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都指定的地方是位于郊区的废弃工厂。

那是伫立于暗夜中的大仓库，周围没有民居，也没有路灯。一辆老爷车就停在这个似被世人遗忘的场所。

凯迪拉克爱都，正是河都的爱车。

看来是这里没错了，我穿过禁止进入的锁链，走进了场地。我穿过砂石路，站在了仓库跟前，卷帘门打开的瞬间，耀眼的光倾泻出来。

仓库内部另有天地，与自外观联想到的景象截然不同。

宽敞的空间里设有吧台，而在仓库深处，还有个长度超过十米的庞然大物——一条用钢丝拼成的鱼，是鲨鱼。

“嘿，瑠衣，我等你很久了哦。”河都自吧台的凳子上站起身来。

“不好意思，把你叫到了这种地方。”

他的声音异常沉稳，沉稳得好似傍晚的交流从未发生似的。我四下打量着仓库。

“好厉害的地方啊。”

“我买下这座仓库后全面改造过了。这可是连公司的人和我的家人都不知道的私人别墅哦。在这里喝喝酒，一门心思地搞创作，心情也会变好。”

“这么说来，那个钢丝鲨鱼也是……”我指向了那边的庞然大物。

“嗯，是我做的，”河都赧然地笑了笑，“我的钢丝艺术怎么都进步不了。”

我又观察了一下周围。

“与其说是别墅，倒更像是秘密基地。”周围一带人迹罕至，是个无人知晓的所在，正合我意。

我摸了摸夹克的内袋，指尖传来了坚硬的触感。这是我的王牌，迫不得已之际，我会毫不犹豫地用出来。

“哦，那双高跟鞋……”河都留意到我的脚下，脸颊蓦地松弛了下来，“你还留着吗？”

“嗯。”

我低头看着脚上的鞋子，那是一双鞋跟超过十厘米的高跟鞋，特色是鲜红色的鞋底。这是同居时河都送我的礼物，时隔四年，我第一次穿上了它。

“坐吧，我有好酒，波本威士忌哦。”在他的示意下，我坐在了吧台的高脚圆凳上。

河都慢悠悠地品味着他的波本威士忌，我也喝了倒给我的酒，浓烈的酒精直透鼻腔，灼烧喉咙。

“在进入正题之前，能先告诉我事情经过吗？”

河都倒了第二杯酒。

“羽浦是我的好友，我想听听，他为什么非死不可？”

“好吧。”我点了点头，将一切和盘托出。

羽浦经常对恋人和泉拳脚相向，事发当晚的暴力尤为严重，感到生命受到威胁的和泉扼死了羽浦，我和黛玛帮忙把羽浦的尸体埋在了山里——我毫无保留地向他坦白了一切。

“这样啊，”河都双手捂脸，深深地叹了口气，“那么，你决定好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吗？”

“嗯，”我独断地应承下来，将酒杯放在了吧台上，“我不想惊动警察，所以希望你保持沉默。”

“你是要我别把羽浦尸体埋在山上的事告诉任何人？”

“对。”

连羽浦的埋尸位置都暴露了，事到如今，再实施转移尸体的伎俩是无济于事的。我唯有请求他别把秘密说出去。

只因别人的恳求而爽快地放过罪犯的人应该是不存在的吧，彼时的对策就藏在我前胸的口袋里。

“也就是说，你要我也成为共犯。”河都的目光清澈得似能看穿一切。

虽说下意识地想要挪开视线，但我仍勉力直视着他，这里不能露怯。

“好啊，我帮你，我不会把这事告诉任何人。”

河都以接受街头调查般的轻松口吻应承了下来，甘愿冒着失去辉煌事业乃至毁掉人生的风险答应了我。

但我并不惊讶，倒不如说恰在预料之中，河都理应会答应下来。重要的内容自此开始。

“合作的条件呢？”

“反应挺快嘛，”河都嘴角上扬，“想拜托你做以前那样的工作，就是招待大人物。”

“你还在干那行啊。”

“生意太好了，简直让人挠破头皮呢。”他苦笑着说道。

河都的副业似乎至今仍生意兴隆，他很早以前就在为政商界的大人物介绍年轻女性。

河都通过女性与有权有势的人建立关系，或者抓住他们的把柄实施威吓，借此壮大了自己的事业。

河都不仅是企业家，更是一流的皮条客。他搜罗了很多口风紧且顺从的女性。

我也是其中之一，当年在东京做夜总会女郎的时候，河都就替我介绍了更赚钱的活，让我去陪男人们。

我并非爱财，能帮到河都令我非常高兴，被他需要是我活下去的动力。彼时我涉世未深，还是个无可救药的傻女人。

又得做那种事了吗，光是想想就觉得恶心。但我别无选择，这是掩盖凶案所必需的代价。

“明白了，我会做的。”

“太好了，客户也会很高兴吧。瑠衣还有很多铁杆粉丝呢，大家都说你是最听话的那个。”

河都笑嘻嘻地说。

“另外两人也会受欢迎的吧。”

“等等，”我的腋下开始渗出粘腻的汗水，“另外两人指的是谁？”

“就是黛玛小姐与和泉小姐哦，她们也要去陪客人。”

我哑然失语，黛玛与和泉的面孔在脑海中闪现，她们将承受赤裸裸的欲望，被发泄，被玩弄。

“不行，她们不行，那种事只能让我一个人做。”

“我这边也要承担相当大的风险呢，只靠瑠衣一人是平衡不了的哦。”

“可是决不能把她们也卷进来，她们两个没有做这种事的经验，而且年纪才十九岁啊，做不到的。”

“瑠衣不是从十七岁开始就做了嘛。那两个人能行的，只要搞清楚自身所处的状况就能下定决心了。”

是要把她们逼到不得不做的地步吧，一股厌恶之情涌上心头。

“我能理解瑠衣的感受，我也很难过，”他用宽慰似的口气说道，“从学生时代起就有交情的后辈死了，还拜托你们做这种残酷的工作，我也很痛苦。”

这是谎言，无论是羽浦的死，还是我们的罪，对他而言终究与己无关吧。河都的本质就像少年那样放荡不羁，冷酷无情。

当时的我并未发现他性格的本质，抑或是故意挪开视线，不愿觉察。现如今，我已然洞悉了一切。

河都是为了达到目的不惜支配他人，将人视作物品的人。因此我才不愿与他打交道，试图与之撇清关系。

但我失败了。现在的我明明已经觉察到了他性格的本质，却没能妥善处理好他的事。之所以造成如此事态，全都是因为我的失误。

“求你了，别对黛玛与和泉下手。”

我只求她们不被践踏，不被荼毒。为此我什么都愿意做。

“她们的份也由我来做，我会做三人份，不对，六人份的工作。”

“六人份？你肯定会崩溃的。”

“我不会。”

我决不能崩溃，要是我倒下了，她们该怎么办？

“你真的这么想保护那些孩子吗？瑠衣，你真的变了呢。”河都温柔地眯起了眼睛。

“那样的话我就更不能答应了，工作可不能都交给你一个人。”

“六人份还不够吗？”

“不，六人份的工作也好，十人份的工作也好，不管瑠衣承担了多少，那两个人也必须做。”

“为什么？”

“之前说过了吧，我喜欢努力奋斗的人，特别是瑠衣这样为了珍视的东西而拼命的人。”

然后，他接着说：“我最喜欢努力的人溺入水中的样子。”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喉咙一阵抽搐，发出呻吟般的声音。

“你是要……”

“当那些你想拼命守护的人被践踏的时候，你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河都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有什么可笑的？”

“在特等席上观摩不幸，是最好的喜剧哦。”河都扭曲着嘴，肩膀微颤地笑了起来。

这让我回想起黄昏的海边所见到的场景，当我认罪之际，河都双手捂脸，肩膀微颤，眼中噙着泪水。

可他并非哭泣，当时的河都在笑。被罪恶摆布的我们可笑至极，他笑得流出了眼泪。

河都之所以当皮条客，恐怕并非为了给公司带来利益，而纯粹出于爱好。

因为他想欣赏那些被消费，被榨取，被磨损殆尽的人。因为他想在特等席上观摩那些溺水求生的人。为了这个，他扭曲了很多人的人生。

河都提出想要支持星光★宝贝的活动，肯定不是被组合的潜力吸引，而是想近距离地观摩我们在罪恶的阴影下挣扎度日的全过程。

突然间，我腾起了一股强烈的惧意。

难道我从未与他撇清过关系吗？我一直都被他玩弄于掌中吗？

“你计划到了什么程度？”

“什么意思？”河都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这一切都是你一手策划的吧？”是河都推荐我走偶像之路，也是河都把我引荐给羽浦的。

“就是你害死了羽浦先生吧？”

“这就太跳脱了哦。我毕竟只是观众，不会去操纵站在舞台上的人。没错，我也想过要是瑠衣加入羽浦一手制作的偶像组合应该会很有趣，但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是我全然没预料到的。”

河都饮尽了第二杯波本威士忌。

“不过偶尔也会稍微给点刺激吧。比如上个月的招待之后，给羽浦送了点药之类的。”

药。指的是散落在地上的合成毒品吗？

“那些药是你的？”

“我自己绝不会碰哦。比起药物产生的幻象，睁眼看到的现实更令人愉悦。不过对那些厌世的人来说，这东西应该很有吸引力吧。比如和手下的偶像爆发激烈冲突的社长，大概会很想用吧。”

正是那个药点燃了羽浦与和泉的冲突，在这之后，羽浦丢了性命。

“如果不是你把药给了他，羽浦先生可能现在还活着。”

“真是厉害啊，来自观众席的打赏成了推动剧情的重要道具。”

河都的眼眸里闪烁着毫无感情的漆黑光芒，那副样貌与钢丝做成的凶猛肉食鱼类极端相似。

我看错了。

这家伙是鲨鱼，是让人溺水，让人挣扎，然后啃噬他们的鲨鱼。不管用什么样的言语，都没法让他接受我的要求吧。唯有打出最后的王牌了。

我将手伸进前胸口袋，取出里边的东西。

“这是——U盘？”

“没错，”我将这32G的底牌展示给河都，“这个U盘里有我之前工作的视频，就是跟你的那些顾客打交道的时候的视频。”

我道出了客户的名字，是新闻里经常出现的财政界的巨鳄。河都的瞳孔微微张大。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虽然不知道你现在还做不做，但当时的你为了抓住客户的弱点，有时会偷拍那种现场吧。”

斯文全无的狼狈模样正是实施威胁的最好材料。

“为了保险起见，我盗取了你的数据，以防万一。”

事实上，为了维持内心的平衡，手握这些绝不能外泄的数据，会让我觉得自己是唯一能给河都带来伤害的人。对河都而言，我具备如此巨大的影响力——出于这种错乱的想法，我盗取了视频数据。

不久，我就搬去了大阪，因此并没有找到使用它的机会，我原本终此一生也不打算让其重见天日。

而今，我将这把利刃指向了河都。

“如果你打算让黛玛与和泉去做那个，我就告发你所做的一切，来这里之前，我已经把U盘里的数据预约投稿到了视频网站上，时间一到，就会自动扩散到全世界。”

“被你算计了，竟然还藏着这种计策。”河都看了看U盘，又看了看我的脸。

“但这样真的好吗？要是这种视频传遍全世界的话，你也会受到重创的吧。”

“是啊，”这将成为侵蚀一生的可憎的数字文身，“但我还是会做。”

“这是拼死的决心吗？”

“只要你保证今后和我们断绝关系，我就停止把视频传播到网上。”

“这样啊。”

河都用修长的手指拂过酒杯边缘，然后点了点头。

“那就没办法了。”

我的视野猝然一阵猛晃，世界颠倒了。

我从凳子上跌落下来，头磕在了水泥地面上。令人厌恶的闷响响彻了整个头骨。发生了什么？地震？我试图活动身体，但做不到。

“还是别动比较好哦，应该动不了才对吧。被打中下巴会引发脑震荡的。”

头顶传来了声音，看来是遭到了殴打。为什么——我只能用呻吟代替言语。

“想散布视频悉听尊便，反正我的顾客大多是特权阶级的人，为了不惹祸上身，他们会拼命掩盖丑闻的吧。嗯，就算没能掩盖成功，那也挺好玩的。这究竟会闹成多大的丑闻呢，从营销的角度看，其实我也挺好奇的。”

他以事不关己的口吻说道。与其说有自信掩盖过去，倒不如说是真的满不在乎。

“但是，不能把你放任不管。”

毫无感情的漆黑眼眸捕捉着我。得逃出去，但我无法站立，只能在地板上匍匐前行。

“都说过别动了。”

伴随着像是踩断枯枝的声音，河都用脚践踏着我的腹部，肺里的空气骤然溢了出来，我在剧痛中窒息。

河都骑在了我痛苦挣扎的身体上，我整个人好似被钳子死死夹住般动弹不得。

河都举起了拳头，下一瞬间，视野中仿佛火花四溅，钝痛贯穿了我的面部。我呕了一口血，地面上滚动着白色的砾石，是牙齿。

他再度挥动拳头，火花和剧痛重现。

耳畔响彻着惨叫，是我的惨叫。我的知觉渐次模糊。

第三次冲击令我的头骨剧烈摇晃。视野中满是噪点，听不到任何声音。我的意识在那个拳头再次挥起时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