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花

东京人  作者:川端康成

清不常到银座和丸之内这一带来,多半在涩谷、新宿和池袋这些繁华地段游玩,看电影和吃东西都便宜,玩得痛快。他对银座大街上的行人都觉得反感。

下午两点左右,清他们三个人在新宿车站下了车。穿过隧道般的地道,走上检票口附近的台阶,右边的商店上方高高地并排挂着镶在框子里的电影海报。

“新宿座演《蓝色的月亮》和《奇人异迹》。”朝子抬头看着海报,“走,上新宿座。”

报上刊登着《会议在跳舞》和《暗影》的广告,刚好三个人都没看过,本来说好一起出来看这两部电影的,可是朝子看了车站的海报,立刻见异思迁。她就是这种说变就变、随心所欲的脾气。

弓子无所谓,看什么都行。

清对朝子忽三忽四的变卦充耳不闻,出了检票口,径直往文化座方向走去。

“我去新宿座。”

朝子在淡黄色府绸连衣裙外套着淡褐色的短上衣。

清只是不悦地瞟了妹妹一眼,没有理睬她。

“好不容易一块儿出来,大家一起看吧。”弓子说。

“那你们也去新宿座。”

清和弓子都知道朝子的性格,一旦说出口,绝不收回。清跟朝子合不来,总是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赌气,谁也不肯让步。

“你跟我们一起看不行吗?”

“听说《蓝色的月亮》对话机智风趣,而且少女形象完全是崭新的风格。”朝子说。

“你是说‘职业处女’吧?拿处女做招牌。怎么?你想模仿吗?”

“好了。看电影我得看出点名堂。我去……”

朝子边说边离开清和弓子,头也不回,疾步匆匆消失在人流之中。

“我行我素,改不了……”清气狠狠地说,然后轻轻地半是拉着弓子的手穿过马路, “她是不是对谁都这副德行?”

但是弓子对朝子的任性,并不像清那样耿耿于怀。

“我倒觉得姐姐行,她总是很认真地强烈追求着什么,从不屈服。我很羡慕她。大概因为她有才吧,不像我这样稀里糊涂地打发日子。”

“绣花枕头,其实胸无点墨、空空如也。现在的姑娘一个个自我感觉良好,鼻子翘到天上去,实在是一种浅薄的悲喜剧。”

“我看不见得。”弓子替朝子说话。

星期天的电影院座无虚席,觉得闷热,休息时间真想到外面透透气。


看完两部电影出来,天色还很亮,百货大楼屋顶上的巨大霓虹灯已经耀眼闪烁。

“晚霞真好看。老下雨,把晚霞都给忘了。”弓子望着天空。

清朝着晚霞的方向走去。

“肚子饿了,吃点东西再回去。”

“妈妈说有客人来,让我早点回去。”

“买手表的客人吧?跟我们没关系。”

“说是柿本医院的年轻大夫。”

“是给你做手术的那个?”

弓子脱衣服做手术之前,一名年轻的大夫把清领到走廊上,不让他看。清觉得今天的客人必是此人无疑。

“来干什么?”

“好像是手表的事。”

“你还记得那个医生?”

“毫无印象。”

“那就甭管他。”清大步往车站旁边的地道走去。

穿过地道,便是新宿站西口的繁华街道。

首先听到的是弹子球店的噪音,接着酱油烧焦似的味道扑鼻而来。

战后初期,国营铁路车站一带各种小市场、小商店拥挤不堪,现在还剩下一些。弓子站在这种小店铺密集的街口,害怕得不敢往里走。她从来没到新宿站后面的西口来过。

“这儿叫年糕巷。战后初期,一溜木板房全是卖豆馅年糕的,一个就十日元。”

现在豆馅年糕店一家也没有了,全是弹子球房和小饮食店。

人群拥挤嘈杂,清像对这一带了如指掌似的走进一家挂着“小锅烩饭”布帘的小店铺。店面很小,细长的煤气灶台上摆着几个小孩子玩过家家游戏似的小铝锅。店里摆着四张桌子,除了清和弓子,还有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两个小男孩,抱着一个婴儿。

还有二楼,楼梯旁贴满大字写的价目的纸条。

“吃什么?”

鸡肉烩饭、蘑菇烩饭、干贝烩饭、虾烩饭、牡蛎烩饭,都是一百日元,只有鳗鱼烩饭一百五十日元。

“我说不好,哪一种好吃?”

“嗯,我喜欢吃鸡肉烩饭,也有虾烩饭、鳗鱼烩饭,还有山萮菜末板鱼糕、山萮菜末浇鸡块、鳝鱼肝汤、鸡蛋汤……”

“鸡肉烩饭吧。”

穿花连衣裙、系着短围裙的姑娘把茶水和卫生筷放在他们面前,等着点菜。

“两个鸡肉烩饭。”清点完菜,点燃香烟,可能是累了,呆呆地默默吸着。

外面是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嘈杂喧闹的弹子球房的哗哗声、招揽客人的呼唤声,一片杂乱。店里却十分安静,年轻夫妇的谈话能清晰地传到弓子的耳朵里。

“对不起,再来一瓶清酒。”

妻子替丈夫要酒,弓子觉得很少见。那声音柔和平静,充满幸福。

年轻的母亲用筷子挑着热烫的烩饭,吹凉后喂小一点的小男孩吃,裹着淡蓝色挡风巾的婴儿在她白罩衫的后背上仰着脑袋熟睡。

两个小兄弟一色白帽,背对着弓子。

年轻的丈夫看样子不像工薪阶层的人。弓子看着他,心想他是干什么的呢。

妻子没有烫发,把辫子盘在头上。这种发型已经过时了。

和睦亲热的家庭唤起弓子的伤感。这些日子,弓子对脾气暴躁的父亲感到害怕,对心神不定的敬子惶惶不安。尽管觉得热海的母亲可怜可悲、令人同情,心里难受,但双方的感情不能沟通。

清也好,朝子也好,只要在家里就浑身不痛快。

从外头疲劳地回到家里,最能舒舒服服休息的只有敬子和弓子两个人。难道这个家除了敬子和弓子关系密切外,其他人都是一盘散沙吗?

“弓子,你想什么呢?”

弓子把目光收回来,面前摆着两个饭锅、两个饭碗和一小碟腌黄瓜。

掀开厚厚的木头锅盖,热气腾腾,飘溢着鸭儿芹的清香,诱人食欲。

“别看锅小,量相当大。”

清把锅里的烩饭盛到碗里。弓子也学着盛饭。

清吹着滚烫的烩饭,露出整洁的牙齿。烩饭的味道清淡可口。但是弓子吃完一碗后,只添了一点,看着锅里说:“量还挺多的。”

“不合口味吗?”

“挺好吃的。肚子饿也吃不多,很快就饱了。梅雨季节总这样。”

“看起来锅小,能盛三碗半到四碗。”

“哥哥常来这儿吗?”

“这儿吗?偶尔来。我的朋友有的每天晚上非吃烩饭不可。”

“一个人住,在外面吃饭,还是锅里现做的饭菜热乎乎可口。”

“这条街有意思吧?”

“一个人来害怕。”

“没什么可怕的。大伙儿不是挺亲亲热热的吗?在满眼都是战争创伤的街道上,既有寻找刺激、让人忘却一切的弹子球房,也有五十日元买醉的小酒馆。你不习惯这种场所,大街对面有一家叫东急俱乐部的干净的啤酒屋。咱们去那儿喝生啤怎么样?”

弓子摇摇头。

“姐姐差不多也出来了。我们往新宿座方向走,说不定能碰上她。”

“她是去看电影吗?我想她又会心血来潮,临时改变主意。”

“心血来潮?”

清站起来,走出饭馆,却进了旁边的弹子球房。

他买了五十日元的珠子,把十来个珠子放在弓子手上,带她到空着的弹子球机前,手把手地教她怎么玩。


清并不是玩弹子球入迷的学生,今天是为了让弓子宽心才进来的。

弓子的珠子很快就被吃光了。她从一长列清一色白衬衫的男人后背中找到清,站到他身后。

弓子站在旁边以后,清的珠子一粒也没进洞。

“真怪,你一看就不行。”

“快八点半了,回去吧。我累了。”弓子对着清的肩膀说。

清手里还剩下五十粒珠子,他拿去换了两包和平牌香烟,走到门外。

“喝一杯茶再回去。”

“我喝不进了。回家喝也行呀。”

“别婆婆妈妈的。”清不由分说,大步往前走。弓子只好跟在后面。

清走进年糕巷尽头一家山间小屋模样的光线暗淡的茶馆。里面烟雾弥漫,唱片播送着卡萨尔斯的大提琴独奏曲,清越优美的乐曲声融进外面的嘈杂声里。周围还有几对年轻男女,大家互相有所意识。在这样的环境里,弓子的心情怎么能安静下来?

“弓子,你晚上不能喝咖啡吧?”

“嗯。这一阵子老睡不着觉。”

“父亲的遗传吧,有点神经质。”清替弓子要了一杯柠檬苏打水。

弓子抿着妩媚可爱的嘴唇用吸管喝柠檬汁,可能有点酸,她微微皱起眉头。

可是,弓子越是清纯,清觉得离她越远,内心也越发痛苦。

弓子和清一起看电影、逛街、吃饭,一点也不觉得高兴,依然芳心不展。清对弓子的铁石心肠开始心烦意躁。

弓子从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出落成如花似玉的少女,这些岁月都是和清在一起度过的,清熟悉她的喜怒哀乐、好恶脾性。她温顺文静,但从不装模作样。高兴的时候,会乐滋滋地任性撒娇。

而且,清也熟悉她脸蛋的气息、嘴唇所接触的她肌肤的滋味。虽然这反过来也使弓子熟悉清,但她说现在都不是小孩子了,对清避而远之。难道长成少女以后,昨日的爱的接触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吗?难道清只能偷悦她的少年时光吗?

弓子喝完柠檬苏打水,用吸管拨弄着杯子里残余的冰块。

“今天都是哥哥请客,没想到哥哥有这么多钱。”

“没你想象的那么有钱……”清苦笑着说,“我最近打了一份工。”

“是吗?打什么工?”

“意思不大的工。我不愿意像朝子那样,一见到妈妈,二话不说就伸手要钱。我打的工跟女孩子干的活差不多。你别笑话,就是帮着用玻璃纸裹书皮,然后装箱。是研究班的老师介绍的,干两天挣了五百日元。”

“大学还管介绍打工吗?”

没想到这个话题引起了弓子的兴趣。

“想打工的学生很多,比如当家庭教师、给外国人当导游、在工厂里正式干活的,各种各样。还有的人干的事实在可怕,说出来会吓你一跳。”清愁容满面地说,“什么大学?!挂个名,卖鱼、干坏事的有的是……”

“我也觉得我选择大学基本课程选错了,打算从下学期开始不学法语,改学打字。”弓子说。

“打算工作呀?”

“嗯。我觉得妈妈这样很可怜,太辛苦。”

清的手指间紧紧捏着用法语印刷着“爱情”店名的小火柴盒,没有作声。

“我觉得妈妈太辛苦。”弓子重复一遍。

“我对妈妈的感情不如弓子深。”清低声说。

“是因为我爸爸的缘故吧?”

“也不是,因为你是他的女儿……”

“我说正经的。”

“我也是说正经的。真的,没有他,这个世界也就没有叫弓子的你。这么一想,我有时候使劲地看着他。”

“是恨他吧?”

“我哪能恨你的爸爸呢?!”清提高嗓门斩钉截铁地说。

弓子怕被周围的人听见,赶紧给他使眼色,羞得两颊通红。

“这与你喜欢我妈妈的原因不一样……”

“你是不是因为不能恨爸爸,才跟妈妈疏远的?”

“弓子,你是个了不起的心理学家。也可能被你说中了,但不仅仅是这个原因。说起来,妈妈和爸爸住在一起,恐怕是妈妈的不好。其实,住在一起这件事要说不好,也不是一件好事。当然,我不是小孩子了,理解妈妈当年依赖爸爸的心情。再说,他们要是不住在一起,我们也不会相识……”

“……”

“还记得吗?当年妈妈在车站做小买卖的时候,爸爸去信州之前,抱着你到妈妈的小卖店来,说这孩子的母亲快不行了,把你寄放在我们家里。”

“记得。哥哥姐姐都待我很好。”

“你又可怜又可爱,我就非抱你不可。”

清想说“这就是初恋”,终于改口说:“那年我多大……”

“那时候弓子你才十岁,长得娇嫩活泼,不认生,对人亲昵,我可疼爱你了。”

弓子也没忘记自己娇憨地依赖清的疼爱。

“当时我虽然也是小孩,但心里发誓决不能让你嫁给别人。所以你住在我们家里以后,即使跟我的妈妈那么亲密,别人觉得奇怪,我也没有丝毫的不高兴。”

弓子不由得一阵心酸,垂下眼睛。

“但是,妈妈和爸爸住在一起的时候,正是我的年龄最容易出问题的时期。要不再小一点,要不已经成人,可能会好一点,刚好进入青春期,即使爸爸有妻子,即使爸爸没有离婚,也觉得妈妈被别人抢走了。恐怕朝子也有这种感觉。”清的嗓门又开始大起来。

“哥哥,走吧。”弓子说。

“嗯。听说爸爸去热海谈离婚的事了?”

弓子点点头。

“我总觉得事到如今,为时已晚。你认为爸爸和妈妈会正式结婚吗?你认为他们应该结婚吗?”

“不知道。”

“我现在也弄不明白了,”清忽然语调冰冷地说,接着又热情地问,“弓子,你伤心吗?”

“伤心。”

“现在我们家谁也不会坦率地表示悲伤。爸爸、妈妈、朝子、我,四个人之间已经毫无爱可言。但是,这四个人似乎都疼弓子。”

“妈妈最疼哥哥,也疼姐姐。”

“是这样吗?”清目光暗淡地思考着,“至少谁也不希望别人发生不幸,但是如果有人发生不幸,恐怕会各顾各的,生怕给自己造成麻烦。”

弓子把小冰块含在嘴里,忽然轻声笑起来。

“你笑什么?”

“觉得你的想法很可笑。”

“那好,刚才说到不幸,现在爸爸正处在岌岌可危的关键时刻,有谁打心眼儿里关心他安慰他,拉他一把呢?”

清又后悔自己说过了头,弓子却意外地不甘示弱地说:“大家都从心里同情爸爸。哥哥你带头让自己的情绪开朗起来就好了。”

“嗯?我的领路人是这么说的吗?弓子,你是明灯,只要你照亮我的脚下……”

弓子的脸上涟漪似的荡开微笑。

比起装聋作哑的朝子的倔强冷漠来,清从弓子冷不丁的微笑中感受到强烈的抵触,有一种崭新的魅力。他连额顶都觉得热烘烘发烧。

“弓子,你觉得爸爸和妈妈会重归于好吗?”

清反而提出了会伤害自己和弓子心灵的尖锐问题。

清正在付账的时候,听见弓子在门口快活地喊道:“下雨了!”

“又下雨了。”

透过灯光,只见阵雨般的雨脚在马路上迸溅。马路对面的茶庄焙烤新茶的清香飘溢过来。

“好香!”

弓子心情爽快,快步往前走去。

“弓子,别走那么快。”

清追上来,把抱在怀里的上衣披在她肩上。

“下雨天,走也好跑也好,该淋湿的都会淋湿。”

“是这样的吗?才不是这个理呢。早点跑到屋檐下,就少淋一点。”

弓子尽量在屋檐下避开雨水跑跑走走。她跑进明亮的车站西口,把上衣还给清。

“谢谢你。我都有点热了。”她抬头看着检票口上面的大钟,“明天的课程表还没排,还想跟妈妈聊今天看电影的事。不早点回去,都快忘了。”

清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说,真想使劲抓着她的肩膀问清楚,要不狠狠揍她一拳。

弓子并不讨厌清,视他为亲哥哥,所以一下子无法将亲密无间的兄长之爱当作异性之爱接受下来。最近,弓子对清的言行已无法信赖。

弓子百思不得其解,如果真如清所说,兄妹之爱就是男女之爱的象征,难道幼童时期的嬉戏玩闹就必须成为婚约,一直延续到遥远的未来吗?她觉得清沉重地压在自己身上。

星期天上街的人们赶上阵雨,都挤到电车里。弓子看着窗外说:“妈妈一定担心我们会不会被雨淋了。”

“你什么事都想着妈妈。”

“今天家里就妈妈一个人嘛。”

“你刚才说妈妈太辛苦,是吧?”

“我觉得妈妈太辛苦。”

“是呀,自己没有店铺,在外面跑来跑去销售珠宝手表这些高级奢侈品,的确很辛苦。现在不是那个时候了。经济萧条,当铺死当的钻石到处都买得着,好像还很便宜,可惜又没有资金……”清也说。

“要是爸爸的公司倒了,妈妈也会背一身债吧?”

“说不好。妈妈对爸爸还有爱情吗?还有可以贴补进去的东西吗?”

弓子惊愕地看着清。

在目白站下了车,看见不少妇女拿着伞在接人。

“给芙美子打个电话,让她拿伞来。”弓子说。

“不用,雨小了。”清又把上衣披在弓子肩上,一只手轻轻搂着她大步往前走。

“不用,热。”弓子从他的手臂中脱出身来。

雨像烟雾一样弥漫开来。

走到没有遭受战火破坏的高级住宅区,高大的树木遮天蔽地,阴暗的繁枝茂叶间不时传来树枝嘎吱嘎吱迸裂似的声音。弓子放慢脚步。


“弓子,有一件事,我希望你明确回答。”

“什么事?”

弓子像害怕这黑乎乎的大树似的,两条裸露的胳膊抱在胸前,抬头看着树枝。“刚才是什么声音?”

“你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

弓子加快了脚步。

“是这件事呀?我们住在一起,有喜欢的时候,也有不喜欢的时候……”

刚说到这儿,她忽然惊叫一声,扑到清的怀里。

“没事。”清搂抱着弓子,“是树枝的声音。”

清感觉到弓子胸口扑通扑通地跳动,连忙俯下身子吻她的嘴唇。

“粗野!我不喜欢粗野的人。”

弓子挣脱清的手臂,一边用手擦嘴唇一边顺着墙边跑走了。

暗淡的路灯映照在坡道底下。弓子小跑着上了坡。

仿佛从熟悉的小沟流水的声响下面传来清的声音:“弓子,你不爱我吗?”

“你回来了。”

弓子一开大门,敬子就站在眼前,差一点撞个满怀。

“妈妈。”

“谁也没回来,正想看看雨下得还大不大。”

“妈妈。”弓子拽着敬子的腰带,把头埋在她的怀里。

“都淋湿了。你跑回来的?清他们呢?”

“不是来了吗?”弓子走进里屋,也给清拿了一条毛巾出来,但是清正用自己的手绢擦着雨水。

“弓子病刚好,体力还很弱。”敬子说,“出门的时候还不是这样,怎么到外面转一圈,看瘦成这个样子。清,你把她带到哪儿去了?”

“咱们家的公主小姐溜进年糕巷去了。”清甩了一句,头也不回地钻进自己的房间。

“弓子,吃饭了吗?”

“吃了。”

“朝子呢?”

“姐姐自己去看别的电影。”

“哦?她一个人,又得很晚才回来吧?”

敬子跟着弓子到房间里来,帮她换衣服。弓子在盥洗室洗脸,敬子也站在身后等着。

“现在就刷牙,打算睡觉啦?”

弓子正在刷牙,无法回答。

“看样子累了,早点睡也好。”

“我还想跟妈妈聊一会儿电影呢。”

“那个年轻的大夫、田部大夫……”敬子微笑着掩饰动情的神色,“一直等你回来。”

“干吗呀?”

“大概是年轻人喜欢见年轻人吧。”

“他不是有事来的吗?”

“先把手表放在我这儿。电影有意思吗?”

“嗯。讲一个婚外恋的故事。那个叫让-路易斯·巴劳特的男人哭得好伤心。妈妈也应该去看看。”

“为什么?”敬子惊讶地瞪着眼睛。

“电影里出现三只宝石戒指。”弓子没有觉察到敬子不自然的表情。

“三只戒指?”

“一个音乐家的女儿爱上了天才小提琴手。老音乐家感觉到女儿的爱情将是一场不幸,就把自己过去三个恋人送的三只戒指送给女儿,意思是说爱情不止一次,不要太死心眼。父亲是艺术家,一生恋爱多次,但女儿不是艺术家。当她和初恋的人分手时,送给他一只戒指;当她结婚以后与初恋的人邂逅时,又送给他一只戒指;最后,当她第三次见到初恋的人,而且知道今生今世再也无缘相会时,分手之际把第三只戒指送给他。这三只戒指都送给了初恋的人。”

“纯真的爱情故事。”

“我看了心里难受。既领圣餐,愿为修女……”弓子正在受教会学校的教育。

“当修女也好,当什么也好,女人毕竟是女人。”

电话铃响,敬子出去接电话。雨声又大起来,她也提高嗓门接电话。好像是朝子打来的。

弓子上床躺着。

“是要雨伞吧?”她想,“爸爸一定没带伞。下这么大雨,又是深夜,要是拿着伞到车站接他,他也会高兴的。不过,爸爸肯定坐出租车回来,就是去接他也会走岔。”

深更半夜特地去车站接爸爸却走岔,心里会感到孤独凄凉。如果等妈妈没等上,走岔了,过后大家哈哈一笑,事情就过去了。弓子不理解为什么对爸爸会有这种心情。她觉得爸爸很可悲。

父亲耳后脖颈上有一颗大黑痣。以前,弓子和父亲一起生活的时候,总想摸那颗黑痣,但每次父亲都说“烦人”,不让她摸,把她的手拨开。因此,弓子从小就知道不给父亲添麻烦。

这时,敬子穿着睡衣、抱着枕头进来。

“我今晚睡在朝子的床上,行吧?”

“姐姐不回来吗?”

“嗯。说是到朋友家,刚好下雨回不来了。其实我知道不过是借口,她想跟朋友好好地聊天。”

“爸爸也不回来吗?”

如果爸爸回来看见妈妈睡在弓子的房间里,心里会怎么想?弓子感到不安。敬子从来没在她的房间睡过。

“最近我对爸爸的事越来越闹不清楚,倒想问问你。”敬子一边说一边重重地坐在朝子的床上,弹簧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跟清在新宿聊什么来着?”

弓子嗫嚅着:“还说到妈妈太辛苦。”

弓子觉得还不至于到清趁朝子不在半夜三更闯进来又要她表态又要亲吻她的时候,让敬子保护自己的地步。

两个人没回来,敬子一个人睡不好觉。

而且,今天她们在不同的含义上,都感受到了男人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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