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2.31(星期四)

东京一年  作者:蒋方舟

早起去宾馆接爸妈出去玩。按照最浅薄的游客指南,给他们安排了一天的行程:浅草寺、筑地市场、东京塔、银座、明治神宫。

他们每到一个地方,就迅速地找标志物拍照,然后催促:“快去下一个景点。”中午不到,就逛完了我安排的所有景点,我也没好声气地说:“不逛了,没有景点了。”

到了吃饭的点儿,我想找一家看起来不错的餐厅,挑选了半天,父母总是觉得贵,到了门口又把我拉走。三番五次地,我便心底生出一层灰来:怎么会这样,变得这样滴水难渗?我担心自己老了也会成这样,因为弱势,反而偏要将自己身上生出一层角质来抵御想象中的“欺负”与“歧视”,把别人撞得头破血流。

三个人气鼓鼓地坐在长椅上,也不讲话,同行却一点也不同心。想到自己小说中的一句话,“爱想象中的人很容易,可当他们来到你的面前,爱他们就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

最终找了一家北海道风味的餐厅,我跟年轻的女服务员说英文,她说:“你们可以说中文。”

原来是女留学生。和父母感慨了一番留学生生活的不易,算是终于化解了一上午的不快。

晚上把父母送回了宾馆。我自己在住处写稿,是杂志社的一篇约稿——《年轻的老干部》,说是现在流行的男偶像类型是禁欲系的老干部型。我想,这恐怕和前两年流行热爱“扑倒大叔”是一个原理,都是叶公好龙,爱的不是大叔,是老了的小生:岁月没让他们沾染一点点市侩俗气,他们增加的只是风情万种的眼角笑纹。如果真有一个摊煎饼或者开出租的大叔反扑过来,估计“大叔控”们跑得比谁都快。爱“老干部”也一样,爱的是年轻面容同老式做派的反差,真遇到爱做古体诗并高声朗读的老干部,谁还爱得起来?

你愿意和老灵魂相遇吗?

20世纪30年代,两个聪明绝顶的年轻人弗雷德里克·丹奈和曼弗里德·李开始合写侦探小说,他们很快就创造出了自己的侦探形象,不是什么身手矫健、风流倜傥的中年贵族,而是一个老人——哲瑞·雷恩。那是一个退了休的莎士比亚剧男演员,一个稍微有点矫情又有点骄傲的老傻瓜,耳朵全聋,说话却滔滔不绝,声音富有意蕴且耐人寻味。

哲瑞·雷恩或许是迄今为止最杰出的侦探,他从不急躁,富有同情心,偶尔流露的脆弱和感伤能触动读者心中最温柔的部分。在哲瑞·雷恩探案系列第一部《X的悲剧》一书中,哲瑞在遇到挫折时,沮丧地几乎光着身体躺在一张熊皮上。作者贪婪地描述着读者眼前看到的场景:“他斜躺在那儿,除了靠下腹部有淡金色的体毛之外,全身光滑发亮。古铜色的皮肤、结实的肌肉和修长平滑的身体,说明这个人仍处于生命的顶峰时刻。”

仅仅此段描写,就可以看出作者——这对表兄弟对这个老人的角色倾注的爱与温柔,他们把一切理想的品质加诸这个角色身上:拥有老年的睿智、青年的好奇,最重要的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与其说哲瑞·雷恩老年人的皮囊下隐藏着两颗年轻跃动的心,倒不如说哲瑞·雷恩的形象是作者胸腔中无法按捺的老灵魂幻化成了形。

与哲瑞·雷恩形象相对的,侦探小说史上还有一个让人难忘的女性形象,就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马普尔小姐,她第一次出现在小说《寓所谜案》中的时候已经六七十岁(那时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刚刚四十岁),有织不完的毛衣,年纪老到仿佛不会再增加任何岁数。

对艺术创造有热情的人——无论是不是侦探小说家,都是天生敏感多汁的人。要么从小历经坎坷,小小的心灵被迫磨砺得如同成年人一样坚硬粗糙,要么被迫仰望着世间众人千姿百态的面孔长大,被迫看透了生死。因此他们提笔就老,那些超越了年轻的经验汩汩流出。

比如著名的意大利导演保罗·索伦蒂诺,他的父亲是银行家,他本该跟随父亲的脚步去工作,可十七岁的时候,父母在一场事故中双亡,于是一夜十年,瞬间长大。他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电影《绝美之城》,虽然全篇都在美丽且富有活力的罗马拍摄,却时刻笼罩着死亡的阴影。比如他用漫长而精彩的台词来讲述葬礼:

“葬礼对于上流社会是最棒的事,你不会忘记出席葬礼时自己站在台上的样子。你必须耐心等候亲友们散开来。此时,你可以向家人致以哀悼,一旦所有宾客就座完毕,你拉起送葬者的手,低声对他们说些安慰的话,也把你的手放在他们肩上,要很可信,比如说:‘从今往后,如果你感到空虚,我想要你知道,可以随时依靠我。’你可以独自退到一个角落里,看起来是沉浸于悲痛。然而,还有一件需要灵活处理的事,你要选择一个看起来孤单,但大家一定都能看见的地方。另外,好演技的要点在于别演过头,所以基本原则就是:绝对不要在葬礼上哭泣,不要盖过了亲人悲痛的风头,那是不行的。”

不知道索伦蒂诺是参加过多少场葬礼才从中提炼出这些苦涩而尖刻的幽默。

还有一种“老灵魂”,并没有经历过什么坎坷,可是天生早慧,当同龄人还沉迷于各种幼稚的游戏时,他们更爱观察老人。老人像是另一个物种,或是另一种形式,当世界是GIF、AVI格式的时候,他们已经提前进入了JPG格式,没有多余的动作,所有的情绪反应也降到最低。

老人反而能看得很远。年轻人看得很近,因为向往未来,恨不得未来的每一分钟都要了解。老人支配未来的额度已经变得很低,只能看回过去,因此他们的视野反而变得很远。广袤无垠的过去的荒原,他们是主人。

张爱玲写自己三岁时能背诵唐诗,摇摇晃晃地立在一个满清遗老的藤椅前朗诵“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眼看他的泪珠滚下来。这画面给她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早慧的艺术家喜欢顺着老人的目光望出去,视野一下子变得辽远。可危险在于,很轻易地能看到人生的虚无。比如太宰治,年幼时眼睛就看到了虚空,耳朵就听见了死亡的诱人笛声,发觉人生长梦本没有意义,于是年纪轻轻就写下了《人间失格》,同时一次次起身准备自杀,终于成功。

谁不愿意拥有老灵魂?青春之躯下有着一颗沧桑的心,活得自知、克制,生命仿佛是一场漫长的“余生”。

——这也是如今“老干部”大热的原因,“老干部”代表了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禁欲,节俭,热爱养生,情绪起伏小,对一切司空见惯。这对于年轻的女孩来说有致命的吸引力,不仅仅是俊朗的外表和老派举止之间的反差萌,还出于一种经验上的崇拜。“老干部”虽然在年纪上大不了几岁,却仿佛在人生的路上遥遥领先,早有经验,可以带领伴侣一起往前走,遇到沿途险阻或许还会蹦出几句“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之类的诗句。

可老灵魂也要付出代价,老灵魂永远与世界相背而驰。世人快乐兴奋,老灵魂暗自神伤;别人心灵驿动,老灵魂暗自神伤;世间大兴土木,老灵魂眼里看到的却只有废墟残垣。老灵魂注定孤单一魄,孑然一身。

现在,你愿意和老人交换灵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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