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4.7(星期四)

东京一年  作者:蒋方舟

被L老师带去看了脱衣舞。

身为女性,活在世上的优势并不多。其中一个优势就是可以肆无忌惮地欣赏别的女性的身体,用目光舔过她们的身体,高声谈论她们的胸部和大腿。但你很难想象一个男性做同样的事情——无论是对同性还是异性,而不遭受他人“大哥你离我远一点”的目光。

感谢这性别的特权,近两年我出国旅游时开发出一个常规项目:看脱衣舞。我能够声如洪钟地对同行的人提出要求:“带我去看脱衣舞。”而不用像领导干部一样偷偷摸摸地低声问导游:“下面……还有什么节目啊?”

我第一次看脱衣舞是在莫斯科。

两年前,我和一群朋友去登欧洲最高峰厄尔布鲁士,住在3800米的“汽油桶”营地,房间是一个个大铁皮桶。每天一个俄罗斯大娘提供早晚两餐,包括硬的面包片、不甜的西红柿、喝不下去的奶油汤。

我们吃完早饭,就出门在雪中步行几个小时,缓慢地吃完随身带的三明治,然后返回营地,没有网络,没有娱乐,每天唯一的景色就是雪。不到一周,我就觉得自己大脑也变成一片电视机雪花点。

登顶成功,我们从山脚回到莫斯科。大巴车上,登山教练开始盛赞他上次来时在莫斯科看的脱衣舞,他形容每个舞娘都美若天仙,身材比“维密天使”还要好,万分娇俏,万分迷人。当时我们一伙儿的状态有点像人猿泰山第一次进城,哪里禁得住这等撩拨,同行的几个女性立刻雀跃着表示晚上就要去看。


吃完晚饭,我们组团去看脱衣舞,找的地方叫作白熊酒吧,算是挺高档的看脱衣舞的场所,入场券是一百美金,交给门口两个魁梧凶恶的保镖。他们长得太过类型化,就是电影里随时会把人像扔垃圾一样扔到门口的那种。

脱衣舞池和想象中一样,粉红色灯光下的小小圆形舞台,台上一根钢管。舞台周围是一个个圆形沙发,观众不多,四五十人,使得我们这一队人马更加显眼——十几个人里大部分是穿着荧光色登山服的年轻女性。

脱衣舞娘终于上台,的确是身高腿长,但是长得实在粗糙了一点,就是在北方街上经常能见到的俄罗斯大妞,眼神已然有些浑浊。她们穿着薄纱的睡衣和透明的高跟鞋,围着钢管跳舞。我每一次都期待下一个舞娘漂亮一些,但每次都失望。一共只有六个脱衣舞娘轮流上台,一个比一个不好看,最后一个红发舞娘,下颚的线条长得很生硬,非常男性化。我不知道是因为她的舞姿还是长相,她诱惑的姿态总让人觉得有点凄凉。我往她的内裤侧面塞了二十美金,其实是想让她不要跳了。

同行看脱衣舞的几个男性国人“葛优瘫”在沙发里,马上就要睡着。我作为提出看脱衣舞的人,觉得有愧,想炒热气氛,就把钱塞进一个金发舞娘的高跟鞋里,让她在我身上跳舞。

那是我最近距离和同性身体接触,她跨坐在我身上,把我的手放在她的大腿上。我一动不敢动,只觉得她的皮肤滑腻得不正常,散发出一股甜香,味道有点像老牌化妆品里的鸭蛋粉,并不温香软腻,反而觉得像抱了一尊石灰塑像。

气氛短暂地热络了一下,然后又变得沉寂。我们坐的区域一片低气压,有两个同行的男性国人真的睡着了,抱着手臂,头微微垂下,还开始打呼噜。台上的舞娘不以为意,还是跳得卖力,肌肉毕现,我想她们大概见惯了这种奇怪的客人。

我第一次看脱衣舞的经历就是这么不刺激,感觉像参加单位的表彰大会,偶有精神一振的瞬间,但大部分时候都让人昏昏欲睡。

第二次看脱衣舞是在巴黎,看全世界最负盛名的情色表演“疯马秀”,全世界最出名的脱衣舞娘蒂塔·万·提斯就参加过“疯马秀”的表演。

我买的是最便宜的票,一百多欧元,原本以为座位是在最后一排,需要望远镜才能看清台上到底有几个人,结果发现座位在第一排,我只能仰着脖子。因为不舍得花钱,所以面前连杯凉白开都没有,双手平置膝盖上,规矩得像看幼儿园文艺会演的小朋友。

演出开始,幕布掀开。我吓了一跳,距离我一两米的舞台前方整齐地站着十几个身高一样、腿长一样、胸型一样、肚脐到耻骨之间的距离一样,蜜桃皮肤,浓妆艳抹的少女,宛如克隆人。她们只有下身隐私部位贴了一块黑胶布,衣着裸露,头戴高高的仪仗队礼帽。音乐一响她们欢快地舞蹈起来,整齐划一,向前踢着大腿,高跟鞋几乎从我的头上划过。

这种开场非常有趣,因为它是“反脱衣舞”的。

脱衣舞的色情之处,在于它的欲盖弥彰,欲裸还盖,先做出一种神秘的许诺,然后脱一点穿一点,赤裸的过程用一种缓慢而诗化的过程体现,速度就像人堕落的速度。赤裸本身没什么迷人的,迷人的是堕落。

但是“疯马秀”的开场就已经无衣可脱,用一种欢快的、没有道德感的方式展现赤裸——舞台上的姑娘就像幼童,没有意识到自己裸体的羞耻感,天真得不像话。

“疯马秀”的表演一共由好几个舞蹈组成,我最喜欢的是一个以镜子为道具的舞蹈,女人和她的镜像共同表演,一个女人四条腿儿,两个女人八条腿儿,再加上舞蹈演员身材体形一样,虚实难辨。

看完演出,我问同行的两个男性友人有没有被诱惑出生理反应,他们都说没有,反而表示休息环节一对双胞胎男舞者表演的滑稽踢踏舞最好看。

姑且不把他们看作嘴硬,我想或许是因为“疯马秀”的情色太充盈和完美了吧,属于“饱汉子饱”,但男性觉得被诱惑往往是因为“饿汉子饥”?我也不敢确定,男性在我看来虽然心思简陋得一塌糊涂,但依然是个谜。

后来,我看一个“疯马秀”创始人的访谈,解释了为什么这个表演名头是“世界上最极致的情色表演”,但是却一点也不色情。他说:“我们既不脱,也不舞,我们在戏拟。我是个骗子。”

“疯马秀”的演出也不以追求极致的情色为目标,而是追求一种极致的肉体戏谑,希望观众被肉体的戏法弄得心神迷乱,而非燃起性冲动。这个追求显然比一般的脱衣舞要更高级。


这回看脱衣舞,时间是下午,地点在浅草。

小而隐蔽的剧场,在周围晃了二十分钟才找到门。买票的时候我看到贴了一张告示,写着“65岁以上的老人半价”——也不知道这属于尊老爱幼还是年龄歧视。

不打折的票价也不贵,大概两三百人民币。日本人的确认真,舞蹈开始之前,先给观众一人发了一张“演员介绍表”,介绍今天脱衣舞者的艺名、三围、兴趣爱好,以及第一次登台的时间——只有通过这一项可以大体猜出她们的年纪。我看到一个脱衣舞娘的兴趣爱好和我一样:读书和音乐鉴赏,不禁惺惺相惜。

剧场不大,舞台主体是一个T台似的长形舞台,它延伸出来,连接一个可转动的圆台。一百多个座位,只坐了二三十个观众,可能因为半价,大部分是老年人,只有两个害羞的年轻女孩不时交头接耳,看起来像是来业务学习的。

日本的脱衣舞好玩,它不像莫斯科的脱衣舞一样缺乏编排——俄罗斯舞娘们的动作差不多都是在钢管上爬高爬低,而日本的脱衣舞每个表演都有不同的主题,基本上是独舞,主题符合舞者的气质,但表演不像“疯马秀”那样劳师动众,过度编排。

我印象深刻的是其中两个表演。一个舞蹈本身并不出色,主演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年纪的舞者。她虽然远看身材依然纤细匀称,但在残酷的灯光下,观众却能看到她身上所有的褶皱和松弛。跳到一半,从台下冲上一个观众给她献花,两人看起来很熟稔的样子,年龄也相仿,大概是她多年的粉丝。

我看“演员介绍表”,这个舞者第一次登台是25年前,推算她现在最年轻也有四十五六岁。她下了班是什么样子?穿上更符合年龄的暗色系衣服和平底鞋,坐地铁回家,路上再去超市买点菜?她家有孩子在等着她吗?我简直脑补出一部电影来。

另一个印象深刻的舞蹈,主题是“阴阳师”,表演者是一个少女,没有笑意,不娇不媚,蛋形小脸,栗山千明的发型,完全无瑕的雪白皮肤,完全无胸的少年身材。她穿着阴阳师的狩衣,表演与凶鬼斗争,时而被恶鬼附身,撕扯着自己的衣服;时而战斗正酣,舞动大腿,被看到她掀起的白袍里未着内裤。有一幕她气势汹汹,表情肃穆地剑指台下,背景音乐有种沉郁的辉煌。我看台下的大爷大伯神情也变得严肃,被少女澄明的眼神扫到了,仿佛自己污秽的灵魂受到了谴责。

其他舞蹈的编排虽然认真,但没有太出色的。中场休息时,舞台上放了一段VCR,是脱衣舞女被面试甄选的短剧。面试者都穿黑色舞衣站成一排,被选中叫到名字的舞女激动地掩面哭泣,其情状之励志感人,不输AKB48(日本大型少女偶像团体)的总决选。背景音乐我听不懂,但我猜歌词大概是“只要有梦想,谁都了不起”。

但这还不是最令我惊讶的,最令我惊讶和疑惑的是每个舞蹈都有一个“高潮”的环节,就是舞者跑到舞台最前端的圆形转盘,侧卧在地上,啪地打开大腿,两腿呈75度角,展示她们没有任何遮掩的隐私部位。转盘旋转一圈,确保每个角度的观众都能看到,像是一块顶级金枪鱼接受食客的检阅和赞美,这时,观众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我一边跟着其他观众热烈鼓掌,一边在想:我这是在干吗?掌声里没有任何淫荡的意味,而是一种真心诚意的赞美,就像是给空翻之后稳稳落地的体操运动员的掌声。可这个动作并没有什么技术难度,他们在称赞什么呢?舞者的勇气,职业人的作风,还是那个部位的美丽?

或许鼓掌是出于日本性文化一直以来对女性生殖器的崇拜。

我看法国著名的后现代理论家波德里亚的《论诱惑》,里面提到日本的一种阴道表演,比任何脱衣舞都要离奇:

姑娘们将大腿开架在表演台的边缘,日本的劳动者身穿衬衣,可以将他们的鼻子和眼睛埋到姑娘的阴道处,以便看得更清楚。在这个过程中,姑娘要么和颜悦色地与他们说话,要么假惺惺地把他们推开。

同时,观众开始对各自看到的阴道评头论足,轮番比较,这么做时却从不嬉笑,更不哄堂大笑,其神情死一般的严肃,也从来不想用手去碰。

没有任何淫荡的感觉:一种极其严肃而又孩童般的行为,一种对女性器官的镜像的绝对着迷。

这种表演不知道是否已经失传了,我看到的或许是它的变异。我虽然无法理解其中的美学,但也知道,任何民族的性文化都不能简单地用“变态”两个字概括。

很多直男读者看到我写这篇文章,分享自己对脱衣舞的兴趣,肯定会给予“下半身作家”“你思春了吧”“思想真黄”这类评价。可我对于更色情、露骨、互动性更强的性表演并没有兴趣——我童年时在缅甸看过一场准色情的人妖表演,表演者露出两种性征的画面给我留下了巨大的阴影。我回想起自己为什么喜欢看脱衣舞,并不是出于性的萌动,不是体验生活,不是猎奇心理,不是业务学习,我也没有任何变成女同性恋者的征兆,而是因为一张照片。

我记忆里看过最动人的写作状态的照片,是20世纪30年代的脱衣舞皇后吉普赛·罗斯·李,她在寓所里修改小说,穿着舒适的衬衣,地上一团团废纸。我忽然发现写作和脱衣舞之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联系:她在舞台上除去衣衫,下了台之后,用写作给自己和世界一件件穿上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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