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都先生真是个好人啊。”黛玛感慨万分地说道。一旁的我抿了口热咖啡。远离主干道的地方行人稀少。我正要拦出租车回家，黛玛提议说先买点喝的吧。

于是我们在便利店买了热咖啡，在店门口把行李箱当座位喝了起来。

黛玛已经彻底恢复了冷静，开始翻来覆去地聊今天见到的名人话题。

“河都先生一出手就是每人三万日元的打车费，真是太阔绰了，这才是社长的派头嘛。他的手表也很贵，就是那个叫什么僵尸打盹的牌子。”

“是江诗丹顿吧。”

听我这么一说，黛玛使劲地点了点头。

“对对，就是那个，我前阵子在电视上看到过，那个牌子的表好像要卖五百万日元呢，就为了看一眼时间，五百万，五百万呐，真是荒唐的世界。”

“是啊，要是没有让时间倒流的功能，这价格简直太说不过去了。”

那是我们这种月收入不足十万日元的偶像难以理解的世界。

“话说啊瑠衣，你怎么没告诉我你认识河都先生呢？”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特地说这个，就是老相识罢了。”只是在一起生活了几个月而已，都是过去的事了。

“听说瑠衣是在东京打工的时候认识他的，该不会是在夜总会吧？”

“嗯，他是我之前工作的夜总会的客人。”

我以陪酒女郎的身份接待过河都，那就是我们的初遇。后来通过河都介绍的工作，我攒够钱离开了东京的家，在他的推荐下，参加了星光★宝贝的试镜。

我之所以成了现在的模样，很大程度上都是拜河都所赐，这让我很不快活。

“河都先生也会去夜总会啊，怎么说呢，有点震惊。”黛玛露出了苦笑，她对接客行业抱持着轻蔑的态度。

“总之，今天河都先生能来真是太好了，要是没了他的调停，事情可就糟了。”

“绝对会变成修罗场的。”

“是啊，差点就把羽浦先生打得不成人形了。”

“那就过分了。”

“开玩笑啦。”见过那个场面后，这话听起来就不像玩笑了。

“说真的，气得我脑子都要炸了。但我也知道羽浦先生的处境很艰难，事务所的经营相当不善吧。”

“因为大家都不干了嘛。”

羽浦的事务所之前有好几个偶像组合，将这些组合聚在一起举办联合演唱会招揽客人，彼此增加粉丝，这就是事务所的运营手段。

事业似乎顺风顺水，事务所举办的联合演出门票时常售罄，单独演唱会也能稳定吸引上百名观众，有的组合还会被邀请参加大型偶像嘉年华。

一手创立了数个偶像组合的羽浦作为优秀的社长和制作人，颇受世人赞誉。

但由于疫情肆虐全球，情况发生了剧变。

无法举办现场演出的状况持续了很久，粉丝们逐渐流失。离散的不只是粉丝，事务所的偶像也越来越少。有人转投其他事务所，有人退出业界。共事的伙伴都离开了，只剩下我和黛玛。

之后和泉加入，形成如今的星光★宝贝。目前是由羽浦担任制作人的唯一组合。

一直稳步成长的中坚事务所，在这数年来沦为弱旅。

“从没想过会和羽浦先生吵成这样，当年通过试镜，加入羽浦先生创立的组合的时候，我是多么高兴啊。”

黛玛抬头仰望没有一颗星星的夜空，她看上去比十九岁更加稚嫩。

我突然很想问她一个问题。

对于这个我至今仍未寻获答案的问题，黛玛会如何回答呢？

“黛玛，你为什么想当偶像？”

“为了掌控天下。”

她即刻给出了回答。

“像是战国大名的理由啊。”

“这不就是我们星贝的目标吗？”

正如黛玛所言，星光★宝贝正是以“从关西登上偶像界的巅峰”为口号成立的。

“我们正是为了这个目标，攀登着高大险峻的偶像之山呢。”

“是啊。”

向山顶攀登是简单而又正当的目标，现实中，各种杂七杂八的偶像都在朝着耀眼的顶峰进发。

“不过越往上爬，山顶的高度就越吓人啊。”这也是众多偶像的感受吧。

对于在现场聚集数十名观众都要煞费一番苦心的偶像来说，能在东京巨蛋召集数万名粉丝的顶级偶像简直是不同次元的存在。

“我们现在大概处于山的哪一段呢？”

“是说星贝目前所处的位置吗？怎么说呢——”黛玛沉吟着啜了一口咖啡，“差不多是在山的五分之二的位置，还在山脚一带吧。”

“几乎没怎么攀登呢。”

两人相视而笑。

“说是山脚可能有些过了吧，不过距离顶峰肯定还相当遥远。”

“是啊。”我们甚至连确切的距离都无法掌握。

“即便如此也不能停止攀登啊。相比快乐，劳累的事总要多出几百倍。偶像真是背负罪孽的职业啊。”

黛玛露出了烦恼的笑容。

“我至今仍能想起，加入星贝后初次站上舞台时，聚光灯一下子打在我的身上，于是我全身都沉浸在观众的欢呼声中，真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体验。当时我就想，我再也离不开这里了。”

舞台上潜藏着魔性的魅力，太多人受其蛊惑，即便终日饱尝辛酸，也离不开舞台。

所以耀眼夺目的舞台对偶像而言既是感受至福的圣域，也是一旦涉足就难以脱身的泥沼。

“星贝成军也快四周年了，现在是关键时期，下个月的四周年纪念演唱会一定要成功啊。”

“嗯，”我点了点头，“毕竟好久没办过独立演出了。”

对于我们这些总是与其他组合合作演出的偶像而言，举办单独演唱会算得上一项大活动。不仅对星贝的粉丝很重要，也是吸引新粉丝的一种手段。

是吸引到新粉丝，令组合的状态好转，还是粉丝流失后继续沦落，可以说演唱会的成败将左右今后的前途。

“要是下个月的四周年纪念演唱会没法顺利举行的话，那就真的糟了。之后想要挽回更是难上加难。我也十九岁了，岁月不饶人啊。”

二十岁就被称作阿姨，这就是偶像的世界。而我今年二十三岁了。

“可最要紧的C位又是那副鬼样子，那个人根本没有考虑组合的未来吧。”

黛玛蹙起了眉头，每当她谈起和泉的时候总会这样。

“比方说今天，当我们被招待折腾得要死时，只有她一人在家悠闲地休息吧。真受不了。”

“和泉并不知道招待的事，也没办法吧。”而且她并不悠闲，此刻应该正和施暴的恋人交涉吧。这绝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有可能比我们还要难受。

但不能把真实情况告诉黛玛，和泉本人也反复要求保密。

“她搞不好正躺在带地暖的房间里吃着哈根达斯呢。把演出时的糟糕表现忘得干干净净，正笑个不停吧。我是想都不敢想啊，”她叹了口气，“真好啊，一点苦都不用吃就能活下去的人。”

“没那回事哦。”

我的语气稍稍强硬了一些。黛玛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和泉也有她的苦恼，很多地方都很苦恼。”这里没法用不痛不痒的回答搪塞过去。

“她哪里苦恼了？”

黛玛的声音毫无起伏。

“她的脸虽小了点，却有着双眼皮大眼睛，完美的雪白皮肤，笑起来时E线非常漂亮，腿细得惊人，住在大阪的高档社区，就读名门女校，专柜化妆品想怎么买就怎么买，喝杯茶也不用像这样在便利店门口吹风，而是在星巴克享用季节限定的星冰乐，这样的人能有什么苦恼？”

黛玛只是淡然地动着嘴唇。

“她所拥有的一切，相当于我们每天摸到一等奖彩票那样的好运。她就这样悠哉游哉地生活着。担任地下偶像对她而言不过是玩玩而已，如果认真起来，还能追求更高的目标，但在演出时却敷衍了事，嘻嘻哈哈的。我们咬紧牙关坚持下来的偶像活动，在她眼里不过是求职时的小插曲而已，这样的人能有什么苦恼？”

和泉既有容貌，也有家世和学历，担任地下偶像对她来说似乎只是一份罕见的工作。是刺激地消费青春岁月的工具。

这并不是和泉的错，像她这样的女孩也有不少，而这样的松弛感也是地下偶像的魅力之一。

可把偶像当作制造学生生活回忆的素材，充作未来的垫脚石，黛玛无论如何都不能忍受这种行为。

十六岁离家出走，无依无靠的黛玛将一切都寄托在偶像活动上。除了偶像，她再无容身之地。

而另一边，和泉在父母的庇护之下，过着顺风顺水的生活，即便不把人生赌在偶像上，也有着光明的前途。

这样一个毫无觉悟的姑娘站上了舞台的C位，唱歌跳舞全都不行，却不断增加着粉丝，这让黛玛难以接受，更让人忍无可忍的是，这个女人支撑着整个组合。

和泉不负责任地散发着光辉。讴歌青春、前程似锦的女人，既是光明也是毒药。

和泉散发的光芒吸引了观众，也让和她站在同一个舞台上的人感到了自身的阴翳。

最远离和泉，同时也是最了解和泉才能的人，有可能正是黛玛。

“对不起，我话讲得太多了，大概是喝醉了吧。”

而我们彼此都知道并不是酒精的缘故，黛玛和我在招待的时候就只喝了一杯香槟。

“这些话只能在瑠衣面前说，因为我的同伴就只有你。”我默默地听着她真挚的话语。她把我当成同伴，或许是因为我愚蠢又可怜吧。

在风俗业卖身，又过了偶像适龄期的女人既是反面教材，也是安定剂。

在告诫自己“不能沦落下去”的同时，也能以“还有人比我更糟”来自我安慰。

我对黛玛来说就是这样的存在。因此黛玛对我格外照顾。

一名西装革履的女人从便利店走了出来，她用诧异的目光瞥了一眼坐在店门口的我们，随即快步离去。

“像野狗一样被人警惕着，我们可是偶像啊，”黛玛干笑了一声，随即凝望着虚空，“喂，瑠衣，我们是不是已经完蛋了呀？”

“还没完蛋呢。”

那是因为根本就没有开始。黛玛似乎误以为我的话是安慰。

“羽浦可不这么认为，他肯定觉得我们的偶像之路已经完了。”对社长直呼其名的话声中，可以感受到明显的敌意。

“招待也搞砸了，搞不好我们会被抛弃，这对他来说就像剪掉分叉的头发一样简单。要是只留下C位，换掉我俩，那真是恶心得能把人笑死。”

“你想太多了，羽浦先生是不会这样做的。”

这是十足的谎言。完全有这种可能，羽浦已经断言我俩是组合的拖油瓶，一旦找到替代成员，就会毫不犹豫地舍弃我们吧。

“我是相信羽浦才做了偶像的，虽然有很多不满和愤怒，可为了组合一直尽心尽力。如果羽浦真的抛弃我，背叛我的话——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

她的语调出奇地冷静。

平静的表情与言语中的不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愈加凸显了危险。

“差不多该回去了。”

黛玛从替代椅子的行李箱上站起身来，把装咖啡的纸杯扔进了便利店前的垃圾桶。

“一起回去吧。”

我感觉这时不能让她独自一人回家，我必须陪在她身边。黛玛向准备起身的我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想一个人静静。”

她的语气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喙的魄力。

“这样啊。好吧，辛苦了。”我半抬着腰回应道。

黛玛未回一言，拉着行李箱走了出去，车轮碾在柏油路上的哗哗声渐行渐远，不久就没了声息。

应该追上去吗？不了吧，哪怕追上了也只会被拒绝。我再度坐回行李箱，啜了一口咖啡。咖啡已经凉透了，唯有苦味长久地留在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