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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  作者:威廉·萨默赛特·毛姆

在土伦警局亮明身份后我被立即带往总警长办公室。伏案而坐的警长体态笨重,皮肤黝黑,面色阴郁,我判断他是科西嘉人。他抛过来一个怀疑的眼神,或许是出于习惯。不过我还是有先见之明的,在扣眼里系上了法国荣誉军团勋章的缎带子,他瞥见后便堆出笑容来请我坐下,并忙不迭地致歉,说劳驾我这样一位贵人了。我宽慰说为他效劳荣幸之至。于是我们转入正题,他又把那副硬邦邦的无礼架势端了出来。他看了看面前的文档,说:

“真是件脏活儿。看来这个叫麦克唐纳的女人声名狼藉。酗酒、嗑药、滥交。她和下船的水手睡觉都成习惯了,还和城里的小混混乱来。以您的岁数和尊贵的身份,怎么会和这号人物认识的?”

我很想说这不关他事,但细读了数以百计的侦探小说后我深知还是跟警方合作为上策。

“我对她了解很少。当她还是小姑娘时我在芝加哥见过,她在那儿出嫁,丈夫的身份地位都不错。大概一年前我通过她和我的共同朋友又在巴黎遇到了。”

我一直在纳闷,他究竟是怎么把我和索菲联系在一起的,但此时他推过来一本书。

“这本书是在她屋里找到的。如果您好好看看您写的赠言,就会明白您和她熟识的程度可不像您说的那么轻描淡写。”

就是我那部小说的译本。她在书店橱窗里看见、求我写几句的。我在自己名字下面写了“Mignonne, allons voir si la rose...”,因为那会儿一时间想到的就这个,此刻看着还略感亲切。

“如果你是在暗示我是她相好,你可就错了。”

“这不关我的事,”他答道,接着目光中寒光一闪,“我绝无意冒犯您,而且还补充一句,从关于她的癖性的传闻来看,我不应该将您归为她那一类。但是显然您也不可能把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称作mignonne[法语: 宝贝儿。]吧?”

“那是一句诗,monsieur le commissaire[法语: 局长大人。],是龙萨名诗的第一句,以你的文化教育程度,应该是很熟悉的吧。我这么写是因为我能很肯定她知道这首诗,也能回忆起接下来的几句,那或许能向她揭示,她的生活方式,从最轻处说,也是草率的。”

“我上学时当然是读过龙萨的,可现在每天要做一大堆事儿,得承认您说的那几句,我已经忘了。”

我重复了诗作的第一节,心里很清楚在我提及之前他根本就没听过诗人的名头,所以我也不用担心他能记起诗的最后一节,那可不是为节操歌功颂德的[原诗最后一节如下: Donc,sivous me croyez,mignonne,/ Tandisquevotreâgefleuronne / Ensaplusver tenouveauté,/Cueillez,cueillezvotrejeunesse: / Commeàcettefleur,la vieillesse / Feraternirvotrebeauté.中译:宝贝儿,若是您信我的话,/就趁着青涩韶华/趁着如花灿烂的年岁/去采摘,采摘您青春的花朵: /因为时光会将您的美貌包裹。]。

“她显然受过不错的教育。我们在她房间里找到很多侦探小说,还有两三部诗集。波德莱尔的,兰波的,还有一本英文诗,作者是个叫艾略特的。他有名气吗?”

“家喻户晓。”

“我可没工夫读诗。反正我也读不了英文诗。如果他是个好诗人,那很遗憾他怎么不用法语写,那样的话有文化的人就可以读他的诗了。”

总警长大人读《荒原》,脑海里的这一情形让我暗自发笑。突然他递过来一张相片。

“您知道这位是谁么?”

我立刻认出了拉里。他穿着游泳裤,相片是近期照的,估计是和伊莎贝尔及格雷在迪纳尔度暑假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冲动是说不知道,真不想把拉里扯进这桩烦人的事情里,可是我寻思,如果警察查出来他的身份,那么我的断言会让人感到我想要隐瞒什么。

“他是美国公民,叫劳伦斯·达雷尔。”

“这个女人的财物里唯一的相片。他俩之间什么关系?”

“他俩是一个村子的,离芝加哥不远。儿时的朋友。”

“不过这相片是不久以前拍的,我怀疑是在法国北部或西部的滨海度假区。要查清准确地点是很容易的。他是干什么的,这个人?”

“作家。”我大胆地说。警长微微耸起浓密的眉毛,我猜他没觉得我干的这一行有多么高尚。“属于自食其力的。”我补充道,想让作家显得更可敬些。

“他现在在哪儿?”

我又禁不住想说不知道,但又想到这么做只会让事情更棘手。法国警察或许差错不断,但他们的系统还是有办法立刻找到想找到的任何人的。

“他住在萨纳里。”

警长抬起头,显然产生了兴趣。

“具体呢?”

我记得拉里告诉我,奥古斯特·科泰曾把小别墅借给过他,圣诞节我回来时还写信邀他来小住,只是正如我的预期他回绝了。我给了警长他的地址。

“我打电话到萨纳里去,让人把他带过来。问问他可能会有收获。”

我只能认为警长的心思大概是觉得找到嫌疑人了,可我只想发笑;有一点能肯定,拉里可以很容易证明他与此事无关。我很想更多了解一下索菲的悲惨结局,但是警长只肯将我已经知道的情况说得更详细些。两个渔夫捞上了尸体。我住处那儿的警察把情况夸张得过于浪漫了:并非一丝不挂,凶手并没有除去腰带和胸罩。假如索菲当时的穿着和上回见到时一样的话,那么他只需剥掉她的休闲裤和线衫。她身上没有任何身份识别物,警方只能登报做了描述,以寻知情人。最后有一个女人到警局报案。她在一处偏僻的街道有小套公寓,法国人称之为maison de passe[法语: 妓寨,娼馆。],男人把女人或是男孩子带过来寻欢。她是警方的探子,在那里的目的就是了解谁常常光顾、为了什么。我遇见索菲时她住过的那家码头客栈对她下了逐客令,因为她太放荡,连睁只眼闭只眼的客栈老板也看不下去了。于是她找到上述那位女子,提出租下一间带小客厅的屋子。如果按短期夜宿收费的话可以多赚两三倍,但索菲出手大方,女人也就答应月租了。她闻讯到了警局,称该房客已失踪数日;她原先没什么好担心的,以为她去了马赛或是维尔弗朗什,那里近来有英国军舰,这样的事情总让沿岸老老少少的女人们趋之若鹜;可是她看见了刊登的认尸启事,觉得与她这位房客可能很相符。警方带她去辨认尸体,她稍有犹豫后便指认就是索菲·麦克唐纳。

“但如果尸体身份已确认,你找我来干吗?”

“贝列特夫人是一位名誉卓著、品行优良的女士,”警长说,“不过她把女尸指认作一个我们不知道的人,也是情有可原的;不管怎样,我认为要请一个与她关系更密切的人看看,验证一下。”

“你觉得有机会抓住凶手吗?”

警长耸耸宽厚的肩。

“我们当然正在调查。我们去她经常光顾的酒吧,在那些地方讯问了很多人。说不定是哪个吃了醋的水手杀了她,而水手已经离港了,又或者是匪徒谋财害命。貌似她总是不差钱,很容易引起匪徒的歹意。对于谁是元凶,可能一些人已经有了很大的怀疑,不过在她出入的这种圈子里,除非有好处,否则是不会有人说出来的。她的下场和她的种种劣迹有很大的关系,一点儿都不奇怪。”

我对此无话可说。警长让我次日上午九点到场,届时他也要见到“照片上的先生”,之后会有警员带我们去殓房看尸体。

“准备怎么安葬她呢?”

“假如你们验明了尸体身份,而且作为死者的朋友愿意承担丧葬费用,那么你们将得到必要的授权来操办。”

“我有把握,达雷尔先生和我愿意尽早操办。”

“我十分理解。真是令人难过,可怜的女人应该尽快入土为安。这倒提醒我了,我有一家殡葬公司的名片,价格合理,即付即办。我会在卡上写几句,他们会多关照的。”

我相当肯定他是会拿回扣的,不过我还是表达了衷心感谢,当他毕恭毕敬送我出门时,我立刻按名片上的地址赶过去。店老板很干练。我挑了一口不是最便宜的也不是最贵的棺材,还同意让老板在熟人花店里订几只花圈——“为了给monsieur[法语: 先生。]省去很多讨厌的麻烦,也出于对死者的尊重。”他说——并且安排好灵车于次日两点到殓房交接。他的办事效率让我不由得赞叹,因为他说我不用费心去看墓碑了,他会搞定所必需的一切。而且“我想夫人大概是新教徒”,如果我愿意的话,他还会额外请牧师到墓地主持葬礼。由于我跟他不熟,还是个外国人,假如他央求我预付一张支票以表善意的话,我也不会误解。他报的价码超过了我的预期,显然他料想我会讨价还价的,而当我二话不说开好支票时,我在他脸上看出了惊讶的神色,甚至有一分失望。

我住进旅馆,并于第二天清晨回到警局。他们让我等了一会儿才吩咐我进总警长办公室。我看见了拉里,他沉痛地坐在前日我坐过的椅子上。警长愉快地跟我打招呼,似乎我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嗯,mon cher monsieur[法语: 我亲爱的先生。],我出于职责的需要直截了当地询问了您的朋友,他也一一回答了。他说已有十八个月没看见这位可怜的女人了,对此我没有理由怀疑。他说明了过去一个星期的行踪,以及为何能在她房间里找到他的相片,他的表述真是无懈可击。照片是他在迪纳尔照的,有一天他和这个女人吃午饭,相片正好揣在口袋里。我也从萨纳里调来了报告,是个好小伙儿。再说了,我也毫不自夸地说,我自己看人很准的;相信这样的罪孽他是做不出来的。我主动对他表示了慰问,说这么一位两小无猜的朋友,在条件这么好的健康家庭里长大,竟然会这么堕落。可这就是生活。那现在呢,我亲爱的先生们,我派个人陪你们去殓房,验明之后你们就可以自主安排时间了。去吃顿好的。我这儿有家餐馆的名片,是土伦最好的。我在卡上写几句,店主一定会多关照的。悲伤过后,一瓶好酒对你俩都会有益。”

此时他毫不掩饰地带着善意笑起来。我们在一位警员的陪同下走到停尸间。这儿门可罗雀,只有一具尸首停放在平板上。我们走上前,管理员揭开头盖,情状目不忍睹。海水将染过的亮银色头发结缠在了一起,湿漉漉地贴在脑袋上。面部整个儿被泡肿,看上去狰狞可怕,然而无疑她就是索菲。管理员将盖布往下拉,让我们看到了不想直视的惨状:割开的口子横贯咽喉,直延伸至两耳。

我们回到警局。总警长正忙碌着,不过我们对助理交代了该说的事情;他走开又很快拿来了必要的文件。我们带给了殡葬公司的老板。

“现在可以喝一杯了。”我说。

自我们从警察局到殓房时起,拉里一直一言不发,只是返回时说明了所见确为索菲·麦克唐纳的尸体。我引他来到码头,坐在那家我曾和她坐过的馆子里。一阵强劲的密史脱拉风[密史脱拉风(Mistral),法国地中海沿岸地带的一种干冷北风。]袭来,往常平静的港口竟泛起了许多白色泡沫。渔船轻轻地摇晃着。阳光依然灿烂,只是目力所及的每一景物都有了超乎寻常的亮闪闪的清晰度,密史脱拉风吹过时总是如此,仿佛戴上了一副比日常调焦更精确的眼镜,使得眼前的所有事物都鲜活得令人心烦甚而心惊。我喝了白兰地加苏打水,可是拉里对我为他点的饮料却碰都不碰。他郁郁寡欢地默坐着,我也没去打搅他。

过了一会儿我看看表。

“我们还是去找点儿吃的吧。”我说。

“我们得在两点赶到殓房。”

“我饿了,我没吃早饭。”

从总警长的面貌来判断,他是懂美食的,于是我带拉里去了他说起的那家餐馆。我知道拉里很少吃肉,于是为他叫了煎蛋卷和一只烤龙虾,还根据警长的推荐在酒单上挑了一瓶精制葡萄酒。酒取来后我为拉里斟上一杯。

“你一定得喝,”我说,“喝了好说话。”

他顺从地照做了。

“格涅沙大师常说,沉默亦是说话。”他喃喃道。

“这有点儿剑桥大学知识分子联谊会的意思。”

“恐怕你得自己承担葬礼费用了,”他说,“我没钱了。”

“这我早有准备了,”我答道,之后才明白他话中有话。“你不会真已经一穷二白了吧?”

他一时不作回答。我看见他眼中又开始透出古怪和揶揄来。

“你不会已经散尽家财了?”

“只留了足够我撑到船到港的那天,其他的一分钱不剩。”

“什么船?”

“我在萨纳里的邻居是马赛的一家往返近东和纽约的航运公司的业务员。公司的人从亚历山大港给他拍电报说,有两个帮工生病了,无奈只好辞退,他们托他再找几个替代。他是我的好哥们儿,答应让我上去干。我准备把那辆老雪铁龙送给他,作为离别礼物。一踏上船,我除了身上穿的和手里拎的,就一无所有了。”

“好吧,那是你自己的钱。你是自由的,是个年满二十一岁的白人[美国宪法规定18岁是有选举权的年龄,即法定成人,但21岁在美国才是真正成年的年龄,此后才准许青年消费烟酒或出入娱乐场所。]。”

“自由这个字眼用得精准。我一生中从没像现在这么感到快乐和独立。到了纽约我就能领工资了,可以支撑着我直到能有份工作。”

“你的书呢?”

“噢,已经完工付印了。我列了一张赠书单——过一两天你就该收到了。”

“谢谢你了。”

余下无话,我们在一种亲昵的沉默中吃完了饭。我要了咖啡。拉里点上一管烟,我则抽起了雪茄。我满腹心事地看着他。他觉察到了我落下的目光,瞥了我一眼,目光中跳脱着顽皮。

“如果你很想说我是傻瓜,就直说好了。我才无所谓呢。”

“不是的,我倒没有存这份心。我是在琢磨,假如你像别的人一样结婚生子,那你的生活会不会进入一种更为完美的模式。”

他微笑起来。我对他的微笑之美评价了不下二十次,多么温馨甜蜜、多么值得信赖,映射出他那率真坦荡的性格魅力;可我还是得再赞颂一次,因为除此之外,那微笑中多了几分让人怜惜,让人不觉生出很多柔情的东西。

“现在太迟啦。我唯一遇到过的、原本可以娶的女人,就是可怜的索菲。”

我惊讶地看着他。

“在她闹出那么多事儿之后,你还能这样说?”

“她有着美好的心灵,有热情,有抱负,有气量。她为了理想可以奋不顾身。即便在她自寻毁灭的道路尽头,也不乏一种悲壮的高贵。”

我不吱声。我不知道如何应对如此与众不同的论断。

“那你为什么不跟她结婚呢?”我问。

“她那时是个孩子。跟你说句实话,当初我去她祖父家,我们一起坐在榆树下读诗的时候,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精瘦的小毛孩心里,竟已种下了精神之美的种子。”

我禁不住感到意外,谈到这样的话题时他居然丝毫不提伊莎贝尔。他不可能忘记和她订过婚,而我只能推测,他将那段往事当作了年少的孟浪,那时两人连自己的思想都不足以把握,又如何能有什么结果。我开始相信,对于自分手后她对他的噬心般的念想,若说他早先还有所意识的话,那么如今这疑虑早已淡如游丝了。

该走了。我们来到拉里停车的广场,一起开往殓房,车已经很破旧。殡葬公司的老板很好地兑现了承诺。所有程序都安排得稳妥高效,只是那炫目的天色以及吹弯了墓园柏树的烈风,给葬礼增添了最后一分肃杀。待一切结束后,殡葬公司老板诚恳地过来同我们握手。

“嗯,先生们,希望你们能满意。操办得很不错的。”

“很不错。”我说。

“先生请记得,需要服务的时候我随叫随到。距离不是问题。”

我谢了他。走出墓园大门时拉里问我还要他做些什么。

“没有了。”

“我准备尽快回萨纳里。”

“把我放在旅馆吧,好吗?”

我们一言不发地开着。到了旅馆我就下车了。我们握了手,他开走了。我付了账,拿了包,坐出租车去车站。我也不想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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