帅,那就让卫鞅拿这第一滴血吧!”

秦孝公原想阻止,毕竟商鞅是文官,而非武将,但当他们四目相对时,秦孝公没能说出拒绝的话来,因为商鞅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这团火,在他心里烧了很多年,很多年!当初毕业出师,满腔抱负,马上入职当时以法治闻名的魏国,也算是专业对口。本以为会登上人生的珠穆朗玛峰,谁知被心不容人的公叔痤雪藏了多年,一直是个秘书;好不容易老公叔临死前良心发现,举荐他为继任者,结果魏惠王这个脑子发霉的蘑菇头昏君直接给他的政治生涯判了死缓。

多年来怀才不遇,受尽冷嘲热讽,商鞅最初的“满腔抱负”逐渐变成“满腔报复”。领兵来到秦魏边界,他骑在马上,目光如炬地望着魏国的国土:“久违了,魏国!”

魏国刚被齐国痛扁过,元气大伤,此时秦国又来砸场子,魏惠王只能硬着头皮上。他派公子卬(áng)前去应战。如果说老相国公叔痤是个庸人的话,那么新相国公子卬就是个弱智。为啥这样说呢?因为他志大才疏,是一个活在自我想象中的人。他觉得秦国依旧是那个边陲小国,这群乌合之众根本不用动手,只需让魏武卒吓唬他们一下,他们自然会来求和。到时候不平等条约一签,秦国割地赔款,自己功成名就,想想还有点小激动呢!

不出他所料,秦魏小打小闹了几场后,商鞅就派人送来书信,信的内容大概是:“外臣卫鞅在魏国时承蒙公子关照,现在受秦王之托,不得不来造次。您与我各为将领,不忍相攻。若您能驾临秦营,一起痛饮后签订盟约,魏秦相安无事,外臣也好交差,不胜感激!”

公子卬读后,嘴角露出得意的弧度。果然不出所料,自己和名将之间,只是少了一个机会。卫鞅呀卫鞅,我以为十多年没见,你变得多出息了呢,原来还是改不了中庶子的贱命!

在大意轻敌的驱使下,公子卬居然带着不足百人,大摇大摆地进了秦营。宾主痛饮一番后,公子卬微醺着起身,准备回营。再一看,手下的人呢?怎么只剩一地脑袋了?!再转头惊恐地看着商鞅,只见商鞅目光锁定住自己:“怎么样?意外不?!惊喜不?!刺激不?!”

公子卬这才明白自己被商鞅摆了一道,但想起自己的十万大军,顿时又有了底气:“卫鞅小儿,你这卑鄙、无信、无义的家伙!你敢动我,魏国大军必定踏平你秦国!”

商鞅摇了摇头:“真不知是谁给你的自信……”

此时,魏军大营早已杀声四起、火光冲天,秦军已呈压倒性优势。失去主帅的魏军望风披靡,溃不成军。而让公子卬更意外的是,以超强单兵作战能力著称于世的魏武卒,在秦军面前居然不堪一击。原因很简单,“强军之道,在于激赏”,秦军士兵一边手上砍头,一边心里记账,等着回家在二环内买房、迎娶心仪很久的邻家小妹。

公子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不可能!不可能!蛮夷秦军,怎会有这种战斗力?!”

商鞅站在他身后冷笑道:“当你感到夏天来的时候,其实已是盛夏;当你感到秋天来的时候,其实已是深秋;当你发现秦国变强的时候,其实它早已凌驾于你之上!还有,不要动不动就称秦军为‘蛮夷’,他们有他们的名字——锐士!未来,是属于他们的!”

经此一战,列国间有了一条共识,荀子将其总结为:齐之技击,不可遇魏氏之武卒;魏氏之武卒,不可遇秦之锐士。“战国三大铁军”之首的秦锐士诞生了!

秦国一战成名。此次胜利,意义极为重大,官方式表述就是:这是秦国人民近百年来反对列强打压的斗争中首次取得的完全胜利,是大秦由衰败走向振兴的历史转折点,它标志着在一个国家的边境线上架上几支弓箭就可以鄙视一个民族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魏国割让了西河之地的大部分地盘,迁都大梁(也有史料称,魏国是在雕阴之战失败后迁都大梁的)。商鞅不但有文治,现在也有武功了。秦孝公履行了《求贤令》上的约定:能强秦者,与之分土。他把商于十五郡封给了商鞅,从此,商鞅号为商君,“商鞅”这个响彻历史长河的名字横空出世了!

这一头是商君一时风光无二,另一头是魏惠王悔得恨不能自挂东南枝,他仰天长啸:“寡人恨不听公叔言啊!”

恃德者昌,恃力者亡

变法数载,秦国富强,天子致胙,诸侯毕贺。当一切都在预示明天更美好时,公子虔却心情复杂。劓刑后,他闭门八年未出。作为秦人,他还是为祖国的强大感到欣慰。为何我的眼中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正因如此,他从未干涉新法的执行。他不恨新法,只恨商鞅,所以他在等待,等待一个动刀的机会。几乎所有亲近之人都注意到,秦孝公的身子越来越差了。

商鞅也隐隐感到危机要来临。这一天,他与赵良交谈。

商鞅:“听孟兰皋说,赵子乃德才兼备之人,不知鞅是否有幸与您结交?”

赵良:“仆岂敢高攀!孔子有云,‘推贤而戴者进,聚不肖而王者退’。仆亦听说,‘非其位而居之曰贪位,非其名而有之曰贪名’。所以,如果仆攀附于君,就成了唯利是图之人了。”

商鞅:“您拒绝我,是不满我对秦国的治理吗?”

赵良说:“反听者聪,内视者明,自胜者强!虞舜曾曰,‘自卑也尚矣’。君不如遵循虞舜之道,又何须问仆?”

商鞅:“当初秦国的习俗和戎狄一样,父子不分家,男女老少同居一室。如今我改变了秦国的教化,使他们男女有别、分居而住。我征调士卒大造宫阙、城池,把秦国营建得像鲁国、卫国一样。子观我治秦也,孰与五羖(gǔ)大夫贤?”

最后一句话,有没有让你想起“吾孰与城北徐公美”,只不过商鞅是比“贤”,邹忌是比“美”。五羖大夫,即辅佐秦穆公称霸的名臣百里奚。春秋时期,晋献公借道伐虢,灭虞国和虢国(详见《春秋那杯茶,战国这碗酒》第一部)。晋献公的大女儿嫁为秦穆公夫人时,虞国大夫百里奚被当作媵奴送到秦国。百里奚逃跑后,楚国人捉住了他。秦穆公听说百里奚有才,想用重金赎回他,但又担心楚国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人才,扣下不给,就说我的媵奴逃到贵国,请允许我用五张黑色公羊皮赎回他(所以百里奚又被称为五羖大夫)。楚国同意交易,交出了百里奚,此时他已是七十多岁的古稀老人。秦穆公亲自为他解除禁锢,跟他谈论了三天的国家大事,深为其才所折服,拜其为大夫。顺带说一句,百里奚与蹇(jiǎn)叔这对知交好友,有些像管仲与鲍叔牙。关于他们的故事,大家可自行查询,在此不赘述,下面我们回到商鞅与赵良的谈话。

赵良:“一千张羊皮,比不上一领狐腋贵重;一千个随声附和的人,比不上一个正义直言的人有价值。武王允许大臣们直言谏诤,国家遂昌盛;纣王屠戮谏言的忠良,国家遂灭亡。如果君不反对武王的做法,那么,请允许仆终日直言而不受责罚,可以吗?”

商鞅:“忠言逆耳,良药苦口。赵子若真能终日直言,那就是我的良药了。我欲拜您为师,您为何拒绝与我结交呢?”

赵良:“五羖大夫原是楚国穷乡僻壤中的人,他听说秦穆公贤明,就想前来拜见,却苦于没有路费,于是他把自己卖给秦国人,穿着粗布短衣,给人家喂牛。秦穆公知道这件事后,提拔他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秦相,秦国无人不服(上述描述出于《史记·商君列传》)。五羖大夫相秦的六七年间,向东伐郑,三拥晋君,出兵救楚,在秦境内施行德化仁政,使得巴国纳贡、诸侯来贺、蛮夷朝见。五羖大夫虽贵为秦相,但劳累不坐车、酷暑不打伞、私访无护卫,他的功名载于史册、藏于府库,他的德行施教于后人。他去世时,秦国‘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谣,舂者不相杵’,这就是五羖大夫的德行!”

商鞅低着头,沉默不语。

赵良继续说道:“再看看您。您虽有大才,但之所以得见君上,靠的是宠臣景监的推荐。说到底是走了后门、托了关系,为圣人所不齿。再者,您相秦时不以民为重,大兴土木,不施仁政,用严刑残害百姓,用峻法惩治太傅;而您又在封地上南面称君,终日用新法来逼迫贵族。积怨蓄祸,人心尽失!您外出时,需要数以十计的战车随行,车上尽是身强力壮、全副武装的护卫。少一车一人,您都坚持不出门。书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您现在的处境,就如晨间的露水,马上就要消亡了!”

商鞅惊出一身冷汗,忙道:“您所说的,我也猜到一二,那我该如何做才能避祸?”

赵良深吸一口气:“商君啊,听仆一言——放弃吧!把封地还给秦国,到远方守一片薄田,浇园自耕;劝君上重用那些隐居山林的贤才,赡养老人,抚育孤儿,向民众广施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教化;依功序爵,尊崇有德之士。这样做,才可稍保平安。切勿贪恋富贵,以大权独揽为荣。君上一旦不能当朝,您殒身的日子就会如抬脚般眨眼即到!”

一直沉默的商鞅听后,苦笑起来:“这些,我又何尝没有想过?我可以走,但我曾与君上立誓——变法强秦,永不相负!君上的确命不久矣,如果我现在为自保弃他而去,谁来护法?如果不培养出一个拥护新法的新君,谁来承法?那十年之功,岂不是要付诸东流?!”

赵良平静地看着商鞅:“走,可活;不走,必死!”

商鞅闭上眼,须臾后又睁开眼,目光坚定:“即使是死,我也要胜天半子!”

骑在银龙的背上

时间不多了,商鞅抓住最后的时间培养太子赢驷,传授他新法的精神以及治国之道。经过几个月的精进,赢驷逐渐进入状态,越来越有君主的样子。

另一边,秦孝公已经走到了人生尽头。他站在函谷关的城楼上,寒风像抽丝一样,一根一根地抽走他仅剩的时间。望着眼前的大秦,他眼里饱含了不舍与遗憾。江山如画,纷争天下,青丝变白发,莫说金戈铁马,梦醒在天涯,一醉千秋万世,醉尽繁华。

突然,他推开侍从的搀扶,颤抖着,伸出手,指向那个让几代秦人魂牵梦萦的方向,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东出!东出啊!”

一口鲜血喷溅在函谷关的城墙上,“倾夺邻国而雄诸侯”的秦孝公倒下了。苍茫远山被残阳染得如血似火,但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普照大秦的土地!

商鞅站在城楼下,泪水静静地浸湿了他胸前的衣服。这泪水,不知是为秦孝公,还是为他自己。

太子赢驷即位,是为秦惠文王。以公子虔为代表的贵族立刻反攻倒算,诬陷商鞅谋反,他不得不逃生。逃到秦魏边境时,恨商鞅入骨的魏国拒绝他入境。他没办法,只得先找家旅店歇歇脚,但店老板死活不让他住。

“请店家通融,现在夜已深,我又累又饿,实在无处可去。只要您答应我留宿,我愿出重金!”

“客官见谅,我们也是无奈。秦国实行商君之法已久,留宿无凭证的客人,是要治罪的!”

商鞅苦笑了两声,他要如何告诉店老板,自己就是那立法的商君?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自食其果?但他突然又哈哈大笑:“偏远之地都能守法如山,我卫鞅死得其所了!”

商鞅拼着最后的力气回到封邑商于。很快,抓捕他的王军就赶到了,他只能组织自己的护卫队做最后的抗争,可惜也难逃死于乱军之中的结局。

商鞅的尸体被运回咸阳。已经成为神一般存在的商君,即使已是一具腐烂的尸体,那种威严依旧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看着用新法打压自己的商君死无全尸,那些贵族欢呼雀跃,而我却忍不住一声叹息。“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商君虽死,秦法犹存。商鞅,一个以命为棋、胜天半子的人!

第三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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