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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  作者:威廉·萨默赛特·毛姆

那时我从东方回来之后,在伦敦逗留了一段时间。大约在我刚刚讲述的事情之后两周,埃利奥特在一天早上给我打电话。听到他的声音我并不意外,因为我知道他习惯于在社交季末到伦敦来放松一下。他告诉我布拉德利夫人和伊莎贝尔一起来了,如果我能晚六点过去小酌他们会很高兴的。他们下榻的自然是克拉里奇酒店,离我住处不远,于是我顺着公园路,穿过梅菲尔区[梅菲尔区(Mayfair),伦敦的上流住宅区。]那些僻静而庄重的街巷,走到了酒店。埃利奥特的套间风格如常,墙上饰有类似雪茄盒子那种质料的棕色木板,装修得低调而奢华。我被请进去时只有他一人在。布拉德利夫人和伊莎贝尔去逛街了,随时都会回来。他告诉我伊莎贝尔解除了和拉里的婚约。

对于该如何随机应变,埃利奥特既有浪漫更有高度常规的看法,因而对这些年轻人的举动颇感不解。拉里不但在分手后的第二天即来赴午宴,而且表现得好像他的身份丝毫未变似的。他如往常一样愉悦、专注,显出一种沉静的快乐。他依然以志同道合般的柔情对待伊莎贝尔,似乎并无烦扰、不快或愁闷。伊莎贝尔也无丝毫情绪的低落。她神色快活,笑意轻盈,兴高采烈地打着趣儿,仿佛此前并没有做出什么果敢而灼心的人生重大之举。埃利奥特完全摸不着头脑。他从捕捉到的片言只语看不出他们有任何做一了断的意向。他一找到机会便和姐姐讨论开了。

“成何体统,”他说,“他们不能这样一同进出,好像还订着婚似的。拉里真应该更识趣些。而且这还糟蹋了伊莎贝尔的机会。年轻的福林汉姆,就是英国使馆的那个小伙子,显然是被她迷住了;他有钱有关系,要是早知名花待主的话提出个求婚我也不会觉得意外。我觉得你得跟她谈谈。”

“我亲爱的,伊莎贝尔二十岁了,她有办法话不带刺儿就让你知道别多管闲事,我已领教过她这一手段有多难对付。”

“那么就是你教育得太糟糕了,路易莎。再说了,这可是你的闲事。”

“这一点你和她的看法肯定是不同的。”

“你在考验我的耐心,路易莎。”

“我可怜的埃利奥特,假如你也有个女儿出落成了大姑娘,你就会明白一头顶撞的小公牛还更好伺候些。要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吗?——嗯,那最好还是装成一个头脑简单的老傻瓜吧,她差不多就是这么看的。”

“可你跟她谈过这事儿了么?”

“我试过。她就笑我,然后告诉我没什么好谈的。”

“她很难过?”

“我看不出来。我只看到她吃得好睡得香像个小孩子。”

“嗯,记住我的话,如果你放任不管,他们总有一天会远走高飞,然后谁也不通知就结婚了。”

布拉德利夫人宽容地笑了笑。

“我们居住的这个国家,要来点风流韵事也许再方便不过,但通往婚姻的道路上却壁垒重重,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也无可厚非。婚姻是多么严肃啊,事关家庭安危、社会稳定。而婚姻对extraconjugal[法语: 婚外的(不轨行为)。]的容忍乃至认可,恰恰彰显了它的权威。而卖淫呢,我可怜的路易莎——”

“够了,埃利奥特,”布拉德利夫人打断他,“我对你所谓支持乱伦出轨的社会道统不感兴趣。”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心生一计,想要阻止伊莎贝尔与拉里的继续交往,这样的交往在他的观念中是如此的大逆不道。巴黎的社交季已近尾声,上层名流纷纷打点行装赶赴矿泉疗养地,或是去多维尔[多维尔(Deauville),法国北部海滨城市。],之后再到都兰、昂儒或是布列塔尼等地的先祖的châteaux[法语: 别墅、府邸。]去度暑假。通常埃利奥特会在六月底去伦敦,不过他的家庭观念挺强,对姐姐和伊莎贝尔的感情也挺深,已经做好牺牲自己,留在巴黎的准备了,如果她们愿意的话。那时节有点儿头面的人物都不愿待那儿的。不过他发觉眼下的形势正好皆大欢喜,既能做对别人最有益的事情,又不亏待自己。他向布拉德利夫人提议,他们三人应立即动身去伦敦,那里的社交季还方兴未艾,新事物新朋友会把伊莎贝尔的心思从她那不幸的纠葛中吸引出来。据报纸的说法,治疗布拉德利夫人疾病的权威专家也在英国首都,找他诊疗的意愿可以很好地解释他们为何匆忙动身,也可以打消伊莎贝尔所有不情愿离开巴黎的念头。布拉德利夫人同意了。她对伊莎贝尔感到困惑,拿不定主意她是否真像表现的那样无所谓,抑或受到了伤害,正愤怒或难过着;她或许正以面不改色的姿态来掩盖受伤的感情。布拉德利夫人唯一赞同埃利奥特之处便是,见识新人新地方对伊莎贝尔是有好处的。

埃利奥特于是在电话上忙开了,当伊莎贝尔在凡尔赛和拉里玩了一天回来时,他已经安排妥当,告诉她已为她母亲预约了三天后去见那位名医,他已在克拉里奇订好了套间,后天就动身。当埃利奥特颇为得意地向伊莎贝尔宣布此消息时,布拉德利夫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可是后者丝毫不感到吃惊。

“哦,亲爱的,我真高兴你要去看那个医生了。”她嚷起来,那种热烈劲儿总是让人难以抗拒。“你当然不能错失良机。而且能到伦敦去真是太好了。我们去多久?”

“用不着回巴黎了,”埃利奥特说,“一个星期后这里什么人都没有。我想让你们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都和我待在克拉里奇。七月肯定少不了一流的舞会,当然还有温布尔登[指一年一度的温布尔登网球锦标赛(Wimbledon Championships),简称“温网”,是网球运动中最具历史与声望的赛事,网球四大满贯之一。]哪。之后还有古德伍德和考兹。我敢说埃林厄姆夫妇肯定会乐意在考兹接我们上他们家的游艇去看船赛,而班托克一家在古德伍德赛马周也总会举办大型晚会的。”

伊莎贝尔喜形于色,布拉德利也放下心来。似乎她并没怎么为拉里着想。

埃利奥特刚与我说完这些,母女俩便走了进来。有不止十八个月没见她们了。布拉德利夫人比过去略显消瘦,也更苍白了些,面露疲态,气色不佳。可是伊莎贝尔却容光焕发。她红润的脸色、亮棕色的秀发、目光流转的淡褐色眸子、光洁的肌肤,都让人感受到了青春气息,以及仅仅是活着就有多么美好,让人几乎要不由得会心地笑起来。她使我很荒唐地联想到一只色泽金黄、气味甘美且完全成熟的梨,只待人去品尝。她散发着温暖,使你觉得伸手便可感受到那份惬意。她比上回见面时显得高挑,或许是鞋跟的原因,或许是聪明的裁缝用外衣遮住了其青春期的丰满,我不得而知。她还保持着自小从事户外锻炼的女孩才有的那种灵活而优雅的体态,总之可谓性感尤物了。如果我是她母亲,我会迫切地感到她该出嫁了。

我很高兴有机会回报布拉德利夫人在芝加哥的款待,便邀请三人哪天晚上去看戏。我还安排了一起吃午饭。

“你捷足先登很明智啊,老弟,”埃利奥特说,“我已经告诉了朋友们,料想再过一两天请柬就要排到季末了。”

依我的理解,埃利奥特的意思是他们很快就无暇应付我类人等,于是我笑起来。

埃利奥特瞥了我一眼,我从中分辨出了某种倨傲。

“当然了,六点钟到这儿总能找到我们,我们也很乐意见到你。”他大度地说,不过显然意在把我归入爬格子这一卑微的地位。

可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一口的。

“你应该试试跟圣奥尔泼德教堂接触一下,”我说,“听说他们想转让那幅《索尔兹伯里大教堂治安官》。”

“眼下我什么画也不买。”

“我知道,可我以为你会为他们打理呢。”

埃利奥特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亲爱的朋友,英国人是伟大的民族,但他们从来学不会画画,将来也不会。我对英国画派不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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