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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  作者:威廉·萨默赛特·毛姆

我发现了一张埃利奥特的男仆约瑟夫留的字条,说埃利奥特卧病在床,很想见见我,于是第二天我便驱车去了昂蒂布。约瑟夫在带我上去看他主子之前告诉我,埃利奥特得了尿毒症,医生对病情很不乐观。他挨了过来并开始好转,但肾脏损伤严重,完全康复是不指望了。约瑟夫跟了埃利奥特四十年,也算忠心耿耿,可尽管他流露出不少哀惜之色,但我还是很轻易地注意到其内心的幸灾乐祸,他这个阶层的人很多都如此。

“Ce pauvre monsieur,[法语: 可怜的先生。]”他叹了口气,“显然他很烦躁,不过其实他是懂道理的。人难免一死。”

他说的口气,仿佛埃利奥特马上就要咽气了。

“我敢肯定,他已经为你想好去处了,约瑟夫。”我冷冷地说。

“是要想想了。”他哀伤地说。

当我由他领着进去,看见埃利奥特精神矍铄的样子时,不禁大感意外。他脸色苍白,老态毕露,但情绪很不错。他刮了胡子,头发也梳得很整齐。他穿着淡蓝色丝质睡衣,衣袋边绣着名字首字母,上面扣着一枚伯爵桂冠,同样的一套也绣在被单上,只不过大了很多,也绣得更繁复。

我问他感觉怎样。

“好极了,”他愉快地说,“不过是暂时的不适罢了。过几天就能下床活动了。我请来迪米特里大公周六来吃午饭,我让医生要不惜代价一定在那时把我收拾好了。”

我和他待了半个小时,出去时吩咐约瑟夫,如埃利奥特病情复发要告诉我。一周后我和一位邻居吃午饭时,惊讶地发现他居然也在。虽然身着礼服,却面如死灰。

“你不应该出来,埃利奥特。”我对他说。

“哦,胡说什么呢,老弟。弗里达正盼着马法尔达公主驾到呢。自从可怜的路易莎随丈夫在罗马en poste[法语: 履任。]以来,我已和意大利王室结识好多年了,我不能让可怜的弗里达失望。”

我不知道是该钦佩他百折不挠的精神呢,还是得悲叹他在这个岁数,受着凶疾的折磨,还勉力维系着对社交生活的热衷。你再也想不到他是个病人。他就像个垂死的演员,登台时不忘的是脂粉,忘记的是病痛,并以他一贯的自信扮演好一位八面玲珑的朝臣角色。他可以极尽和蔼,可以对名门正派极尽殷勤,也可以以他擅长的讽刺挖苦极尽娱人之事。我觉得还从没见过他利用自己的社交天赋来捞取什么更大的好处。当公主起驾离去时(埃利奥特风度翩翩地鞠躬行礼,把对王族的景仰与对美女的欣赏融为一体,那场景颇值得一看),我毫不惊讶地听见女主人对他说,他就是整个宴会的生命和灵魂。

几天之后他又倒在了病榻上,医生不准他再出门。埃利奥特很恼火。

“真要命,居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大好的社交季节。”

他一口气报出了一长溜准备去里维埃拉避暑的大人物。

我每隔三四天去看望他。他有时卧床,但有时也穿着华丽的睡衣靠在躺椅上。看来他有数不清的睡衣,因为我记得从没见他穿过同样的。有一回,八月初的时候,我发现埃利奥特安静得异于往常。约瑟夫引我进去时告诉我,他有了一点起色,所以那副无精打采的模样让我很吃惊。我向他说起了在滨海地区道听途说的绯闻,想让他高兴起来,但显然他并无兴趣。他眉头略皱,眼神中有一丝不同以往的消沉。

“你会赴埃德娜·诺维马利的宴会吗?”他突然问我。

“不会,当然不会。”

“她请你了么?”

“她请了里维埃拉地带所有的人。”

诺维马利公主曾是美国巨富家的千金,嫁给了一位罗马王子,不是那种在意大利一抓一大把的王子,而是贵为豪门之首,condottiere[意大利语: 雇佣兵团。]将门之后,其先祖凭一己之力在十六世纪打拼出了一个公国。公主年届花甲,且已守寡,法西斯当局对她来自美国的收入搜刮太重,于是她就离开了意大利,在戛纳腹地为自己建起一座佛罗伦萨风格的大宅。她从意大利运来大理石,为那豪阔的会客室的墙镶边,还引进画师在天花板上绘图。她收藏的画作和青铜器都为稀世珍品,连埃利奥特——他不喜欢意式家具——也不得不承认她家中的陈设均属上乘。宅邸花园雅致可人,游泳池也造价不菲。她广交朋友,每次坐下来吃饭,食客从没有少于二十人的。她安排好了要在八月满月的当晚搞一次化装舞会,而尽管尚有三个月的时间,这就已成为里维埃拉沿岸一带唯一的话题了。届时有烟火表演,她还准备从巴黎请一支黑人乐队。流亡在外的王室贵族们艳羡地相告,她的这笔花费抵得上他们一年的生活开销了。

“很大气啊。”他们说。

“太疯了。”他们说。

“真是没品位。”他们说。

“你穿什么去?”埃利奥特问我。

“我告诉过你,埃利奥特,我不去。你不会觉得我这个岁数了还要穿得花花绿绿的去跑一趟吧。”

“她没有邀请我。”他嗓音嘶哑地说。

他目光憔悴地看着我。

“哦,她会请你的,”我淡定地答道,“我敢说请帖都还没发出去呢。”

“她不会请我的。”他扯开了嗓门,“这是存心要侮辱我。”

“哦,埃利奥特,我可不信。肯定是疏忽大意了。”

“我是个不会被疏忽的人。”

“再说,你还没康复,不能去。”

“我当然应该去。本季最好的酒会!就算我还有一口气,我也要爬起来赴宴的。我有先人劳里亚伯爵的行头可以穿呀。”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没吭声。

“保罗·巴顿在你之前来看我的。”埃利奥特忽然道。

我没法指望读者能记起这个人是谁,因为我自己还得回想一下我是怎么交代到他的。保罗·巴顿就是那个埃利奥特引介到伦敦社交圈的美国青年,在觉得埃利奥特不再有什么用场后便弃之如敝屣,由此和老先生结下了怨恨。他近来颇有知名度,首先是因为他采用了英国国籍,后又由于他娶了一位搞到爵位的报业大亨的女儿为妻。有这些背景撑腰,加上自身的干练,他明摆着有很好的前程。埃利奥特对此嫉恨不已。

“每当夜里醒来,听见耗子在挠墙板时,我就说,‘那是保罗·巴顿在向上爬呢。’相信我,老弟,他终究会攀到上议院的。感谢上帝,我看不到那一天了。”

“他想要什么?”我问,因为我和埃利奥特一样清楚,这小子无事不登三宝殿。

“我来告诉你他想要什么,”埃利奥特咆哮道,“他想找我借劳里亚伯爵的装束。”

“胆子不小!”

“你看不出这其中的意思?意思就是他知道埃德娜没有邀请我,也不打算邀请我来。她要推举他了。这老泼妇。要不是我,她什么都不是。我为她办过酒会。我把她介绍给所有她知道的人。她和她的司机睡觉;你肯定听说过。真恶心!巴顿坐在那儿告诉我说,她准备让整个花园灯火通明,还要放烟火。我喜欢烟火。他还说很多人正缠着埃德娜,想得到邀请呢,可是她都一概拒绝,因为她要把舞会办得真正精彩绝伦。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我受邀是毫无可能的。”

“你准备借给他服装吗?”

“我恨不得见他早死下地狱才好。我还准备穿着那一套下葬呢。”埃利奥特坐在床上,像个怨妇似的摇来晃去。“哦,好没良心啊,”他说,“我恨他们,恨他们所有人。我还能招待他们时,他们还挺乐意捧着我,现在我老了不中用了,就不要我了。自从我卧床以来,打电话询问病情的人不到十个,一个星期下来,只收到一束很不像样的花。我给他们吃的喝的,仁至义尽了。我为他们跑断了腿。我为他们摆席设宴。我为了他们掏心掏肺。我图了个什么?什么都没有。没有。没有啊。我是死是活,他们没人关心。哦,太冷酷了。”他哭了起来。大颗沉重的泪珠顺着憔悴的脸颊滴下来。“我向上帝发愿,真希望我从没离开过美国。”

这样一个老头儿——墓穴已经在向他招手了——只因未受邀赴宴就哭得跟孩子似的,真是很可悲、可怜、可叹到让人无法忍受的程度,同时又如此令人震惊。

“没关系的,埃利奥特,”我说,“说不定舞会当晚下雨呢。把会场搞得稀巴烂。”

听了我的话,他就像我们平时说的溺水人抓到了稻草一样,破涕而笑了。

“我怎么没想到。我要向上帝求雨,还从来没这么祷告过呢。你说得很对,把它搞个稀巴烂。”

我设法把他那鸡毛蒜皮的脑筋转到别的事情上,临走时总算让他平静下来,尽管没能让他高兴起来。不过我也不想善罢甘休,于是一到家便给埃德娜·诺维马利打电话,说次日得来一趟戛纳,问是否能和她共进午餐。她捎信说很乐意,但不开宴席。然而我到达时发现除了她还有十个人。她人并不坏,慷慨好客,唯一的大缺陷就是她的毒舌。哪怕最亲密的朋友她说起来也会禁不住很难听,不过她这么做是出于愚蠢,她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能让自己有趣一点。她总是喋喋不休地散布着各种诽谤,因而经常得罪被她中伤的人,只是由于她的酒宴很不错,多数人过了一阵子也就顺水推舟原谅了她。我并不想求她邀请埃利奥特,这样会让他颜面扫地,我只能见机行事。席间话题全是说这次舞会的,她也对此兴致勃勃。

“埃利奥特会很高兴有机会穿一穿他那菲利普二世的行头了。”我尽可能漫不经心地说。

“我没请他。”她说。

“怎么会没请呢?”我装作很意外地答道。

“我为什么要请?他在社交圈里已过气了,无聊,势利,到处说人坏话。”

虽然这些指责针对她也同样适用,我仍然觉得这挺过分。她真是很愚蠢。

“再说了,”她补充道,“我想让保罗穿埃利奥特的衣服。他穿着一定很神气。”

我不再言语,但决意无论如何要帮可怜的埃利奥特搞到他孜孜以求的请柬。

午餐后埃德娜引朋友进了花园。我寻找的机会来了。我曾在这宅子里待过几天,对其布局有所了解。我猜想请柬应该还有一些剩的放在秘书房里。我疾步溜过去,准备拿一张揣衣袋里,写上埃利奥特的名字寄给他。我知道他身染沉疴是去不了的,但收到邀请对他而言却意义重大。我打开门时吃了一惊,埃德娜的秘书正在书桌旁。我以为她仍在餐厅里呢。她叫基思小姐,苏格兰人,脸上有雀斑,戴夹鼻眼镜,已年届不惑,自有一番守身如玉的毅然气派。我恢复了镇定。

“公主带客人去逛花园了,所以我想着要过来和你抽支烟。”

“乐意奉陪。”

基思小姐说话时带着些苏格兰喉音,每当她沉浸于冷幽默中谈自己津津乐道的人与事时,那喉音便放大得极为滑稽,可在你忍不住笑起来时,她又带着受了伤害的惊讶瞪着你,仿佛觉得你才是疯了,居然会觉得她的话好笑。

“我估计这次舞会让你忙晕了吧,基思小姐。”我说。

“我都搞不清自己是倒立还是正立了。”

我知道是可以信赖她的,便单刀直入。

“老太婆怎么没请坦普尔顿先生?”

基思小姐表情严厉的脸上浮起一点点笑容。

“你知道她的为人。她对坦普尔顿先生没有好感,还亲自把他从名单上勾掉。”

“他行将就木了,你知道的。下不了床了。被抛弃在圈子之外,他感到很受伤害。”

“如果他还想和公主保持往来,就应该很明智地绝口不提她与司机上床的事。那司机是有家室的,三个孩子呢。”

“她真有这回事么?”

基思小姐从夹鼻眼镜上方看着我。

“我当了二十一年秘书,亲爱的先生,我的准则就是相信所有的雇主都清白无瑕。这么说吧,假如我某位女主人发觉怀孕三月,而男主人去非洲猎狮子六个月了,我的信念才会动摇,可是,她又去巴黎短期旅行,也是小小的烧钱之旅,于是就万事大吉了。夫人和我都长出了一口气。”

“基思小姐,我其实不是来和你抽烟的,我是想来偷一份请柬,然后自己寄给坦普尔顿先生。”

“这么做很不地道。”

“就算是吧。行行好,基思小姐。给我一张吧。可怜的老人不会来的,但会很开心。你对他并不反感,是吗?”

“是的,他一直对我很客气,是位绅士,这我得说句公道话,比大多数到这儿来沾公主的光大吃大喝的人要强。”

所有的大人物手下都有个总是竖着耳朵的人。这些跟班受不得一点点委屈,在觉得被怠慢时,便耍出精心设置的伎俩,不断地给主子的头脑放毒,使之对招惹他们的人也心生反感。所以还是得不停地讨好他们才行,而埃利奥特深谙此道,对于穷亲戚、老女佣或是心腹秘书,无不好言相待,笑脸相迎。我敢肯定他经常和基思小姐愉快地打趣儿,每逢圣诞节也不会忘了给她寄一盒巧克力、小粉盒或是手袋。

“快点儿,基思小姐,发发慈悲吧。”

基思小姐将夹鼻眼镜朝高鼻梁上推紧了些。

“我可以肯定,你不会希望我做出背叛雇主的事,毛姆先生,再说了,万一老婆娘发现我不忠实,会把我开除的。请柬在书桌上呢,套着信封。我准备向窗外望望,多少活动一下腿脚,同一个姿势坐太久都僵住了,顺便欣赏一下景色。我背过身时后面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不用担责,为人神之所共免。”

在基思小姐重回座位时,请柬已落入我的口袋。

“很高兴见到你,基思小姐,”我说着伸出手,“你在化装舞会上穿什么呢?”

“我是部长家的女儿,亲爱的先生,”她答道,“这些个蠢事儿,就留给上层社会去闹吧。我只管伺候好《先驱报》和《邮报》的代表,给他们吃到好饭好菜、喝上还算不错的香槟,我的职责就算完成,就可以躲回属于我自己的闺房看侦探小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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