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梦魂中

断代  作者:郭强生

病床上的那人像是熟睡中。已经第五天了,手术后就一直维持着这样的状态。

“你是林国雄的家属?”巡房的主治大夫问道。

“不是……我是,朋友。”

过去几天,他都在下午抽空来医院探视。住处餐桌上的保养品囤货这阵子一罐都没少,对此小闵已经发了不止一次牢骚:如果他成了植物人,你也要每天继续这样下去吗?

但医生说,手术后电脑断层显示一切正常,脑压也早已维持稳定,按照生理的观测,病人林国雄应该是在恢复当中。当然还是会有些后遗症,医生解释道。手脚可能没以前那么灵活,需要一段时候的复建,也许不能完好如初,但是会获得改善。

至于昏睡,有可能是一种转化型歇斯底里精神官能症。这种现象常会发生在遭遇了重大创伤,或是生活在长时间的压力下的病人身上。他们的精神与意识处在一种逃避状态,拒绝接收外界的讯息,于是继续如同昏迷般没有反应。

会醒过来的,不过需要些时间,医生说。不妨多跟他说话,这样会有帮助。

一开始阿龙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好。

先是买报纸挑一些新闻来念,后来特别还去下载了一些他妈妈那个时代的国语流行歌,念完了就帮那人挂上耳机。凤飞飞那时候最红。还有林慧萍跟黄莺莺。他的童年回忆都因这些老歌而在心头滚瓜烂熟了几遍,但那人依然静静地躺在那儿。

直到第六天,小闵意外地出现在病房里。

阿龙先是在心里暗叫了一声:靠 !随即还是装出了无辜的笑脸,把正在翻阅的报纸忙丢在了一边,“你怎么来了?不是应该多睡一会儿?”

小闵对他的问题不回答,默默站在病人的床边,端详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开口:“我有话要跟你说。”

步出到外面的走廊上,才发觉到病房外的空气清舒许多。四人一间的病房里,每张病床都带着病人特有的气味。有的就像是阴暗的斗室,有的则弥漫着菜肴与油烟。他深吸一口新鲜的气后突然想到:也许那些气味不是病人身体所发出的,而是他们长期生活过的空间所遗留在他们身上的。

“是不是该停止了?”

小闵直接就发球,“你有什么毛病?一个非亲非故的人,需要这样每天花这么多时间,自己该做的事都不去做?”

“我只是觉得老板很可怜,从来都没有人来看他——”

“你已经救了他一命了,而且你说他会复元的,所以你每天来也帮不上什么忙,你到底想要干什么?还是说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你跟这个老板——你是跟他有怎样吗?”

“你想到哪里去了!”

不能在这时候笑出来,他警告自己。考虑了几秒,他终于向小闵供出了那些他自己都还百思不解的诡异事件始末。

小闵的表情瞬间从焦虑转成了悲伤,下一秒却又目光怒烧,像是随时会想要给他一个耳光。阿龙偷偷握紧了拳头,忐忑又期待,接下来会从她口中爆出什么样的感想,毕竟,他还没跟任何人透露过这件事。

没想到他听到的,却是她语带反讽的一句:“那你觉得,为什么这些事会发生在你身上呢?”

“也许我的前世是同志?”

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他的脑袋中冒出的是这样一个可笑的答案。

“Shut up——!”

“或者这是世界末日的前兆?”

“王铭龙你再不闭嘴,我要尖叫了——”

只好收起了故作无厘头的口吻,抓起了小闵的手,他相信她能了解的。如果这个世界上连她都不能了解的话——

“好像,某种奇怪的磁场交错,让我与那个酒吧之间有了奇怪的联系。只有我感应到了,那表示,我应该有某种能力去做些什么,虽然我还不知道,那会是什么——”

自己也知道,说得一点都不理直气壮。小闵不耐烦再听下去,从他的掌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阿龙,你总有一大套理由,你自己都没有发现吗?”

小闵不让自己失控,只是用一种低沉到近乎嘲弄的语气,希望将一句句话钉进到他的肉里似的:

“我不希望你继续做大夜班,你说你是在陪我上班。我希望你开始做保养品直销,你骗我你有去。我问了其他店里的小姐,她们说你只去过一次就没再上门了。你从来不睁开眼睛看看你的人生,你总看到你想看的,现在更厉害了,还能看到活人都看不到的东西?……可是你怎么就看不见我的人生?我的青春还剩几年?你为什么都不问我,是不是还有在接客?你不敢问,对不对?……你不敢。你只会自欺欺人。你拿你这些鬼话想骗谁?”

一时间还没听懂她对他终于坦白的真相。等会过意来,他傻住了。他从不知道自己才是造成她焦虑的根源。他以为她会喜欢两人简单相伴的生活,没想到她竟有如此强烈的不安全感。他能给的原来不是她要的——

“那就忘了我说的那些鬼话——对!我都在说鬼话——”

他的眼眶就是在那时很不争气地红了。

“现在躺在那儿的那个人,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有人一直在等他清醒过来,那对我来说很重要。你也许不能懂。这就是我能给的。我能给也就是这些了。对不起,如果你从来不觉得,醒来的时候有人在身边是重要的话,我真的很抱歉,是我误会了。这全部都是误会一场——”

他的抱歉却只令她更恼怒也更伤心,直到离开前,她都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哭过之后的阿龙,则发觉自己彻底是个没用的家伙,为此感到非常沮丧。

“喂,你觉得我女朋友说的有道理吗?”他只能对着病床上沉睡的那人,把心里的苦闷诉说了一遍,“你把我害惨了,你知道吗?”

首度向外人说破了这整件事,原本的秘密同时也变得像是梦境般破破碎碎了。所谓的感应,毕竟是没法证明的,但在原来还没说出口的时候,一切在他的思绪里自有一套他能够理解的文法。但是到了这一刻,连他自己也被搞糊涂了。

这一切究竟只是他企图用来逃避的借口,还是他终于有了从来没有过的勇气?

在这世上如今唯一能为他辩护的,也许只剩下病床上那个沉睡中的人。

如果他醒得过来的话。

“对不起打扰了——”

跟在经理的后面,走进了小姐们的休息室。不,应该说男士们的吸烟室才对。还没穿戴起假发义乳的这群年轻男孩,跷着脚抽烟的抽烟,玩手机的玩手机。

经理跟他使个眼色,意思是别忘了他答应得给他抽的百分之五。这可是阿龙刚刚在门口跟他磨了好久才谈成的条件。

经过了昨天与小闵在医院的不愉快,他也不免有了动摇,是不是自己真的不够努力?大夜班结束,回到家见到小闵竟然还穿着下午来医院时的衣衫,一大清早瞪着电视上回放了不知多少次的一出韩剧在发呆。见他进门,她便拿起遥控器把影像给关了,一副不想与他说话的样子,然后自顾进了她的房间。他不敢多问,她在那里坐了多久?难道她没去上班吗?

次日轮到他排休,为了讨好求和,天一刚黑他便背起装满保养品的登山包,骑了机车出门。

经济不景气,酒廊生意不比往年,小姐们多懂得精打细算,尤其总会碰上跟小闵认识的好姐妹,让阿龙特别觉得尴尬,总觉得她们是看在小闵的面子上才跟自己打交道的。小闵只会对他抱怨,为什么有好几家店只露过一次面就没再上门,其实她不知,这种靠山吃山的作法让他觉得自己很没出息。

决定勇闯第三性公关店。只因为想来想去,如果要靠自己的人脉,在这附近,跟他算得上还有见面三分情的,大概就只有那几位喜欢吃他豆腐的“小姐”了。他猜想“他们”应该不至于让他太难堪才是。

鼓起无比的勇气,他踏出了在第三性公关店叫卖的第一步。

“各位好,我是阿龙——”

不等他说完,众人就已经开始起哄。哟,是超商小帅哥啊……哥哥你好啊,这么想我们还亲自还带了礼物上门?……一屋子烟味加上他们左一言右一语,呛得阿龙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不是这样、我我来看大家,有没有需要——”

还没说完就听见一阵哄堂大笑:有,当然有需要!

“——需要美妆保养品这些都是日本进口的在日本是很知名的直销品牌这里是目录请大家先看一下!”只好涨红着脸把该说的话一口气念完,一面暗训自己:到底你是在紧张啥?

“辛苦你了,小帅哥,兼两份差很拼喔!”

说话的家伙妆才上了一半,阿龙惊讶地看着对方已微秃的前额,与下巴上还没用厚粉盖去的青胡渣。

“你是不认得我了还是怎样?这样盯着人家看,好羞喔。我是安洁莉娜啦!”

竟然就是常在他大夜班时出现的那位古墓萝拉山寨版。不得不敬佩他的化妆技巧高超,而且凭良心说,他做女人的时候比当男人时好看多了,阿龙暗想。

两三个同样也才画了半张脸的男生,这时跟安洁莉娜一起挤到了他面前来。七嘴八舌开始问起各式各样的问题。你自己也在用吗?……有没有除毛的?……去角质是哪一瓶?……其实,他们比真女人还更需要保养,不是吗?阿龙在心里忖度着。一个大男人平时总不太好意思跑去女性化妆品专柜问东问西的吧?

一边应付着发问,一边感觉到从对面角落里一直有两道目光朝他射来。

那人始终没起身加入他的同事们,就这样一直定定地打量着他。被看得很不自在,他只好朝对方点点头算是招呼。等到其他公关开始忙着传递着瓶瓶罐罐的试用品,那人才终于移动了脚步,来到他身旁坐下。

“你是不是阿龙?”

听见他的问话,阿龙困惑地在他脸上企图找寻任何旧识的痕迹。难不成他有个小学同学如今做了这行?还是当兵时哪个班长退伍后转行也变了性?

“我是 Tony 的朋友,叫我小杰吧!”

在这里会遇见 Tony 的朋友,好像并不算大出意料的另一桩。以他这些时日的遭遇,就算当时是 Tony 的鬼魂出现在他的面前,恐怕也不会让他太过诧异。

那人说,他这个月才刚来这家店,所以不知道原来阿龙就在这附近打工。接着又问,卖这些东西的生意好吗?阿龙原先想说还可以,结果还是心虚地摇了摇头。

“我看过你和 Tony 跳舞,在你们学校。Tony 那时候要我们一定都得去捧场——都七八年前了吧?——真的很精彩,我一直都还记得……你后来还有再继续跳吗?”

阿龙还是摇摇头。

这个叫小杰的似乎有些话到了嘴边又犹豫了,他陪着静默了一会儿,却没有下文了。阿龙不敢接着多问,那 Tony 也来公关店上过班吗?

虽然脑中出现这种疑虑,自己都知道很不应该,只好转个方式问道:“你们是在这里认识的吗?”

对他的问题小杰并不以为意,伸手点起一根烟,悠悠吐了口长气。

“我也曾经是个 dancer,看得出来吗?”

虽放低了声音,但仍明显听得出那人语气里的颤抖。

“那时候跟 Tony,还有几个朋友一起搭档接秀,因为这样大家才认识的……对不起,我并不想耽误你做生意,我只是……我只是这些年一直还会问自己,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那天,如果那天拍到的照片不是他,而是我们当中其他任何一个……毕竟,我们不像他还是硕士生,家里对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期望……”

听到这里,阿龙忍不住想要向他求证他的疑问:“当时,你们接这场秀的时候,事先主办单位有告诉你们,会打出同志两个字吗?”

“没有,”小杰苦笑着,“如果知道,Tony 打死也不敢上场啊!接洽的时候只说一定要热闹,还有请歌仔戏团、几个搞笑的艺人,然后大家那天都反串……照片登出来,标题成了什么‘解严’‘出柜’的,反正是我也不懂的一些选举语言。Tony 打电话给我,问我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记者怎么会有他的电话?他家的电话一直响不停,他的父母快气疯了,甚至他的 PTT[台湾的 BBS 网络论坛。]上也有不认识的网友跑来留言,有的骂得很难听,说同志的脸被他丢光了,还说他是在利用同志身份想出名……”

阿龙以为小杰随时都会掉泪了,不料他却熄了烟,拍了拍阿龙的背,反倒像是他需要安慰似的:“Tony 的人生有你,他应该觉得很幸福。那时候我们都很羡慕他,交到一个这么帅,还可以跟他一起跳探哥的 BF……”

什么?!

“我——”

除了沉重一叹,他发现自己在这节骨眼什么都不好说。

人都已经不在了,难道还真的要他这时候板起脸来严词否认?

如果不戳破,让 Tony 在他的朋友心中可以留下如此美好印象的话,于他又有什么损失?如果 Tony 有知,他这么做或许也能让亡者明白,当年残酷的相应不理,他真的不是故意——

“那时候他的梦想是开一家舞蹈教室,做扮装表演只是过渡期。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没想到他就这样走了,我之后生活也没了目标……但是今天会在这里看到你,我好高兴。你真的就像 Tony 说的,是个认真不服输的人。看到你又让我想起以前 Tony 帮我加油打气时说过的话了。虽然,虽然他自己没有完成,但看到你这么打拼,我感觉好像你在继续帮 Tony 努力活着,真的好高兴……”

还在斟酌着该如何安抚对方的时候,阿龙看见那人已经站到休息室的中央,拍拍手教大家安静,那样子就像是教练要对他的球员展开赛前喊话。

“今天我跟我死党的男朋友意外重逢了!死党的意思就是,我已经死掉的好姐妹,所以请大家多多支持一下,小妹我做牛做马来日回报!”

全场一阵无声。阿龙心想,还真感谢你的帮倒忙,现在场子全冷掉了。

“怪不得看小帅哥很顺眼,原来是亲上加亲啊!”

突然就听见有人打破沉闷开了第一枪。接着另一头也传出爆冷一句:“你家兄弟我们来顾没问题,只要你把你自己的那根骚狐狸尾巴藏好就行了!”

几秒钟前的人声喧哗再度重新上演,冷场危机在众人哄笑中就这样化解了。前后不过半个小时,不但小杰和安洁莉娜都很捧场买下了全组的美白抗老产品,其他人也几乎人手一瓶。

没想到,这是自他入行开卖以来业绩最好的一晚。

喜欢打肿脸充胖子,大概是男人一种天生的劣根性,阿龙事后回想,尤其是在女人面前逞英雄摆阔——即使这屋里没有一个是真货。只能说当时自己得意忘形,早把真假这回事给抛到了一边,竟然还在他们店里开了一瓶酒,成了他们那天营业日第一位座上客。就算是为了拉拢顾客的业务需要好了——后悔已来不及,阿龙只好如此自我安慰。想来赚他们的钱,却反被他们伸手进了自己的荷包,不得不说,“他”们还真有一套。

“会来你们店的都是什么样的怪——嗯我是说,你们店里有什么特色?你们怎么能跟其他店里的‘正港’女人竞争?”

有些问题对小杰开不了口,只好趁店里还没有其他客人时,转向安洁莉娜悄声打听。安洁莉娜嘻嘻把嘴一歪,做出一副要吃掉他的鬼脸。

“这世界上什么客人都有,你想找我睡也行啊——”

“别乱开这种玩笑。”

安洁莉娜这才收起了夸张的烟视媚行,帮他重新斟上一杯酒。

“你看过《金鸡》那部电影吗?吴君如演的那个傻大姐,说才没才,说色没色,但也可以在酒店里混吃混喝多年,因为有的时候,男人并不一定是想要找女人干炮,他只是希望有人逗他开心。你说,这年头有几个漂亮的女人懂得在男人面前耍宝?因为真实世界里不会有像吴君如那样放得下身段的酒店小姐,我们就来为他们扮演那样的角色啰……男人就是这么贱,又想要吃天鹅肉,又想要自尊心,来我们店里花钱他花得最没有心理负担,不必担心自己够不够男子汉。在我们这里,他永远是最 man 的,这种心态你懂吧?”

“另外——”

说到这里,安洁莉娜翻了个白眼,有点未置可否,“我们跟其他的酒店小姐未必是竞争关系,也许更像是一种合作结盟。如果你够聪明,等会儿就会看出门道了——对不起,有客人上门了,你先坐,好好享受一下啰!”

这个晚上,阿龙感觉自己好像终于重新回到了阳间的花花世界。

而且果然如安洁莉娜所言,他们搞笑耍宝的花招还真不少,一会儿换上和服,贴上媒婆痣,扮起女丑艺妓;一会儿小姐们手搭肩排成兔子舞队形,满屋子里蹦蹦跳。只见半打的假奶波波起落,逗得那些男人哈哈大乐,顺手就把小费塞进了小兔子们的衣缝。

在这里,奶奶可以随便抓,屁屁可以任人捏,本来都是男人心底最疯狂的淫念,但是真的在这些公关身上付诸实现,大家却都欢闹得像回到了还在骑马打仗的童年。甚至公关还搬出了扮装道具,玩开了,连男客们都一起加入了颠鸾倒凤。他的脸皮还是太薄,不像几个中年欧吉桑,毫不扭捏便戴起假发,搂着小姐们载歌载舞起来。

他算开了眼界,如此翻转了又翻转的性别游戏。两个男人都扮成了女人在耳鬓厮磨,是否这些扮装大叔们从 A 片中得到的女女性幻想终于得到了满足呢?

至于安洁莉娜故意卖的关子,果真被他看到有酒店小姐带着男客来照顾他们的生意。干吗好好的不待在原装的脂粉堆里,要跑来这地方蹚混呢?

喔,他懂了。

如果是钓到了新货,当然原来的店不能久待,让其他的小姐有插手抢人的机会。离办正事的时间还有点早,总得把车暖到恰好,加上客人如果也意犹未尽的话,不如来这儿,省去了时时要保持警觉之累。就像是刚进门的这对,一看就是从别家的酒廊转过来的,女的把男子的手臂挽得紧紧,生怕肥肉会给野猫给叼走一般——

“小闵!”

他触电似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和他四目相对的小闵,同样也是愣了几秒,然后毅然拖着身边的男人,立刻转身推门离去。阿龙连夹克都还来不及穿便跟着追了出去。

室外的低温让他觉得像一脚跌进了冰窟。不想在这条来来往往许多人都认识他的巷子里上演追逐,阿龙只好停下脚步,一边发着抖,一边对着小闵的背影大声喊出了她的名。

小闵转过身,要男人在街口暂候,独自朝着他又折返回来。等她站定在他的面前,阿龙发现她身上穿的这件领口与袖口都镶着皮草圈的大衣,是从没有在他们住处的衣柜里见过的。还有在她耳垂上吊着,如同两颗眼泪在冷风中冻结的珍珠坠子。

明白了,恐怕她早就瞒着他有了另一个落脚。

“那边那位是濑川桑,我跟他认识了有一阵子了。本来想晚一点再告诉你,因为你最近都不知道在魂不守舍什么……”

他猜小闵早就已经打好了腹稿,她的语气里没有激动,也没有怨怼。会不会前一天她来医院找他,原本就是想跟他说这事?

“再两周就春节了,我答应了濑川桑,会跟他去日本度假。我需要离开一段时间,未来许多的事情我需要好好想一想。既然已经被你发现了,我想也不必等到过年了,我这两天可能就先动身。等我回来的时候——”

“等你回来的时候怎么样?”

原以为她会说,等她回来我们再好好谈谈,甚至是重新开始。结果他听到的回答却是一句:“我希望那时候你已经找到新的住处。”

身上只穿了一件衬衫的他,顿时整个人麻木到已感受不出当时的低温。“可是,可是,你不是说,未来的事情,你要趁去日本的时候才要好好想想吗?”

“你已经不在我的未来里了。”

话才出口小闵便已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卸下了刚刚如面具般让人无法靠近的肃穆。从她的眼睛里,他看到的竟然不是分手时应有的悲伤,而是翻船获救后仍带了惊惶的庆幸。就像是坐在救生艇上,眼见无法被救起的其他漂流者,虽然无奈,但求生的本能立刻给了她道德上自我宽恕的理由:

“走不下去的,原因你知我知,为什么你就不能面对它呢?我要的不是你上大夜班守候我,我要的是……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认为你每天跑去医院,还有你说的那些什么有鬼魂的事情,都是你的借口,我认为你做这些事的目的就是想逃避我,你——”

她把头一甩,不讲了。

他情愿她对他叫嚣责骂,挥拳掴耳光都可以,而不是当时那样反过来想要怜悯自己的假道学。我真的是那样不值一提吗?我在我们的关系中所付出过的,如此轻易就可以全部被抹煞了吗?

“你是我唯一爱过的女孩。”他咬紧牙,告诉自己,这次绝不可以掉泪。

“谢谢。只是我早过了女孩的年纪,你也早不是男孩了——”她说,“至少以后你就不用再继续自欺欺人了。”

还不到午夜,他就已经把那晚新开的威士忌整瓶都喝完了。明知道自己的酒量不好,但是除了喝醉外他别无选择,因为他最不想感受的情绪就是悲伤。

不光是小杰,店里大部分的人大概都猜出了他追出门后发生了何事。不想让酒醉的他在前场失控,影响了其他客人乐不思蜀的欢乐,小杰把人带回了他们的休息室,帮他打了湿毛巾,还泡上一杯解酒的浓茶。

醉醺醺的阿龙当时还催促在一旁看顾他的小杰,要他快回去上他的班,别让他妨碍了他的业绩。小杰却没理会,继续留在小房间里。或许他自以为当时还口齿清晰,其实根本没人听懂他都在咕哝些什么。难道小闵没有对我说谎吗?她早和濑川勾搭上了这不叫作说谎吗?为什么她就是不愿意相信我近来碰到的怪事连连?还是说,她一直另有所指,却始终不愿意跟我把话摊开来明说?

说谎的罪名指控,那是对他人格的污蔑。某些事,他并不认为她需要知道得那么清楚,因为那些事情本身就没有清楚的答案,他无法整理成一则则结案报告向她解释,如此而已。

比如说他从未谋面的亲生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曾教过他探戈的国标舞助教,那人的自杀悲剧又何必拿来作为向她交心告白的素材?反而当自己跟她坦言了在 MELODY 门外遇见的游魂,招来的却是她的不屑?

两年多来的互相照顾做伴,难道这不是关系中最重要的吗?她有没有想过,她自己的肉体沾染过多少男人的淫腥,她以为一般男人会对这种事真的不在意吗?如果碰到的不是像他这样的男人——

像他这样的男人。

他承认,他也许还停留在高中时期对那个叫咪咪的遐思,等到面对的是真实的小闵肉体时,他没有料到,那感觉的落差竟然如此强烈。

曾经少女的纤细,就像一株阳光下的百合,如今变成了在夜里恣放生猛的昙花,张开了姿态曲娆的瓣蕊,勾环住了他的身体,他再不能像点阅网路图片时那样,可以随时登出或另开视窗。

之前他并不知,自己对性这件事原来是有洁癖的。小闵在乎的也就是这件事吗?

两人都想去克服的问题,但谁都没有那个勇气把话明说。是的,我很在乎你,但只要你还在做这个行业,我就没办法进入你的身体……需要这样坦白吗?

或者他可以更理直气壮一点:是你在自卑吧?你以为只要能跟你上床就代表不介意你的过去?你到底想证明什么?为什么就不能交给时间慢慢去化解?

他呵呵对着眼前天旋地转的小房间发出傻笑:原来这就是喝醉的感觉,早知道就常把自己灌醉,如果她要的就是我以做爱来证明我爱她的话……她懂不懂有时候不做爱是因为更在乎?

只有时间能帮助他确定,对她的感觉,并非只是青春期性幻想的补偿。

经过了这么多年,他才好不容易学会,如何不让性冲动驽钝了自己的判断。性这件事已经让自己困扰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就是因为大家都这么习惯于用性的模式来解释太多的关系,对于相爱与做爱之间到底有何差别,便成了他小心翼翼不敢妄做结论的一道谜题。

如果不是那年,在舞蹈教室,那次经验让他同时感到困惑羞耻与难忘的话……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认定不去谈论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尤其是在他已经选择了小闵之后,大学时代的意外之“举”早就可以当作不曾发生。如果他可以选择较容易的那一条路,何必要让自己陷入无谓的庸人自扰?

虽然从没有和同志的圈子有任何接触,但是每天上班看着对面的酒吧里同志进进出出,他也从没有异样的感觉,既没有嫌恶,也没有不自在,他自认不是不能接受这种事情的人。

他只是不喜欢被分类的框框捆绑。

尤其双性恋这个字眼最教他无法接受。仿佛,那三个音节总在若有似无暗示着,那不过是当事人不愿面对真相时所寻求的借口。

性冲动的来去是难以预测的一种神秘潮汐。

有时一整个月都不被它干扰,有时却在最不可思议的情况下浪袭他一身。

对于同性,不是因为有欲望需要被填满,而是总在突如其来的某个时间点上,某个人让他起了又恨又怜之心。

你就一定要这样吗?他对 Tony 咆哮:我不想伤害你所以请你停止——

然后他再也想不出其他的话来,对方的唇吸去了他所有的想法,让他成了一个灵魂空白的人,好像他的人生可以重新开机启动重来……

自那之后,他会开始注意起男人的唇。

然而,能够让他聚焦的唇,往往只发生在一瞬间,转眼就过去了,甚至还来不及感觉,那究竟算不算是一种性的挑逗?

还是因为,身为男性,同类之间能够表达情感的方式过于有限,才让自己强烈意识到对男性之唇的好奇?

可以握手但不能牵手,只能短暂拥抱却不能依偎。但明明有时也会对他们的陪伴有眷恋,对他们的无助也会有护惜。

虽然他在国中的时候就跟女生发生过性关系了,但他不能否认,男性之间也可能存在着那些微妙而复杂,但却不被允许去探索去体验的冲动。

原来这就叫作污名化。

经常看到的一个字眼,如今才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那就是,根本不必做过什么,却仍会担心被波及的一种恐惧。

他一直想要知道,同性间性的吸引,对那些表明同志身份的人来说,是打从一开始就确定的吗?难道人生在不同阶段被不同的性别吸引,只能被冠上逃避面对的罪名吗?

自 Andy 昏迷之后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在自问。

他并不是在抗拒,他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对任何事都习惯抱着怀疑的态度。他的怀疑与无法选择又是怎么开始的?是不是因为从意识到自己也会被同性吸引开始,他就发现,自己还有另外一个,比喜欢同性更难启齿的秘密?

因为他会喜欢的同性,既不是阳光健美的,也不是可爱青春的。

会吸引到他目光的,竟然往往是上了些年纪、有种沧桑感的大叔。

明明昏迷倒卧在地的那个人已经快四年每天都会见到面,但当对方突然成为一具静止宛如沉睡中的躯体,只剩脸上那样虚弱的闭目苍白神情,竟然会让他在等待救护车的同时,受不住郁勃心跳的激催,就在那唇上留下了犹如患难见证的印记——

那个酒店小姐是你的女朋友吗?

或许他喃喃的酒后心声没人听得懂,但是身旁的人所说的每一个字,却都像是经过扩音器般传进了他的耳膜,让他的头疼如火苗般一阵又一阵地猛烧。

你这个样子会让 Tony 很难过……如果我把这身打扮换下来,你会不会比较自在一点?……

他目光空洞地瞪着小杰。

等会过意来,他忍不住格格低声笑了。小杰的手正在试探性地移往他的裤链。

他望着那只涂了蔻丹的手开始在他下体抚触搓揉,并没有阻止。我能告诉他,这跟他穿什么没有关系吗?他暗自在心里喃喃:这样说会不会很伤人?

突然听到对方发出了一声尖叫,眼前的人嘴唇上裂出了一道伤口正泌出鲜红的血滴。大梦初醒般,阿龙用力推开了贴在身上的小杰。他感觉自己刚刚无意间狠狠咬下了一口不知名的水果,舌头上沾留着唇膏的化学果香与血的微腥。

“现在几点了?”

他猛然从沙发上爬起,像是怕错过了最后一班捷运似的,没有任何解释便冲向门口,赶赴了只有他知道的那个约定。

时间已是午夜凌晨的两点四十三分。

上一章:6 下一章:8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