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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  作者:威廉·萨默赛特·毛姆

然而埃利奥特毕竟是富有洞见的。内在的监测器在提示他,里维埃拉[里维埃拉(the Riviera),南欧沿地中海一地区。]即将再度成为上流社会的度假胜地。他经常在从罗马(履行罗马教廷赋予他的职责)返回时去蒙特卡洛的巴黎饭店待几天,或是到戛纳朋友家的别墅小住。但那都是在冬季,而近来他听到风声,那一带也将成为夏季度假的热点。各大酒店在夏季照样营业,住店客人的名字在《巴黎先驱报》社交专栏上赫然在列,埃利奥特读着这些熟悉的名头,不禁深以为然。

“世道如此不堪,”他说,“在眼下这个人生阶段,我要好好享受自然之美。”

此话似是而非,并非真的如此。埃利奥特一向视自然界为社交生活的障碍,他最不耐烦的就是那些眼前明明有摄政王时期的梳洗台或华托的绘画可以欣赏,却还要不辞辛苦望山看水的人。他手头也不差钱。亨利·马图林目睹朋友们在股市上一夜暴富,并为此颇感恼恨,再加上儿子的怂恿,他终于决定顺势而为。他逐渐摒弃保守稳健的路线,认定也得去追赶潮流。他致信埃利奥特说,他一如既往地反对赌博,可眼下这不算赌博,而是坚守信仰,即这个国家拥有取之不竭的资源。他的乐观建立在常识的基础上,认为没有什么可以阻挡美国的前进。他在信的结尾提到,他为亲爱的路易莎·布拉德利以保证金购入了一大单优质证券,现在可以很高兴地告诉埃利奥特,她已经获利两万美元。最后,如果埃利奥特愿意投入点儿小钱,也信赖他的判断力而让他去操作的话,他有信心不会让他失望的。一向喜欢搬弄陈词滥调的埃利奥特回答说,除了诱惑他可以抵御一切。原先他最热衷的便是浏览随早餐端来的《先驱报》上的社交资讯,而从此以后,他首先关注的则是股市报道了。亨利·马图林代理的交易大为成功,埃利奥特坐收了五万美元的净利。

他决定用上这笔利钱到里维埃拉购置房产。他选择了昂蒂布[昂蒂布(Antibes),法国东南部港口城市。],这是一处远离尘嚣的庇护地,且踞于戛纳和蒙特卡洛之间的战略位置,这样到两地往来都很便利;但这是因了上帝的眷顾还是出于他牢靠的直觉,却无从知晓,总之他选择的地点不久就将成为时尚的中心。花园别墅的生活有一种乡下的鄙俗,有违他挑剔苛刻的品位,于是他在临海的老城里买了两套房,将其合二为一打造成一座大宅,安装了中央供热系统,以及浴室等一系列卫生设施,顽固守旧的欧式风格不得不屈从于美式生活典范。漂洗工艺[漂洗工艺(pickling),指用酸性原料对木制产品进行漂洗、做旧的工艺。]当时正大行其道,于是他置办了漂洗得恰到好处、兼具现代构造的普罗旺斯家具,既不失旧风,又暗地里保留了现代性。他仍不大情愿接受毕加索及布拉克——“太吓人了,老弟,吓人”——那是某些不明就里的狂热者追捧出来的,不过最终他也感到惠顾印象派也无伤大雅,因此墙上装点了些相当漂亮的画作。我记得有一幅莫奈描画游人泛舟河上的,一幅毕加索展现塞纳河桥码头的,有高更塔希提风景系列中的一幅,还有雷诺阿的一幅可爱的少女侧身像,金黄的长发从她后颈披下来。房屋在装修竣工时显得清新靓丽,不同凡响,看似简约,可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用巨额代价换得的。

于是埃利奥特翻开了他一生中最华美的篇章。他从巴黎带来了自己最好的厨师,而且很快就得到公认,他这里拥有里维埃拉最上乘的厨艺。他给管家和男仆配穿白色制服加金色肩带。他待客豪华气派,但从不逾越高雅的品位。地中海沿岸不乏欧洲各王室家族的身影:有些是钟情此地的气候,有的是在流亡,有的则因历史污点或逾矩的婚姻,反倒觉得客居他乡更逍遥自在。这里有俄国的罗曼诺夫家族、奥地利的哈布斯堡、西班牙的波旁、两家西西里王族及帕尔马王室;有来自温莎王室和布拉干萨家族的王子;有瑞典和希腊的王公陛下们:埃利奥特都予以款待。还有非皇家血统的王子公主、男女伯爵侯爵,也从奥地利、意大利、西班牙、俄国及比利时纷至沓来:埃利奥特也予以款待。到了冬季,瑞典、丹麦国王旅居滨海地带;西班牙国王阿方索也不时来小住几日:埃利奥特仍然盛情款待。令我一直很欣赏的是,对这些贵客他既能恭敬地弯腰致意,又能不失来自据说人人生而平等的国家的公民风范。

在游历数年之后,我在费拉角[费拉角(Cap Ferrat),位于法国尼斯东南部一个风景优美、地价昂贵的半岛。]买了一幢房子,于是与埃利奥特过从甚密。我的名望已经高得足以得到他的青睐了,有时也能受邀成为他的嘉宾。

“你就赏脸来吧,老弟,”他会说,“当然我跟你一样很清楚,王室成员总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过其他人都很想见见他们,我想关照一下那些个可怜虫,也算积德吧,虽然老天知道他们并不配关照。这些人是世界上最忘恩负义的;他们就会利用别人,没有了利用价值之后便弃之如敝屣;不论给多少好处,他们都照单全收,可是没一个愿意操一点心,做一点小事来回报。”

埃利奥特费了不少功夫与当地政要交好,于是地区行政长官、大主教及副主教都常常成为其座上客。大主教入职前曾是骑兵军官,战时指挥过一个团。他面色红润,身材敦实,操一口军营里的语言,一副话糙理不糙的做派。而面色惨白一副苦相的副主教则总是如坐针毡,生怕他说出什么浑话来。他在听上司讲述自己最喜欢的段子时总挂着不以为然的微笑。不过大主教对教区的管理驾轻就熟,他在布道坛上的雄辩,并不亚于在饭桌上的插科打诨。他很赏识埃利奥特对教会的慷慨虔诚,也喜欢他的友善可亲以及他的美食,两人成为好朋友。埃利奥特可以自诩玩转了新旧两个世界,我可以斗胆地说,他在上帝与财神之间畅行无阻。

一向把自家挂在嘴上的埃利奥特急于向姐姐展示新房子;他总觉得她心里对他是有看法的,而现在他要她见识一下自己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以及结交了什么样的朋友。这对于她的保留是个确切的回应。她将不得不承认他干得不错。他写信请她同格雷和伊莎贝尔一起过来,并非与他住一块儿,因为他没有房间,而是作为他的客人下榻附近的Hôtel du Cap[海角饭店。]。布拉德利夫人回复说她已过了旅行的年龄了,健康状况还是老样子,想想还是待在家里好;另外格雷是无论如何走不开的,他在芝加哥生意兴隆,赚了很多钱,得守在那里。埃利奥特惦念着姐姐,她的信让他担心,便给伊莎贝尔去了封信。她用电报回答说,妈妈的确不太好,每周有一天是要卧床的,但并无紧迫的性命之虞,实际上若悉心照料,还可期望生存相当长的时间;不过格雷需要休息休息,有父亲坐镇,完全可以去度假;所以她和格雷会来的,不是这个夏天,而是明年。

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三日,纽约股市崩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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