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村

冬泳  作者:班宇

古董

傍晚光线之下,一切都在缓慢地发生着位移:光、房子、砖墙、树、行人、倾倒在街边的脏土、螃蟹壳与即将落幕的云。收音机在响,电磁波信号在空气里震荡,解调出来的声音巨大而沙哑,嗞嗞啦啦,仿佛要将扬声器撕裂出一道口子。电台主持人的声调夸张,跌宕起伏,不竖着耳朵仔细听的话,便很难分辨出他到底是在播新闻还是说评书,彭伟国和陈家洛可以在这里相遇。

老孙的军绿色上衣搭在右肩膀上,左臂的戏曲脸谱文身和一排精瘦的肋骨暴露在外,刚剃的秃头上正生出一茬青色,稀疏的几绺山羊胡随风摆动。此时此刻,他腰板挺直坐在门口的破沙发上,目光严峻,呼吸均匀而顺畅,正在专注地对收音机进行着微调,如临大敌一般,其右手极稳,施加精妙的力道扭动旋钮,反复进退,以取得更好的收音效果。直至发出的声音逐渐趋于稳定,吐字清晰,他才满意地将收音机轻放在腿旁,重新直视前方,整个人也松弛下来。

收音机拉出来的天线刚好搭在他的胳膊上,不经意间看去,他们仿佛一对在夕阳里依偎着的瘦削恋人,无须奋力,彼此便已融为一体。这是众多傍晚中的一个,并不比昨天或者明天的更为独特,但却也同样晦暗、易逝,难以捕捉。

一条窄路横在老孙面前,路上很少有机动车经过,对面是一片工地,尘土萦绕,叮当作响,不分日夜。工地的外围竖着几块鲜艳的广告围挡,上面喷涂着一个时髦女性的背影,摆出一副性感奔放的造型,其腰臀轮廓完美,波浪卷发十分飘逸,末梢有着勾人的弧线。旁边写着几个绚丽的美术字:在我的地盘,你就得听我的。

老孙盯着这个妩媚的身影,心里想着:凭啥听你的呢?可要点脸吧,还听你的,你盖的是派出所啊?

收音机还在响,一个男性的嗓音夸张地播报,谁和谁一比一打成平局,九十分钟鏖战,两支名字拗口的外国球队,其中一支全场紧逼,但也未能取胜,老孙叹了口气,心里想,这都是命啊,也不知道罗伯特·巴乔现在还踢不踢了,那可真是一个黄金时代。

一段新闻播放完毕,间歇期间,主持人播放串场音乐,振奋人心的外国歌曲,慷慨激昂,有海鸥在歌曲里飞。老孙想起来,几周之前,曾经有听众特意打去电话,问主持人这首歌叫什么名字,主持人说了句英文,Go West,啥意思来着,对,去西方,一起上西天,展翅高飞,跟鱼和海鸥们一起,吃海草和虾,呼朋唤友,在咸而潮湿的空气里,夜航西飞,去往海的尽头,生活的尽头。

老孙眯着眼,跟着节奏轻轻摇摆身体,身下的弹簧沙发有规律地涌出一团团的灰尘,像水中金鱼吐出的泡泡,迎着最后的几缕阳光,膨胀,飞舞,破灭,消散。

天色渐晚,凉风穿过低矮的楼群,卷起烟与尘土。一位中年妇女骑着自行车经过,她的胖儿子坐在后座上,气鼓鼓地喊道:妈!今天真不是我先动的手!老孙愣了会儿神,拎起收音机的天线,转身回到自己的店里。他将衣服扔在椅子的靠背上,之后拽了一下被汗水和油烟浸渍得泛黑发硬的灯绳,将整间屋子点亮,镇流器发出嗡嗡的声响,像成群秋虫的鸣叫,自在而嘈杂,挥之不去。

屋内有着一股时光流逝的气息,白炽灯照亮满满一屋子的破烂儿,或者按照老孙的说法,古董。佛头,铜币,瓷片,不倒翁,字画,酒盅,线装书,烟酒标……各自在角落里散居,默默注视着老孙,以及他身后阴影中的广告女郎。

在工人村里开古董店,老孙得算是头一位。

工人村位于城市的最西方,铁路和一道布满油污的水渠将其与外界隔开。顾名思义,工人聚居之地,村落一般的建筑群,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兴建,只几年间,马车道变成人行横道,菜窖变成苏式三层小楼,倒骑驴变成了有轨电车,一派欣欣向荣之景。俄罗斯外宾来此参观学习,家家户户竞相展示精神面貌,盛情款待蓝绿眼睛的老毛子,竭力推广自家卓越的生活方式,几位来考察的外宾们日日恍然大悟,受益良多,回国后每年冬季开始渍酸菜包饺子唱小拜年。

万物皆轮回,凡是繁荣过的,也必将落入破败。进入八十年代后,新式住宅鳞次栉比,工人村逐渐成为落后的典型,独门独户的住宅被认为更接近时代。一门几户的工人村旧居,刚入住时相敬如宾,时间长了,矛盾显现,油盐水电等不起眼的小事,相互之间也能打得不可开交。更有甚者,父母辈明争暗斗时,儿女辈却暗结珠胎,仇恨的种子进一步散播,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

九十年代里,生活成绩优异者逐渐离此而去,住上新楼,而这些苟延残喘的廉价社会住宅,居然也变成了古董,待价而沽。所有人都在等待拆迁,拿些补偿款或者换个新居,从而改善一下生活条件。街对面楼龄更轻的,已经拆完并开始重建,但至今还没拆到这里。原因是住在工人村的,老弱病残居多,这些落后于时代半个世纪的人们是天然的钉子户。比起那些离开的,仍住在这里的人们,想得到的要更多一些,毕竟他们所拥有的只剩下这幢老房子,这是最后的底牌,不打得惊天动地一点,是没办法翻身的。

也有开发商们对此处打起主意,在市场调研阶段,他们请来几个黑社会,去讨价还价。一队凶悍的壮年男子,平头,黑背心,胳膊上纹着龙、豹、罗汉、大佛,一个比一个凶恶,部分上面也文前女友的名字,像用钢笔写上去的,“彤彤”、“红颜小菲”和“钟爱一生——彩铃”。

黑社会队伍整齐,据说也在执行军事化管理。他们来到工人村,攥紧拳头,咣咣咣地敲着落漆的门,敲第一户没给开,门上凿出一个浅坑,表示这个世界我来过;再敲第二户,租房子的是南方人,语言不通,没唠明白;敲到第三户,开门了,一帮人叼着烟进屋,毫不客气,床上坐着老两口,为首的大哥拍拍炕上的被褥,掀起一层灰尘,然后一屁股坐在床上,腿半盘着,朝着老两口扬起眉毛,吐着烟圈说,什么情况,你知道了吧,咱们谁也不要麻烦谁。老两口互相看了一眼,又眯缝着眼,盯着眼前这个男的,谁也没说话,大哥被看得心里发毛,也眯缝着眼看老两口,六只半睁着的眼睛悬在半空中,屋内气氛紧张。

末了,老太太说了句话,孩子啊,你是大鹏不?郝家的老小儿。大哥说,哎我去,我这才看出来,不敢认啊,是薄板厂我秦姨吧?老太太连忙说,是我,还记着我呢,是我,咋长这么结实了,多少年了都,你妈身体咋样,腰脱还犯不啊?你咋样啊,结婚没?大哥的内心当场崩溃,受不了了,压低着嗓子说,我妈没了,去年过完年没的。我还没结婚呢,家里条件不行,工作也不行啊,正经过日子的谁跟咱啊。秦姨,多少年没见了都,看见你我觉得真亲啊。

黑社会都是这座楼的儿子。

大哥没能交差,跟对方说,这活儿没法干,都是上一辈的老熟人儿,从前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妈活着时候我也没给她挣过脸,现在没了,再咋的我也不能给她再继续丢人了。对方是大公司,策略型地产企业,通情达理,对此表示理解,并说道,买卖不成仁义在,哪边凉快你就上哪边去吧。大哥事儿没办成,钱没挣上,憋屈了几天,回头发表一条感言,“走得再远,也不要忘了为什么出发”,后面跟着四个感叹号,引人深思。

工人村旧楼里,临街的一层大多租给做买卖的作门市。一排十来户,有一家烧烤店,便宜、量大、油腻,炭火兴旺,面积不小,占去三四户的位置;旁边是一家司机盒饭,半夜也营业,十元吃饱,十五元的话能多吃两个荤菜;还一家剃头的,老板风华正茂时,爱穿高领毛衣,趁着媳妇不在店里,在理发椅子上按倒过几个女徒弟,现在老了,半边脸瘫痪,木着没有表情,脑子也钝,经常拿着推子停顿在半空中,不知该推向何方;还有一家治鼻炎的,后起之秀,全国连锁,只是从来没见里面有过顾客。靠路边的两家,一家拐弯进去才能看见,白底红字的牌子,上面写着四个字,菁菁足疗,下午开始营业,晚上挂起温馨的粉灯,店里大概常年执行北水南调,凡是陌生客人进来,问,能做足疗吗,抹着浓妆的女技师回答说,不好意思啊哥,停水了,只能做按摩。客人提起来精神,谄着问,什么按摩?怎么按的呀?技师眨眨眼睛,微微凑上前去,嘴唇呼出热气,说道,局部保养呗。客人继续假装不懂地问,局部啊,具体是哪儿呢?技师笑着说,你过来点儿,往我这边来点儿,换鞋进来,然后我再告诉你。

老孙的古董店紧挨着菁菁足疗,他租下两户,相互打通,摆几个博古架,挂上几幅高山流水的仿画,在这样一个最不需要古董的地方开起了古董店。他的店占着楼角,西北两向,都请人写了书法字,然后做成招牌,龙飞凤舞的连笔字,没人能读懂,路过的行人经常互相探讨,那字念啥,什么什么斋,干啥的呢,另一个说,起名字的吧,装神弄鬼呗,前一个说,不对吧,我看他家像给人办白事儿的,逢年过节卖点烧纸啥的。

也有吃饱了遛弯的老哥摇着扇子走进去,看见精瘦且有些仙风道骨的老孙,胡乱盘道,问,大师好,我儿媳妇要生了,你看你能不能给我孙子起个名儿,要敞亮点儿的,格局大一些的,我姓牛。老孙也不拒绝,想了半天,皱着眉头说,出来了,格局大,那就叫牛振华吧。老哥说,你跟我俩闹呢,那不是演小品的么。老孙顿了顿,说,也说过相声。

下午的闲暇时光,足疗店的小妹也会跑来老孙的古董店聊天,小妹手里夹着烟,把店里的东西逐个摆弄一遍,然后问,孙哥,你这里的东西,哪个最值钱呢?老孙想了想,然后说,可能是我本人最值钱,毕竟在这所有东西里面,我岁数最大。

古董店并不是每天都开门营业,经常有十天半个月处于关门状态,门上挂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窗户上贴个字条:店主出门,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事打电话。等到他再开门营业时,旁边的邻居问老孙,这段时间干啥去了。老孙说,看看大千世界,去乡下收货来着。旁边人问,收到啥好东西没?老孙敷衍着说,没啥,没啥。熟悉他的人会继续调侃道,七块钱的纸币收到没?老孙说,那没有,就有弄到俩十五的,你要不要收一张,我看还能升值。

收货回来的几天,老孙的情绪往往比较消沉,这时候跟他喝酒聊天的话,便会听见他不断地抱怨,如今啊,老乡们一点儿也不淳朴,没有诚信,时代变了。问他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便开始给你讲,现在的老乡都是演员出身,乡村奥斯卡,人人迪卡普里奥,从你进村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盯住你了,村里干部先找你喝酒吃蘸酱菜,好一番诉衷肠,咱们村历史悠久,但现在情况不好,原因是啥,人民不像以前那么爱吃苞米了,社会变了,不能理解,苞米都不吃你还想吃啥呢,然后他会故意把你带到某人的家里,说咱们村里,属他家的条件最差,日子要过不下去了,但有个传家宝,你来帮忙看看,随便给几个钱买回去,也算为咱们村做贡献,扶个贫,当一把老百姓的大救星。借着酒劲,我答应他们过去看看。第二天,进了老乡家里,确实穷,家里空空落落,21寸大头电视机,破塑料凳子,掉碴儿的脸盆,墙上还贴着郭富城呢,一个傻愣的老爷们自己在家里,个子不矮,红脸膛,趿拉着片儿鞋,也梳着郭富城的头型。我跟他说,老乡啊,你好,我是上边派过来的救星,能看看你的传家宝呗。他也不说话,低着头在斜栽的五斗柜里翻腾半天,然后捧出来一个陶罐子,落了一层灰,边缘都破成锯齿儿了,然后跟我说,就这个,祖传的,比我爷岁数都大,你能给多少钱。我拿过来一看,这不就是腌咸菜放酱油的陶土罐子么。当场我把东西放下,说,这个我要不了,你还是给你爷留着吧,说完刚准备要走,被村干部拦在门口了,一只大手抵在门框上,露出红通通的手臂,汗毛绷在上面,一根一根地竖着,他跟我说,同志,我看你还是留下吧,上次有大学生来给咱断过,说咱这个是明朝的,晚明时期出品,官窑烧的,电视剧里都出现过,错不了,谁买谁发财,价值连城。我说,别扯犊子了,还官窑呢,这搁在土炕底下就能烧,一晚上八个。村干部说,同志,你是搞古董的文化人,不能这么说话,很低俗,对不起你留的小胡子,我看这个你很有必要留下,拿回去研究一下,可能有新的发现,你看看给多少钱合适。我说,没钱,也不要这个罐子,你胳膊能放下吗?我能走出这个村吗?村干部笑了笑说,不好走,不好走的,不能白来一趟啊,留个纪念也好。我上去拽他的胳膊,他另一只手钳住我的肩膀,猛然一发力,我的妈啊,骨头都要被他捏碎了,乡亲们身强体壮,前有豺狼后有虎,没辙了。最后我给了五百块钱,抱了个破罐子回来,气得我直发抖,刚回到车上我就想把罐子摔了,后来我一想,不能摔啊,回来哪怕我当尿壶呢,于是放在后备箱里,开车走了,村干部他们几个还冲我摆手呢,我刚一出村,他们就在后面放了挂鞭。气得我说不出话来,太狡猾了,良心没了,现实,社会路难走啊。你看,就这个罐子,我回来还真研究一下,嘿,你别说,还真是有来头的,底下带着款儿呢,看见上面写啥没:东沟村第一副食。

前几年,手串珠子一类开始走俏,工人村的中青年男子尤其热衷,几乎人手至少两串,密密匝匝地捆在手腕和小臂上,远远望去,像变种人的一截义肢。朋友见面不干别的,先摆好身位,观察对方的鼻翼两侧是否出油,若有闪闪发光的迹象,二话不说,直接扔一串大金刚上去,迅速在对方脸上碾压几个来回,口中念念有词:谢谢哥们了,脸借我用一下,我玩儿脏盘的,就图个上浆快,你脸上的油不错,别浪费。后来有一阵子出门戴口罩的人特别多。

文玩之风鼎盛期间,总有人来店里问,有小叶紫檀吗?老孙防患于未然,戴着口罩,口齿不清地说,不做那个,不做那个。那人又问,那你不如做一下吧,我给你供货,我这还有精品大金刚,鬼脸爆肉,皮质金黄,纹路连冠细腻。老孙说,你这形容词像卖雪花膏的,我卖的是古董,真正的古董,少拿那些破木头疙瘩糊弄我,我瞧不上。从此旁人另眼相看。

后来,盗墓题材又开始成为热门,有人学了几个专有名词,黑驴蹄子、洛阳铲、桃木钉,跑去问老孙,玩这么多年古董,见识过这些没?没想着去墓里走一遭?据说都是死人身上有的是横货。老孙嗤之以鼻,反问道,你觉得这些东西现实吗?那都是虚构的,文艺作品,骗老百姓的。做人吧,还得唯物主义一点儿,封建迷信那套不行。有人觉得话里有话,继续盘问,封建迷信那套不行,你那套行呗。老孙在反复催问下,小心翼翼地说,行不行,我说了不算,但咱确实见识过行的,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坟,南方讲究分金定穴,北方全靠相土尝水、象天法地,主要得有高手,从咱们这儿出发,上四环,夜走高速路,脚踩油门使劲儿搂,到辽西内蒙古一带,贴着小道下,村里走土路,挑老实的村民带着上山,睡几宿帐篷,为的是啥,夜观天象呗,在大山和星星里选位置,各种高科技仪器,啪啪全是红外线,嘿呦嘿嘿嘿呦嘿,哪怕山高水也深,看星星也得看山势,高手选好后,大手一指,就这儿了,旁人直接上雷管炸,像放二踢脚似的,开山,硬往里怼,没别的办法,轰轰烈烈把握青春年华。高手嘛,其实也没有传说那么神,但一般情况下,炸个十几处,总能有一个两个是准的,土塌下去,坑就露出来了,灰尘散开后,人进去刨,镐把子掀棺材缝儿,一掘开能出来一口黑气儿,像是人的魂儿散了,我们也不怕,反正我们也是鬼,红了眼睛的穷鬼,谁能把谁怎么的吧,再有,教你一个壮胆的小诀窍啊,刨棺材的时候,用手机大声放歌,山里的音响效果那是绝了,流行歌曲就行,远方的人请问你来自哪里,你可曾听说过阿瓦尔古丽,有一次我边刨边听这首歌,镐把子跟眼泪一起往下坠,噼里啪啦的,旁边人都吓傻了,不敢说话,以为我让啥东西上身了呢,其实我是被这首歌感动了,唱到我心里了,天山下的男女,那个时代,真是深情,只要是认准你这个人儿了,那就是个等啊,四处跟人打听你,钱不赚了,班儿不上了,日子也不过了,骑上骆驼去祖国各地找啊,太深情了,边疆人都特别仁义。扯远了,说回来啊,咱也开过几回跋扈的,撬开后滚几道黑烟,真邪乎,里面白骨一片,散了架子了都,一堆堆的,向动画片里狗咬的骨头棒子,挑挑拣拣,里面就有玉器,玉猪啊玉虫子啊小蜜蜂啊机器人什么的,那些东西可以,值钱,但也难出手,非常难,国宝啊那都是,没有国外套路,一般不敢弄这个,得偷渡,不,好像叫走私。嗨,咱哪说哪了,我就这么一说,你也就这么一听。这些东西啊,放咱手里头也没啥用,就是个摆设。说到这里,老孙长叹一声,戛然而止,给人留下无限遐想空间。

几年下来,老孙的名声竟然也逐渐传开,没人能弄清楚他真正的底细和路数,也没人知道他手里到底有没有真东西,不过关于他的传说倒是越来越邪乎。他昼伏夜出,神秘而狡猾,开店时间也不固定,很多外地过来的专程去拜访他,随便买上几件,然后跟他聊上一会儿,想从他嘴中探点风儿出来,老孙装傻充愣,怪话连篇,来者很难参透,皱紧眉头匆匆离去。一位有点背景的长辈听说此事,特意坐车专程来老孙的店里,车停在远处,步行着走过来,老人一袭布衣,利落干净,气质非凡,像一块历史悠久、品相上乘的蜜蜡,通体精神,世故而圆润。老孙有点懵,不知道怎么接待是好,长辈在店里转了一圈,随便挑了几件字画、石器,说,你说个价吧,这几样我要了。老孙斗着胆子报了个数目,长辈微笑着答应,之后飘然离去。过了个把月,长辈又来店里,照例随便拿几样,微笑着又说,这几样多少钱,你不要客气。老孙抱着再讹一笔的态度,比上次要价更狠。长辈稍稍犹豫,但仍算痛快地答应下来,背包里掏出一小沓人民币,没数,直接递过去。老孙手握人民币,望着老者远去的背影,叹几口气,面部表情极为复杂。

第三次,长辈再次乘车再来,老孙热情出迎,店里转了几圈,长辈说,等下可否有时间,我想请你吃个便饭,老孙说,你照顾我生意这么久,这顿饭我来弄,咱们也别出去吃了,干脆在店里吃火锅喝白酒,我再买一点熟食,这次可着您来,想聊啥都行。长辈想了想,答应下来,老孙特意烤了炭,在屋间支上紫铜火锅,码齐豆腐、白菜、蛎蝗、羊肉,两人对酌。各自小一斤白酒下肚,老孙聊得天花乱坠,长辈扶他肩膀,说,第一次我来,见面礼算是给你了。老孙不胜酒力,脸红着,口齿不清地说,这个我懂。长辈又说,第二次我来,敲门砖也算是给你了。老孙有点害羞,说,这个,这个我也明白。长辈放下手来,拿过自己随身的背包,哗啦一下,把前两次买的东西全部倾倒在地上,瞪圆了眼睛,饱含期待地说:这些都还给你,我不要。那么,你现在该给我看看你的真东西了吧。

老孙打着酒嗝,话说得断断续续:其实你……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你想要啥……我,我太知道了。说完后,他晃悠着走到厕所旁边,单掌推开门,站在门口,将迷彩短裤连带着里面的四角内裤往下用力一褪,露出半个紧绷而丑陋的屁股,叉着腰闭眼睛撒了泡尿,之后并没有转身回来,而一个跨步迈入厕所深处,在水池子上下的柜子里大肆翻找。老者仍在桌旁,一言不发,小口啜饮散白酒,他的指尖夹起两粒花生米,不慌不忙,半眯着眼睛,仿佛吃得津津有味,不难看出,他也是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激动情绪。几分钟后,老孙风尘仆仆地回到桌旁,带着一股沉厚悠久的尿骚味,他佝偻着腰,眼睛发亮,怀里抱着一个破损严重的陶土罐子,低声说道,老师,不,大哥,亲哥,你来看看这个,戴上镜子看,不得了了,这是晚明期间——当地副食品商店出土的。非常颠覆,能震惊考古学界,有市无价的宝,按照我的想法,最好直输海外,你问问大英博物馆有没有兴趣。来,你摸摸这质地,水头多足,别客气,来摸摸,莹润温雅,你再看看这纹理,蚯蚓走泥,活灵活现,太野性了。这东西常年吸收着日月天地、烟酒糖茶的精华,时间的味道,历史的味道,感受到没有,闻到没有,哥哥,怎么样,都是实在人儿,怎么样,你看这个你能出多少吧。

鸳鸯

菁菁足疗成立于二零零一年,由下岗职工吕秀芬和其丈夫刘建国联合创立。吕秀芬事业心较强,在经营过程中,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身兼数职,肩扛脚挑,迎来送往,既是前台、厨师、保洁员,也是心理咨询师、会计和总经理。刘建国的角色相对单一,负责足疗店的安保工作,撑撑场面。工人村旧楼底层的一户三室,他们一并租下,又在黢黑潮湿的走廊里进行一番改造,将油绿的塑料叶子和几朵粉黄相间的假花缠绕在水管和煤气管道上,两盏暧昧的红灯在头顶处发光,一左一右,极尽原始、昏沉、暧昧,行走其间,仿佛身处夏夜浅显而温湿的梦境,或者丛林里一个雾气重重的夜晚。

刘建国偶尔在院子里乘凉,跟离退休职工沟通国家政策与民间精神信仰问题,更多的时候,他会在阳台上支开一张行军床,于大葱、食用桶油、铁勺和木楔子间摆放折叠桌,光着膀子坐在床上,用台式机在玩网络斗地主,网名浪子心声,牌品好,出牌快,不骂对手,也从不用记牌器,当然自己也记不住牌,所以输多赢少。超频成功的赛扬处理器虎虎生风,带领他在互联网的世界里自由翱翔,17寸的飞利浦显示器顶着一架低音炮,气势汹汹,立体声环绕,两张王牌一起出来时,轰炸音效极其逼真,震撼心灵。有一次,三方连续数个炸弹,此消彼长,不亦乐乎,屋内的女技师借势跟客人说,哥,哥,你快点的呗,听见外面这雷声没,要下大雨了啊。

吕秀芬有一姐吕秀丽,大她三岁,年轻时是厂花,单位里的红旗手,颇受瞩目。吕秀丽待人热心,但脾气较倔,个性强,曾不顾家人反对,抛弃追求她的高级车工、木工和车间调度,毅然嫁给口齿不清的片儿警赵大明。赵大明非本地人,少年当兵,退伍转业后进派出所,他的模样并不起眼,眼距宽,发际线靠后,讲起话也有些大舌头,但却很爱表达,说得头头是道。此外,在日常的工作和学习生活里,赵大明还热衷于引用影视剧里人物的台词,最喜欢的角色是《旺角卡门》里的托尼,其经典台词被他改编成“我赵大明,是最讲道理的,你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你”。一口标准的东北粤语,说完自己哈哈大笑,然后追问旁人,你看我要是抹个油头,像不像万梓良啊。

赵大明的职业技能虽一般,但与上级关系处理得极好,对于家庭纠纷等琐碎案件,也有着一套独特的劝诫理论。婆婆跟儿媳妇打起来了,赵大明叼着牙签,大摇大摆着过去调解,第一句跟儿媳妇说,你也不行啊,年轻力壮的,还打不过岁数大的啊?白活啊你。别人家的两口子打架动了刀子,赵大明把小媳妇拉过一旁,自己骑在侉子车上,叼着烟说道,你瞅你老公那样儿,还动手呢,过啥劲儿呢你跟他,我要是你我早离了,我看你这体型儿也挺标准的,找啥样的没有啊,他再欺负你的话,你来找我,昂,听见没?跟我别客气,都不是外人。说完轰上几脚油门,绝尘而去,将小媳妇留在身后的滚滚黑烟里,眼泪被尾气风干,只留几道灰黑的痕迹。

一九九九年,吕秀芬和刘建国先后从各自的单位下岗,家庭没有经济来源。论成败,人生豪迈,大不了,从头再来,刘建国受偶像刘欢的歌声鼓舞,响应国家号召,开始自主创业,扎了个铁皮车,扛来煤气罐,在里面包起饺子,扁木勺抿着芹菜猪肉馅,一起一落,一捏一合,干净利索,四块钱一份,二十个,皮薄馅大,忙活了两个月,被工商税务连端两次,算下来利润微乎其微,遂作罢。饺子生意告一段落之后,刘建国又遭人蛊惑,加入直销团队,每日穿西装打领带,斗志昂扬,逢人便讲“天助吃自助者”,后来被人纠正,口号里多了一个字。他四处推销能吃的鞋油、多功能保健牙刷和纠错能力超群的VCD机,三个月过去,商品一件也没销售出去。刘建国内心愁苦,每日在家刷牙六次,物尽其用;吕秀芬气得哭了好几场,终日发着牢骚,埋怨声不绝于耳。某天刷牙时,刘建国幡然醒悟,吐着带血的牙膏沫说,现在的人都太渴了,下岗职工的饭伙钱也骗啊。

路路皆行不通,唯有求助亲朋。吕秀芬和刘建国拎一双瓷瓶白酒,反复犹豫,最终敲开姐姐吕秀丽家的门。客套话后,间接说明来意,两人下岗后,事事不顺,如今走投无路,一来没手艺,二来没体力,三来没资本,姐姐和姐夫如果有好办法,请指条明路,能赚个生活费就知足,有手有脚,日子总要过下去的。姐姐吕秀丽的厂子此时也处于减员狂潮,自身尚难保,只得皱着眉跟两口子一起犯难,唉声叹气。两杯白酒下肚,赵大明在半空中挥舞着一块酱脊骨,双眼放光,把刘建国拉到一边说,你俩做点儿买卖呗,我给你投资。刘建国心里想,就你那抠样儿,还能给我投资?但嘴上没表达,小心翼翼地问,姐夫,你也知道以前我就是厂子上班的,也没做过买卖啊,你要给我投资干啥呢,能行么咱,别再赔掉。赵大明俯下身子背过耳朵,大着舌头,鼻音浓重地对刘建国说,足疗儿,你整个足疗儿。刘建国没听清楚,张着大嘴,满脸困惑,反问了一句,啥?作妖儿?我作啥妖儿?旁边的吕秀芬听这边聊的内容声音渐低,认为也许有戏,着急地问,你们俩说啥呢在那,嘀嘀咕咕的。刘建国回应说,倒也没说啥,姐夫说我整天作妖儿。吕秀芬说,姐夫说得真对,他下岗后,天天在家作妖儿,不愧是警察,有洞察力。刘建国更加困惑,不解地说,那他老洞察我干啥玩意儿?我也不是犯罪分子。赵大明怒道,你们俩,都什么耳朵啊。

赵大明的儿子赵晓东正对着电脑打游戏,这会儿在一旁也乐开了花,说,爸,还说别人的耳朵呢,你也不看看你那什么嘴啊。我爸刚才说的是足疗,足疗店,足底保健。现在大街上多得很呢。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浴足拔火,释放真我。

赵大明说,听懂没,我儿子都比你们明白。你照我的话办,咱们也搞个家族企业,全球连锁,荣耀百年,去纳斯达克敲钟上市。

有了明确指示,吕秀芬和刘建国着手准备,四处凑钱,租房装修,贴壁纸改造隔间,摆下数张铁架子床,准备挂牌营业。这时,吕秀芬和刘建国两口子醒悟过来,赵大明所谓的投资,只是动用其工作之便利条件,不出一分钱,但是能保证安全经营,某些特种业务也是被默许的。按照赵大明的话,所谓足疗店,醉翁之意不在酒,有几个是真正去捏脚的呢,去消费的人往往心照不宣,想搞活经济啊,思想首先得开放,畏首畏脚可不行,放下包袱,开动机器吧。吕秀芬和刘建国面面相觑,半晌后,赵大明又劝一句,台子都搭起来,咱这场戏还能不唱了?你们看着办。

派出所那边有赵大明通风报信,各项检查来临之前,菁菁足疗门口红纸一贴,外出旅游,闭店几日。之后照常营业,生意不温不火,但能维持温饱。刘建国时常心惊胆战,半夜醒来满背汗水,对吕秀芬说,咱们干这个是不是违法的啊。吕秀芬骂道,有姐夫呢,再说了,饭都要吃不上了,又借了那么多钱,不干这个,咱俩去喝西北风啊。刘建国长叹一声,说道,我算明白逼上梁山的感觉了,我就是当代林冲啊。吕秀芬说,你可别给自己贴金了,林冲好歹以前在单位还是领导呢,国企干部,你呢。

铁打的足疗店,流水的按摩技师。菁菁足疗的门口常年贴着招聘广告,要求18—35岁,相貌端正,思想开放,有无经验均可。足疗店实力有限,只能养得起三四个技师,其他足疗店每接一单跟技师半对半分成,吕秀芬不忍,认为自己的店面也不够敞亮,客源有限,女技师也都不容易,命途多舛,每次她只分四成,且供两顿饭,营养套餐,荤素搭配。

十年弹指一挥间,这期间,菁菁足疗来了又走的按摩女何止数十位,最长的待了四年多,跟吕秀芬情同姐妹,后来返乡嫁人,吕秀芬还特意送去大红包;最短的不过半天,只第一单,便跟客人互殴对打,扯着对方的头发嚎道:让我管你叫爸?你咋不管我叫妈呢。吕秀芬上前拉架,说,行了,你们都是我祖宗,快松手吧。此时的刘建国,正在阳台上全神贯注地斗地主,这一轮他抢到地主,正在以一敌二,情势危急,需要调动全部智商来应对,对于外屋发生的一切暂顾不上回应。

事后,吕秀芬大骂刘建国,你真是个废物,什么都指望不上,等我死了我看你自己怎么活。刘建国说,这些鸡飞狗跳的事儿,你以后也少管,直接打电话找赵大明呗,怎么,他每个月的钱白拿啊?这时候你不喊他来体现一下价值,都是对他生命的一种辜负。

赵大明保持着每个月来一次的习惯,风雨无阻。往往是天黑之后,他穿着便衣从后面的楼道里敲门进入,先是慢敲三下,然后逐渐提速,三下一组,直至开门,像摩斯密码。他每次来也都不空手,均有礼品相送,种类千奇百怪,有时是香肠、酸奶、橘子,还有时是一大包手纸或者几个衣服钩子,他来店里坐会儿,抽两根烟,跟刘建国寒暄几句,聊聊家常,也不吃饭,最后伸个懒腰,打个哈欠说时候不早得回家了,临走着揣上吕秀芬准备好的信封。信封里的钱,时多时少,春节过后的那阵子生意最差,刚入秋的时候各类检查最多,所以在这两个月份里,吕秀芬给赵大明的信封最薄。吕秀芬在这时会补上一句,姐夫,这个月的情况你了解,别嫌少。赵大明点点头,大义凛然地说,咱是实在亲戚,多点儿少点儿都无所谓,你们生活得好,就是我最大的愿望。

足疗店是边缘产业,小麻烦不断。前几年有一次,半夜时分,两个酒鬼闯入店里,满身醉气,衣着寒酸,也不说话,换鞋后便趴在店里的鱼缸上,脸紧紧地贴着玻璃,观察里面悬浮着的地图鱼。粉红的光线,碧蓝的鱼缸,他们的脸庞随着鱼一并上下游动,目光如炬,紧紧相随,两张脸在倒影里此起彼伏。其中一个说,大伟啊,大伟,我们是不是在潜水呢。另一个长得五大三粗,黑着脸膛呵斥道,住嘴!憋住气!小心呛着!

技师吓得都跑回屋子。刘建国从后面出来,询问道,哥俩,你们都做啥项目啊,我给你们安排,保证好好服务。俩人没有反应,刘建国上去轻推几下,被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说,妈呀,憋死了,可算上岸了,你刚才问我啥来着,我们吃过饭了,海里的鱼不错,你再给炖两条就行,主要是上酒,酒不能差,不要废话,我们是在大狱里蹲过的,什么都不怕。吕秀芬说,不好意思啊,我们这儿也不是饭店,是做足疗的,保健养生,旁边拐过去有串店。刘建国笑着想扶起他们离开,不敢得罪。不曾想,俩人死活不肯走,嘴里呜里哇啦地威胁道,今天就非要吃你们这海滨小店的活鱼海鲜,必须现场打捞的,要是吃不上就砸店,你们看着办。

吕秀芬慌了,连忙给赵大明拨去手机,赵大明夜未归宿,此时正在外面打麻将,噼里啪啦的洗牌声清晰可闻,吕秀芬跟赵大明说清状况,然后问能不能派过来两个值班的警察,给他们撵走。赵大明不耐烦地说,这点小事还得麻烦人民警察吗?你们就不能开动一下脑筋?这样,听我的,你让刘建国去旁边串店烤两条偏口鱼,那东西跟地图鱼长得比较像,说是刚捞上来的,他们吃完不就走了么,皆大欢喜啊,要懂得变通,不说了先,烤鱼钱算我的,直接在信封里扣就行。说完便把电话挂了。刘建国在一旁问,姐夫怎么说的啊?能调过来人不?吕秀芬不耐烦地说,调,调,调了,好几条偏口鱼正往这边赶呢。

除此之外,菁菁足疗还不止一次地碰见过假记者和冒充的执法人员。服务过后,走出隔间,坐在沙发上晃着脑袋说,我是记者,你们这里经营色情服务啊,我得给你们曝曝光啊。吕秀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满不在乎地说,曝去呗,不曝你都是王八犊子。小敏啊,那个啥先别扔,保存好。嫖娼不给钱,就得算强奸。你看着办,我现在就打电话报警。一般要是定罪,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你这号人我见多了。你也不是第一个。

又过几年,赵大明已不在街道派出所工作,调去分局,算是升职,但势力范围还在,所以菁菁足疗店仍屹立不倒,一来二去,竟成为这条街上名副其实的老店,安全可靠,值得人托付自己的子孙后代。临调走之前,赵大明特意来趟店里,跟吕秀芬和刘建国说,我要调走了。刘建国说,听说了,上去了,分局,人往高处走了。赵大明说,走哪去啊,明升暗降,这你们不懂。吕秀芬说,咋还能降呢?赵大明说,唉,这都是家里人儿,我才跟你说,我去了就没实权了啊,捞不着,差多了比以前。刘建国说,哦,那不去行不行?赵大明说,我要是不去,现在这点权力都没了,咱这个店儿就真开不成了。吕秀芬说,那姐夫你受苦了,净替我们操心了。赵大明说,我倒没关系,这么大岁数了,啥没经历过,但我儿子晓东啊,现在挺苦,这孩子懂事啊,过得不易。

吕秀芬听到这话,心尖儿微微一颤,但又觉出没有退路,只好硬着头皮往上顶,顺着他的话问道,晓东怎么了?没听我姐说呀也。赵大明由此便打开了话匣子,说道,这不,晓东在美国第二年了,天天学到后半夜,去年不还拿奖学金了么,业余时间自己还打工呢,在密西西比的农场干活,放牛,美国王二小。刘建国跟着恭维说,你家那孩子,绝对错不了。赵大明忽然叹一口气,说道,唉,可惜我这当爹的没能耐啊,要是能给他多攒点儿钱,他也不至于打工受那份气了,安心学习多好,那些老外精着呢,干多少活就给你多少钱,不仁道,没人情味儿,不像咱们之间。吕秀芬低着头说,是是是。赵大明接着说,我这个人啊,从来不娇惯孩子,从小到大,我们家晓东,吃的穿的,一直以来都很平庸,普普通通,前几天视频通话时候,晓东头一次跟我说,打工赚到钱了,想给我换个苹果手机,让我也用一回好东西,随时能跟他视频,照相也清楚,你说我能要么,孩子的东西,咱肯定不能要,当时我就拒绝了,说你别买没用的,自己学好习就行,其他的不要考虑,现在还不是孝顺我的时候;但我跟你说,这孩子有这份心,我就挺知足。吕秀芬低着头说,是是是,晓东就是明白事儿,比我闺女可强太多了。赵大明接着说,挂了视频,我半宿没睡好觉,真的很感慨,有这样的儿子,我这一辈子都值了,真的,我本身也没啥文化,知足,什么苹果鸭梨的,用不用能咋地啊,不用还能死人了?那我不信。

刘建国阴着脸一言不发,吕秀芬咳嗽两下,清了清嗓子,说,大姐夫,你这话我不愿意听了,咱们辛苦一辈子为了啥呢,这些年过去了,养完老的又养小的,还得出去给社会做贡献,跟百姓心连心,容易么,现在孩子也懂事,自己也能赚钱了,咱用个苹果手机咋还过分了?我觉得不过分。赵大明点了颗烟,笑着拍刘建国的大腿说,看你媳妇,想法挺前卫呢。吕秀芬接着说,这事儿我做主了,必须给大姐夫整一个苹果,咱也不图别的,都是手机,就非得看看这个到底好在哪了,这事儿定了,我这把就非得较回真儿。赵大明的脸瞬间拉了下来,厉声说,秀芬,说啥呢,我还用你给我整啊,我没钱买手机咋地,净扯没用的,咱们刚才不唠孩子呢么。孩子的教育问题。那啥,我走了,老规矩啊,生活的烦恼跟你姐说说,工作的事情找姐夫谈谈,过几天我再过来,苹果手机,千万别买,记住,你买我也不能要,再说就算我要了,那东西我也不会用啊,高科技,整不明白,没那精力琢磨。吕秀芬说,好,好,记住了姐夫,这事儿你就别管了。

赵大明从后门离开,关门声清脆,烟雾尚未散尽,但整间屋子瞬时安静下来。刘建国默默地走回到阳台上,打开电脑,晃了几下鼠标,自觉无趣,便又关上。足疗店里暂时没有生意,两个女孩斜躺在沙发上玩着手机,其中一个忽然站起身来,挠着头发对吕秀芬说,芬姐,我今天得早点回去,我朋友从外地来了,我去陪陪她。吕秀芬心里知道,这是她又要去跟客人单独出去了,却也没有心情去反驳揭穿,只一挥手将她放走。吕秀芬内心烦躁,在店里来回走动,跟剩下的一个技师大眼瞪着小眼,无话可讲,没过多大一会儿,她便摇着头说,你也走吧,等会儿我有事要出门,今天提前关店。

夏季的路灯亮得很早,天空里还透着幽暗的蓝色,街旁便出现模糊的星点之光,白色的灯盏挂在水泥或者漆成黑色的圆木之上,昏黄的光晕便从高处淡淡散开,尘埃、飞蛾与蚊虫被其吸引、聚拢、摧毁。偶尔有干热的风吹过来,挟着一点灼热呛人的灰尘,人们低下头,半掩着面,象征性地咳嗽几下,表达着微小的不满情绪,仿佛如此便能维持自身的清洁,将被迫吸入的再次排出体外。

吕秀芬在门口站了几分钟,她不会抽烟,此刻却很想抽一支,风吹过来的时候,她拉下了卷帘门,哗啦啦啦,本该在午夜时出现的声音却提前降临,“足”字霓虹灯还在她身边不断地闪着,映亮她的半边身体。她想起很多事情,拥有的第一辆自行车、乡下时光、病故的父母、倒闭的单位和跟一个瘦削男孩去南方打工的闺女,她小时候多听话呀,大了说走就走,真气人呐,可那里的夜晚会有星星吗。

吕秀芬绕回屋子,从里面反锁大门,铁钮拧到尽头了,她却还在发力,然后又一下子松懈下来,有气无力地趿着拖鞋,径直走向阳台。刘建国靠在暖气片上抽烟,望向窗外,孩子们放学了,举着树枝互相乱抽。他手里的半截烟散发出微弱的星火,在昏暗里闪动跳跃,随时可能隐灭。吕秀芬一头栽倒在小床上,深深呼吸,鼻翼翕动,整个身体剧烈起伏,像一条刚离开水的鱼。刘建国也不看她,自顾自地说,你还闹啥情绪,话都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吕秀芬说,我难受,不甘心,憋着一口气啊,虽然现在能做这个买卖得感谢姐夫,但隔几天就来这么一出,这又算什么事儿呢,我可真堵得慌。

刘建国说,堵有啥用啊,还能不给他买咋地,你啊,就是想不开,没听后院信教的老太太念叨么,一个人不能侍奉两个主……你不能既侍奉上帝,又侍奉玛门。吕秀芬说,马门儿谁啊?我伺候他干啥?刘建国回答道,玛门,就是赵大明呗,你看看你现在干的事情,一边伺候着顾客上帝,给上帝们做足疗,一边还得惦记着给赵大明买手机。我跟你说,耶稣最烦你这样的老好人,谁都不得罪,没原则,十诫听说过没,头三条,戒烟戒酒戒憋气,这些知识你以后得学习一下,能用得上。吕秀芬说,滚滚滚,有一句正经的么你。然后一把将枕巾拽过来蒙在脸上,扭过身去,靠在床里,一言不发。枕巾上绣着一对儿花鸳鸯,毛茸茸的,颜色搭配精巧,一前一后,正在黑暗的水里游着,旁边缀着水纹和花草,繁盛的夏日池塘。

过了半晌,刘建国掐了烟,挂上半边帘子,也躺了下来,故意挤了几下吕秀芬,开玩笑似的说,你起开点儿,给我腾点儿地方,瞅给你胖的现在。吕秀芬又往墙边挪了挪自己的身体,依旧气鼓鼓地不作声,刘建国用手指捅了两下吕秀芬,说道,化工车间的吕秀芬,我问问你,你还记得你脑袋上蒙着的这个枕巾不?吕秀芬没好气地回答,我记得个屁。刘建国说,怎么不好好说话呢,这个枕巾是你妈去世后,咱去收拾东西拿回来的。当年你妈亲手绣的吧,我记得你说过,早先想给你当嫁妆一并带过来,结果结婚当天不知怎么就给忘了,一忘就是好多年。这么多年了,最终还是落回到你手里了。

吕秀芬把枕巾从脸上拉下来一点,露出两只眼睛,夕阳透过缝隙照射进来,她凝视着空无一物的上方。刘建国继续说,绣得好啊,活灵活现,真见手艺。我记得你妈从前跟我说过,我这老闺女啊,人太实在,做事图良心,最后总得把自己搭进去。不过她的命好,什么东西到了最后啊,也都有她一份儿,该是她的,总归跑不了。你妈是不是有过这话儿?我没瞎说吧。所以放心吧,有点耐性。我知道你脑子里想的是啥,信你妈说的吧。买卖,鱼,闺女,手机,苹果,上帝,这个那个的,绕一圈后,最后都还得围着你流转,像水一样。眼睛闭上眯会儿吧,我都困了。

吕秀芬逐渐平静下来,无声无息。时间滞在半空,光却更低更沉了,枕巾上的那对儿鸳鸯被一点一点漫过来的黑暗浸透,变得湿润而混浊,仿佛要扎进无尽无涯的水里,缠绕着水,环抱着水,从此不再出来。

云泥

张久生给我打电话,说想吃螃蟹了,不要河蟹,要飞蟹,海蟹,学名三疣梭子蟹,挑壳薄肉厚、钳子挂花的,不用多,仨公仨母,我一顿都造了就完事,不过夜。我说,我出车呢,你等过中秋节的吧,螃蟹肥。张久生说,不行,这礼拜我就想吃。我说,越活越回旋,说你点啥好呢。张久生说,最迟礼拜五,你早点去塔湾市场,把这件事给我办得明明白白的,听见没有。我说,行了,赶紧撂了吧。

车正开到建设大路,前面堵了一长溜儿。我点了根烟,数起四周的车来:金杯,桑塔纳,宝来,凯美瑞,奇瑞,电动倒骑驴。乘客小姑娘跟我说,大哥,你钻一钻呗,我着急,我要去相亲,对方在银行上班的呢。我说,往哪钻呢,你看,这都变停车场了。小姑娘说,那我咋办啊。我说,不然你让他过来吧,你俩就在我这车里相,我也可以给你把把关,唠渴了就喝我瓶子里的花茶。小姑娘愣了愣,骂道,有病吧你。然后下车摔了门。她穿着高跟鞋,挎着镶满塑料珠子的长方形手包,细带搭在宽阔的肩膀上,在凝滞的车群里艰难穿梭,一步一步挪到路边后,继续招手打车。我把车窗摇下来一大半,冲她喊说,打车钱不给啊。她对我翻了个白眼,又扭着胯往前走了几步。电动倒骑驴在旁边嘿嘿嘿地笑话我。这时,张婷婷又打来电话,问我在哪儿呢。我说,在建设大路上呢,让人甩单了,我还动不了。她说,咋的你让人点穴了啊,动弹不了。我说,堵车呢,你等会儿,我先骂她两句,机会难得。张婷婷说,别骂了,十块八块的,说正事儿,我在麻将社呢,晚上不一定几点回去,你给孩子做口饭吃。我说,知道了。

放下电话,我探探身子,通过前挡风看天上的云,十分写意,缓慢而柔韧地横向移动,进退,显隐,落下细微的痕迹,转瞬又被磅礴的后来者所吞噬,覆盖;没有多少光从中泄露,却也很晃眼,使人晕眩、涣散,我脑袋里想着,六个螃蟹得多少钱呢。直到后面的车按喇叭。我往左一打方向盘,烟灰又落到了裤子上。

张久生是张婷婷的父亲,张婷婷以前是我爱人,上个月刚离的,但暂时还住在一起,没有对外界宣布,关系比较微妙。原因是我女儿余娜明年要中考,怕她知道后影响心情,所以我们先对付着过,搭个伙呗。我无所谓,反正没新目标呢,张婷婷有没有我不知道,爱有没有吧。

晚高峰之前,我把车开到皇姑区,钥匙和份子钱交给车主大头,大头是我哥们,他养的车,我给他开白班。点了点兜里赚的钱,出门时带了三百四十五,刚才加了一百块钱的油,现在兜里总共有四百七十六元,净赚一百三十一元,八个半小时。我从市场里买了青笋、西红柿和牛肉,还拎了一筐鸡蛋,几个鸭梨,两纸儿挂面。回到家里,看了会儿新闻联播,居然看饿了,便去做饭,牛肉炒笋丝,西红柿拌白糖,熬了一锅二米粥。余娜下自习回来时,粥正在灶上咕嘟着冒泡,晚上八点半,我俩捧着两个瓷碗,转着沿吸溜着。

我说,你也吃点笋,别光挑牛肉吃。余娜说,别管我,我吃点肉压压惊。我说,怎么的,谁吓唬你了。余娜开始给我讲,话匣子打开了,呜哩哇啦,连说带比划,绘声绘色,很像她妈。

爸,我不有点感冒么今天,在学校就没精神头,放学时也特困,骑着自行车在路上画龙,等交通信号时,一个不留神,车的横把一栽歪,蹭到旁边摩托车的后备厢上了。男的骑着摩托车,后面驮着个女的,都是中年人,跟你岁数差不多吧,给人感觉可凶了,不像好货。女的穿一大披风,当场下车拽住我,然后跟男的说,快去,看看刮成啥样了。我说,你别拽我呀,我也跑不了,松手啊,都快把我校服拽坏了。男的下车一看,指着说,你看,我新买的车,划了这么深的一道,你说怎么办吧。我是当时特着急,说,我能怎么办啊,你这也不是多大毛病,不就掉了点漆么。男的往后备厢上吐口水,特恶心,用手使劲蹭那道印儿,边蹭边训我,非让我给他擦干净、补上漆,要么就赔钱,百八十的至少。我说,我怎么会弄啊,再说也没钱啊,当时都要急哭了。然后我们那个同学,你见过,送过我回家的,赵晓东,他爸是警察,推着车从后面钻出来,把车停稳,特生猛,指着那男的说,有你这么欺负人的么,好意思么,这么大岁数了还欺负小姑娘。那男的一听,眼睛立起来,摘了手套,单手拎着举到半空,摆出一副要用手套扇脸的样子,跟他说,有你啥事没,没有赶紧滚。赵晓东挺爷们的还,也不怕,梗着脖子,挺起胸膛就撞上去。反正僵持了一会儿,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都懵了,脑子一片空白,然后又有几个我们班的同学围过来,那男的可能见阵势不妙,掏出手机装作打电话,然后自言自语说,啊,算我认倒霉吧,我还得去做买卖呢,下次饶不了你们。于是一溜烟儿跑了。我在原地待了半天才缓过神来。

讲完了?我说。讲完了啊,爸,你怎么都不关心关心我,我都吓屁了。余娜一脸不乐意地说。我问,赵晓东老跟着你回家干啥,我挺烦他爸那股劲儿,开家长会见过两次。余娜说,爸,会聊天吗,能抓住重点吗。我说,下次再有这情况,你稳住对方,然后联系我啊。余娜说,情况紧急,来不及啊,但是你要在场,能怎么处理啊?我说,我上去给他俩个电炮。余娜一撇嘴,说,简单粗暴,一点处事智慧也没有。说完又在盘子里扒拉牛肉吃。

我刷完碗,又削了两个梨,我一个,余娜一个,梨这东西不能分着吃。我俩隔着桌子啃水果,吭哧吭哧。她翻着生物书,我给张婷婷发短信,问她几点回家。梨吃完了,只剩一个精瘦的核,她还没回我信息。

半夜一点半,我起来上厕所,张婷婷还没回来。我按亮手机,发现她也还没回短信,我没忍住,给她拨去电话,响了五六声才接,那边很嘈杂,有歌声,像是在KTV里,她问我,打电话有事啊?我说,几点了,还不回来。她说,你管我干啥,你现在有资格么你。我说,我才懒得管你呢,我是怕你回来关门声吵醒余娜,你不回来的话,我就不给你留门了。她说,你反锁吧,我今天不回去了,正唱得高兴呢,都是一个青年点的老朋友。我说,你他妈也没下过乡啊。然后她把电话挂了。

礼拜五,没啥人打车,路上人特少,都提前进入周末状态了。我早早收了工,买了几个螃蟹,还有一斤虾爬子,两斤黄蚬子,拎着去了工人村张久生的家。院墙半落,旧楼在初秋风里垂垂伫立,仿佛刚经历过一场曲折绵长的战斗,而胜负已经不重要。

丈母娘王淑梅给我开的门,接过去我手里的东西,眼睛瞄了下里屋,低声跟我说,这都一整天了,就等你过来呢。我说,他哪是等我啊,他等螃蟹呢。我朝着屋里喊了一嗓子,老张头,出来吃螃蟹了。张久生踱着步走出来,眼镜顶在脑门上,表情还挺严肃,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晚上吃海鲜的话,我们喝点好白酒,陈酿。我说,别扯犊子了,你家还有陈酿呢?张久生说,有,怎么没有,你妈一直没让喝,散白酒,存了一个多礼拜了,一直没动。

张久生这个人,干啥啥不行,唯独吃螃蟹,那是一绝,我特别服。人家都说南方吃螃蟹得上八件,才能吃得干净剔透,张久生只用两只手加一张嘴,也能做到同样程度,吃得那叫一个细致板牙,一点一点地扣、拧、捻、捏,钳子缝里,背盖的边沿,他对螃蟹的身体结构比对王淑梅的要更了解。吃完一只螃蟹,他又连扒了三个虾爬子,然后举起白酒跟我干杯,抿一大口,跟我说,正国啊,你这么做就对了。王淑梅在旁边说,对啥对啊,大夫不让你喝酒。张久生说,你别听他的,我想吃啥,你就给我弄来,我不跟你客气。我说,那是,你啥时候客气过啊,从来没有。张久生说,那你知道我为啥不客气不?我说,知道,等你没了之后,你这财产都是我的。张久生望向王淑梅,然后说,看见没,我就愿意跟明白人儿唠嗑,我还能活几年啊,对不对。王淑梅不吱声。我心想,哪来的财产啊,就一个破房子,再说我跟张婷婷都离了。

三个螃蟹下肚,张久生喝得有点高,大手一挥,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回屋里躺着睡觉去了,岁月不饶人啊,他是真老了,以前怎么也能吃四五个,酒也能喝个半斤八两的。王淑梅去厨房刷碗,我换了啤酒,自己继续喝,电视放着成龙演的电影,里面有人跟他对打,出手之前大喊一声,王淑梅从厨房伸出脑袋,说,你说啥。我说,妈,不是我,电视里,成龙喊的。王淑梅说,你让他小点声。

王淑梅的耳朵不好使。前几年病过一场后才这样的,动静听不真切,没得病之前,还不服老,出门前总爱打扮几下,爱去跳舞,挺招风,公园里好几个老头儿拄着拐棍围着她转,一个说,淑梅啊,你现在还能下得去腰吗,另一个说,淑梅,你舞跳得真好,我从网上看见句话,记纸上了,特别适合跳舞时的你,我念给你听听:温柔的你长了三头六臂。得病后彻底完犊子了,干巴巴的身子佝偻着,像晾干的虾米,在蓝白条病号服里直咣当,一下老了得有十岁,岁数大了就是不抗折腾。住院期间,我白天开出租,晚上去肛肠医院伺候她,张久生和张婷婷见我去了,恨不得拍起巴掌来,前后脚都撤退,一个回家喝酒,一个出去打麻将,整宿就我一个人陪着老太太。老太太开始还很含蓄,放不开,我问,妈,撒尿不?老太太摆摆手,皱着眉头。我说,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啊。老太太没说话。我说,那没事,你继续不好意思,正好半夜也别喊我,我也省事了,你就直接往床上拉,明天护士来换床单,我看你好意思不。说完我就往地上的气垫床上一躺,蹬掉鞋子,闷两口酒,开始睡觉,其实也根本睡不踏实。到了半夜,老太太喊我,声音特轻,小余啊,小余,喂,余正国。我挺来气的,躺着跟她讲,你有事大点声说,别神神道道的,我还当是亲妈回来喊魂了呢。老太太说,便盆。我说,想通了啊你可算,女婿是半子儿,没啥不好意思的,都是自己家里人儿,别总抹不开,再说,我来干啥来了,对吧,是不是,就是照顾病号来了,跟我还外道,太没有必要了,你这样的啊,就得受一受憋,不然还不知道咋回事呢。老太太说,别叨叨了,快,给我上便盆。

出院之后,王淑梅对我的态度转变很大,不像从前,结婚十几年了,还瞧不上我,觉得我配不上她女儿,现在跟我比她女儿还亲。她刷完碗,又给我沏一壶茶,然后说,你跟婷婷到底咋回事。我说,挺好啊,没咋的。她说,婷婷都跟我说了,离了,她在外面有人了。我说,有就有吧,我也管不着。她说,真离了啊。我说,不信下次证带过来给你看看,也是红色,跟结婚证长得可像了,就差一个字。她叹了口气,说,正国啊,正国。我说,干啥,别整没用的,用不着你可怜,螃蟹我再来一个啊,今天不着急回家,不用给余娜做饭,她跟同学去吃肯德基。

张婷婷回来时,我眯着眼睛躺在床上,没睡着,脑子里嗡嗡的,这几年落了新毛病,喝点白酒就失眠,但有时候还忍不住想喝几口。我听见她换拖鞋,去卫生间撒尿,扯手纸,洗脸,泡脚,再把水冲入马桶,然后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从立柜里抱出一团铺盖,背对着我躺下。我翻个身,看见她那边有亮,噼里啪啦地按了半天手机,边按还边扑哧哧地笑。我说,有完没?张婷婷没吭声。我说,你还知道回家啊?你女儿要考试了知道不?张婷婷说,一股白酒味儿,又跟谁喝去了。我说,跟你爸。张婷婷说,他身体不好你不知道啊?还跟他喝喝喝,喝死我跟你没完。我说,这说你女儿呢,要中考了,最近还早恋上了。张婷婷说,你别听风就是雨,要相信娜娜,孩子自己心里有数。我说,那你呢,心里也有数了?张婷婷转过半边身来,脸朝着天花板说,余正国,你有话说话,别跟我没事找事。我说,没事,睡了,明早还得出车。我能感觉到张婷婷在黑暗中斜了我一眼,一道白光闪过,然后她把身子又转了回去,继续按手机。

交车时,大头跟我说,今晚我就开到十点,哥们请你喝酒,吃烧烤,然后白马江唱会儿歌,你给孩子做完饭后早点去西塔那边,放松放松。我说,喝啥啊,浪费钱。大头说,不行,今天必须去,你刚离婚那几天就想找你,开导开导,别想不开。我说,我很好,心态平和,说实话,我跟她也是过够了。大头说,那你就当陪我,我郁闷,行不?我没法推脱,说那行吧,我看看情况,争取去。大头说,还争取啥,必须到,我都订台了。

我骑着自行车去学校门口接余娜,好几个家长也在等着接孩子,聚在一起说话,叽叽喳喳,大多是女的,我不认识,也没加入。我站在稍远处,抬头望天,很久没看夜晚的天空了,没想到现在晚上也这么亮,跟白天区别并不明显,略阴沉,但似乎要更广阔一些,也更苍茫,深邃,暗光在其中涌动着,云层遮蔽,仿佛混沌的黑洞,吞噬掉时间、力与经验,空荡荡的没有回响。乌云如湿泥,遮住左眼的一部分,不断游移、膨胀,即将遮住天空更多的部分,我愿有明亮而年轻的精魂驻守其背后。有学生从教学楼里出来了,一个,又一个,然后是两三成行的,零零散散,斜挎着包,穿着宽大的校服,去往自行车棚或者直接走出校门,几句脏话夹杂在放肆的笑声里。

余娜出来了,一个在门口等着的男孩立马跟了上去,走到她身边,不断地说话,我看着像赵晓东,但不敢确认,我不太能记得住长相。没走几步,余娜就看见我了,回头跟男孩说了句什么,男孩转头离去,余娜低着头朝我走过来,老大不情愿,问我,你怎么来了。我说,没做饭,合计今天带你在外面吃一口。余娜说,来也不提前告诉我。我说,我接你还用向谁请示啊。余娜冲我甩脸子,说,不跟你一起吃饭,你给我钱,我找同学一起去,你自己先回家吧。我说,别生气啊,吃肯德基去吧咱们。余娜气哼哼地说,不吃不吃不吃,然后转身要走。我掏出一张五十的,说,哎哎,算了,钱你拿着,路上加点小心,你们吃去吧,别不吃饭,千万别不吃饭。

余娜一把拿过钱来,去取了车,越骑越远,我往反方向骑,寻思去跟大头聚一聚。刚骑两个路口,王淑梅打来电话,说,你干啥呢,快过来一趟,你爸好像在家里摔了,然后就不会说话了,干瞪眼,你来看看咋回事。我又掉头骑到工人村,满脑袋冒汗,张久生半坐在地板上,虚胖的身子斜靠着沙发沿,王淑梅嘴唇发青,说,你快看看,这咋回事,咋还不会说话了呢。我把张久生扶到沙发上,死沉死沉的,一点力也借不上。我拍拍他的脸,问,我是谁你认识吗?张久生瞪着我,嘴里说,呜呜呜呜。我继续问,你家存折放哪了还知道不?张久生依旧死瞪着我不放,说,呜呜呜呜。我跟王淑梅说,妈,打120吧,情况不好,别再耽误了。王淑梅颤巍巍地回屋里拨电话。我点了颗烟,深吸两口,然后往张久生的嘴里塞,他努力想叼住,却老往外掉,使不上劲儿,我说,这回可好,烟也抽不了了。张久生说,呜呜呜呜。我坐在张久生的腿旁,捡过来烟自己抽,在茶几旁磕了磕烟灰,然后跟他说,我跟婷婷离了啊,上个月的事儿,告诉你一声。张久生说,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在救护车上,大头给我打电话,说,到没啊,跑哪去了你,就差你了,这么能磨蹭呢。我说,家里出事了,我爸病了,可能是血栓,挺重的,正往医院去呢。大头说,谁啊,你爸不早就没了吗?我说,不是亲爸,张婷婷她爸。大头说,你有病啊,你不离婚了么,还啥事都管呢。我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大头说,鸡毛仁义。我说,总有亲情在啊。大头说,鸡毛亲情。我说,你接着出车吧,今天不聚了。大头说,出鸡毛车,赶紧的,送完医院过来唱歌,就愿意听你唱的刀郎,贼鸡巴荒凉。

张婷婷到医院的时候,张久生被推进去得有半个小时了,不知道是在做什么检查,开了一堆单子。张婷婷直奔向王淑梅,着急地问,我爸咋样了,现在啥情况啊。王淑梅拿着手绢,一直在眼角上用力地揩眼泪。张婷婷扭过脸来,跟我说,就赖你,成天跟他喝,这回可好。我说,我不也图他高兴么。这时,我身后又传来一个声音,没关系,没关系,我找找朋友,别着急,这个医院我有朋友。我才发现,张婷婷并不是自己一个人过来的,说话的这个男的跟她一起来的,面目生疏,应该是新认识的,看着至少比我大十岁,头发花白,但穿得挺立整,夹着提包,派头十足,手里握着一盒玉溪和塑料打火机。

然后他在走廊里打起电话来,声音很大。喂,喂,三哥,睡觉没?哈哈,没睡呢,休息挺晚啊,打扰你一下啊,三哥,有点事得麻烦你。我在你们医院呢,不不不,我没事,不不不,我家人也没事,我的一个好朋友,父亲犯病了,现在就在这儿呢,岁数大了身体不好,好像挺严重的,家人都挺担心,不知道啥情况啊,我也在这边呢,一听说这事就赶过来了。啥关系啊,哈哈,没啥关系,后来认识的好朋友,但挺交心的。对,对对,没事,你现在不用过来,明儿早上的吧,上班时候你过来看一眼,帮咱嘱咐两句,该疏通的疏通一下,要不我这朋友也不放心。那行,那谢谢三哥了啊,回头我找你喝酒。好嘞,不担心,好嘞,今天我在这守着,咱们明天早上见。

挂了电话,他坐在张婷婷身边,拍着她的大腿说,没事,没事,听见我打电话没,别担心,我朋友明早过来给安排。张婷婷点了点头,然后跟王淑梅说,妈,这我朋友,李林,在北京做医疗器材生意的。王淑梅点点头,那个男的凑上去握手,恭敬地说,阿姨,您好,初次见面。我在旁边说,按你这岁数,叫大姐可能也行。他们三个扭过头来看我,动作齐整,但是谁也没回话。又过了一会儿,我说,没事我先走了,娜娜自己在家呢。仍然没人搭理我。走出去几步,拐弯时侧头一看,他们三个人挨得很近,互相低声说着话,十分温馨,我能感觉到一股家庭的力量正从中涌现出来。张久生的命真好啊,总有人惦记。

我没坐电梯,走楼梯下去的,每一层的缓步台处,都有人在抽烟,男的女的都有,踱着步或者坐在台阶上,灯光昏暗,我也忍不住点了一颗,然后给大头打个电话,说,今天真不去了,你们好好唱吧,我还在医院呢,我爸可能要不行了。大头说,唉,行吧,你也就这点出息了,不听劝,需要帮忙时说话吧。我说,谢谢大头,谢谢了。

出了医院,我往工人村的方向走,我要去取回我的自行车,再骑回家里,估计到家时余娜都已经睡着了,她姥爷生病的事情,我是今晚告诉她,还是明天早上再说呢,暂时还没想好。云散开了,夜在这时却变得很黑,我在紧密的楼群里穿行,却仍觉得无比空旷,风硬邦邦地吹过来,从四面八方吹到我身上,一点一点地带走剩余的体温,我打了个寒战,很想唱一首刀郎的歌。

超度

“快点锁车上楼,你磨蹭啥呢,几点了都。”董四凤催促着李德龙,嗓音尖细,语气严厉,像一位母亲在呵斥自己不争气的儿子,一撮染得枯黄的卷发在风里飘扬。

“我再跟你说一遍,这是最后一遍,这活儿你愿意干,你就干,不愿意干,我找别人过来,一样合作。人哪,得知道自己的位置,社会多残酷啊。我说你呢!你听见没啊!别跟我装聋!”董四凤一边以语言教训着,一边用拳头重重地杵在李德龙的胸口,指关节直戳心脏。李德龙连退两步,抚摸着胸口,满脸不解的表情,眼神无辜,仍一句话不说。

“唉,我说的话,你得往心里去啊,老李。起早贪黑的,咱俩图啥呢,搞砸了都没饭吃。”走上三楼,董四凤的态度忽然有所好转,语气也缓和了许多,步伐放慢,走在后面的李德龙差点撞在她那肥大宽厚的屁股上。“做咱们这活计,啥最关键,你得专业呀,得赢得人家的信任。怎么体现你的专业,首先必须得遵守时间,不能迟到。说几点就位,必须几点就位。咱俩现在是事业上升期,马虎不得,一失足成千古恨啊。你看看,现在马上十点了,咱们还得准备准备,着急忙慌的。十点一十八,黄鼠狼子搞批发。咱这仙家就得这个点儿出来,你说如果晚了,时间不赶趟,老仙家上不了身,钱赚不到不说,场子和名声也毁了,我看你到时上哪儿哭去。咋地你还想二次下岗啊?”

李德龙叹了口气,说道:“知道了,别叨叨了行不,这些道理我还能不知道咋的?我傻啊我?祖宗,我求求你了,能不能闭会儿嘴,给我一点空间,好不好,让我自己安静地郁闷几分钟。刚买的摩托车就被划一道子,倒不倒霉。那道白印儿,跟他妈一道保险杠似的,还带反光的。划得我的心这个疼。那群小崽子,跟他们还讲不了理,气死我了。一分钱也没赔上。妈的。”

“还想讲理呢,你啊,整天钻没用的牛角尖,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去解决就完了,解决不了的,你就得认。今天没让那帮学生揍一顿,都是我给你带来的福气儿。你得知道感恩啊,老李。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哪怕是刚刚过去的事情,也算是过去了。你都多大岁数了,这道理我还得跟你一遍一遍地讲啊?”董四凤撇着嘴自顾自地说,眼睛没在李德龙身上停留过一秒钟。

“感恩的心/感谢有你/伴我一生/让我有勇气做我自己……”李德龙在后面轻声哼唱道,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董四凤忽地停下脚步,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李德龙不再唱歌,苦脸上漾起一丝略带歉意的微笑。

不足十平米的客厅里,香气缭绕,李德龙在中央正襟危坐,半闭着眼,净手过后,他戴上方帽,手里挂着链铃,敲着单鼓,嘭嘭咚咚嘭,咚咚嘭嘭咚,咳嗽几下,之后有板有眼地吟唱:

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关;

喜鹊老鸦上大树,家雀燕虎子奔房檐;

大路断了星河亮,小路断了走道儿难;

十家倒有九户锁,还剩一家门没关;

烧香打鼓我请神仙,哎嗨哎呀哎……

…………

芝麻开花节节高,谷子开花压弯腰;

茄子开花头朝下,苞米开花一嘟噜毛;

小姑娘开花嗷嗷叫,小伙子开花秃噜三秒;

老娘们开花腿抬得高,老爷们开花得靠伟哥闹;

拉拉扯扯老半天,我看老仙儿,好像要来到?

…………

老仙家呀,已是十点一十八;

你要来了我知道,不要吵来不要闹;

楼上的娃都睡着了吧,隔壁的两口儿又胡一把;

老仙家呀,你听我一句劝;

过去的恩恩和怨怨,前尘往事如云烟;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拉倒吧;

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它难辨真和假;

现在社会荒草丛生,上哪找鲜花;

好在你曾拥有他们的,春秋和冬夏;

…………

老仙家呀,电门你别摸,水闸你别碰;

咱家屋里小,磕着碰着可不得了;

你上她身子来歇一歇,我去二番起个鼓,

图啥呢我到底?二番起鼓我请几个神佛:

通天教主上边坐,金花教主陪伴着,

一请狐来二请黄,三请蛇蟒四请狸狼,

五请判官六请阎王,咱们来到客厅有事商量

哎嗨哎呀哎……

“咋这么多,还都请来咱家来了,装得下吗?”老孙小声嘀咕着。“闭嘴吧你,听人家唱,唱得多好。他俩是龙凤传奇,工人村这片儿办白事的后起之秀,你对人家有点儿尊重。”老孙的二姐说道。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董四凤和李德龙二人。董四凤披头散发,穿着一件粉色的褂子,神情木然,始终在以同一频率前后摇晃,忽然间,她连打了两个激灵,然后左脚开始快速上下抖动,几十秒后,仿佛听到遥远的一声呼唤,倏地一停,直挺挺地栽倒在地板上,目光直视沙发底下,双眼放亮,仿佛在寻找遗失之物,同时浑身开始不断抽动,双手向着空中不规则地舞动、扭摆,口中念念有词,活像一只被翻了个的虾爬子。

“哎我去,是不是我妈来了。”老孙一声惊呼。他想起母亲去世前,躺在医院的床上挂吊瓶,脸上扣着氧气罩,眼皮半搭,呼吸依然急促,有好几次,母亲忽然双手舞向上空,连指带比划,力道很大,像是一直在反抗,老孙好容易才控制住,他轻轻地抓住母亲的胳膊,然后缓缓地用力,将母亲的胳膊掖到棉被里,低头轻拍着,温柔地说道:“妈,好好休息吧,别冻着了。”老孙的母亲怒目圆睁,趁老孙不备时,另一只手迅速摘下氧气罩,说:“小王八操的!我滴流瓶都打空了!叫护士,按铃,快!”

那一瞬间,老孙盯着在地板上翻腾着的董四凤,彻底恍惚了。李德龙也愣了神,呆坐一旁,脑子里还想着自己被刮坏的摩托车,直到抽搐的董四凤在地上蹭过去,猛踢了他一脚,他才缓过神来,对着老孙和他二姐大喊一句:“你俩等啥呢!还不把你妈扶起来!”

老孙和二姐不敢怠慢,连忙搀起咿咿呀呀的董四凤,将她扶到沙发上,董四凤瘫坐其上,身体依旧微微颤抖,像是在不断地打着冷战,口水横流,目光迷茫呆滞。

“快,愣着干啥,给上颗好烟,让它稳当稳当。”李德龙在一旁发号施令。

“给谁上烟啊?我妈以前也不会抽啊。”老孙纳闷道。二姐掐着老孙大腿,大声骂道:“你咋这么多问题呢?就你聪明呗。赶紧给点上,听人家的。”

李德龙在一旁说:“刚学的呗,在那边老太太没意思,偶尔抽一颗解解闷儿。刚过去的人儿都有这习惯,不算啥毛病。”

老孙不敢怠慢,兜里掏出烟,连忙递到董四凤嘴里,并打火点燃。董四凤猛嘬一口,吐出一团烟雾,烟和香融合在一起,整间屋子里充满了火的味道,温度仿佛也在升高。董四凤低头咽了口唾沫,停滞五秒钟,看了看手里夹着的烟,然后慢吞吞地说了句:“红塔山啊。”

老孙说:“对。行不,我平时就抽这个啊。要不我下楼给你买盒大会堂啊?”

李德龙把话赶紧截过来,说:“别扯没用的了。时间有限,十一点钟之前必须给人家送走。抓紧时间,你俩有啥想跟老太太说的。”

二姐怯生生地捅着老孙的肋骨,说:“你问啊。”老孙一皱眉头,说:“不对啊二姐,今天是你组的局儿,仙儿都是你找来的。按理说得是你坐庄,你先问吧。”

“赶紧的啊,别浪费时间。”李德龙不耐烦地催促道,单鼓扔到一边,他也点了一根烟,慢悠悠地抽起来。

二姐想了想,试探着问了一句:“妈,你走的时候难受不?”

董四凤长叹口气,压低声音,哑着嗓子说:“唉,还行吧。”

二姐接着问:“你在那边咋样?”

董四凤往地上弹几下烟灰,说:“还行。”

老孙看着二姐说:“我的天啊,真是妈啊。这不是就是咱妈的性格么,啥都还行,还行,还行的。”

“滚一边子去,”二姐骂完老孙,继续问,“妈你走后,有啥不放心的没?”

董四凤想了想,说:“有。我就不放心你们俩啊。”

老孙说:“这嗑唠的。活着时候你也没咋管过我俩啊。就想着找后老伴儿了。”二姐瞪着老孙说:“你消停一会儿,能死不?能不?”

老孙点点头,说:“行行行,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吱声了。你问吧。好好沟通。”

二姐接着问道:“妈,你不放心我俩啥呢。”

董四凤抽完最后一口烟,扔地上用脚掐灭,思索片刻,然后吐出两个字:“家庭。”李德龙在一旁感慨道:“老太太还是惦记你们哪。这当妈的。”

二姐低着头说:“唉,惦记有啥用,我还有啥家庭。我这岁数了,老公跑了,还带个孩子,谁能跟我啊。孩子也不省心,成天上网吧。我这天天给人打工,累得跟王八犊子似的,也不知道是在给谁累,唉!”说完后抬起头,眼泪在眼圈里打转,望着李德龙,又看了看弟弟老孙,盯着看了半天。老孙被看得发毛,说:“瞅我干啥。你不让我别吱声么。我一句话都不说。”二姐说:“你现在给我置个屁气,你倒是也问问啊。”

老孙想了想,对着董四凤问道:“妈,你还有没有什么存折啥的,是我和我姐不知道的。宝藏啥的也行,我的一大爱好就是探宝,这你应该知道。”

董四凤愣了神,半晌没有回话。

二姐接着问:“对啊,妈,你以前那对儿金镯子呢,我记得你有一对儿,你走之后我这一顿翻腾啊,家里找个底朝天,也没发现。”

老孙心里一惊,原来二姐还不知道内情,那俩镯子早就被老孙忽悠到自己手里了。前几年,老孙从自己古董店旁边的“菁菁足疗”雇了一个小妹,假装是自己的对象,带回家里吃过几次饭,甜言蜜语一番,以要定亲为由,将镯子顺势拿走。但此时他装作毫不知情,帮衬着问:“对啊,放哪了啊,妈。你……慢慢想,妈,别有压力。”

董四凤又开始浑身颤抖,嗓子仿佛被绳子勒紧,声音从其中仅有的缝隙里钻出来,危险、扭曲而嘶哑,如野猫的叫声一般,她念了一首诗,因为生疏,中间卡顿数次:

“一锥草地要求泉,努力求之得最难;无意俄然遇知己,相逢携手上青天。”

老孙和二姐面面相觑,连忙问道这是啥意思。李德龙说:“这就是镯子放的地方。你们自己悟吧,不能说透。”

二姐问老孙:“你悟到啥没?”老孙皱着眉头,严肃地说:“感觉,可能,我感觉啊,是不太好。我听着,怎么让咱俩携手上西天呢。”

二姐听后,身子颓着贴在椅背上,有气无力地说:“不问了,不问了。妈,你走吧,没啥事别回来了。”然后转过身来,晃着身子,对李德龙说:“送走吧,送走吧。也到时候了。”

老孙起身,从后面靠住虚弱的二姐,生怕她支撑不住,跌倒在地。刚没了一个,要是再病了一个,那可麻烦大了。

李德龙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又拿起单鼓,准备唱一套送神的词。老孙一把拦住,说,你等等,我再替二姐问最后一个问题。李德龙对董四凤使了个眼色,像是在问是否可以,董四凤闭着眼点头,说:“你问吧,最后一个。”

老孙跟李德龙说道:“我这二姐,人好,孝顺,也能吃苦,就是命不好,生活过得挺难。”二姐半倒在老孙怀里,自己静静地抹着眼泪。“老早年里,厂子里的第一批,二姐就下岗了,后来给人刷过碗、包过饺子、干过保洁,不管冬夏,累出来一身毛病。后来老公也下岗了,也就是我那个前姐夫,他可不是个物儿,揣着买断的几万块钱,说是上南方打工去了,其实没走,跑旁边的村儿里赌去了。”老孙顿了顿,继续说道:“赌,咱不怕。但你得赢啊,他可倒好,输个干净。输就输了吧,输完你就回家呗。他家也不回,跟打麻将认识的一个女的,俩人走了,这回真去南方打工了。人没了,找不到了。上派出所问了,人家说了,男人么,生而自由,不给挂失。”

老孙给董四凤和李德龙又点上一根烟,继续说道:“最要命的吧,是我二姐的儿子。那大胖小子吧,小时候学习不错,三好学生,荣誉证书好几本,还参加过智力竞赛呢。长大后完了,成天跟住网吧似的,天天打游戏,着了魔了。经常不回家,回家就是来要钱。你说不给吧,怕他出去干坏事,偷抢拐骗,那不犯大错误了么;一直给下去吧,好像也不是个办法。所以啊,我问问两位。啊,不对,我问问孩子他姥,你给瞧瞧,像咱孩子这种情况,有没有啥说法,怎么处理能化解一下?”

董四凤说:“这个事儿啊,明白了。”李德龙想了一下,叹气对二姐说:“你家孩子是不是小时候特别听话,现在一点儿也不听你的了。”

“对,对对。”

“是不是小时候长得挺好看,这两年越来越磕碜了,不如以前顺眼。”

“对,对对。”

“小时候学习好,不用你操心,让干啥干啥。现在成天跟你对着干。”

“对,对对。”

“性情变化挺大的。跟以前像俩人儿。不孝顺了,也不尊重你了。”

“可不咋地。”

董四凤跟李德龙对望一眼,然后说:“我是孩子他姥,我整明白了。”

老孙问:“快说说,到底咋回事。”

董四凤让几个人把脑袋聚过来,低声说道:“上身了。刚才我在恍惚之间,看见那个玩意了。你家里有影儿。”

二姐问:“上谁身了?啥意思。”

李德龙鄙夷地说:“这咋还听不明白呢,你儿子身上不干净,有脏东西一直跟着他。”

二姐说:“净胡扯,他衣服也不埋汰啊,我总给洗。”

老孙说:“二姐你能有点文化不,人家说是上身了,附体,中邪,懂没?孩子他姥,你快给看看,那东西到底是啥。”

董四凤深吸一口气,咳嗽几声,烟抽多了,嗓子眼里卡着痰,她捏着脖子,奋力挤出两个变声的音调:“精灵。”

老孙和二姐都没听懂,一起抬高嗓门,不解地问了一句:“啥?”

董四凤清清嗓子,刚想说话,李德龙立马接过去说:“你们啥耳朵啊,这都没听明白啊。精灵,蓝精灵,懂不懂。蓝精灵上身了。好了,今天到此为止吧。我得给你妈送走了。想驱走精灵,得另做法事,选个黄道吉日,弄个车来,得带好几把大宝剑,在室外追击,才能赶尽杀绝,今天是不行了。你们想想吧,超度加驱鬼,套餐给你们打个折扣啥的。”说罢,李德龙又敲起单鼓,念起送神的词儿来。董四凤再次跟着节奏,前后轻微摇摆,像是要将自己身体里的魂魄甩出去。

二姐低声跟老孙嘀咕着:“蓝精灵谁啊?”

老孙说:“外国的。孤陋寡闻呢,蓝精灵都不知道。歌儿没听过吗,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他们活泼又聪明,调皮又任性。”

二姐说:“任性啊,那怪不得。小崽子怎么还把外国老仙家招来了?等他回家,我非得削他一顿。”

老孙说:“蓝精灵也分吧,挺多品种,不知道具体是哪个过来了啊。看看情况再说。我也纳闷了,那玩意平时在森林里啊,不咋出门,这次怎么过来的呢,走的东西快速干道啊?”

董四凤坐在摩托车后座上,迎着风破口大骂:“李德龙,我他妈看你长得像蓝精灵。”李德龙笑着说:“你的思维现在太活跃,我有点跟不上节奏。你说,他们能找咱们赶小鬼儿不?”董四凤说:“我看你脑子有病,净他妈想美事,今天差一点就栽了。电话赶紧删了,这家的活儿以后再也不能干了。记住了给我!”

李德龙点了点头,之后他想到,身后的董四凤可能体会不到他点头的动作,便又“嗯”了一声,重重的鼻音,算是回应。董四凤的双手环抱着他的腰部,他对现在的姿势非常满意。时间已经临近午夜,路灯全亮,车和行人都很少,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干脆而清晰,李德龙骑得很慢,不怎么拧油门,只在路上平稳滑行。他想象着,想着自己是在开一艘船,海风,灯塔,浪花,礁石,在黑暗的前方,正等待着他逐个穿越,唯有彼岸才是搁浅之地。船身有一些疤痕,那是搏斗、撞击或者侵蚀的痕迹,时间的痕迹,当然,他的身上也有一些,每个人的身上终究会有一些这样独特的痕迹。无论是在阳间,在阴间,在工厂里,在黑夜里,在海水里,他们正是凭着这些痕迹找到彼此,并重新依附在一起。

破五

大年初五。战伟说要带我去见见世面。

“那阵势,你这辈子都没见过。比上次咱俩喝多了去足疗可有意思多了。”他倚在我家的门框上,肚子突出,胡乱地比划着,手里夹着烟,披着件蓝色棉猴儿,里面穿着一件脏兮兮的T恤,上面印的是史努比狗,狗的脸跟他的一白一黑,相映成趣,除此之外,他脸上还有许多细密的暗坑,像雨滴落在沙滩上。

“我上次陪雷子去,雷子直接点五千扔下去,根本不眨巴眼睛。雷子现在可真不差事儿。”战伟讲得很来劲,越说越是露出一副瞧不起我的表情,此时,我正在往脸上打香皂,眯着眼睛看他,现在是下午五点,我才起床,按照预定计划,我今晚要去跟战伟去见见世面。

战伟找到一家地下赌场。

用他的话讲,“刺激,玩儿命,真刀真枪”。

上次他是陪别人去的,兜里没钱,只摸摸门道,过个眼瘾,这次他准备亲自动手,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他手头宽裕了一些,说话底气十足。

最近厂里把战伟他妈的丧葬费发下来了,总共一万八。

我和战伟是小学同学。

战伟从小就特别淘气,四处捣蛋,心眼儿坏,砸玻璃,堵锁眼,放气门芯儿,偷校办工厂的塑料瓶,没有他不干的,一块滚刀肉,很难收拾。五六年级时,他就学会了“扒眼儿”,上课期间跑到女厕所的隔间里,双手俯地,呈半倒立姿态,脸几乎贴在便池的边缘,大气不出,默默欣赏隔壁厕间里的女老师或者女校工小便,如此得手数次,直至审美疲劳。每次他看完后,都很热衷于跟大家分享,“在那儿蹲一节课,也就能看见两三个”,“别提了,尿崩我一脸,刚洗了半天”,“谁啊?叶老师我看过啊,别看表面溜光水滑的,底下毛儿太多”。

后来这些话传到老师耳朵里,导致战伟被抓了现行。教导主任给他妈打电话,先拨总机,再转分机,最后找人转达,委婉地说让她赶紧把孩子领回家吧,学校里的年轻老师看见他在学校,都不敢来上班了。

战伟他妈,离异十余年,自己带孩子,体格消瘦,一把骨头,头发稀疏,戴眼镜,像温和且营养不良的知识分子,其实个性很强,脾气暴躁,很爱激动。厂里的同事们看她自己带孩子可怜,给她介绍过几个搭伙过日子的,都不成功,过不到一起去,互相老干仗,索性也就不找了,一门心思都放在战伟身上,宠到溺爱的地步,不让他吃一点儿亏。

战伟他妈风尘仆仆地骑着车来到学校,一把推开教导处的门,将绕在头上橘色纱巾摘掉,横着脸问教导主任,我儿子咋的了。教导主任把前因后果一讲,战伟他妈听后,拉起战伟就是两记耳光,然后骂道:“不争气的玩意儿!学校里都是镶金边的你不知道?再瞅眼睛都得瞎!”教导主任听出这话不对劲,刚想发怒争辩,却被战伟他妈抢先:“老师,这学我家孩子不上了,我带回家自己教育吧。”教导主任说:“谢天谢地,求之不得。”

战伟被他妈领回家,从此再也不用上学,我们都很羡慕。他偶尔还来学校里找我们玩,穿着一件极不合身的灰色大毛衣,满脸横肉,剃了光头,鼻涕横流,每天在校门口叼着烟闲逛,说话声音大,笑声也很放肆,好像时刻都想证明,终于没人能管得了他了。

再后来,我们这个年级都毕业了,但战伟没走,还在学校门口横晃,截钱、打架、吃零嘴儿、玩游戏机,以及跟带着比他小很多的人一起看黄色录像,扒裤衩弹鸡子玩儿,太有出息了。

上学时候我跟战伟一点都不熟,关系非常一般,最近这两年走得比较近。

本来我们都好多年没见过面了,差不多在前年夏天时候,他开始创业,跟朋友在我家楼下合伙摆了个烧烤摊,卖羊肉串、腰子和生筋,在两棵大杨树间拉了一条横幅,红底黄字写着四个大字“边喝边唠”,简明直接,的确是战伟的行事风格。

烧烤摊每天傍晚开始营业,人气旺盛,当时我的妻子在外面有人了,每天不回家,我下班后自己也不爱做饭,就去他家喝酒吃烧烤。一来二去,认出彼此,共同追忆往昔,战伟激动万分,一手拎着啤酒,一手搂着我的肩膀,向他的朋友们逐个介绍我,“这我铁子,我俩从小就好,以前一起跟人咣咣干仗”,又笨拙又热情。在我的印象里,即便是小时候,我们好像也从来没有这么亲密过。

后来某天,有人喝多了在烧烤摊闹事,战伟跟人对骂起来,顺手操刀捅过去,又拧了一圈,角度没掌握好,直接伤到脾,被派出所开车带走。这可把战伟他妈愁坏了,四处借钱,也来找过我,我当时正准备跟前妻分家产,看见老太太的样子,内心不忍,从存折里取了三千递过去,假装仗义,说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老太太感恩戴德,泪洒银行,就差给我磕头了,搞得我还挺难为情。

最终赔给伤者大概几万块钱,战伟还被判一年多的劳教。

可战伟还没出来呢,他妈就先走了。我本来是去战伟家找他妈要钱,敲门敲不开,才听说老太太没了,邻居们七嘴八舌,“刚过六十吧也就,说她八十也有人信”,“走的时候皮包骨头,心血耗干了”,“为这个败家儿子操碎了心”。我心说,完了完了,这下子我的三千块钱可算是瞎了。

半年之后,战伟出来了,居然比进去的时候更黑、更胖,窝窝囊囊,说话直喘大气。

出来后,他头一个就来找我:“你真讲究,我在里面的时候,我妈把借钱的事跟我说了。说实在的,没想到你能这么敞亮。我小心眼了。你的真心,兄弟记一辈子。”

“大伟,咱不是哥们么,互相帮忙,理所应当。”我说。

“你放心,这钱我肯定能还上,我妈的丧葬费过两天就要下来了。”大伟把自己塞进我家破沙发里,信誓旦旦地向我打包票。

我看看战伟,又低头看看自己。我俩今年都已三十六岁,一个是刚释放出来的劳教人员,胡子拉碴,定期还要去派出所报到;一个是刚离婚的下岗工人,家徒四壁,目前没有任何谋生渠道。俩人现在兜里的钱加一起,估计都不到一百五。

这些年到底怎么混的呢,我琢磨不明白了。

秋去冬至,战伟来我家的频率越来越高,每周几乎有三四个夜晚是在我家里度过,天气渐冷,他来我家主要是想蹭暖气。战伟他妈给他留下来的房子没交采暖费,按照他的说法,“家里人气不旺,即便有暖气,屋里也暖和不起来”。

我说,“大伟,差不多就把你妈埋了得了,骨灰总不能一直放屋里供着吧。”

战伟颇为不屑地说,“你啊,啥也不懂,骨灰在那儿,就是我妈跟我一块儿过呢。你啊,就是缺少人情味儿。”

我说,“行,你有,那你咋不给你妈交点采暖费呢。骨灰也知道冷啊。”

战伟说,“不爱跟你唠嗑,你们这些下岗工人就是事儿多。强词夺理。大胆刁民。”

我从前作息规律,上班下班,雷打不动,月月都拿全勤奖;如今下岗半年,从前的好习惯全还回去,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处于坐吃山空状态,靠单位买断工龄给的钱过日子,过一天少一天,提不起精神。我都想好了,要是哪天实在过不下去了,就把这老房子一卖,还能混个几年吃喝。

春节连对联都省了,我家的门上只贴了一个福字,福字也不是我买的,是附近超市挨家派发夹在门缝里的,背面是春节期间超市商品的打折广告。

战伟发现了,指着鼻子笑话我,“这玩意贴门上,你糊弄鬼呢。这是打折单儿啊,你过得咋这么凑合呢。”

我不觉得啊,下岗之后,我感觉整个人生也打折了,三五折处理。我们很搭。

战伟几折?比我还穷,还接受过劳动教养,我看顶多二五折。

我俩加一起,可能勉强及格?

大年三十,我去给爸妈拜年,拎了一只烧鸡和两瓶白酒,说是给我爸买的,结果自己喝了将近一瓶,拆了个鸡大腿啃,然后一头栽在床上就睡着了,太狼狈了,电视里的小品和外面的鞭炮声都没叫醒我,错过了我最喜欢的潘长江。

年夜饺子我爸都给吃了,一兜儿肉馅的,包多少吃多少,一个也没给我留。

我知道他生我气呢,大孙子都让人带走了。

我有什么办法?我愿意这样?

再说回来,你那么大岁数了,还那么馋,半夜还吃那么多,对身体好不好另说,你有个爷爷样么?也得反省反省。

大年初一,亲戚朋友全来给我爸妈拜年,提着葡萄酒、饮料、干果、成箱的砂糖橘……我老婆孩子工作全没了,很怕被大家问,更怕被大家同情,就找个借口回到自己家去了,楼下的租碟屋没关门,我租了一堆港台枪战片,连轴儿看。

里面的男主角在濒死之际,对另一个男主角说:“你终于可以丢下我这个包袱了。”我把大被一蒙,睡得昏天黑地。

一晃就到了大年初五,战伟来了。

他一顿猛敲门,棚顶的灰都要震下来了,我才从床上爬起来,之后洗漱、刮脸,抹布蘸水,蹭了几下皮鞋,又抓了一把从爸妈家偷回来的美国大杏仁,跟战伟一起出了门。边嚼大杏仁我边琢磨,过年了,我也得补补啊,本来就没钱,营养别再跟不上。

我俩在寒风里等公交车,他冻得直跺脚,哆哆嗦嗦地问我:“你带多少出来?”

我很紧张,连忙躲到一边说:“就一小把,马上吃没了。”

战伟骂我:“你是不是缺心眼?我问你带了多少钱出来。”

我这才反应过来,然后有些难为情地说:“春节从卡里取了点,本来想给我妈花点,结果也没买啥,现在可能兜里还有不到两千吧。”

“这钱我准备至少得过完下个月,”我补充道,“你呢?”

“两千太少了,不够玩的都。我妈给我留的一万八,今儿我全带了,”战伟信心满满地拍着自己的腰包说,“放心,我也是看形势,不能全押那儿,得还你钱呢。”

“咱们主要是娱乐,”战伟继续为自己解释,“顺道儿,顺道儿发个家。”

我说:“我操,你疯了吧?日子不过了?”

战伟信心满满地对我说:“你啊,在工厂上班时间太长,脑子锈死了,社会上的事你不懂。有没有听过那句话:搏一搏,单车变摩托;赌一赌,摩托变吉普。年前我找人算过了,我苦到头了,触底反弹你懂不懂?今天破五,辞旧迎新,从今往后,兄弟天天开吉普。到时候可以让你坐副驾驶。”

从公交车上跳下来,战伟在前面带路,我在后面跟着,路过一家食杂店,他指使我说:“去,买两盒玉溪。一会儿有用。”我有点舍不得钱,很不情愿地买回来两盒,跟着战伟拐来拐去,又来到一条繁华的小路上,路两旁有不少店铺,饭馆、理发店、小超市、足疗、成人保健、古董铺子等一应俱全,由于过节的原因,很多家没有开门,显得有些冷清。

战伟一路上走得异常兴奋,蹦蹦跳跳,跟他的年龄极不相符,显得很不理性。

我们来到一副蓝色棉门帘前,他跟我使个眼色,意思是说,你看,就这儿了。

我抬头一看,招牌上写的是“通天网苑”。

虽是春节期间,但网吧仍聚集着很多青少年,多数在玩电子游戏,三五成群,互相指挥、谩骂、埋怨,屏幕上花里胡哨,小人儿拿着枪跳来跳去,我完全看不明白。可能真像战伟说的,我脑子生锈,跟社会脱节了。

战伟径直走向网吧的最后一排,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聚精会神地坐在电脑前,正在噼里啪啦地打字,边打字还边笑。

战伟从我兜里摸出一盒玉溪,直接扔在桌子,一言不发,手指叩击桌面几下,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敲开天堂之门。

中年人的眼睛这才从电脑屏幕前移开,盯住我们看几秒,把烟揣进里怀,起身扭头往后面走。我们连忙跟上去,跟着他转过肮脏的卫生间,下了半截楼梯,来到一个黑铁门前,中年人从怀里吃力地掏出对讲机,一阵腋窝的味道传出来,他低声说道:“俩宝。”

是黑话还是在骂我们呢?我一时没闹明白。

然后从裤裆里掏出一串钥匙,将外面的黑铁门打开,之后的一层木头门则被人从里面打开,瞬间,一阵浓烈呛人的烟雾涌了出来。

战伟所说的大场面,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豪华、壮丽,跟电影里看过的公海赌船什么的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它看起来更像一个寒酸的游戏厅,陈旧衰败,散发出一点腐朽的味道,但里面的人却是生机勃勃,全情投入,跃跃欲试地想要打败机器,一般这种情况,结局无非是人脑袋输成狗脑袋。

赌场的整体面积跟上面网吧接近,几十人在其中穿梭,来来往往,左墙摆着一排扑克机,中间摆着是拍鱼的,这两样我认识。旁边是凌乱的牌桌,有圆形也有长条的,每桌人数不等,有的摆了筹码,有的直接上钱,总之几百平米的空间,完全没有浪费,满满当当的全是各类赌局,空间利用很合理,看起来有高手规划过。

战伟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主动跟看着眼熟的工作人员打招呼,然后指着前方墙上的液晶电视说,“看见没,太先进了。接的是大锅盖,转播国外联赛,直接下注赌球,比赛完了就直接开,霸道,专业。你不是爱看球吗,去下点儿呗。”

听人劝,吃饱饭。我走过去看看情况,一个穿着长筒靴的姑娘负责帮忙下注,我问她今天都有哪几场比赛可以赌,她说今晚就一场,结果这俩球队的名字我都没听说过。我问最少下注多少,她说五百起,买胜负平,也可以猜比分,你先看看赔率;我掏出一千说,跟她说,不看了,买名字长的队赢。她收好款,打出来个小票,盖戳后返给我。

我顺手揣在裤兜里,忽然觉得这一千元变得好轻,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扭头一看,战伟已经玩上骰子了,猜点数,两百一把,赢了能返四百,直接往桌子拍钱,他已经连输了好几把,但面不改色,像个经验老到的赌鬼,胳膊肘底下压了一叠百元钞票,甚至安慰我说:“预热,预热,这是准备活动;清清霉运,等点子来了,我就换大场。都是经验,你学着点儿。”说完还跟旁边人心领神会地点头互动示意。

我心想谁能管得了你啊,别把我那三千块钱输进去就行。

晚上八点,黄金时间,赌场里的人逐渐增多,我来来回回地转了好几圈,发现这里大部分的赌博游戏,我连规则都搞不明白,于是便站在后面看别人玩扑克机。有个花白头发的哥们,穿着西裤,每隔七八分钟就喊老板“上分”,我还没看明白门道,他就又输光了。

这点子也太背了,我正想着,结果他一扭头,我俩对视十秒,我才反应过来,这不李林么,外号智慧林。

李林,小学同学加老邻居,高才生,聪明,猴儿精,爱搞对象,但从不耽误学习,考上北京的大学,还读了研究生,毕业顺理成章留在首都上班了,当年筒子楼里的先知,一代人的励志偶像。谁家姑娘要是跟他早恋,家里人反对得都不是那么强烈。

所以啊,李林的人生不打折。

他也认出我来,惊讶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哥们,怎么是你啊?”

“是啊,智慧林,多少年没见了,在这儿碰上。”

“过年在家没意思,来这边玩玩,你常来?”

“哪啊,我这是第一次来,咱班的战伟带我来的。”

“咱班的谁?”

“战伟,你忘啦,就后来被开除的那个黑胖子,总爱扒眼儿。”

李林好像还是没有想起来,在一旁的战伟看见我们寒暄,连忙跑过来,使劲揉着自己的小眼睛,嗓门巨大地说了一句:“我没认错吧,这不是智慧林吗?你这头发咋还白了呢,学习学的吧!过年好啊!”

李林还是懵的,死活也想不起来这位称呼如此亲密之人到底是谁,但也没忘回一句:“过年好!过年好!”

是啊,谁不希望谁好呢,毕竟是过年了。

三位在六岁时初次认识的、现在需要重新认识的,三十六岁的中年男人,站在地下赌场里中央,互相敬烟。李林抽黄鹤楼,战伟跟着蹭了两根,夹在耳朵后面,嘿嘿地搂着李林的肩膀傻笑。

我提议说:“咱们一起玩点什么吧,别白来。”

李林说:“今天手气太次,拍半天扑克机就没赢过。等下梭两把哈,不行的话就先回家睡觉了。”

战伟连忙说:“别呀,好容易出来玩一次,得尽兴。”

为了显示自己的时髦与幽默,他故意模拟港台腔,把“尽兴”两个字的发音改成“Gin Hing”,并且同时向空中挥了两下拳头。

“说得也是。现在咱这边最流行玩啥?”李林问。

战伟想了想,说道:“你脑袋快,咱们去玩个技术含量的。车马炮,你会不会?”

李林说:“会!北京不兴这个,憋死我了,咱们炮两把去。”

我剩下的钱不多了,车马炮我也打不好,便在一旁观战伺候局儿。

战伟,李林,还有一个赵大明,我听别人管他叫赵队,据说是分局的,也是赌场常客,他们三人主战;一个年轻的黄毛做闲手跟家。

车马炮规则很奇怪,以象棋子为名号,却要用扑克牌来打。五十四张扑克,只挑出三十张来。3和4最小,分别为兵、卒;10、9、8三张牌,对应的是车、马、炮;Q是相,K是士,小王和大王分别为将、帅。三人各自抓十张牌,单张将帅大于相士,相士大于车马炮,兵卒最小,对子、三对、四对同理。红色大于黑色,红黑桃子大于方片、草花。四对算一炸,加番。

具体出牌时,有点像斗地主,两家掐一家。顺时针出牌,有能管住上家的,就压上;管不上的,必须要反扣相同数量的牌,算作弃牌。每轮过后,最大的占圈牌摆在自己前面,其他的全反扣过去,最终计算谁在明面上的牌最多。

车马炮的精髓在于两个字:算计。算,根据手里的牌和已出过的牌,来推算扣什么牌,手里留什么牌;计,计谋策略,先出单还是双,根据手里的牌,以及对家、本家的反应做全局规划,想要打好,技术成分有,运气同样也是不可或缺的。

车马炮玩起来颇费心机,而赌车马炮的,往往会玩得很大,每把根据剩余牌数记分,一般情况是每张牌一百,一轮输进去三五百很正常。更要命的是,因为只有三十张牌,所以每一轮进行得都很快;以及,庄家可以翻倍筹码,每张牌顶到五百八百的都有,只要下家敢接,这轮牌就不走空。

刚开始的时候,赵大明总在坐庄,大手握牌,慢慢捻开,面无表情,相当沉稳。

战伟和李林二人打赵大明一家,有来有往,但两人的配合越来越默契,一个小时不到,赵大明输了三十多张,里面还有几个翻倍的,换算过来的话,差不多得五六千块。黄毛跟注赵大明,也输了有两千,退出不战。

赵大明有点撑不住,眉头紧皱,烟不离手。战伟喜形于色,嘴巴也不闲着,总在跟李林说自己上一轮出牌有多么聪明,扣下的牌又是多么精准,滴水不漏。

李林明显听得很厌烦,又不好表现出来。可战伟能有多聪明啊,几轮下来,他那点出牌的习惯、伎俩,什么出单不出双,洗洗更健康,全被李林和赵大明听去了。

我把另一盒玉溪扔在桌上,在一旁捅咕战伟,低声说:

“少说两句,打牌那么多废话。”

战伟还不乐意了,跟我说,“不玩的别插嘴,懂不懂规矩,看你的球去。”

好坏都听不出来,我看他今晚要完蛋。

又过一个多小时,局势开始有明显变化。赵大明不再狂冲猛突,将庄家的位置让出,往往是李林一打俩,单挑赵大明和战伟。

战伟对新形势不适应,越打越忙乱,出牌明显开始犹豫,赵大明还在不停抽烟,我的另一盒玉溪也要被他抽光了。李林则愈战越勇,游刃有余,牌面上来看,他赢得最多。赵大明还在输,战伟把赢来的都还回去了。

临近午夜的时候,局势又有新变化,观战者都看得出来,战伟跟李林开始较起劲来。纯是闲的。

两人轮流坐庄,轮流翻倍,一个只要叫,另一个立马跟上,气势上谁也不服谁。此时,赵大明已经捞回本来,稳中有赚,退居二线,静观虎斗。有几次他似乎想劝住战伟,但伸出去的手又收回来。

战伟有点杀红眼了。

他脾气急,而且现在越输越多,我暗自算了算他的积分,带来的钱可能已经不够了。三个人的牌局,就他自己输,等下结束时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凌晨时,赌场里的人走了大半,留下一地烟头,气温越来越低。我赌的那场球终于鸣哨开赛,但寒冷使我开始犯困,睁不开眼睛,坐在椅子上,身子直往下出溜。

每张牌已经叫到八百。我迷迷糊糊地想,两张牌,顶我以前一个月的工资了。这种地方真是不能再来,到处都是陷阱。掉下去了,谁都拉不上来。至于怎么掉下去的,没人能说得清楚,就好像人生之路,不管怎么小心,走着走着就一定会塌掉的。

赌到后来,心理素质很重要。李林披上风衣,运筹帷幄,潇洒,有气度,输赢脸不变色;战伟冻得浑身哆嗦,气都喘不匀了,面部表情僵硬,明显是要吃不消。

我问桌上的几位,啥时候结束啊,太困了,赶紧撤吧,做个足疗回家睡觉了。

战伟半转过来身体,绝望地看了我一眼,他衣服上的史努比被扭曲的身体搞得变了形,看起来十分狰狞,脸分成三道,如被毁容一般。愤怒的美国大明星。

赵大明抽着我的玉溪,对我说,兄弟爱做足疗啊,那我有地方。我说,花钱不。他说,净开玩笑,现在干啥不花钱。我说,你抽我烟就没花钱啊。赵大明抬眼看了看我,问我这话啥意思呢。我说,啥意思都没有,你抽完我再给你买,行不。

牌局还在继续,战伟靠着最后的一口气硬撑着,不出牌时,大手拄在我的膝盖上,冰凉,微微发抖。我看他是快到头了,要绷不住了。大伟啊,大伟。

我心里胡乱地盘算着:今天破五,破五的饺子还没吃上,明天初六,然后是初七,初七大家就都上班了吧?过完年再上班,就要开春了,一天比一天暖和。真好,天气一暖,人就不会哆嗦了。

战伟真的坐不稳了,他妈的丧葬费即将双手奉上给儿时同窗。

但他还在赌,瞪大了双眼,每张牌叫到一千五,他立着眼睛还想往上翻。

李林当然早就看明白状况,笑着说:“大伟,差不多行了。大过年的,咱们主要是玩,消磨时间。”

战伟急了,抖着嗓门说:“没玩完呢,你今天想不想回去?想走的话,这轮就二千。”

李林说:“大伟,你这样真的很没意思了。”

赵大明扔了牌,又点根烟,说,这一轮,还是你们哥俩斗。

战伟出牌,李林打出两张,战伟全部压住。战伟十分激动,情绪难以抑制,出牌时甚至要跳起脚来,用力地将扑克牌甩在桌子上,让人很担心要把桌子砸出裂缝来。

这清脆果断的声音,也好像扇在李林的脸上。

李林说:“行啊,还来劲了。那咱们来吧。”

这一轮,以及之后的三轮,李林一直在输,牌码都是两千一张。

战伟捞回来了。

来之前他是怎么说的来着,对,触底反弹。

我们从地下赌场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大年初六了,凌晨四点,天降小雪,李林揉揉眼睛,掏出明晃晃的车钥匙朝着我们摆手,说道:“不送你们哥俩了,我先回家,今天很Gin Hing!有机会来北京找我。拜拜了。照顾好大伟。”

李林说完便开车离去,只剩下我扶着战伟,战伟的身体还在突突发抖,站不利索,上下牙关紧咬着,面色铁青,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好像随时可能抽过去。显然,他还是没能从刚刚紧张的局势里面缓过来。

我们走在枯黄的路灯下,雪花洒落在鞋面上,棱角鲜明,显得非常立体。我挎着他的胳膊,缓缓前进,每一步迈得都很艰难,他的身体越来越重,而且在不停地往下坠,我搀扶得相当吃力。

走到小路口时,他一下子倒在地上,喘着粗气,死活扶不起来。空空荡荡的清晨街道,一切尚未苏醒,战伟跪在路中央,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十分突然。凄厉而浑浊的哭声撕破街巷,微弱的路灯光芒混合着晨曦,共同附着在他的身上,在那一瞬间,他看起来甚至具备了一些神性,他离升天成仙,仿佛只欠这一跪。

战伟双手高举,裤裆紧绷,仰面长叹:“妈!啊——妈你看见了么!妈!大伟我也有今天!我把学习最好的李林给赢了!妈!我没辜负你啊——没辜负你!啊——”

他反反复复地说这几句,之后便继续雷鸣般的号啕,但只闻声音不见有泪,哭声听起来惨痛、虚假,并且令人恐惧。我甚至能感受到来自他胸腔里的强烈震颤,嗡嗡不已,像一台即将报废的机器,遍布锈屑,松散、变形而失衡。

我把他丢在原处,自顾自接着往前走,哭声仍在持续,我心里只想着两件事:

一是,大伟啊大伟,正如李林所说,你可真够没意思的。你妈都没了,还演这一出,到底要给谁看呢。

二是,那个名字很长的球队,最后到底赢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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