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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  作者:威廉·萨默赛特·毛姆

布拉德利夫人和伊莎贝尔在春季早于预期来到了巴黎,与埃利奥特住在一起。那时我并不在,于是我还得勉力用想象来描述她们是怎么度过这几周的。她们在瑟堡[瑟堡(Cherbourg),法国西北部港口城市。]登岸,埃利奥特一如既往贴心地去接她们。她们过了海关,上了火车。埃利奥特颇有些自得地告诉她们,自己已经订了一位非常好的侍女来照顾她们。布拉德利夫人说这没多大必要,她们并不需要,而埃利奥特却对她说得很不客气。

“到了这儿就不能懈怠,路易莎。不带侍女怎么出得来,而且我和安托瓦内特签约不仅是为了你和伊莎贝尔,也为我自己。你们要是哪边没有打理整齐,我可要丢脸的。”

他鄙夷地瞧了瞧她们的穿着。

“你们肯定还要置办些新衣裳。我想来想去,觉得香奈儿再适合不过。”

“我以前总去沃斯的。”布拉德利夫人说。

她还不如不说,因为他丝毫未加理会。

“我亲自跟香奈儿谈过了,并且为你们约好了明天三点会面。还要准备帽子。瑞邦[卡罗琳·瑞邦(Caroline Reboux,1837—1927),法国著名设计师,她在1908年发明的钟形帽成为了二十世纪最时尚的单品。]当然是首选。”

“我可不想花这么多钱,埃利奥特。”

“我知道。我建议全部由我买单。我打定主意了,你们一定要为我挣足面子。哦还有,路易莎,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几场酒会,我对法国朋友说了迈伦做过大使,他要是活得再长些当然是能做到的,这样效果好些。我估计不会有人提的,但我想还是先提醒你一声。”

“你真是荒唐,埃利奥特。”

“我才不呢。人情世故我太了解了。我知道大使的遗孀可比公使要尊贵得多。”

当火车喷着蒸汽驶进北站时,一直站在窗口的伊莎贝尔叫道:

“拉里在那儿。”

车尚未停稳她便跳下车向他奔去。他抱住了她。

“他怎么知道你们要来?”埃利奥特不快地问。

“伊莎贝尔在船上拍电报给他的。”

布拉德利夫人亲昵地吻了他,而埃利奥特只是有气无力地伸出手与他握了握。此时已是晚间十点。

“埃利奥特舅舅,拉里明天能来吃午饭吗?”伊莎贝尔嚷道,她的手臂和男孩子的缠在一起,脸庞和眉眼都容光焕发。

“我倒是很乐意啊,可拉里给我的印象是不吃午饭的。”

“明天他会吃的,是吗,拉里?”

“是的。”他微笑道。

“那明天一点见吧。”

他再次伸出手,意即要打发他走,可是拉里仍毫无顾忌地冲他嬉笑着。

“我帮着拎行李吧,再为你们叫辆车。”

“我的车正等着呢,我的随从会抬行李的。”埃利奥特把架子端得十足。

“好极了。那我们就可以走了。如果够坐的话我很想陪你们到家门口。”

“够的,来吧,拉里。”伊莎贝尔说。

他们携手走下月台,布拉德利夫人和埃利奥特跟在后面。埃利奥特脸上流露出冷淡的不悦。

“Quelles manières.[法语: 像什么样子。]”他自言自语道,在特定情境下,他觉得自己的情绪用法语表达更有力。

次日上午十一点,在衣装打理整齐后——他一向起床很迟——他差随从约瑟夫和侍女安托瓦内特给他姐姐捎了张便条,请她到图书室来谈话。她一到他便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取一支烟插在一只超长的玛瑙烟斗上,点燃了才坐下。

“这么说伊莎贝尔和拉里还是有婚约的?”他问。

“据我所知,是这样。”

“恐怕关于这个小伙子,我没多少好话可以说。”他告诉她自己如何准备在社交圈里推举拉里,如何为他策划一种恰如其分的个人形象。“我甚至为他留意了一套rez-de-chaussée[法语: 底楼寓所。],是年轻的勒泰勒侯爵的房产,他已奉调马德里大使馆,因而想把房子转租出去。”

可是拉里拒绝了他的邀约,明摆着是不想领情。

“如果不想充分利用巴黎能给予你的,那到巴黎来做什么,我实在无法理解。我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干什么,好像谁也不认得。你知道他住哪儿么?”

“唯一知道的地址是‘美国运通’转收的。”

“弄得跟旅行推销员或度假的教师似的,假如他和什么小婊子挤在蒙马特区[蒙马特区(Montmartre),巴黎的一个区,也是穷画家聚居地。]的一个单间里,我也不会奇怪。”

“噢,埃利奥特。”

“他搞出的这些谜团还能有什么解释呢:不肯透露住处,不愿和自己同阶层的人来往。”

“这不像拉里。昨晚你发现了没有,他还是对伊莎贝尔一往情深啊。他不可能这么两面派。”

埃利奥特冲她耸耸肩,意即男人的口是心非是没有底线的。

“格雷·马图林怎样了?他还没灰心吧?”

“假如伊莎贝尔第一天答应,他第二天就会娶她。”

布拉德利夫人告诉他为什么比计划提前来到了欧洲。她感到自己健康状况不佳,医生说她得了糖尿病。病情不算严重,如果料理好饮食再加小剂量的胰岛素,完全可以再活很多年,可是在知晓得了无法治愈的病症后,她很渴望看见伊莎贝尔有个归宿。她俩谈过的,伊莎贝尔很通情达理。她同意如果待满两年后拉里不愿如约回芝加哥找工作,那只有一个选择,即与他分手。不过她们得等到约定的时间,然后过来带他回国,如同将逃犯绳之以法,这伤害了布拉德利夫人的自尊心。她觉得伊莎贝尔将她自己置于屈辱的境地。但是到欧洲度暑假倒也非常自然,伊莎贝尔还是童年时来过的。结束了巴黎观光,她们还可以去有助于布拉德利夫人治疗的温泉胜地,再赴奥地利境内的提洛尔山区逗留一段时日,然后在那儿慢悠悠地南下意大利旅行。布拉德利夫人的意愿是让拉里陪同,这样他和伊莎贝尔也可以体会一下长久的分别有没有让情感蜕变。其间也能看清楚拉里是否有浪子回头、准备承担生活的职责的迹象。

“亨利·马图林对他辜负了一片好意颇感不快,但格雷为他打了圆场,现在他一回芝加哥就可以做事了。”

“格雷真是个好小伙儿。”

“的确是,”布拉德利夫人叹道,“我知道他会让伊莎贝尔快乐的。”

埃利奥特接着介绍了为她们安排的社交活动。他准备在次日举行大型午餐会,周末更有盛大晚会。他要带她们参加加亚尔堡的一次招待会,他还搞到了罗斯柴尔德家族的舞会门票。

“你会邀请拉里的,是吧?”

“他说了没有晚礼服。”埃利奥特鼻子里哼了一声。

“嗯,还是问问吧。毕竟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冷落他也不是个事儿。那只会让伊莎贝尔更固执。”

“我当然会问,如果你希望的话。”

拉里如约来赴午宴,一向礼数周到的埃利奥特对他尤为热情。这也并非难事,因为拉里谈笑间神采奕奕,只有比埃利奥特脾气坏很多的人才会不为所动。席间谈话主要关于芝加哥及他们在那儿共同的朋友,于是埃利奥特并不能插什么话,只得面带亲切,装作对所涉人物很感兴趣的样子,实则根本不看好这些人。他觉得听听也无妨,实际上还挺打动人的:这对情侣要订婚了,那小两口结婚了,还有一对则准备分手。谁听说过这些人呢?他知道漂亮的克兰尚侯爵小姐曾试图服毒自尽,因为她心爱的科隆贝亲王离弃了她,迎娶了南美百万富翁的女儿。这才是谈资。他看着拉里,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某种特别的魅力:深陷的漆黑眸子、高高的颧骨、苍白的肤色以及流畅的谈吐,这都让他记起了波提切利[波提切利(Botticelli,1445—1510),文艺复兴早期的著名意大利画家。]的一幅肖像画,他想到拉里若是穿着那个时代的衣服,会显得无比风流倜傥。他想起来,本打算要将他介绍给一位法国名媛的,他正期待着周六晚宴能见到集正当交际与伤风败俗于一身的玛丽·路易斯·德·弗洛里蒙。她四十了,看上去却要年轻十岁;她秉承了先辈的纤雅丽质,而纳蒂埃[纳蒂埃(Jean-Marc Nattier,1685—1766),又译为让- 马克·纳捷或让- 马克·纳提尔,出生在法国巴黎,十七世纪末至十八世纪中期的法国洛可可风格派宫廷画家,以其为路易十五(Louis XV)宫廷中的贵妇人画肖像画而著名。]创作的其女性先祖的画像,此时正挂在美国某收藏馆里——这要归功于埃利奥特本人;还有她对床笫之欢的胃口是贪得无厌的。埃利奥特决定让拉里接近她。他知道她会立刻将自己的欲望清楚无误地传递给他。他也已邀请了英国使馆的一位年轻attaché[法语:(外交使团的)专员。],他觉得伊莎贝尔或许会喜欢的。伊莎贝尔容貌出众,他则是英国人,还很富有,因而她即使没有万贯家财也不是问题。午餐以甘美的梦拉榭葡萄酒作为润口,接着还有上乘的波尔多。埃利奥特怀着平静愉悦的心情思忖着浮上脑海的各种可能。如果这一切果真如此——他认为很有可能——那么亲爱的路易莎也不必再焦虑了。她对他总有些看不惯;可怜的姐姐,太土气;可是他很喜欢她。有深谙世道的他来帮她料理好一切,是会很惬意的。

为了不浪费一点时间,埃利奥特已做好安排,准备午餐后便马不停蹄地带着女眷们去选衣服,于是在离座时他用娴熟的辞令技巧向拉里暗示他该走了,但同时又以不容回绝的热情邀他参加安排好的两场盛宴。他其实不必这么费劲,因为拉里爽快地同意了。

然而埃利奥特的计划没能奏效。当拉里穿着漂亮的晚礼服出席晚餐时他松了口气,因为他原先还有些忐忑,拉里会不会把午餐会时的那套蓝衣裳再穿来;餐后他将玛丽·路易斯·德·弗洛里蒙引到角落里,问她对那个年轻的美国朋友印象如何。

“眼睛很迷人,牙齿也很不错。”

“就这些?我把他安排在你身边,因为我想他很对你的胃口。”

她怀疑地看了看他。

“他告诉我和你外甥女订婚了。”

“Voyons, ma chère[法语: 瞧,我亲爱的。],即便男人心有所属,那也从不会阻止你横刀夺爱的。”

“你想让我干这个?哦,我可不想为你蹚这浑水,我可怜的埃利奥特。”

埃利奥特笑起来。

“我估计这其实是在说,你已经用了手段,但毫无收效。”

“埃利奥特,我喜欢你的原因是你有一副老鸨的德行。你不想让他娶你外甥女。为什么?他有教养又有风度。可是他太单纯了。我觉得他对我的意图毫无疑心。”

“你应该更直露一些,亲爱的朋友。”

“我阅人无数,知道什么时候是在浪费时间。实际情况是他眼里只有你的小伊莎贝尔,就咱俩私下里说,她还有二十岁的年龄优势。况且她是这么的甜美。”

“你喜欢她的衣服吗?我亲自挑的。”

“很漂亮,也合身,但谈不上别致。”

埃利奥特觉得为此自己要反省一下,另一方面他还不甘心就这么放走玛丽·路易斯·德·弗洛里蒙而不挖苦她一下。

他满脸堆笑。

“要像你一样别致,得先像你一样熟透了才行,亲爱的朋友。”他说。

德·弗洛里蒙夫人回敬的可是大棒而非细剑,把身为弗吉尼亚人的埃利奥特气得够呛。

“不过我能肯定的是,在你那美丽的匪徒之邦(votre beau pays d'apaches),这么无与伦比的尤物是肯定不会有人放过的。”

但纵有德·弗洛里蒙夫人的挑剔,埃利奥特其余的朋友对伊莎贝尔和拉里还是追捧备至。他们钟情于她清新靓丽、健康而生机勃勃的形象;他们喜爱他俊美的外表、优雅的谈吐以及不动声色而讽刺十足的幽默感。两人都讲一口好听而流利的法语,这是个很大的便利。布拉德利夫人虽然在外交官的圈子里待了多年,法语说得中规中矩,但对自己的美国腔却无法掩饰。埃利奥特招待得十分慷慨。伊莎贝尔很满意自己新置的衣帽,对埃利奥特的馈赠开心不已,也为能跟拉里在一起感到愉快,她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地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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