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道路

冬泳  作者:班宇

小学倒数第二个暑假极其漫长,一个半月的时间,仿佛怎么都过不完。天气很热,白天里,我在家不断地喝凉水,捧着一本《应用题大全》研读,计算甲乙两人的相遇时间或者鸡兔同笼问题,有时候他们的情况很复杂,中途折返或者鸡兔数目互换,无法直接套用公式解决,我只看答案都理解得吃力,颇为苦恼。我那时的梦想之一,是去参加华罗庚杯少年数学邀请赛,假期过半,只觉离目标愈发遥远。做题间歇期,便去读小说,现在能记起来的有两本,一本是民间故事集锦,没有封皮,还有一本是雨果的《九三年》,后者很震撼,开篇就是水手、海浪与失控的火炮之间的肉搏战,惊心动魄,那是一七九三年的法国,革命涌动的时代,到处是枪声、火焰与阴谋,里面说,这些悲剧由巨人开始,而被侏儒结束的。我合上书,透过纱窗,抬眼望去一九九八年的铁西区,灰尘很大,路上都是碎石与刨花,人们穿得很凉快,走得很慢,不慌不忙,无所事事,到处都是无所事事的人。

在此期间,长江上游一共出现八次洪峰,中下游也爆发水灾,最终形成全流域大洪水,百年罕见,壮观而恐怖。每天傍晚,母亲下班回家,洗菜做饭,吃过晚饭,我们全家人一起看电视直播的抗洪救灾场景。战士们冒着雨,背负着一袋袋重物,砌成一道新的堤坝,两位专家在后方的演播厅里解说,其中一位说,听说袋子里都是水泥,干了之后就变成墙,非常坚固;另一个说不对,里面装的是面粉,科学研究证明,面粉的吸湿性最强,适合抵挡洪水。于是,我脑子里出现许多被水冲刷过的面粉,柔软并且黏稠,一摊白色在大地上缓缓溢开,远远望去,或许也像一场雪。

有天深夜,电视里重播新闻,战士们窝在帐篷里,穿着湿透的衣服睡觉。客厅里只剩我和父亲,他坐在沙发上抽烟,我刚做完题,正打着哈欠。父亲忽然对我说,你李叔,走几年了。我问,哪个李叔?父亲说,李承杰,以前邻居。我说,记不得了,两三年是有了。父亲说,出殡那天,我记得是春分,二十四节气里的。我说,有点印象,从火葬场回来,上饭店吃白事饭,每人在门口先洗手,然后领一个煮鸡蛋,费了挺大劲,也竖不起来,后来直接磕在桌子上,剥开吃了。父亲说,好日子,万物生长,全球昼夜平分。我说,这有啥好与不好的。父亲说,春分时,燕子从南方飞回来,雷雨挂着闪电,噼里啪啦,像放鞭,都在给他送终,热闹。我没有说话。父亲顿了顿,又说,这人挺可惜,头脑好使,但没赶上好时候,性格也太内向。我说,这话啥意思。父亲指着电视里的救灾场面,说道,按照他的构想,即便发生这么大的洪水,也淹不死那么多人。我说,李叔不是开吊车的么,还有什么发明设计。父亲说,一般人可能不知道,临走之前,他跟我讲过一次,我没当回事儿,现在想想,厉害。我说,不对吧,他那时都张不开嘴了,嗓子眼儿发堵,呼哧带喘,来回倒着气儿,李早跟我说的,他爸想骂他,都说不出口,光动嘴巴,出不来动静。父亲说,不是这次,是上一次,你还不太记事,有那么半天,我们一起悬在半空里。

针叶林高于阔叶林。班立新躺在墨绿色的塑料布上时,忽然想起这么一句。山地松软潮湿,他斜倚过去,脊背上觉察到一些凉意。光线低垂,巨石的阴影倾侧过来,旁边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是同一时刻,所有人都开始闭目养神,只有偶尔的虫鸣。有人拾阶而上,默默经过他们身旁。

酒是没少喝,从昨天开始,一直就没停过。凌晨的火车,刚坐上去,便从口袋里掏出几个扁瓶的老龙口,每个二两半,捏起来碰杯,从嘴缝儿里灌,就着花生米、香肠和榨菜,然后又是啤酒,吵吵嚷嚷,不分你我,有点像过年,互相窜换着座位,打扑克,脱掉鞋子,蹲在座位上扇,输了的还得罚酒。火车咣当咣当,越开越慢,每站都停,外面的风光广袤而单调,雾气昭昭,看上去十分闷热。临近中午时,车内蒸腾,许多人都已经睡着了,满头大汗,躺得横七竖八,空的易拉罐地上来回滚动。

班立新的酒量很好,喝到后来,反而焕发精神,在此起彼伏的鼾声里,他站起来,活动几下身体,然后又仔细避开从座位里伸展出来的四肢,从车厢的一侧走向另一侧。在两节车厢的接缝处,他点起一根烟,刚抽没两口,听见身后传来咚的一声,声音不大,空洞而尖脆,他转过头来,看见一个易拉罐正向自己飞来,躲避不及,砸在小腿处,罐子里残余的几滴啤酒扬到空中,又落在他的裤脚和鞋子上。他抬眼望去,李承杰正笑着走过来,双手插在裤兜里,摇晃着脚步,歪着脑袋,头发根根竖立。他的个子不高,头却很大,与身子不太相称,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工作服。

班立新有点不高兴,没有露出惯常的笑容作为回应,而是低着头,抬起腿来,掸去裤子上的泡沫与水珠,他的牛仔裤刚刚浆洗过,表面像附有一层硬壳,啤酒渗不进去。李承杰走到近前,红着脸说,没事吧,不知道这里面还有没喝完的酒。班立新说,脚法挺准。李承杰说,给你裤子整湿了。班立新说,没事,这一上午都没看见你呢。李承杰说,你们喝酒来着,我也不会喝,谁也不认识,没挨过去凑热闹。班立新说,你们吊车组过来几个人。李承杰说,就我一个。班立新说,你门子挺硬啊。李承杰说,没门子,上次技术比赛,勾罐头瓶子,我拿了第一,说给涨一级工资,也没给涨,就换了个疗养机会。班立新说,跟谁过来的?李承杰说,就我自己,你不是?班立新说,媳妇孩子也来了,在别的车厢呢,媳妇也有个名额。李承杰说,让带孩子来吗?班立新说,不让啊,偷着带的。李承杰说,抓到不得挨处分。班立新说,谁啊,敢处分我,借他俩胆儿。

到达目的地时,已是傍晚,天空开阔而阴沉,几滴雨丝散落在地上,又迅速蒸发掉。车厢里的人涌出来,三五成群,迈开大步,汗水被风吹干,酒醒之后,他们又重新雀跃起来。班立新提着大包走在最后面,左顾右盼,李承杰等在车门处,向他着急地摆手说,快点啊,一会儿来接咱们的车就要开走了,那车可不等人。班立新说,你去坐车吧,我得带着媳妇孩子单独走,被看见不太好。李承杰说,没事,我给你打掩护。班立新说,一个大活人,你咋掩护。李承杰说,嘿嘿,也是,那我也不坐车了,跟着你们走吧。

李承杰和班立新一家三口,走出站台,钻过地下通道,在车站外面找了两辆三轮车,谈好价格,班立新的妻子带着孩子坐一辆,李承杰和班立新同坐一辆,一前一后,向着山脚下的疗养院骑去。蹬三轮车的问他们,你们是变压器厂的吗?他们回答说是。蹬三轮的又问,我有个问题,困惑好几年了,想请教一下你们。班立新说,有啥直说。蹬三轮的说,我说的话你别不爱听。班立新说,你说说看,我尽量。蹬三轮的说,我就是想不明白,疗养院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呢,按照字面理解,是不是病人恢复身体健康的地方,但这一年又一年的,都是过来旅游的,欢天喜地,连吃带喝,最后还买一堆纪念品。李承杰说,嘿嘿,你不知道,我们都有职业病。蹬三轮的问,什么叫职业病?李承杰说,比方说我,是开老吊的,天天就坐在几平米的驾驶室里按电钮,扬杆转向,手握档杆玩一天,不是吊灰就吊砖,上高害怕也得去,坐里就像蹲监狱,很压抑的。蹬三轮的说,那是需要偶尔敞开一下心扉,看看风景,另外一位兄弟呢,你有什么职业病。班立新说,我有酒精依赖,上班就是喝酒睡觉,睡醒了下班。蹬三轮的说,你这病好,我也想得。李承杰笑着跟班立新说,你们线圈组啊,最适合养老,活儿轻俏,还属于有毒有害工种,保健发得也多,得是我的两倍。班立新说,无所谓,也不是自己买卖,对付过去就完事儿。

到达疗养院门口时,班立新的儿子已经睡着了,李承杰帮他提着包裹,他从车上把儿子抱过来,迈向里面的三层小楼,傍晚时分,门口的灯亮得很早,蚊虫噼里啪啦地往上撞,这里的空气清冽,温度适宜,有人已经换好一身鲜艳的衣裤,步伐轻松,准备乘着即将到来的夜色去四周转一转。班立新的情绪不错,挑着眉毛,蹑手蹑脚地走路,尽量避开他人的目光,实在躲不过去时,便点头打招呼,谨慎地露出微笑。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是在对所有人说,嘘,小点声,我的儿子睡着了。

我说,我记得,那时他们刚搬过来,我跟李早也才认识没几天。父亲说,对,一家三口搬过来的,媳妇是冶炼厂的,干焙烧的,能进炉子,身板儿宽阔,说话嗓门挺大。我说,去的时候,我跟我妈在一个车厢里,挺紧张,尿了好几次,后来坐上三轮,好像就睡着了,不知道多久才醒,醒来之后天都黑了,屋里也没开灯,我就一直闭着眼睛。父亲说,我们在那儿一共待了十天,那边的夜晚总是来得很快,刚转过头的工夫,天就完全黑下来,灯也少,什么都看不见。

父亲又点了根烟,说,春分,一般是在三月份。我说,应该是。父亲说,李承杰走的那阵儿,我刚下岗没几天,他比我早一年。我说,下岗之后,李叔上哪干活去了。父亲说,不开吊车了,找了个私人开的门市,做铝合金加工的,他去帮着安装窗户,跟以前一样,也得爬高,有时候爬上楼顶,拽两根铁绳子,从上面往下一点一点放,深蓝色的玻璃架子,像一面镜子,扣在阳台上,遮天蔽日。我说,想起来了,家家都换铝合金,好看,滑溜儿,但冬天不保暖,漏风,窗台结冰。父亲说,有一次,他给一家二楼的住户安铝合金窗,顺着外面的管道爬上去,往墙上钻眼时,不小心踩秃噜了,摔了下来,后脑勺着地,听说当时他自己还笑呢,站起来拍拍身子,接着把活儿干完,第二天睡觉起来,肩胛骨开始疼,持续好多天,钻心地疼,再后来,胸口也憋得慌,上不来气,去医院一查,发现了别的毛病,从此就常去报到,检查治疗,但也没用,维持不了,这都是命。

那阵子一直都是阴天,总不放晴,塑料袋漫天飞舞,大街两边刚种上新树,瘦弱光秃的树干,新闻里说是法式梧桐,外国品种,在我们看来,不过是插在地上的一根光杆儿,而这样的一株要八十块钱,简直不可思议。我们放学之后,沿街两侧横踹一路,很多人都看见过,但没人阻拦,那些树苗逐渐塌腰,从中间折开。没过多久,它们又被翻出来,放在卡车上拉走了,只在地上留下一个土坑。下雨过后,便会形成一个微小的泥潭,青苔在其中密集繁殖。

李早的胳膊上绑着黑纱,脸色铁青,没有表情,放学后非拉着我去游戏厅,我说,你今天是咋了?不用回家?李早瞪着荧屏的格斗游戏,选好金家藩、陈可汗和蔡宝健一组,韩国队,然后晃着把杆热身,梗着脖子跟我说,我爸死了,后天出殡,今晚没人管我,来,咱俩掐一把,你草薙用得不牛逼么,操。

从游戏厅出来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我们一起走回到院子里。灵棚搭在中央,香火萦绕,底下是几盘蜡制的假水果,色泽夸张。李承杰的黑白照片摆在正中央,周围有许多陌生人,李早把书包往里面一撇,先是跪在地上磕三个头,动作很慢,像是在用额头去触摸大地,然后坐在一旁,盯着父亲的遗照,满脸怨气。他的母亲,那位强壮的冶炼厂工人,大声地讲述着李承杰离世时的场景:医院里的暖气烧得滚烫,穿着衬衣衬裤都直冒汗,下午五点多,他们打开半扇窗户透气,结果飞进来一只蝙蝠,像小老鼠似的,围着日光灯来回绕,赶也赶不走,后来索性不管它了,那只蝙蝠便倒挂在墙角,像是在看谁,没过多久,自己又从窗户飞走了,无声无息,这时候,李承杰也咽了气,同病房的人告诉他,你家的那位是去好地方了。她一次又一次地讲述,不厌其烦,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丈夫,他也并没有死去,而是出门远行,去往一个更好的地方了。

半夜挨间查房,具体是几点,没人知道。班立新坐在床边,把被子提上来,儿子正睡在床里面,他心里想着,最好还是别被发现,不然总归会有些麻烦。每隔一会儿,他就会推开房门,拎着一瓶啤酒在走廊上张望,直到后半夜,整天的酒劲儿泛上来,卷积着浓重的困意,他有点熬不住,便将被子搂到一边,准备睡觉,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之间,他听见有人在外面咚咚地敲着房门,声音急促,班立新听在耳里,却怎么也爬不起来。同屋的人叫骂着,趿拉着鞋去开门,李承杰站在门外,向里面喊道,班子,班子。班立新揉几下眼睛,翻了个身,说,叫魂儿呢,谁啊。李承杰迈进屋子,焦急地说,查房的来了,我那边刚查完,快轮到你这边了,孩子我先给你抱走,别有麻烦。班立新这时尚未醒酒,脑袋里仿佛有无数绳索在扯动翻搅,他略微迟疑,但还是将儿子递了过去,李承杰接过孩子,三步两步,迅速消失在门外。班立新坐在床上,缓了几分钟,酒精缠绕,仍未消散,他很疲惫,却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爬起床来,想去外面看看是什么情况。刚一推开房门,保卫科的人便进来了,拉开灯绳,挨个床上翻腾,问道,没有带外人过来的吧。屋内没人回话。保卫科的人看着站在门旁的班立新说,你要干啥去。班立新说,你管呢。保卫科的人看看手里的名单,说道,我知道你,姓班,刺头儿,爱干仗,进去过。班立新说,是我,有啥问题,大半夜的,别给自己找不痛快。保卫科的人愣了一下,然后从兜里掏出一盒白红梅,倒出两颗,递给班立新一颗,班立新接过烟来,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先给保卫科的人点上,再给自己点上,刚抽两口,保卫科的人问道,在里面待了多久?班立新说,羁押,俩月。保卫科的人说,因为啥呢。班立新说,没啥,聚众斗殴,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保卫科的人拍了拍班立新的肩膀,然后说道,我先走了,去下一间看看,明天早上六点,楼下食堂准时开饭,别忘了。

那些人走后,又过了一会儿,班立新也转身迈进疗养院的长廊里。长廊很黑,只在尽头处挂着一盏黄灯,发出模糊的光,他走过去,又走回来,反复数次,凝视着墙上映出的那些低矮混沌的暗影,午夜的长廊十分寂静,只有他的脚步声。他很想去找李承杰,抱回自己的儿子,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他住在哪间屋子里。

班立新只好向外面走,走出疗养院一楼的大门,站在院子中央,空气清冷,背后是石砌的拱顶,抬头望去,远处的山峰与阴云连接在一起,灰烬一般的颜色,他仿佛正处于峡谷的中央,而风带来轻微的回声。阵阵寒意袭来,他已经彻底醒酒,浑身哆嗦,转过头正准备回去,忽然发现李承杰正抱着他的儿子坐在侧面的台阶上,打着哈欠,睡眼惺忪,他只穿一件衬衣,那件深蓝色的工作服盖在孩子身上,一只袖口孤零零地垂下来。班立新走过去,也在他身边坐下,台阶很凉,于是他又半蹲起来,说道,查完房了,啥事儿没有,回去吧。李承杰说,明天还查不查。班立新说,据上次来的人说,就这一次,走个形式。李承杰说,你儿子睡得真香啊,这么折腾都不醒。班立新说,也想你儿子了吧。李承杰说,想,自己出来玩,没意思。班立新说,回去吧咱们,明天六点开饭,然后去爬山,我跟他们都定好了,你也一起。李承杰说,行,是得爬爬山,不能白来一趟。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亮透,班立新便将熟睡的儿子交给妻子,自己收拾好随身物品,集合队伍,准备开始爬山。这座山已经被开发得相当完备,铺了石阶,沿途有卖拐杖与茶叶蛋的,也有照相留念的摊位,他们从最低处出发,一路向上爬去,班立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李承杰紧随其后。路上遇见一个歪歪扭扭的松树,盘根错节,颇有来历,李承杰提议合影,班立新虽然有些抗拒情绪,但还是答应下来,立等可取,拍照的人从相机的背后拿出照片,在空气里来回扇动,再交到他们手里。这时他们发现,这里的景致相当好,背后是松树,松树后面则是雾气缭绕的远山,墨绿与深棕相间,层次得当,极像挂历上的风景画。

班立新说,照得挺好,可惜只洗出来一张,你留着吧,当个纪念。李承杰点点头,然后打开背包,从里面掏出一本书,又将照片夹在书里。班立新问他,这是什么书。李承杰说,苏联小说,《日瓦戈医生》,厂里图书馆借的,半个月了,在吊车上看了一点,在火车上又看了一点,还没看完。班立新说,有意思吗。李承杰说,看着看着就困,名字太长,不好记。班立新说,挺有文化,爱看外国书。李承杰说,我以前看的都是武侠,最近想看看历史书,这本借错了,翻卡片借的,我当时还以为是讲白求恩的呢。

我跟李早在铁皮房子里点火。他跟我说,偷两根儿烟来。我说,你咋不偷呢。李早聚精会神地扒拉着火苗,说,我爸也不抽啊,你爸爱抽烟,够意思,去整两根儿。我跑回家,借着喝水的工夫,从烟盒里抽出来两根,攥在手心,又跑回来。李早已经把油毡纸点着了,一时半会儿灭不了,屋内被火光溢满,无比明亮,外面下着小雨,雨滴落在房顶上,发出低沉的声响。

我们借着火苗,各自点着一根烟,李早猛抽一口,然后咳嗽起来,我也吸了一口,含在嘴里又吐出来,味道有些发苦。李早看着我说,抽烟不过肺,你这人儿挺不好交啊。我说,拉屁倒吧,说得像你会抽似的。

两根烟先后烧完,我听见外面有人在喊李早的名字,一个女人的声音,虽然只隔着一层铁皮,那声音听起来却相当遥远,他对我使着眼色,意思是让我别出动静。又过了一会儿,那个声音逐渐消失,换成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这次我听出来了,那是他的父亲李承杰,像一头低吼的狮子,焦急并且缺乏耐性。李早不为所动,仍十分坦然,闭着眼睛享受火焰的气息,他靠在一面铁墙上,浑身沾满锈迹,帽子也摘下来,扣在膝盖上,那顶帽子上的图案是一只红色的公牛,芝加哥公牛,双角高扬,怒睁圆目,注视着面前的那团火焰。雨声越来越密集,直至连成喧哗的一片。

一九二九年的初夏,天气很热,熟人穿过两三条街彼此做客时,都不戴帽子,不穿上衣。

班立新说,听你这么一说,我才知道,原来去别人家做客,还要戴上帽子。李承杰说,前苏联,讲这些礼仪,我们不讲究。班立新说,这本书还讲什么,你再说说。李承杰说,还有就是死亡,这个男的,日瓦戈医生,坐在公共汽车里看景儿,经过一个行人,穿着紫衣服的外国姑娘,公共汽车开过去,他超过紫衣姑娘,然后他就死了,公共汽车停下来,紫衣姑娘又跟他相遇,看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又超过了他。班立新说,这是啥意思。李承杰说,我也一直在想,没太悟透。班立新说,可能就是歌里面唱的,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莫回呀头,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十九。李承杰说,大概也有这层意思。班立新说,日瓦戈医生,最后是啥毛病呢,走得这么急。李承杰说,不知道,估计是心梗。班立新说,你刚才说书还没看完,但主角都心梗了。李承杰说,其实这书我是在看第二遍了,我也不知道刚才为什么要说没看完,你有什么好的道理,也来讲一讲。班立新想了想,然后说,针叶林高于阔叶林。李承杰点点头,不再说话。

他们在缆车上,浮在半空。因为没有向导,他们第一次爬错了山峰,太阳初升之时,他们一行人便已抵达山顶,然后发现这不过是临近的矮峰,主峰要从山的另一侧走上去,他们有些沮丧,又从山上走下来,重新整装出发,这次只爬到一半,所有人便已筋疲力尽,吃喝休息过后,他们决定去乘坐缆车,借助工具登顶,虽然已经很累,但总归还是要看一眼最高处的风景,再往回返。

缆车售票处的窗口上拉着一个条幅:热烈庆祝本线路缆车连续运行十三年无事故。李承杰指着条幅,撇着嘴对班立新说,你看这条幅,很有问题,一般人看连续十三年无事故,一定会觉得很安全,但有没有人想过,十三年前,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呢。工作人员在售票窗口里冷冷地插嘴说,十三年前,我们这条缆车线路刚刚竣工。李承杰听后尴尬地笑了笑。

山中的阴晴瞬息万变,缆车一辆接着一辆走,相隔几十米,到了最后,只剩下班立新与李承杰两个人,他们共处在一辆缆车里,坐在两侧,乌云很近,抬手可及,李承杰背对着山峰,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侧逆行的风景,班立新只注意着那片乌云,柔韧而漫散,他从来没有这么近接触过任何一朵云彩,他想,闪电会不会也在其中,然后他就看见了闪电,天上的一道光,在他眼前聚集、分解、消逝,伴随着巨响,他闭上眼睛,但闪电的模样仍停留在那里,长久不散。

雷声过后,缆车便静置在半空中,接受风雨的侵袭,不再前进。刚开始时,他们还没反应过来,以为停止也是游览的一部分,直至窗外的景色很久都没有变化,他们不得不将视线移开,发现后一辆缆车空无一人,而前面的那辆车里,已经传出刺耳的尖叫声,他们正位于整条线路的中央,看不出来离地有多高,脚下是高大的树丛,斜长在山脉上,一片深邃的绿色,风吹过来,树梢摇摆得很厉害。班立新手里倒弄着打火机,骂道,怎么他妈停了,操。李承杰说,别是有故障。班立新说,等等看,估计马上就能启动了。

然而他们等来的却是一场冰雹,猝不及防地砸在缆车的窗户和车顶,声音密集而巨大,噼里啪啦,像是经历一场猛烈的扫射,他们觉得车厢四处皆有裂痕,班立新有几次都想手遮住脑袋,但却始终没能抬起胳膊。过了一会儿,那些冰雹又变成雨,跟着雨一起来的,还有凶猛的风,他们被吹得荡起来,扬到半空里,像是坐秋千,班立新拽住一侧的窗沿,不敢放松,头上开始冒汗,缆车里空间封闭,越来越热。

班立新始终在劝自己说,就当是在公园里,坐那些惊险的高空游戏。李承杰很害怕,脸色惨白,一直盯着窗外,浑身发抖,并且开始干呕,他的手紧紧抓住座椅的边缘,汗珠直往下滴。李承杰说,十三年无事故,让我们赶上了。班立新说,别吓唬自己。李承杰叹了口气,说道,我要能活着下去,这辈子就再也不爬高了。班立新说,别说这没用的,肯定没事,大老爷们,镇定点儿,给我讲讲你看的那本书。李承杰说,讲不了,没心情,讲不了。

这时,外面的风仿佛小了一些,班立新手抖着,点燃一根烟,说道,随便讲讲,时间过得快,转移一下注意力。李承杰说,好,好。然后又摇摇头,说,讲不了,真讲不了。他双手抱着脑袋,看着摇晃的地面,仿佛随时可能栽倒下去。

李承杰吐了两口酸水,然后仰头躺在座椅上,对班立新说,班子,给来根儿烟。班立新倒出一根烟,放在嘴里点上,再递给李承杰,他抽了两口,咳嗽起来,满脸通红,平息之后,他开始讲述,外面的雨像在为他作激烈的伴奏。他皱紧眉头,讲得有些突兀,开始时毫无头绪,说什么生命就是为牺牲做准备,几近胡言乱语,直到说起一九二九年的夏天,苏联的一条大街上,一切逐渐清晰起来。他们喷出来的烟雾笼罩在车窗上,车内愈发压抑、闷热,汗水顺着脖子淌下来,外面的雨声好像小了一些,不再那么嘈杂,而是转为低语,仿佛也在谛听他的讲述。

讲完日瓦戈医生,李承杰的精神缓和过来一些,他又要了一根烟,用鞋子把刚才吐出来的酸水划开,重复道,针叶林高于阔叶林。班立新说,忘记在哪里听到的了。李承杰说,我们现在又高于针叶林了。缆车咯噔一下,仍然没有行动,许多露水凝结在玻璃上,他们已经看不清窗外的模样。

李承杰说,不聊书了,没意思,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有个想法,现在要说一说。班立新这时身心俱疲,眯着眼睛,靠在一侧,附和着说道,什么想法。李承杰说,这个想法,今天在这里,我感受更深。班立新说,你说说看。李承杰说,我始终觉得,现在的城市规划有问题,思路没打开,我们的生活不够立体,只活在一个平面上,太狭隘了,其实我们可以开发空中资源,打造三维世界,像这种缆车一样,改造成空中的公共汽车,不用这种缆绳,不安全,受气候影响太大,直接用吊车,抗风,不挂霜,结实,比方说,我会开吊车,那么我可以作为一个中转站的司机,你要去太原街,好,上车吧,给你吊起来,半空划个弧形,相当平稳,先抡到铁西广场,然后我接过来,抓起来这一车的人,打个圈,抡到太原街,十分钟,空中道路,你看着空无一物,没有黄白线和信号灯,实际上非常精密、高效,畅通无阻,也不烧油,顶多费点儿电,符合国际发展方向。班立新说,有点意思,那吊臂得多长,怎么启动。李承杰说,伸缩的,利用吊臂的长度和倾角的变化改变起升高度和工作半径,折叠式的桁架结构,非常安全,你上车也得买票,有售票员给你安排座位,胖的瘦的搭配,保证好重心位置,严格控制,不能超载,亮绿灯再启动,各个站点做好配合,拿着对讲机,安排好层次,按照规划路径,二十米一层,互相别打架,有高有低,错落有致,车上的人在空中滑行,半个城市尽收眼底,比方说你从重工街出发,摇几下杆把,你就开始横着滑行,一路上能经过红光电影院、劳动公园、露天游泳池,能看见挂着的广告牌,上面画着巩俐,《古今大战秦俑情》,还能路过公园的假山,看猴子和鳄鱼,最后是游泳池里墨绿色的池水,人们在里面打着水浪,晚上还亮着五彩的灯,一起一落,全是风景。班立新想了想,说道,确实是好,你开吊车,有点屈才了。李承杰说,不屈,我都想到了,别人不可能想不到,这是大趋势,以后要是不在厂子上班了,我可能去当司机,天天坐在空中,比树高一些,四周明亮,能看见雨和雪,心情舒畅,听半导体效果肯定也好,我得再听一遍《薛刚反唐》。班立新说,不看书了,前苏联的那个什么大夫。李承杰说,开车不能看,闲下来时候可以看。班立新说,要是早有这个发明,他也不能死那么快,怎么也能先抡到医院,抢救一下。李承杰说,还真别说,这个设施对于医疗也是一大进步。班立新说,那总共得多少个吊车。李承杰说,也不用特别多,有的距离长些,有的短些,交接处正好设置车站,下去几个,又上来几个,跟公共汽车一样。班立新又说,但你想没想过,这个跟高楼容易发生冲突。李承杰说,完全不冲突,建高楼时,留个心眼儿,凹进去一部分,作为中转站,交通也更方便,直达,比方说,咱们厂子要是起个高楼,那些坐办公室的,一步到位,直接进楼里上班,节约多少成本。班立新说,有想法。李承杰说,但晕车的不建议乘坐,在天上呕吐的话,收拾起来比较麻烦。

他们并没有意识到,停滞半天的缆车已经缓缓开动,风雨渐息,云雾散开,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抵达终点,顶峰近在咫尺。前面的人抱着哭作一团,准备徒步下山,班立新和李承杰从烟雾弥漫的车厢里走出来,抖抖被汗水浸湿的衣衫,让雨后的凉风拂过胸腔,然后继续迈向雾气交织的山巅,他们一边走着,一边还在说着空中的那条道路。

父亲说,两年之后,我们两家又一起出去旅游过一次,还是那个地方,没住疗养院,住在宾馆里。我说,那次我记得,李早每天都起不来床,第一次印象不深了。父亲说,也是去爬山,你和李早爬到一半,累得走不动,你妈说坐缆车上去,我没同意。我说,挺遗憾,但后来去山洞里看佛像,龇牙咧嘴的四个神灵,挺有意思,也就忘了爬山这个事情。父亲说,我当时已经到了缆车门口,不少人在排队,我向里面一望,窗口上面拉着个条幅,上面写着,热烈庆祝本线路缆车连续运行十五年无事故,然后我就退出来了。我说,只记得那些山洞里的回音很大,来回折射,说话声越大,反而越听不清楚,一片混沌的嗡鸣,要贴在耳边轻声讲话。

父亲让我回屋睡觉,他独自留在客厅里。我躺在床上,打开台灯,望着天花板,然后听见他在客厅里拄起拐杖,拐杖一头缠着棉布,但在地面移动时,仍会发出沉闷的声响。那是一年之前,上夜班时,他走在车间里,忽然被电击倒,他躺在地上,半边身子是木的,完全想不出是哪里来的电,想站起身,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儿,也张不开嘴叫喊,直到凌晨,才被人发现,躺在板车上被送回家里,休息了两天,还是不行,最后去的医院。那时候,厂区里空得令人发慌,许多人都已经下岗,他住在医院里时,心里知道自己也即将成为其中一员。手术之后,他的膝关节被截去,右手不太能握得住东西,医生告诉他,康复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需要每日锻炼,调整好心情,才会有效果,不要丧失信心。父亲说,好,一定坚持,至少得恢复到能拿起酒杯的程度。

我有点困,但又睡不着,迷迷糊糊地想起许多事情,拐杖、缆车、山路、潮湿的空气、破败的佛像、墨绿色的池水,那本《九三年》正在手边,我继续读下去,书里面写道:有些人来了,有些人去了,发生了一些事;至于我,我总在这里,总在星星照耀之下。他不仅对一切大事不关心,对任何细小的事也不关心。与其说他在沉思,毋宁说他在幻想。因为沉思的人有一个目标,幻想的人却没有。他流浪,漫游,休息。

班立新回到工厂之后,还是背了一个处分,被人举报他带着孩子去疗养院,这已经是在厂里的第二个处分,第一次是上班期间打扑克,并用垫木块儿进行赌博,给予的惩罚是留厂察看,这也就意味着,只要再犯任何一个微小的错误,他就会被开除,变成一个没有工作的人。他本来以为自己并不在乎,但在不经意间,却发现自己的所有行动却变得很小心。

他不再喝酒,也不打牌,别人喝酒时,他出门抽烟,低着头走过狭长的通道,车间举架极高,左右两侧各铺着一条运输轨道,他跳到轨道里,踩着上面的锈迹前行,他比车床要低,比线圈和配电箱要低,比经过的人群也要低,一直走到尽头,才撑着铁门的底角跳上去,那时他的双腿仍十分有力。

班立新在厂里几乎很难遇见李承杰,他们之间的交情也并没有因为一次出行而变得更深,只有孩子在院子里玩时,他们才会凑到一起聊上几句。两个家庭结伴出去游玩过两次,爬一次山,看一次海,到地方之后,基本上也是各玩各的。看海回来之后,厂里改制的消息便传开了,很多人即便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事情真的来临之时,却也不知如何应对。工厂先是卖给一群人,许多人被裁掉,剩下的需要竞聘,重新签订用工合同;工厂后来又转让给一个人,更多的人失去工作,变得无所事事。折腾几次之后,班立新的工作变得十分繁重,上夜班时,通常都是一宿无法合眼,空旷的车间里,经常有重物坠地的声音长久回荡,所有人比从前要更加沉默、辛苦,即便这样,他们也只能得到从前一半的工资。

李承杰被通知下岗的第二天,特意借来一辆三轮车,他找来班立新帮忙,一起把东西搬回家。李承杰说,要走了,你那边怎么样。班立新说,勉强维持,早晚的事情。李承杰说,没想到,以前不甘心一辈子开吊车,现在觉得,要真能开一辈子,倒也没啥不好。班立新问道,新单位找到没有。李承杰说,没找,不知道干点啥好,实在不行,去建筑工地看看。班立新劝他说,树挪死,人挪活,别太担心,总有出路。

班立新看着他从储物柜里收拾出来许多东西,劳保手套、崭新的工作服、几块肥皂、两本泛黄卷边的书和一本相册。班立新坐在一旁,翻开那本相册,里面夹着许多张照片,有他和妻子的,并排骑着自行车,他穿着西服,妻子穿着极不合体的红色旗袍;还有他和同组几位工友的,有他们一起聚餐的照片,也有去郊游的,互相搂着肩膀,旁边是一块字迹模糊的石碑,李承杰站在最边上,比其他人矮上一头,笑得很害羞;更多的,是他儿子单独的照片,光着屁股坐在澡盆里的,举着玩具冲锋枪站在圆凳上的,围着粉色纱巾打扮成女孩的。再往后面翻,班立新发现,他跟李承杰在山上的那张合影也在相册里,于是他又想起那次爬山的经历,指着照片对李承杰说,我们那天被困在缆车里了,差点没下来,妈的。李承杰说,是么,我有点记不住了。

满地的啤酒瓶子,班立新已经数不清楚自己到底喝了多少,他的脑子很晕,但精神依旧亢奋,不停地说着话,跟身边的朋友讲述工厂里发生的事情,前一年他刚被放出来,在家待了几个月,母亲怕他再出门惹事,便申请提前退休,他接替母亲的工作,到工厂里上班。喝到半夜时,所有人都醉了,红着眼睛高声叫嚷,班立新去旁边的墙根底下撒尿,回来时,发现他的几个朋友已经跟邻桌的陌生人打了起来,白黄相间的街灯之下,他们奋力向前掷出自己的身体。班立新很激动地去摸自己的背包,那里面习惯性放着一把匕首。两边打得火热,他摸到那柄冰凉的硬物,刚想掏出来,却又想起自己刚满半岁的儿子,他想,如果再有两个月见不到儿子的话,他可能会十分难受,于是他又犹豫起来,捏着刀柄不知所措。最终,他拎起背包,独自向另一条路走去,他听见两个啤酒瓶子在空中相撞的声音,在长夜里显得极其清脆、尖亮,仿佛要去划破什么东西,而碎片像雨一样落下来,撒在地上,泛着零碎的光,映照着他的前路。他的脚步愈发轻盈,像是走在空中。

而同一时刻的李承杰,正在产房门口等待着,他的妻子已经推进去很久了。刚进去时,他还很焦躁,胡思乱想,随后精神有些支撑不住。在此之前,他刚上过一个夜班,开完吊车又去帮忙搬运,回到家里,早饭还没吃完,妻子便出现阵痛,比预产期要早一个月。他骑着自行车,后座驮着妻子,俩人来到医院,满头大汗地去办理手续,妻子在走廊里疼得撕心裂肺,眼神里尽是绝望。妻子被推进在产房后,他数次将耳朵贴在外门上,去聆听里面的声响,却只有空气的流动声,像是从收音机里传出来的杂音,在空中默默行进,航过全部房屋与星群。他不停地走来走去,后来有些累,便坐在塑料椅子上,回想着刚刚经历的一幕幕,沉沉昏睡过去。他睡得很深,歪着脑袋,头发根根竖立,除了儿子的啼哭声之外,什么都不能将他吵醒。

那时,他们都还没有意识到,这是多么悠长的一个夜晚,他们两手空空,陡然轻松,走在梦境里,走在天上,甚至无需背负影子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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