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年间,痛苦仿佛扼住了我的喉咙

东京贫困女子  作者:中村淳彦

我们刚走进车站附近的一间KTV包房,宇野女士就哭了起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于是赶忙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自从去年的8月份之后,一切就变得一团糟。因为实在忍受不了父亲,母亲下决心和他离了婚,父亲离开了家。因为父亲申请了个人破产,所以我们也拿不到赔偿金。为了尽可能地降低房租的开支,我们搬进了现在的房子。当时房屋中介说,价位4万多的房子,就只有这一处。那之后,我们就开始过起了一整天都笼罩在震动和噪声中的生活。

宇野女士的父亲现在68岁,母亲66岁,都算老年人。母亲的腰部还有膝盖的关节不好,这几年经常跑医院。自从16年前全家搬到这边之后,母亲一直勉强拖着病体,拿着接近最低工资水平的薪水,每周在餐饮店或超市里打三四天的工。而离婚失去了父亲这个顶梁柱之后,为了尽可能提高收入,母亲在一家看护机构做起了清扫的工作,每周轮4天班。

她在一家专门照顾认知障碍者的机构里做清扫,会用到很多药品,所以短短两个月,她的手就伤得连正常生活都成问题了。整双手都像被腐蚀了似的,实在是太惨了。

母亲的手已经伤到了皮肤溃烂的程度。别说是工作,就连家务都做不了。于是,宇野女士只得从母亲手上揽下了所有的家务。母亲的手伤得最严重的时候,就连用自己的手吃饭都做不到,只能由宇野女士来照顾母亲的生活起居。

因为母亲没法使用工具,所以工作是做不成了。可机构那边一点儿补偿都没给,只让她自己辞职。母亲本来就一直受到父亲的精神虐待,因为精神上的原因,健康状况很差。自从手受了伤之后,免疫力也开始大幅下降,本来就不好的腰骨和膝盖骨进一步恶化,开始卧床不起了。现在,她的精神是一天比一天差了。

父母离婚前,宇野女士每个月会拿3万日元给家里。但因为自己的工资低,所以即使父亲走后,母女俩陷入窘境,她也最多只能每个月拿7万日元给母亲。母亲用她每个月挣来的这7万日元和父亲在的时候存的一点点钱,维持着两个人最基础的生活。

然而,因为要用到汉方药[汉方药:日本人依据中医和中药的理论改良制出的日式中成药。]之类的药物,保险不负担的医疗费用太高,宇野女士母亲的存款很快就用光了。那之后,“我还是回机构做清扫的工作吧”“不只是清扫,我还得找个夜勤的工作,打两份工”就成了母亲的口头禅。面对执意要出去工作的母亲,宇野女士一遍遍地强调“不许去做这种工作”,所以最近她不断和母亲发生争吵。

我对看护的工作实在是恨到了骨子里,真是打心眼里觉得那个世界太可怕了,简直无法原谅。但我又不可能杀了我母亲,所以只能歇斯底里地对她吼,坚决不许她去。我的工资低,今后也不可能涨了。为了过上普通人的生活,每个月至少还得多挣5万,最好是10万。母亲心里也很清楚,所以为了每个月多挣这10万块钱,她觉得自己只能去兼职做清扫和看护两份工作。我们到处都找不到答案,已经连活下去都觉得困难和绝望了。

去年末,宇野女士认识到靠自己一个人难以支撑母亲的生活,于是到市政厅去寻求帮助。可是,尽管她将自己的困窘现状全都告诉了市政厅的工作人员,他们也没有真心地倾听她的诉求,只是鼓励了她一句“为了母亲,你要加油啊”,然后将她送了出来。

母亲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工作的状态。看着她一天比一天虚弱,我意识到,一个无法忽视的事实被摆在了我的面前——今后,我恐怕要一直拖着母亲生活了。可我怎么想,都觉得我做不到。所以,我就到市政厅去咨询,如何才能让母亲不必完全依附于我,自己一个人生活。但因为我懂得不多,和他们的人根本没说上几句,就被说很忙,然后结束了咨询。

看来,宇野女士对最低生活保障制度一无所知,她去市政厅咨询的也是市民咨询科。于是,我建议她检索一下“最低生活保障制度”和“世代分离”这两个关键词。

后来我问她身边有没有可以商量的人,她摇了摇头。别说是可以依赖的人了,她的生活圈附近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而且,她自己除了每天见面的几个同事外,也没有一个朋友或者熟人。

我们搬到这里是在我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当时,一家人是从另一个县连夜逃来这里的。在那之前,我一直因为胖被人嘲笑欺负,而到了这边,又因为方言不一样,没有人愿意理我。父亲经营着一个小的建筑公司,我本来打算继承这个公司的。所以,我从小的目标就是考建筑中专。那时候,我们和父亲的关系还没那么糟糕。

然而,宇野女士考入了附近的建筑中专之后,还是没有人愿意理她。虽然没遭受校园霸凌,但班上同学都对她毫不关心,高中3年,她几乎没说过几句话。

孤独还是很难受的。因为朋友不愿意理我,所以我只能自我安慰,认为自己不需要朋友。我不需要他们,和这么一群无聊的人能有什么事情可以分享?根本就没必要,这群人实在太无聊了……我差不多就靠这样强行瞧不起周围的人来自我保护。要是不让自己觉得“我和他们不一样”,根本就坚持不下去。

我们进这间KTV包厢后,聊了1个半小时。宇野女士的自尊心非常强。因为她对自己的评价过高,我的采访进行得有些困难。说到人际关系的话题时,她终于说出了“要是不让自己觉得‘我和他们不一样’就坚持不下去”的话,但是她把自己就读的入学偏差值不足40的母校说得仿佛一所名校,把自己工作的郡部微型企业和父亲的公司说得好像一流企业,我花了不少时间才理解了她的实际情况。

在人生经历和日常生活中,人际关系匮乏的人,其判断标准往往会出现偏差。他们在向别人描述自己时总会把自己抬得很高,她就是典型的这一类人。

而且,她说自己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从学生时代到现在,她从未有过恋爱经验,并说这是因为自己“讨厌人类”。她真的很孤独,不仅陷入了经济上的贫困,人际关系方面也极度贫乏。

之后,她又开始抱怨起自己的父亲。父亲是一个自营业者,因为工作的关系做了别人的连带保证人,导致破产。在她初中2年级的时候,一家人连夜逃出来,父亲申请了个人破产。连夜逃来这里之后,父亲还是继续做着原来的工作,因此虽然清贫,但一家三口还是过着普通的生活。

我们逃来这里之后,有10年左右过的还是比较普通的生活,但自从5年前父亲患了脑梗塞之后,一切就变了。当时他的症状比较轻,也没留下后遗症,但是,他原本就经常骂哭母亲,那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就像是在拿她出气一样。我母亲是个非常害怕怒吼的人,父亲给她造成的精神压力搞坏了她的身体。自从父亲患了脑梗塞后,工作也不做了,收入减少了很多。于是,母亲就靠打工补贴家用。

后来,宇野女士的父亲换了好几份工作,其间只要一遇到什么不痛快就怒斥她的母亲,而她母亲则是一味地忍耐。这样的生活变成了家里的日常。父亲的精神虐待无休无止,终于,母亲在去年8月下定决心离婚,而宇野女士也表示了赞同。耗光了母女俩亲情的父亲甩下几句绝情的话后便离开家,和他们断绝了往来,现在生活在另一个县。

这场变故之前,他们住的公寓每个月房租是5.4万日元,支撑着家里林林总总开销的一直都是父亲。而这场变故之后,母女俩为了换一个环境并降低房租的负担,离开了长年生活的社区,搬到了如今这个铁路边上的公寓里。同时,她的母亲也干起了看护机构的清扫工作。

为了在贫困中活下去,来自亲兄弟、血亲、同一地域的朋友或近邻等人际关系的协助是必不可缺的。然而,她和她的母亲都拒绝了人际关系,与家人分离,甚至舍弃了居住10年以上的社区。

因为没有人际关系,她们就没有客观审视自身选择的环境,而过高的自我评价又让她们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所以,她们始终没有察觉自己已经丢弃了“生存所必需的一切”,一步一步陷入困窘之境。

母亲失去了健康,医疗费不断累积,负的连锁无限延长。最终,宇野女士迎来了只能自己一个人背负一切负担的现在。

现在的宇野女士,一边憎恨着毁了母亲的父亲和唯一愿意雇用母亲的看护业,一边蜗居在一整天被噪音和震动淹没的房子里,和母亲重复着“让我再去看护机构工作吧!”“你不许去!”的争吵,日复一日。

因为年龄的关系,母亲能做的工作就只有看护了。她一直说“如果做看护工作,一个月说不定还能想办法挣到10万左右”。可她的腰和膝盖都坏了,还因为甲状腺的病变免疫力下降,我真的只想她好好保养身体。可她就是不听劝,想出去工作。就算我说“那你会死的!”,她也完全听不进去,简直顽固得让人崩溃。

宇野女士每天要花两个小时从住宅区到郡部上班。之所以没有搬到公司附近住,是因为母亲常去的医院就在现在住所的附近。

我虽然讨厌和一切人接触,但老人是我最讨厌的。凭什么为了那些老人过得好,我的母亲就要弄伤自己的一双手,还落了一身的病,害我们活得这么苦?只给人这种工作做,这个社会真是太荒谬了。我甚至在想,最坏的结果,恐怕就是我们母女俩一起自杀。要是我能像男人一样工作拿高工资,我们肯定就能活下去了。虽然烦恼很多,但我现在的想法还是比较积极的。我只要能换个工作多赚钱,母亲就不用再透支自己的身体了,这就是我现在的打算。

我们的聊天结束了。最后,宇野女士让我感觉到,她今后还有可能辞掉工作,失去现有的谋生手段。

按照她的性格、工作经验和学历,恐怕很难仅靠换个工作就能明显改善自己的现状。然而,因为没有人际关系,她又无法向他人寻求建议和帮助。她抛弃了人际关系,抛弃了原来的社区,抛弃了父亲,现在,我感觉她甚至打算抛弃自己的工作。

我想,她是很难靠自己的力量脱离如今的困境了。但她坚信自己是对的,并且拒绝人际关系。于是,我无法再说什么,只向她道了谢,就回了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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