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我和幸的独白

大雪中的山庄  作者:东野圭吾

田所义雄是个愚蠢的人。观察蠢人虽然可以消磨时间,但蠢到那个程度实在令人恼火。

他提出厨房值日组合云云,打的什么算盘一眼就能看穿。分明是想和由梨江同一组,却要硬扯什么会有人被杀的歪理,结果被由梨江指出逻辑上的矛盾,当场哑口无言,成了笑话。

田所还没发现我也对由梨江有意,只一心提防雨宫,我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吃完饭后,我们几个负责下厨的人再次回到厨房。准备晚餐时有本多雄一在旁,很难和由梨江单独交谈,现在本多在收拾餐厅,对我来说正是大好时机。

我把洗干净的盘子放回餐柜,试探着提起由梨江今年冬天演出的舞台剧。她停下正在洗盘子的手,皱起眉头。“我不太想回忆那个角色。”

“为什么?”

“因为直到最后,我也未能展现出理想的演技,感觉整出戏都被我一个人毁掉了……”由梨江叹了口气,显得很沮丧。

“我不这么觉得。你难得演坏女人,令人耳目一新。”

“称赞我的人都是这样说,可那和我的演技没有关系,不是吗?可见我的表现确实不合格。”

“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

“没那回事,我是真的还差得远。”由梨江摇摇头,继续忙着洗盘子。

看到她这样的反应,我心想原来她并非毫无所觉。事实上的确如她所说,今年冬天的舞台剧中,她的演技不尽如人意。她甚至无法区分女人从内心深处迸发的愤怒和单纯的歇斯底里,对深爱之人的感情也演绎得肤浅而无新意。明明应该是个让观众恨得咬牙切齿的角色,却被她演成一个只是小有心计的坏女人,没有表现出舞台剧真正的主旨。

归根结底这是选角不当,坏女人是剧中仅次于主角的重要角色,却让此前只演过千金小姐的由梨江来担纲,背后自然另有隐情。当时我还不是“水浒”剧团的成员,不知道详细情形。不过她的父亲和商界关系密切,为剧团提供了全面的支持,显然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她的父亲爱好戏剧,应该是希望她通过演出这个角色,赢得演技派的声誉吧。

我偷觑了一眼由梨江的侧脸。就算不借助父亲的力量,她在剧团里的地位也不会和现在有多大差别。虽然她的演技即使有心恭维也夸不出口,但单凭美貌就足以登上舞台。证据就是,之前试镜入选时,其他女人嫉妒的不是她的好运,而是她的容颜。

我一直忘不了一年前第一次看到她演出时的情景。那出舞台剧平淡无趣,由梨江的演技也不敢恭维,但她的可爱俘获了我的心。从那以后,只要有她的戏我肯定会看。要设法接近她—我开始认真考虑这件事。

机会很快就来了。“水浒”剧团的导演东乡阵平宣布,下一部作品的演员通过试镜决定,不论是不是剧团成员都可报名参加。

当时我所在的剧团虽然有名,经营状况却不佳,同伴们都失去了信心,相继离开,我也是在外打工的时间多过排练的时间。

试镜的条件很简单,只要有意参演东乡阵平的新戏,任何人都可以报名。不过那是部怎样的作品、需要扮演何种角色以及录取多少人,全都不得而知。

我毫不犹豫地报了名。元村由梨江作为剧团成员当然也会参加试镜,而且会顺利入选。这就意味着,只要我试镜过关,就可以和她共事。我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万一落选,恐怕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和她说话了。同时我也真心认为,这是我作为演员最后的成功机会。

顺利通过资格审查后,我来到试镜会场。试镜者约有三百人,如我所料,其中有数十名“水浒”的成员。余下的试镜者当中,百分之九十都是没有自知之明的外行人。我因此确信只有“水浒”的成员才是我的对手。

那天进行了两轮试镜,第二轮后只剩下二十来人。除我以外,只有两人不是“水浒”的成员。那两人都是年轻女子,容貌尚可,个性却不突出,显然会落选。

三天后举行的最终试镜,考试内容是让演员现场表演。剧团准备了几个改编自莎士比亚戏剧经典片段的现代风格剧本,试镜者可以挑选自己喜爱的作品表演。我选择了《奥赛罗》,因为我以前演过这个角色,也很喜欢。评委的反应还不错,有几个人点头嘉许。当时我就相信我会通过。

其他试镜者主要选择《哈姆雷特》《罗密欧与朱丽叶》等大众耳熟能详的作品,我本以为年轻女人都会想演朱丽叶,没想到她们却对这个角色敬而远之。当我得知元村由梨江要演朱丽叶时,心头的疑问便涣然冰释了。如果和她演同样的角色,势必会被评委拿来比较,而其他女人自然都掂量过,知道自己比不上由梨江的美貌。

看来她们料得不错。除了由梨江,只有一个人演朱丽叶,而合格名单中没有她的名字。在我看来,她的演技比由梨江强上好几倍,所以果然还是吃了演同样角色的亏。作为女演员,那个女人在外貌上确实没有优势,如果是不够专业的评委,就会被在她之前表演的由梨江的美貌迷惑,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

就这样,七名合格人选确定了,只有我不是“水浒”剧团的成员。试镜后,我和其他六人见了面,做了自我介绍。只有田所义雄毫不掩饰地露出把我当外人的眼神。从他的眼神我就知道,这是个品性卑劣的人,而且试镜时我也看得很清楚,他对由梨江有爱慕之意,于是我下定决心,除非必要,绝不和此人交谈。

雨宫京介和笠原温子属于每个剧团都会有的优秀领导者,虽然没有过人的实力,但很有领导能力。本多雄一乍看脾气暴躁、粗枝大叶,但我在试镜时就发现,他在表演方面实力很强。中西贵子其实也颇有才华,并不只是个花瓶。

还有元村由梨江。她对我这个新加入的人很亲切,可能是奉行博爱主义。我认识好几个表面博爱、内心精于算计的人,但她显然不是那种人。说到作为演员的才华,不得不遗憾地承认,她在我们七人中排名末位。不过对我来说,这件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否适合做我的终身伴侣。

我一定要把握好这个机会—看着身旁把餐盘擦得叽叽作响的她,我再次在心里发誓。

之后,我们聊了几句舞台剧。虽然我都是在小剧场演出,她还是对我演过那么多舞台剧感到惊讶。我故意谦虚地说:“也不算什么啦。”如果她能因此意识到,雨宫京介其实并没有那么了不起,我便大有胜算了。

“久我先生,你为什么想当演员呢?”由梨江问。

太好了!这证明她开始对我感兴趣了。“也没什么。”我回答,“我做过很多工作,也尝试过演戏,感觉还是表演最适合我,不知不觉便全心投入了—大致就是这样吧。”

“是吗?不过这说明你确实有这方面的才华啊。”由梨江看我的眼神似乎有了些微变化。

“由梨江小姐,你为什么要当演员呢?”我佯作无意地直接叫她的名字。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叫她,如果她没有面露不悦,就可说是一大进展了。

“这是我从小的梦想。家父爱好戏剧和音乐剧,时常带我去观赏,渐渐地,我希望自己也能站到那华丽的舞台上。”她两眼闪着光亮回答。这是很常见的事,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想当演员,通常都是这样的心态。

“你已经实现了儿时的梦想,真是太好了。”我恭维道。没有女人不喜欢听到这样的夸赞。

“不过我还青涩得很,还有很多东西要学。我打算今年去伦敦或百老汇,不只是观赏剧目,还想进行正规学习。”

好大的口气,富家小姐就是不一样。

“你一定会成功的。”我毫无根据地断言。

由梨江看着我,浅浅一笑。我发现她的眼里随即蒙上了一层阴影,仿佛从梦中清醒过来。难道有什么障碍吗?

我还想再聊下去,但本多雄一收拾完餐厅回来了,只能就此打住。第一个晚上就聊了这么多,可算饶有收获,但她那眼神令我难以释怀。整理完毕后,走出厨房,只见雨宫京介和田所义雄正在交谊厅里看书,应该就是那几本推理小说。你们好好看吧,至于我,只要是公认的经典推理小说,全都谙熟于心。

“雨宫先生,温子她们呢?”由梨江问。

田所似乎对她没有问自己感到不满,从书上抬起头,脸颊微微抽搐。

“她们去洗澡了,”雨宫回答,“说是要好好享受这里的温泉。”

“是吗?”她露出犹豫的表情。如果她去洗澡,我也要紧随而去,于是我没有坐下,假装欣赏墙上贴的风景照。我瞥了一眼田所义雄,他也在留意由梨江的动向。

最后她没有去洗澡,而是坐到雨宫京介身旁,两人开始漫无边际地聊起推理电影。我忍不住咂舌,田所义雄应该比我更沉不住气。果不其然,他拿着正在看的书走过去,厚着脸皮拖过一把椅子,坐在两人面前说:“说到推理电影,我也有兴趣听听。”

就这样,他硬是挤进了谈话。由梨江和雨宫没有表露出不快,不过内心一定觉得他很碍眼。不管怎样,田所毕竟有效阻止了两人关系进一步发展,因此我破例对着他瘦削的背影暗暗为他加油。

“久我,不喝点酒吗?”和我一样闲得无聊的本多雄一做了个倒酒的手势,“我带了苏格兰威士忌来,不过是便宜货。”

“好啊,我陪你喝几杯。”

本多回房间拿了酒来,倒进杯里,我们面对面坐在餐厅的餐桌前。本多也邀请了雨宫他们,但他们只是应了一声,并没有过来的意思。

“听说你以前在‘堕天塾’?”啜着用自来水稀释的酒,本多问我。

“是的。”

“难怪我从试镜时就觉得你与众不同。听说‘堕天塾’要求很严格。”

“但是剧团体制有些僵化,新来的演员都待不了多久。再加上风格比较保守,市场号召力也在下滑。”

“是吗?我去年看了《伯爵的晚餐》,觉得很有趣。”

“那出戏是还不错。不过它也引发了内部矛盾,原本打算稍微改变角度来演绎德古拉伯爵的故事,但年轻演员认为那样很无趣,于是以十足的游戏心态来演,有意识地引入了超剧场元素。可是对于多年坚持传统表演方式的演员来说,这等于否定了他们一直以来信守的理念,所以他们很不高兴。”

“在那之前,‘堕天塾’主要是演莎士比亚的作品吧?”

“是啊,没戏演的时候就演《哈姆雷特》。不过这几年,整个戏剧界都有偏爱经典剧目的倾向,不是吗?”

“比起原创剧本,演这种怀旧的剧目更能吸金。现在每家剧团都是赢利大过天。”

本多雄一点点头,又啜了一口兑水的威士忌。他说话的口气还是很粗鲁,但我第一次见他这么专注地讨论,他果然热爱戏剧。

“说到莎士比亚,你的《奥赛罗》演得很好,我是说试镜时的表演。”

“噢,那次吗?我演得很不自然。”虽然并不如此认为,我还是这样谦虚地说,“记得你当时是演《哈姆雷特》?”

“我演得很粗糙,因为一反常态地感到很紧张。”本多露出苦涩的神情。

“哪里,没那回事。其他人的演技都不脱窠臼、毫无个性,你在其中显得特别耀眼。”

演技毫无个性的代表就是田所义雄。我本想借机刺一下他,但他似乎正忙于和雨宫竞争谁跟元村由梨江说话的次数更多。

“关于那次试镜,我有一个疑问。”我说。

“什么疑问?”

“除了元村小姐,还有一个人演朱丽叶,就是短头发、体态略显丰满的那个。”

“哦,她吗?”本多雄一缓缓点头,“她是麻仓雅美。”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她没有通过试镜,我觉得很不可思议。看她的演技,我以为绝对会入选。”

“嗯,她的演技的确颇受好评。嗯,没错。”本多的语气似乎有些吞吞吐吐,“不过评委的观感因人而异,也会受个人喜好的影响,所以试镜能否入选,很大程度上要看运气。”

“说得也是。不过,我很希望再欣赏一次她的表演。她是麻仓小姐,对吗?如果是‘水浒’剧团的成员,以后应该还有机会见面。”说话间,我隐约感觉到了视线,转头一看,雨宫京介他们已停止了讨论,正看着我。

“麻仓怎么了?”雨宫问。

“没什么。”本多回答,“久我说,看了麻仓的表演,很佩服她。”

“是说她演的朱丽叶吧?”由梨江挺直了后背,“真的很精彩,我都被打动了。”

“真希望有机会和她聊一聊。”

听我这样说,两人瞬间都闪过一抹慌乱之色。雨宫京介随即说:“嗯,等回去了,会介绍你们认识。”

“拜托了。”

“你这么随口答应合适吗?”听着我们的对话,田所义雄微微瞪了雨宫一眼。

“应该没问题吧。”

“谁知道呢。”田所站起身,“好了,我去洗澡了。”

本多雄一跟着站了起来。“那我今晚也到此为止。你还喝吗?”

“不,我已经够了。”

我很想问刚才田所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对他们来说,那似乎是个尴尬的话题。等我收拾好酒杯,回到交谊厅,雨宫和由梨江已经离开了。

我的房间是二楼从边上数第二间单人房,左边是中西贵子的房间,右边是田所义雄。我在意的由梨江则和笠原温子一起住在游戏室隔壁的双人房。虽然我绝无半夜偷偷溜进她房间的念头,但想到她不是一个人住,就有些扫兴。不过这样也好,可以防止田所夜里去跟由梨江私会,由梨江也不会和雨宫发生肉体关系而使得感情突飞猛进。

我趁其他人都不在时去洗了澡,换上休闲服代替睡衣,来到交谊厅。遗憾的是,那里已空无一人,自然也没有由梨江的踪影。于是我上了楼,想到几位女士有可能在游戏室,便走向那里。

走在走廊上,可以看到楼下的交谊厅和餐厅,另一侧是各个房间的门。从餐厅上方经过后,从走廊分出一条笔直往右的岔道。沿着岔道拐过去,尽头就是游戏室,途中也可以看到下方的餐厅。如果径直往前不拐弯,就会来到紧急出口。

站在游戏室门前,里面隐约传来钢琴声。我推开门,虽然自觉声音并不大,演奏还是戛然而止。弹琴的是中西贵子,笠原温子站在一旁看乐谱。两人同时回头看我。

“对不起,”我向她们道歉,“我不是有意打扰。”

“哎呀,没事啦。你也来弹弹看?”

中西贵子要站起来,我连忙摇手。“不用了,我不大会弹钢琴,请你继续弹。你刚才弹的是莫扎特的《安魂曲》?”

“我正在练习。”说完,贵子和笠原温子对视了一眼。

我仔细一看,那并不是真正的钢琴,而是会发出电子音的电子钢琴。

元村由梨江不在这里,留下也是无益,但立刻转身离开感觉又怪怪的,于是我环视室内。除了台球桌外,还有足球游戏台和没有接通电源的弹球机,墙上挂着像是小学教室里用的那种老旧扩音器,应该是用来呼叫客人的吧。扩音器旁并排挂着飞镖标靶,却没看到最重要的飞镖。有一扇看着像是储藏室的门,可能是放在那里了。

“久我,你会打台球吗?”贵子问。

我回答说,打得不好。

“那要不要打一下?我也很久没玩了。”

“不,我今晚要休息了。”

“是吗?那就明天吧。”

“好的,明天来打台球。晚安。”我边开门边说。

两人也回了声“晚安”。

游戏室隔壁就是由梨江和笠原温子的房间,这意味着现在由梨江独自在房间里。我站在门前,打算跟她道晚安。旁边的墙上有面镜子,我对着镜子一照,嗯,这张脸还挺帅气的。

就在这时,我在镜子里看到田所义雄从房间出来了。他朝我这边瞥了一眼,便沿着走廊快步走来。

“你在干什么?”他气势汹汹地问。

我想做什么是我的自由,有义务告诉你吗?—我很想这么说,但还是咽了下去。“我刚刚去了游戏室,中西小姐在里面。”我没有提笠原温子的名字,是因为不想让他知道由梨江现在一个人在房间。“你呢?”

“我去洗手间。”说完,他沿着走廊径直向前。

我回到房间后,一直留意着右侧房间的动静。虽然觉得应该不至于,我还是担心田所这个傻瓜会硬闯由梨江的房间。好在没多久就听到了他回房间的声音,我终于可以安心地躺到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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