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4.16(星期六)

东京一年  作者:蒋方舟

今天去神保町的旧书店买书,看到了很多幅川端康成的海报,才意识到今天是川端康成的忌日。

关于川端康成自杀的说法很多,我愿意相信最简单的那个。他从小父母双亡,和爷爷奶奶居住,少年时爷爷奶奶也相继过世。他小时候便亲历过父母的死亡,整个少年时期又都在目睹生命一点点从老人的呼吸中溜走抽离,因此他对衰老和死亡格外敏感。我猜他自杀,也是因为难以忍受口中的气息有了死亡的酸腐吧。

我青春期时喜欢川端康成,曾经把他一张手握茶杯,凝视空气的照片贴在课桌上。那时候喜欢他,因为他纯粹和耽美,但后来反而喜欢他不那么美的作品。

我喜欢他的短篇小说《禽兽》和长篇小说《山音》。《禽兽》是一篇意识流小说,川端康成用一晚写完的。它讲的是一个中年男子要去给过去的恋人送花,见了面却发现“她那张脸,就像一个没有生气的玩偶,简直像一个死人的脸”。在他的路程中,不断穿插着男子和动物一起生活的回忆。在这个小说里,狗的面孔和女人的面孔交替出现,时而重叠,人与禽兽的交界变得模糊,而作者任凭主角在小说里陷入道德无力的局面而拒绝出手相救,反而和主角一起沉沦下去。

川端康成本人非常厌恶这个短篇小说,说:“ 《禽兽》中的‘他’不是我,毋宁说那是我从我的厌恶出发写出的作品。”

我相信他对这部作品的厌恶是真实的,可那不是出于对主角的否定,而是因为作者在写作中自内部深处发现了一座地狱,因此惊惶地停笔。

《山音》则讲的是一个老公公对自己儿媳妇若有若无的迷恋——一半是微醺的迷恋,一半是最严格地审视她身上的少女气息有没有丧失一分一毫。

在小说里,川端康成对于衰老之人的厌恶呼之欲出。主角尾形信吾不仅厌恶自己衰老的肉身、妻子毫无性别特征的呼噜,也厌恶周围老人的言谈。他去参加过去同学的葬礼,“现在60多岁的这一伙人,大多是大学的同届同学,他们用学生时代的语言海阔天空地胡说了一通。信吾认为这也是老丑的一种表现。如今他们彼此仍以学生时代的绰号或爱称相称,这不仅是彼此了解对方年轻时代的往事,有着一种亲切的怀念,同时也掺杂着一种老朽的利己主义的人情世故,这些就令人讨厌了”。

主角信吾要承受生命的衰老,还要融入一个衰老的群体,这样才是社会认可的“得体”。他对生命中唯一青春清新的儿媳妇的爱就成了唯一的寄托。

很明显,这部小说也是川端康成出于嫌恶写的。

三岛由纪夫说:“由于嫌恶或沉溺,作家会不知不觉地逾矩。感觉超越理智的限界,破坏形式,让人在那里窥见意外广大的原野。而且,只是‘导游’作者费尽心血的庭园为读者突然打开了常青藤遮掩高墙的门,瞥见另外的旷野,除了此时再遇不上这种机会。惊慌的作者发觉自己有误,再不把读者领到那个门的地方。”

要想了解一个作家,不仅要看他备受好评的优美作品,还要看他本人讨厌的作品,因为那里面往往隐藏着他最深层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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