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独来独往  作者:蔡越涛

贺苏杭头大如斗,耳畔犹如过火车般的轰轰作响,顾菡被警察带走的一幕像幻觉一样朦朦胧胧在眼前晃动,她想把顾菡拉回来,一伸手把茶杯碰翻在地成了碎片。她紧裹着白色浴袍,像条美丽的鳗鱼似的横卧在宽大的席梦思中央,柔软洁白的纱幔毫不理会她的心情,尽情地与室内白色欧派陈设招摇着轻歌曼舞。在一隅陈列柜中琳琅满目的奖杯证书,不甘寂寞地折射出她的层层光环,尤其是“金话筒”金奖这位新成员,昂首挺胸站立在最显眼的位置。

卧室最抢眼的位置原来是悬挂她和宋南方的婚纱照的。如今婚姻不在,婚纱照束之高阁,取而代之的是五位亲密挚友的大幅彩照,金凯瑞、上官银珠、顾菡、巴日丹,个个唇红齿白,个个一脸阳光,唯有她的眼中多了那层隐隐约约的伤感,这种伤感是挥之不去的,是任何人无法解密的。她最喜欢这幅照片,多看一眼,就少一分孤寂感;多看一眼,就增加一分友情的亲密。疲惫时,孤独时,伤感时,开心时,她都会端详这幅照片的。然而,这会儿她却根本不敢看的,唯恐把顾菡给看走了,给看跑了,给看得再也找不回来了。所以,自从顾菡被警察带走,再也没敢看一眼这幅她最喜欢的照片。

郝阿婆轻手轻脚靠近苏杭卧室的门,她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没有任何动静,试着小声叫道:“苏杭,起床吃早饭吧。”还是没有动静,她稍大点声叫道:“苏杭,时间到了,该去上班的,快点起床吃早餐吧。”依然没有动静,她正想叩门,却听到外边的门被叩响了。她问是谁,一听是沈岁亭的声音,急忙把门打开:“沈先生早啊!”

“苏杭还好吗?”沈岁亭焦急的眼神往屋里扫了一下,见苏杭卧室紧闭,又问:“怎么还没起床,不会是身体不舒服吧?”

“刚才我送妮妮上幼儿园走时,好像听见她起来的,怎么又睡了呢,可能是太累吧。”郝阿婆说。

“郝阿婆你忙你的好了,我看会儿报纸,先不打搅苏杭吧。”沈岁亭拿起报纸坐在靠窗边的沙发上,借着强光可以不戴老花镜。

“你早啊,我是不是太让你操心了?”贺苏杭穿戴得整整齐齐,尽管化了淡妆,但一脸的倦容是掩饰不住的。

“应该的。”沈岁亭放下报纸,说他也没有吃早餐,边吃边聊吧。

郝阿婆历来不怕麻烦,尤其注重营养搭配,合理均衡。说营养过剩不行,容易堆积胆固醇,堆积脂肪,影响身体,搞不好身体还会出毛病的;说苏杭是电视名人,保持身材非常重要,也是工作需要,更不能身体出毛病;说营养跟不上也不行,黄皮寡瘦的,那才叫难看呢,也更影响健康。

“郝阿婆,你懂的真够多的啊。”沈岁亭说。

“都是看电视学的。不学不行啊,我得好好照顾苏杭和妮妮的。”郝阿婆看着沈先生笑了笑:“也许将来也得好好照顾沈先生的。”

“谢谢!”沈岁亭说:“听郝阿婆的口音像是杭州附近的人吧?”

“没错的,我是在杭州边上的童家浜长大的。听说现在的童家浜已经改成童渔镇了,发展蛮快的,只是很多年都没有回去了,不晓得变成什么样子了。”郝阿婆悠然神往:“也不晓得我这辈子还能不能回去看看的。”

“会有机会的。”沈岁亭问:“郝阿婆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没有。三个姐姐都过世了,晚辈的孩子们都到国外去讨生活,童家浜一个亲人也没有了。”郝阿婆一声叹息:“还好,苏杭待我比亲人还亲啊!”

“应该的。”贺苏杭说:“我跟郝阿婆有割不断的天然缘分啊。我记得事情起,郝阿婆就在我们家做事,妈妈身体不大好,她就帮忙做家务,后来我结婚另过又有了妮妮,郝阿婆始终照顾我呵护妮妮,就像我的亲人一样的。”她一阵感动,说这辈子都忘不了郝阿婆的恩情,也会一辈子对郝阿婆好的。

“苏杭这孩子打小就懂得事理,晓得疼人,所以,我格外喜欢她。”郝阿婆心里一阵发堵,又是一声轻叹,勉强礼貌式的一笑,问道:“沈先生有点苏南口音,不晓得我是不是听得准啊?”

“郝阿婆好耳力,我的祖籍在苏州,十六七岁就到法国读书去了,后来学做生意,一走就是三十几年啊!不过,我的口音变不掉的。”沈岁亭说。

“我晓得苏州是个好地方,因为我大姐在苏州大户人家帮佣,听她讲的,但我从来没有去过。沈先生家里还有什么人在苏州吗?”郝阿婆问。

“往事不堪回首啊!”沈岁亭放下餐具,用洁白的餐巾擦拭嘴角,他说:“父亲母亲在‘文革’中先后离开了人世,目前叔叔伯伯及他们的家人都在法国,我的弟弟妹妹们也都在法国,所以,苏州只能是我梦里的故乡啊!不过,我还是会抽空闲时间回去看看的。到时候郝阿婆也一起回去,再到童家浜看看故土,看看旧时的相识。”

“那太好啦呀,我做梦都盼着这一天的。”郝阿婆说罢,拎着菜篮子上街去了。

贺苏杭忽然拘束得不晓得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干脆手不离杯一个劲儿地喝水。只要沈岁亭多少靠近那么一丁点儿,她就会往外挪身子,也不敢面对沈岁亭的眼睛,她的目光是封闭的,是游移的,也是慌乱的。

“干吗这么紧张啊,”沈岁亭起身往窗边一站:“苏杭啊,请你一百个放心,我不是可以随随便便的男人,我懂得如何尊重女性,也懂得感情的发展是需要过程的,更需要双方的进一步加深了解和理解。满打满算我们俩也没有认识几天吧,所以,即便是我热血沸腾,激情如火,只要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做出一丝一毫令你难堪或你不情愿的举动。”

贺苏杭放下杯子,凝视沈岁亭的背影,心说:这个人的真诚和坦率是我梦寐以求的,不能因为我的过于理性让他产生冷漠的错觉。于是,她怀里揣着小兔子似的忐忑不安,默默地走到他的身后,轻轻地搂住了他的腰,随即便将热辣辣的脸贴在他的背上,声音抖动着说:“请你能够理解我的矜持。”顿时,一股激流从心田冲撞而过。

沈岁亭从胸前握住了贺苏杭的双手:“我能理解!”他非常想转动身子,慢慢地把贺苏杭揽在怀中,亲吻她,给她传递如火的激情。然而,他的忍耐和理智步调和谐,胸中激荡着的波涛汹涌的狂澜被他自己平息了,他说:“抓紧时间收拾一下,我送你去上班。”

贺苏杭慢慢地抬起贴在他背上的脸,慢慢地松开了环绕在他腰间的双臂,羞羞答答地低着头说:“完全可以信赖你的,你是一个大好人!”她那双热得烫人的眼睛始终不敢跟他对视。

“你的压力太大,我不能再给你任何的压力。”沈岁亭轻轻地将右手放在她的左肩:“竞争副台长的事,我同意你的观点,顺其自然,不可强求;大河银行马野行长的片子,慎重对待,不可操之过急,如果一定要搞,我可以帮你把握尺度;顾菡的事……”他发觉一提顾菡的名字,她像是被电打了似的,浑身痉挛了一下。他又将左手搭在她的右肩:“我看不像是错抓,但究竟为什么她会干出惊天动地的事来,有待于案件的审理。她若有罪,谁也替不了她的;她若没罪,法律会给她公正的。我晓得你和她的关系很好,感情很深,一时陷进了苦海深渊难以自拔,但你得工作,你得生活,所以,必须振作精神。不然,你的小脸儿就会很难看哦。”他的双手在她的肩头重重一压,以示安慰,以示鼓励,以示呵护。

贺苏杭慢慢地抬起双眼,已是泪光闪烁。

贺苏杭、巴日丹、乔智刚走出一号演播大厅,就看见上官银珠满脸的焦急,不用问就知道是为顾菡的事而来的,她说,金凯瑞有病人,不然也会来的。巴日丹说:“那些烂嘴角的小人们这回可是有谈话资料了,《黄金时间》的主编顾菡涉嫌杀人,看他们幸灾乐祸的德性,巴不得明天就把顾菡毙掉呢。”

她把手里的粉笔碎成两截,又说:“这下好了,顾菡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人们讲什么的都有,《黄金时间》也跟着名声在外,收视率想低都不行。娘的!”

“废话连篇,瞎嚷嚷什么。”乔智说。

“巴日丹心情不好,发发牢骚兴许会舒服点的。”贺苏杭说。

“噢,她的心情不好,谁的心情又好呢。”乔智说。

“金凯瑞电话里跟我讲,她今天一天都跟丢了魂似的。我还真担心她诊治病人出什么乱子,就劝她专心工作,我来找你们看看有什么办法。”上官银珠说。

“跟公安局打交道沾着就不得了,何况涉嫌杀人?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巴日丹说。

“顾菡真够可怜的,从小爹死娘嫁人,看着舅娘的白眼长大,后来找个男人成了家,本以为可以过上舒心日子,偏偏遇}=那么一个不是东西的男人。坎坷啊!”贺苏杭说。

“听说杀死的不是她那个不是东西的男人,而是大学的一名教授。”乔智说。

“大学教授跟顾菡什么关系呢,乔智哪来的消息啊?”巴日丹问。

“昨天晚上顾菡被带走不久,我就跟一个在公安工作的同学联系上了,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不过,他也是听说的。”乔智说。

“你小子真沉得住啊,这么大的事竟憋了一整天一声不吭,你哑巴了?”巴日丹说。

“事情没有搞清楚,我们自己再胡猜瞎传,不是更不好嘛。”乔智说。

“当务之急得给顾菡送些生活用品。我们不为她操心,估计不会有人关心她的。”上官银珠说:“我已经把能想到的都准备好了。”

“给她家里那个不是东西的家伙打电话,他要是还没有死的话,叫他去看守所看看顾菡。再怎么说也不能一点不念及夫妻感情吧。”巴日丹说。

“巴日丹,你就别瞎添乱了行不行。顾菡家里赖着不走的男人虽然我没有见过几面,但一看就不属于善良之辈,平日里好好的还不把顾菡当人看呢,现在顾菡成了涉嫌杀人犯,他能会去关心顾菡?我看顾菡倒是应该先把他杀了。”乔智说。

“乱讲!你们这些不打粮食的话有什么用。”贺苏杭说:“走吧,到我的办公室商量商量看怎么办吧。”

走廊里荣毅正和吴世祖说着什么,看见贺苏杭过来,荣毅吩咐吴世祖把《百态人生》的片头音乐再处理一下。吴世祖说没问题。荣毅径直朝贺苏杭的办公室来了。贺苏杭问:“荣台找我什么事?”

荣毅没好气地说:“还能有什么事,《黄金时间》的大好势头会不会因为顾菡的问题受影响啊?顾菡到底怎么搞的,那么一个柔弱女子,连句大声话都不会讲,怎么有胆量去把一个大活人杀了呢?真是活见鬼!我还以为她把她那位不是东西的老公杀掉了呢,不是。她杀的竟然是一个温文尔雅、颇有造诣的大学教授。女人啊,女人,怪不得有天下最毒女人心的说法。”他压低声音又说:“我知道你们几个关系不错,平时没有发现顾菡有不大对劲的地方吗?”

几个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都摇摇头。

“顾菡出事了,我们都非常痛心!不过,请荣毅台放心,我们不会让《黄金时间》受到太大冲击的,顶替顾菡角色的主编今晚已经上岗了,业务还蛮熟练的。”贺苏杭试探着问:“荣台的消息可靠吗,顾菡真的杀了人啊?”

“我亲自打电话问的公安局长,不会有问题吧?”荣毅眨了眨眼睛,一副万分痛心的样子,说有关证人证言材料都搞出来了,说顾菡不等审问,自己一五一十讲述得像是说故事一样,还说她认为这样做了才是她一辈子最大的幸福,再也用不着独来独往了。接着,他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我看顾菡八成是脑筋出了问题,不然就是患有潜在的精神病。”

贺苏杭不由得抽泣起来,她最能理解顾菡。如果荣毅台长讲的出入不大的话,顾菡一定是为情而生的,必然也要为情而死。顾菡曾经说过,从男人那里获得的幸福是天底下最大幸福。还听顾菡说过,人要是蜘蛛或螳螂多好,可以把心爱的男人吞食到肚子里,可以完完全全独享幸福。大学的那位“眼镜儿”教授,一定是顾菡最爱的男人。

“苏杭,别哭了。”荣毅唉声叹气了半天,他说:“毕竟顾菡是我亲眼看着一天天成长成熟起来的栏目主编,是个蛮不错的人才啊!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仅仅你们痛心,我这个当台长的跟你们一样痛心啊!我是昨天半夜接到消息的,到现在为I匕,我连一眼都没有合,心里不是滋味啊!”

这时,人们发现荣毅的双眼充满血丝,一脸倦容。贺苏杭劝他当心身体,台里一大摊子事情不能离开台长的。巴日丹说,《黄金时间》像她的生命一样,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会努力把节目弄好的,请荣台放心。乔智说,荣台年龄大了,当心身体最要紧,有什么事情就让年轻人冲在前边,荣台做幕后指挥就行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荣毅真心诚意地说:“现在台班子整体年龄老化,但一时半会儿还得这么硬撑着,因为上边有政策,干部不到年龄还得工作,所以,培养年轻人上来是要有过程的。”他稍停片刻,又说:“苏杭竞争副台长已是公开的秘密,希望你们多给她打气,多给她鼓励,帮助她树立信心。前几天组织部就说来考察的,因为客观原因往后稍放一放,但也不会放得太久。”

“荣台,根据您的观察和判断,您认为苏杭和吴世祖谁更有希望进人台班子?”巴日丹问。

荣毅站了起来说,谁有没有希望一要看自己的努力,二要看将来的组织考察情况,三要看上级领导的信任程度。三者缺一不可。他说:“社教中心的《百态人生》明天就要和观众见面了,吴世祖主任非常有信心,但他也非常谦虚谨慎,说要向《黄金时间》多学习,要向苏杭及你们大家多多学习呢。找时间你们在一起互相沟通沟通,优势互补,共同提高。我倒希望《黄金时间》和《百态人生》成为大河电视台最叫得响的两块金字招牌啊!”他起身要走,又说:“顾菡那边还是要去看一看的。公安局说要过些天才能去看,我心里头怎么能放得下啊!”他走得步态沉重,心也沉重。

“荣台是个大善人啊!”上官银珠深有感触地说:“你们有这么一位善解人意的台领导,算是你们的福分。”

“我们得想办法尽快去看看顾菡,乔智快点跟你同学联系联系,求他帮帮忙嘛。”巴日丹说。

“你没听见嘛,连荣台找到公安局长都说现在不行,我同学是个小警察,他肯定不好帮忙的,就别难为人家了。”

乔智说。

“那怎么办呢?”巴日丹急得直跺脚。

贺苏杭说她来想办法,十有八九能成的。

次日清晨天色还早,晨练的人们聚集在广场上,健美操的第一支曲子刚刚按下键盘,舞剑耍棍跳扇子舞的队形刚刚摆上阵势,贺苏杭已穿过广场中央直奔爸妈家而去。

“谁这么一大早敲门啊?”楚美娟伸着懒腰把门打开,心里一惊:“苏杭,你怎么这么早啊,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爸呢?”贺苏杭边换拖鞋边喊:“爸,起来了吗,我有急事找你。”

“你爸在洗漱呢,什么事急成这样啊?”楚美娟问。

“苏杭来了。”贺青山从卫生间出来,手拿毛巾擦着脸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看你急头怪脑的,快说说看。”

“说顾菡杀人了,被公安局抓走了。”贺苏杭有点语无伦次:“是大学教授,我也没有见过这个人,你看怎么办好吧。”

“谁说顾菡杀人了,她把谁杀了?为什么呀?”楚美娟十分惊讶地问。

“公安局说的,顾菡自己也承认了,她把大学教授杀了。我也不晓得到底为什么。”贺苏杭急切地说:“爸,我和顾菡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她又是我非常得力的助手,所以,她出事了,我痛苦极了!”说着泪珠吧嗒吧嗒地往下落:“爸,女儿求你了,让我们几个好朋友去看看顾菡好吗,也只有你能帮我们的。”

贺青山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顾菡是公安局弄走的,我怎么帮你们呢?”

“你怎么就不能帮帮我们呢,大河市还有几个检察长啊,你跟公安局长熟悉得很,你要是说句话,公安局长还能不给你面子吗?”楚美娟急忙敲边鼓。苏宁、苏庆、苏越都来跟着敲边鼓。

“对呀,爸,只要你出面协调一下,公安局那边肯定会让我们去看看顾菡的。”贺苏杭说。

贺青山半天不吭声,又在屋里转圈,几个女儿急得也跟着他转圈,不停地求情说好话。

“不行啊,”贺青山语气中不容商量,他说:“爸实在不方便出面协调的,检察院有检察院的规矩,人家公安局当然也有人家公安局的规矩,还是按正常程序合适,我不能带头破坏人家的规矩啊!”他的态度坚决,谁求情都没有效果。

“爸,女儿长这么大还从未求爸逼爸做过什么事呢,”贺苏杭抹了一把泪水,火气十足的说:“普天下的父母就你一个人坚持原则,就你一个人懂得遵守规矩,行了吧!顾菡从小死了父亲,母亲改嫁跟别人走了,把她丢给舅舅扶养,她尝尽了舅娘的虐待……她这辈子所吃的苦水,倒都倒不完的!从小没人疼没人爱,她容易吗?!”

“现在的问题是,顾菡涉嫌杀了人,你再讲这些也没有用的。法律不相信眼泪。你还是保重好自己的身体吧,我的好心肠的女儿啊!”贺青山刚要抬手帮苏杭擦泪,被苏杭一把推开:“我再好心肠有用吗?我有职有权的老爸是铁石心肠,他才不管顾菡死活呢!”说罢,她拎起包摔门出去了,边走边哭,头也不回。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苏杭这孩子这么大脾气啊!”贺青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剩下的三个女儿都怪老爸不近人情,只是让大姐她们见见顾菡,能破坏掉多大的规矩啊,犯得着这么不给大姐面子吗?楚美娟一声不响,在一旁暗自落泪。贺青山说:“你们不当官不晓得规矩的重要啊,我必须懂得也必须遵守的。”

楚美娟进了卧室,砰的一声关上门,谁叫都不给开。

一连两天海威没有跟贺苏宁联络,贺苏宁沉不住了到海威的公司找他。一进走廊就听见海威跟谁在通电话,好像特别投缘,也特别知心。再仔细一听,原来是跟大姐苏杭在通话,贺苏宁的醋劲又上来了,三步五步闯进屋里:“海威,什么时候打你的电话都是占线,你够可以的啊,跟我通话时恨不得两个逗号加一个句号就完事,却跟别人千言万语,情意绵绵,谁也没有你会说,谁也不如你懂得体贴懂得关怀。好啊,我问你,你到底在爱谁?!”她的一声尖叫,招来了公司不少员工看热闹。

“苏宁,你吼叫完了没有?”海威把脸一板,摆了摆手说,让员工们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员工们蛮听话。他反问贺苏宁:“你说我在爱谁呀?”

贺苏宁咬了咬嘴唇,鼓了鼓勇气,到底也没敢说出大姐苏杭的名字,她明白这个名字在海威心中的分量。海威也看透了贺苏宁的心思,反倒想说“我爱苏杭”激一激贺苏宁,让她的醋劲彻底往外倒一倒,让她好好发发疯撒撒野,他试了几试,总也张不开口,他清楚这四个字的力量重千斤重万吨,一旦说出口,这种力量将是排山倒海势不可挡的!“海威——”贺苏宁的聪明就在于她能见机行事,能硬也能软,能发疯也能耍嗲气,一看海威铁青着脸就知道气得他不轻,她软声软调地说:“别跟我一般见识嘛,不生气了好不好啊,你要是气坏了身子,最揪心的不还是我嘛。”她顺势靠在海威身上,又说:“因为爱你,我害怕别人分走我的爱嘛,所以……你跟别人通电话时的那副样子蛮可爱的,也蛮会讲话的,完全不是跟我在一起时的闷葫芦,你说,放在哪个女孩子身上会不生气啊?你对别人可以那样,为什么不可以对我也那样啊?”

“你不要跟我左一个别人,右一个别人,你说的别人不是别人,就是你大姐苏杭!”海威说。

贺苏宁的脑袋轰一下子大了,心想这下完了,海威看样子要摊牌的。只听海威说:“苏杭太不容易啊,台里头大事小情无一不往她头上压,才说《黄金时间》如日中天,日日攀升,社教中心的《百态人生》刚推出就跟她叫板,看阵势非要平分秋色不可啊,你说,你大姐能没有压力吗?本来顾菡是她最得力的助手,现在可倒好,涉嫌杀人蹲到号里去了,你说,你大姐能不感到痛心吗?你老爸也真够革命的,苏杭那么求他都不给疏通疏通关系,去看看顾菡,到底有多难办的事啊,却让苏杭难受成那样。还有……”

“你别还有了——”贺苏宁又一声尖叫,气呼呼地问:“海威,我什么都能承受,你说吧,你和苏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为什么跟你讲这么多过心思的话?你们俩什么关系?”

“好了,好了。”沈岁亭突然出现,他说:“苏宁啊,海威刚才跟你讲的这些话,统统是苏杭跟我讲的,我又跟海威讲了,海威又跟你讲了,其实都是一个目的,关心顾菡的命运,关注你大姐的事业,想减轻你大姐的压力。没想到让你误会了海威啊。”

“搞什么?”贺苏宁双手捂住脸蹦跳着,夹杂着哭腔笑腔:“沈先生你不能跟海威合伙欺负我的。”

“没有谁敢欺负你的。”沈岁亭一本正经地说。

海威看着沈岁亭会意地笑了,他解脱般的伸了伸胳膊踢踢腿,叫苏宁好好去工作吧,就像苏杭那样受人敬重就好了。

“海威啊,海威,你想方设法编排我损我,都是为了抬举我大姐,那好啊,有本事你去当着她的面奉承她赞扬她呗,干吗对着电话线挥洒几多情啊。”苏宁说得酸溜溜涩巴巴的,气呼呼地走了。

贺苏宁一走,海威大男孩般的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问:“沈先生听到我跟苏杭通电话,不会也不开心吧?”

沈岁亭恰恰相反,海威关心贺苏杭,说明贺苏杭值得关心,说他会理智看待海威对贺苏杭的关心的。

海威再看沈岁亭时,眼睛里蒙上一层说不明道不白的东西。

顾菡出事了,贺青山不放心大女儿苏杭,叫老伴无论如何都得把苏杭叫回来一块吃顿晚饭。贺苏杭理解爸妈的良苦用心,下了《黄金时间》妆都未卸就来了,谁知一进门就看到了苏宁肿得跟熟透了桃子一样的眼睛,便问苏宁怎么了。这一问不要紧,苏宁忽地一下跳起来,指着苏杭的鼻子:“你不要再装好人了行不行啊,你明明晓得海威是我贺苏宁的男朋友,干吗非得跟他拉拉扯扯,没完没了?我问你,今天你跟海威在电话里都说了什么,你看海威冲着话筒那个情意绵绵的情种样子,知道了是跟你在通话,不知道还以为他是在给热恋情人送温暖呢!”

贺苏杭一脸苦笑,说苏宁误会了。

“我误会?你不要再把我当成吃奶的孩子了,我懂,海威的一个眼神我都明白他在想什么,他想要干什么的。”贺苏宁委屈得又跟泪人似的。

“你既然那么了解海威,我还能蒙得住你嘛。”贺苏杭的语调平和态度温和,双手捧住苏宁的脸:“你呀,什么时候灌得肠子肚子都是醋啊。”

贺苏宁依然大呼小叫,非要苏杭说出来电话里跟海威都讲了什么不行,说海威脚踩两只船;说苏杭吃着锅里的还想占着碗里的。贺苏越孕期反应厉害,听不得这么刺耳闹心的话,跑到卫生间猛吐了一阵,她说苏宁不可理喻,简直就是胡搅蛮缠!不料,苏宁又跟苏越蹦起来了,说她是猪脑子不辨是非曲直,跟着瞎掺和。

楚美娟抡起巴掌就去打苏宁,被苏杭一把拉住:“妈,苏宁她正处在青春期,又是处在恋爱中,容易多疑多虑,容易激动发火,这都属于正常的生理反应,你就理解她吧。其实,我也有过苏宁的经历,只是没有她这么夸张而已。”她这么一说,苏宁还真的不再大呼小叫要理论了,撒了气的皮球似的身子一软,靠在苏庆身上。

“原来都是想男人给闹得了。”贺苏庆满脸凝重地说:“大姐为了宋南方的背叛,气得死一回又一回的,到头来还想找男人,沈先生能不能走进大姐的生活,我讲不好;二姐找了个书呆子来克远,把二姐气得整天怨声载道;三姐挑三拣四选中了海威,怎么又把大姐拉扯进去,你们三个不是要在一起煮米粥吧?我真搞不懂,男人给女人带来这么多麻烦,这么多痛苦,干吗还要死呀活呀的找男人呢?”

“听小妹的口气,你不是打算一辈子独来独往过独身生活吧?”贺苏越问。

贺苏庆起来舞动身姿,她用舞蹈语汇告诉家人:“我讨厌婚姻,不一定独来独往,但我一定不要孩子。因为我对自己养育孩子的能力没有信心。”

楚美娟伸手又要打苏庆,还是被苏杭拉住了:“苏庆年纪还小,过些年以后,兴许她又是一种想法。妈不必太操她的心。”楚美娟说能不操心嘛,哪个当妈的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独来独往啊。

贺苏越看了看表,埋怨来克远这不是那不是了一番,又说:“整天跟一个只会研究金融学银行学的人同床共枕,倒不如独来独往罢了。”

贺苏宁发狠般的说:“我决定一辈子独来独往,因为我对男人没有信心,对海威没有信心!”

贺苏杭笑着把苏宁搂在怀里:“对呀,不是你对男人没有信心,而是你对你自己缺乏信心。大姐最清楚,你是非常爱海威的,生怕海威跟别的女人接触,哪怕是你的大姐也不成。说明什么呢,只有一种解释:你爱海威。所以,你再也不要说独来独往了,大姐就不信。”

“大姐,沈先生好吗?”贺苏庆问。

“我看沈先生蛮好的,叫人感觉可信可靠可以依赖的。”贺苏越说。

“我觉得沈先生蛮深沉的,不晓得大姐有没有驾驭沈先生的能力。”贺苏宁说。

“大姐干吗非得驾驭人家沈先生啊,相互尊重,相互信任,平等和谐,这些才是最重要的,也是最能长久下去的。不然,总想压人家一头,个性强得让人家难以承受,要不了多久,人家肯定跟你拜拜了。女人嘛,还是要弱势一些顺从一些的,万万不能以女强人自居,否则,不把所有的男人都吓跑掉才怪呢。”贺苏杭说。

“噢,我懂了。海威之所以总想跟大姐套近乎,原来是因为大姐骨子里的弱势和顺从啊。这下麻烦大了,我的骨子里只有强势和执拗,总想着压海威一头呢。海威会不会不再理睬我了呢?”贺苏宁的情绪一下子紧张起来。

“不是妈偏心眼,苏宁打小就不像女孩子,跟谁都敢过招,也不管自己会不会吃亏。”楚美娟抚摸着苏杭的头,万般爱怜:“苏杭不同,她特别乖,她是你们姐妹四个当中最懂得事理最懂得疼人的。”她想起了往事,心里直发揪,紧接着双眼模糊了,她说:“苏杭小时候身体不好,连哭的力气都没有,跟个小猫咪似的,三天两头得上医院看医生。当时,连医生都怀疑那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小生命会不会养活成人。但是,我跟你爸绝不放弃一丝一毫的希望,跑遍了杭州几家有名的医院,总算从阎王爷手里把苏杭抢了回来。那年,要你爸支援内地社会主义建设,我们就来到了大河市。我记得刚到大河市的头一天,苏杭又病了,高烧不退。天空下着鹅毛大雪啊,我和你爸人生地不熟的,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厚厚的积雪找医院看医生……整整三天三夜啊,我和你爸谁都不敢睡着了,生怕一觉醒来苏杭这孩子不行了。因此,只能硬撑着……还好,死神与苏杭擦肩而过,我和你爸高兴得抱头痛哭……后来,妈又生了苏越、苏宁、苏庆三个女儿,但妈始终最疼爱的还是你们的大姐。你们仨都讲爸妈偏心,还真是偏心眼,因为你大姐就是招人疼啊!”

她把几个女儿都说哭了。

贺苏杭扑在妈妈怀里,就像小时候一样。忽然,她的眼前定格了那副画面:小木船在风雨中飘摇……她动情地喊了一声:“妈——”浑身战栗:“妈,我这辈子都会好好爱你和爸的!”

贺青山和来克远同时进门,都问发生了什么事。

正如荣毅台长所料,社教中心新推出的《百态人生》一炮走红,与新闻中心的《黄金时间》成为并驾齐驱的两挂马车,从而带动大河电视台收视率水平的整体提高,于是,他前往贺苏杭办公室的路上,一路小曲,一路微笑,那双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了月牙。虽说市政府并没有批复台里为贺苏杭请功的报告,但有观众的认可足以充分说明问题,他抱着一大摞观众写给《黄金时间》和贺苏杭的信件,笑呵呵的走到贺苏杭面前。

“让收发室的董师傅送来就行了,干吗还有劳您荣台大驾呀。”贺苏杭接过信件,说请荣台坐下歇会儿。荣毅说,董师傅送来和他亲自送来意义不同,这说明台长非常重视观众意见,也非常尊重《黄金时间》栏目组同志们的劳动;还说现在的大河电视台今非昔比了,几百万观众人心所向,已经形成建台史上前所未有的收视高峰。

“这得感谢台领导平易近人,领导有方,特别是荣台雄才大略,运筹帷幄,大胆改革,措施有力啊!”贺苏杭浏览了一遍信封上的地址,她说:“看来不仅仅大河市的观众对《黄金时间》感兴趣,还有许多外地邮件呢。”

荣毅爽朗地一声笑,说他很少听到贺苏杭这么恭维人的:“我哪能算得上雄才大略啊,要说有点办法还勉勉强强。智慧是集体的智慧,成绩是同志们没明没夜创造出来的,我只能算是上情下达、下情上传的协调人物,专为大家服务的。我讲的是实心话。”

“谁都晓得荣台是个实在人,所以,我们也都实实在在地一心干事业。”贺苏杭说。

“不是我当台长的专拣好听话说,在大河电视台能比上你和吴世祖敬业精神强业务精的,还真是不多呢,你要好好把握自己,也要好好把握机会啊。我们不是常说,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而准备的嘛。你懂得我的意思吧?”

贺苏杭把一叠信件放下,说观众是评判节目优劣的上帝;说观众的欣赏水平越来越高,也就要求节目质量品位都得越来越高;说《黄金时间》必要时还得改版,要常办常新,不落俗套;说目前《黄金时间》这个名字是块黄金招牌,要想响当当硬邦邦的长久下去,必须树立品牌意识,树立无形资产意识,最终获得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的双丰收,这才是办《黄金时间》的初衷和目的。

荣毅不住地点头,说一个干部的成熟老练是需要在基层摸爬滚打的,贺苏杭正在逐步走向成熟;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再高深的理论不拿到实践中尝试,也很难确定理论的科学性,贺苏杭的新闻实践正在变为行得通的新闻理论。他希望贺苏杭能在管理中再大胆一些,泼辣一些,管理力度再加大一些,新闻中心这块金字招牌应比《黄金时间》更加光芒四射。他说:“目前来讲,你的主要精力不能仅仅局限在《黄金时间》的收视率提高上,当然要保持《黄金时间》的收视率节节攀升。新闻中心的其他栏目也要有较好的表现,比如《新闻联播》、《每日关注》、《记者视点》等都得洗心革面,给人以清新的收视效果。”

贺苏杭讲,新闻中心虽说也就百十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推行改革方案只能分步实施,逐一兑现,树典型,树标兵,学有榜样,赶有目标,让人们醒目地看到改革效果和实惠,随后再动大劲来大动作,把新闻中心的所有栏目一律重新换包装,重新审视定位,重新确定节目风格,到时候必然会形成又一波收视高峰:“现在,绝不能打乱仗,只能保证正常运作,圆满完成市委市政府的指令性任务,集中部分优势力量确保《黄金时间》蒸蒸日上。”

她显得忧心忡忡:“社教中心推出的《百态人生》开局良好,一上来就赢得广告商赞助商的喝彩,而且收视率紧咬《黄金时间》,无形中给了我们巨大压力。吴世祖主任又是一位懂业务善管理的精明人士,手下有一批精兵强将充当他的左膀右臂。虽说《百态人生》从选题定位到节目形态,都跟《黄金时间》迥然不同,一个侧重于人间真情,一个侧重于重大事件,但毕竟是在同一时段的两个频道分别播出,必然形成观众分流,这就意味着想保住《黄金时间》收视率不往下滑,就得多用一倍的心思,其结果也未必能成正比。”

荣毅脸上不再有笑容:“言之有理,你比我更能冷静地看待成绩,更会理性分析问题。我会把你的想法跟班子其他成员通通气,原则上尊重你的工作思路。”

内勤洪梅过来说,参加会议的人员全部签到入座,请贺主任按计划进行。

贺苏杭扫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距离开会时间还有十分钟,人们已经入场完毕,可见改革是有感召力的,不用扬鞭自奋蹄了。”她问荣台要不要参加新闻中心的业务会。荣毅说他到市委还有事,让苏杭主持召开,希望给大家多鼓励,多鼓劲,人人保持良好的精神面貌,走出去就是大河电视台的化身,就是大河电视台的招牌,希望人人闪光,个个精彩。

准点准分,贺苏杭走进会场,人们立时报以热烈掌声,她环视一周,把目光落在主席台前边姹紫嫣红的锦簇花团,稍停片刻,便把目光抬起:“春天是美好时节,万物复苏,百花争艳,该红的红,该绿的绿,不再单调,不再枯燥,大地一下子沸腾了,热闹了,这一切都源于生命的灵动,都源于春天。新闻改革把电视事业推向了春天,也就意味着节目生产色彩斑斓的季节到了,该红的红,该火的火,我们的《黄金时间》不就红了一把了嘛!春天既然是一个色彩多元化的季节,不可能只允许我们自己火自己红,也不可能只有我们的《黄金时间》雄霸收视平台,这就是严酷的现实。社教中心的《百态人生》上来就跟我们叫板,为什么?因为人家具备叫板的潜质,叫板的资格。现在的局面是《百态人生》紧咬住《黄金时间》不放,步步紧逼,收视率仅仅相差不足一个百分点,照这样下去,我们《黄金时间》的金字招牌还能发光多久,还能不能发光,谁能回答这个问题?”会场内鸦雀无声,一片肃静。

“没有人能够回答,是吗?”贺苏杭再度扫视一周:“那好,我来回答。《黄金时间》曾经的辉煌只能作为历史,要想让这块金字招牌继续闪闪发光,必须做到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首先得强化我们自己的优势,强化栏目特色,以优势取胜,以特色取胜。谁能回答我们的优势和特色是什么?”

巴日丹说,先人为主,抢占先机,已经形成名牌栏目的效应,家喻户晓的独特节目风格,都是《黄金时间》的优势。

乔智说,重大选题的平民视角是《黄金时间》独特的节目形态,也是栏目的基本特色。

“我们千万不要在已经取得的成绩面前沾沾自喜。《百态i人生》是要以人间真情做筹码的,而《黄金时间》的底牌则是重大事件重大问题的曝光,这两个栏目哪个更容易赢得观众,不是一两期的比试就能见分晓的。我们的《黄金时间》既然定位在‘重大’二字上,就得在‘重大’二字上下大功夫。当然了,沾着曝光的节目,都少不了有人欢喜有人忧,甚至于我们的记者还要面临或承受打击报复的威胁,但我们的角色不允许退缩。要挖掘重大题材重大问题,就免不了会有危险,希望大家慎之又慎。”贺苏杭讲的话每一个字都揪着人们的心,不仅要对台里的各项任务负责,更重要的还要考虑记者们的人身安全。她说:“已经给台里打了报告,力争给记者们上了意外伤害险。和平年代,某种意义上讲,我们的记者就是没有硝烟的战场的战士,担负的使命同样重要。”

几名年轻记者主动要求到《黄金时间》栏目组,说是为了最能得到锻炼的机会。又有几名记者提出了同样的要求。

贺苏杭同意暂时调整六名记者充实到《黄金时间》,她说只要想锻炼,在哪个栏目组都会有机会的。

记者们问市政府的嘉奖兑现了没有?台里的奖励什么时候发给个人?给贺苏杭记功还算不算数?新闻中心的其他栏目改革等待何时?贺苏杭说,这些暂不考虑,只有新闻中心的栏目改革势在必行,大约在近期全面推开。顿时,人们的情绪受到了影响,有的说,改革是为了事业更进一步发展,人们得到更多实惠,市政府连发份嘉奖令记个功都那么吝啬,还指望下边的人玩命工作?有的说,干好干坏都是跟自己良心说话呢,对得住自己的岗位就算合格,不一定要求这个嘉奖,那个记功。

有的说,嘉奖和记功都是精神鼓励,还是需要的。也有人说,《黄金时间》的主编顾菡都蹲到号里去了,市政府不可能嘉奖和记功。

巴日丹听不下去:“嘿,嘿,一码归一码,哪跟哪都胡乱往一块扯,不是削弱大家工作积极性嘛。”

贺苏杭很勉强地笑了笑,说讨论就是让大家畅所欲言的,但不能讲有失原则的话,她重新站在主席台上:“同志们,新闻中心这支队伍一贯以打硬仗打胜仗著称,《黄金时间》的推出证明我们又打了一场非常漂亮的胜仗,现在到保卫胜利果实的时候了,不容易啊同志们!人们常说,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我看这话讲到点子上的。我们《黄金时间》的对手不单单是《百态人生》,还有上星的几十个频道,数不清的栏目。我们既要保证《黄金时间》不滑坡,又要保证几个老牌栏目稳步前进,适当时机再打几个漂亮战役,所以,必须拿出我们的智慧,拿出我们爱岗敬业的精神,也拿出我们的看家本领来,不仅仅办好一个《黄金时间》,还要办出更多的能向《黄金时间》看齐的栏目。这都需要我们大家齐心协力,共同拼搏啊!今后,凡涉及到大家切身利益的,我保证做到说话算数,一一兑现。”

人们的情绪再度被调动起来,积极性显而易见。

来克远从马野行长办公室出来,情绪沮丧,他给贺苏杭拨通电话,问马野行长的典型事迹能不能尽快排上《黄金时间》,总说慎重了还要慎重,已经慎重这么多天了,到底要慎重多久?如果不能上《黄金时间》也给个明白话,这么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到底是不想给面子呢,还是典型事迹的分量够不上《黄金时间》的门槛。贺苏杭没有马上回答,说见面再谈。来克远觉得贺苏杭话里有话,就说马上去台里见面。

与此同时,马野给吴世祖打电话,说典型事迹上《黄金时间》的意义非同小可,要多多帮忙。吴世祖听出马野的话里有话,就说:“本来社教中心和新闻中心的业务相对独立。各管一摊,谁也不插入谁的地盘。但老兄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我无论如何帮忙疏通一下,不仅尽快上《黄金时间》,而且做到一炮打响,让大河市的老百姓记住您这位为大河银行立下汗马功劳的人物。这也是我们的责任嘛。”

“老弟啊,不瞒你说,”马野在电话里压低声调:“老哥的年龄不算轻了,没有多少在官场上混的大机会了。不过,老哥实在不甘心就这么混到底了,还想借助力量往上走一走,最起码能到市里任一官半职,也不枉老哥在官场摸爬滚打二三十年啊。”

“到市里任职有机会吗?”吴世祖问。

“机会是有啊,就看能不能把握住。”马野咳嗽两声,像是被烟呛的:“现在就有机会,省里有我的战友,市里也有我的朋友,只要几方面的力量呼应一下,兴许事儿就成了呢。前些天银行挤兑风潮劲头不小,大河银行处理得最好,各级政府都很满意,我马野的名气也不小啊。如果再能造造势,好好吹捧吹捧你老哥,搞不准还真吹捧出来个风云人物呢。”

“我新推出的《百态人生》不知老兄看了没有,还是相当受欢迎的,收视率也不低。如果愿意,我马上给你安排上《百态人生》吧。你看怎么样?”吴世祖说。

“说句老实话吧,现在的电视节目太多,根本看不过来,你的《百态人生》还没看过。”马野的笑声从电话里传给吴世祖,他说:“老弟啊,不是看不上你的《百态人生》,主要我对《黄金时间》太熟悉,还是上《黄金时间》吧。”

吴世祖说,既然马行长认准了《黄金时间》,他就抓紧疏通关系,很快安排。他放下电话,正好看见来克远从他的办公室门口经过,便叫住了来克远:“忙什么呢,是不是找苏杭啊?”

来克远说跟贺苏杭约好了,还是马野行长的典型事迹尽快安排《黄金时间》的事。

“苏杭答应了吗?”吴世祖问。

“应该没问题吧,我这就去跟她商量商量。”来克远说得轻轻松松。

“那好,尽快安排吧。。”吴世祖心想,这件事有来克远出面,保准没有问题,也就放心了。

贺苏杭知道来克远要来,就在办公室候着,两人一见面,她把门一关,直截了当地说:“克远,我实在不希望你掺和这种事。马野的问题太有分量,虽说经过这些天的采访了解,但直到今天,有些问题还有待于进一步深入采访,我依然不能完完整整地告诉你马野到底是什么问题,问题有多大严重性,这正是我迟迟没有发稿的原因。”

“你的意思……不再发稿了吗?”来克远问。

“不!我不仅要发,而且要发系列报道或者新闻调查。”贺苏杭紧绷着脸:“但不是正面典型,而是反面。”

“天哪,这玩笑千万开不得的!”来克远说。

“我没有功夫跟你开玩笑。希望你能保守秘密,以不至于干扰我的采访进行。”贺苏杭一脸严肃,一脸认真,一脸正义感。

同一时间,荣毅接到市长办公室打来的电话,说市长要求金融系统的正面典型报道要尽快上,要上系列,要有说服力,目的是尽快消除挤兑风潮带来的负面影响。问早已经布置下去,为什么迟迟没动静?荣毅放下电话,满脸的不高兴:“是啊,为什么没有动静?”恰好吴世祖进来,问荣台跟谁在讲话,荣毅说:“是啊,我跟谁在讲话?”吴世祖笑了,说荣台显然是给气的,问发生了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荣毅回过神来,跟吃了冲药似的:“市里问为什么金融系统的典型报道没有动静,不是说好的统一在《黄金时间》播出的嘛!”他拿起电话,火气大得吓人:“我倒要看看为什么不发稿!”

吴世祖一把摁断了荣毅给贺苏杭拨的电话,他和颜悦色,先劝荣台别气坏了身体,说兴许贺苏杭他们正准备发稿呢:“既然是金融系统的系列报道,就肯定跟一般报道不同,是不能发得不像样的。”他看荣毅仍怒气未消,就说:“有件事荣台听了千万别生气,还得给我保住密。我这可是为大河电视台的整体形象考虑的,绝不是我个人有什么别的目的。”

“哎呀,你什么时候跟我讲的事情给你泄露出去过?我就是水平再不高,毕竟还有台长这么个身份约束着我吧,我不能信口开河吧?”荣毅说。

吴世祖把门关好,煞有介事地说:“荣台不要小看苏杭啊,平时我们只看到她积极工作待人和善的一面,其实不然。人嘛,谁没有点小九九啊,《黄金时间》一炮打响,市政府点着名要在《黄金时间》发金融系统的系列报道,算是给足苏杭面子了吧,恰恰也是苏杭摆谱拿架子跟你荣台来一式的时候。”

荣毅一脸不解:“她干吗跟我来一式啊?”

“说荣台实在吧,你还真是够实在的。你想啊,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谁不想进步呢?想进步就肯定有想法,苏杭也不例外,她故意在关键事情上跟你过不去那么一两回,意思是让你充分注意到她的重要性,离开她工作是会受到一定损失的。这样,正好迎合了你爱才心切的心理,就会更加重视她的作用。”

荣毅还是不大明白:“你绕这么个大弯子,究竟想告诉我什么啊?”

“不是明摆着嘛,苏杭跟你示威,迫使你把她竞争副台长的事当成头等大事对待呗。”吴世祖紧扇乎慢添火,终于看见荣毅眼中那抹确信无疑的光芒,尽管短暂的一闪,就足够达到预期目的了。

只见荣毅夺门而出,直奔新闻中心而去,一进大厅就冲着忙碌的记者们:“去,去,去,把你们的贺苏杭主任请到这里来,就说是荣台长找她的!”

贺苏杭一路小跑来到荣毅面前,问荣台有什么事。

荣毅一拍桌子,没好气地说:“你不要以为《黄金时间》是你们新闻中心的自留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不要因为《黄金时间》势头不错,你就开始翘尾巴,不知道是老几了。我问你,市政府安排在《黄金时间》播出的系列报道为什么不见动静,你存心跟我这个当台长的过不去是吧?你以为上边领导批评我,我会饶过你吗?告诉你,三天之内发不出来,我看你这个新闻中心主任就别再干了!别以为就你是人才,离了你大河电视台的事业照样子蒸蒸日上!”他自己也惊奇,怎么一股脑地甩出这番话来,背着手离开新闻中心时,又冲着围观的人们:“有什么好看的,该干吗干吗去!”

吴世祖的小弟兄伍子很快反馈了这边所发生的一切,他心中窃喜。

贺苏杭没那么复杂,她认为荣台批评是对的。银行系统的系列报道是市政府的指令性任务,没有理由不及时圆满完成,于是她调整思路,先将已经成熟的正面报道安排在《黄金时间》连续播出,再把有问题的大河银行另辟板块,推出重磅。

乔智说,要是顾菡在就好了,她非常懂得节目编排的科学性,什么时候应该上规模报道,什么条件下可以推出重磅,每一次都那么恰到火候,所以,《黄金时间》才能有开门大吉的效果。

“一个优秀的专业人才,就要告别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了。真是令人遗憾!”巴日丹说。

趁乔智去准备机器的空当,贺苏杭问巴日丹:“最近马欢对你好吗?”

巴日丹浅浅的一声低笑:“好。他很爱我,而且爱得自私,总想着独占我的激情,不允许我对他有一丝一毫的不忠。我也习惯了他对我的控制,虽然不能像正常夫妻那样,可以共同分享婚姻和孩子带给的喜悦和幸福,但有我乐观的期待,我不再孤单。只要我对他的婚姻不造成伤害,不构成威胁,他会长久地爱我的。尽管我知道他也很爱他的妻子,甚至时常会到外面春风一度,但只要他累了倦了,一定会回到我这里,或者他妻子那里的。”

“我始终不赞成你的选择。照这样下去,马欢的妻子受得了吗?你的心灵能受得了吗?中国毕竟有中国的国情,毕竟有中国人自己的道德水准,我们又都是公众人物,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不能不考虑啊。”贺苏杭说。

“既不招谁,又不惹谁,我寻求我自己的幸福,谁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巴日丹说。

“我晓得劝不了你,但我还是想劝你。因为我们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贺苏杭眼望窗外:“当初,如果顾菡也能像你这样袒露自己的观点,我们就可以好好开导开导她的,她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吧。老百姓常说,听人劝吃饱饭嘛。”她把目光从窗外拉回来:“实话告诉你吧,马欢再爱你,由于他本性所在,到处拈花惹草,证明他骨子里还是会喜新厌旧的,所以,我根本不看好他。你还是把眼光放得长远一些,爱一个人是一辈子的事,不能只顾眼前一时快乐,而不计后果。”

“长远?”巴日丹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当初,你和宋南方爱得够深了吧,不会不是为了长远吧?顾菡和那个大学教授爱得够深了吧,不也是为了长远吗?结果呢?一个背信弃义,另寻新欢;另一个把顾菡搞得自己要变蜘蛛要变螳螂。统统见他妈的鬼去吧,我才不信长远呢!能把握住今天,把握住眼前,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没必要把八十岁的事情现在就画好蓝图挂在墙上,睁眼闭眼先看看我八十岁时会是什么样子。多累人啊!本来就有亲情友情一大堆的情,还得天天困在爱情的牢笼里,只能看见天井那么一丁点亮光,活着多没劲。”

“怎么了,这么消极啊?”贺苏杭问。

“这两天马欢那个王八蛋天天回家陪他老婆,好像地球上就没有我巴日丹的存在了。”巴日丹一肚子苦水,想倒都倒不干净。

“看看,你自己承受不住了吧,马欢回家陪老婆天经地义。因为他有老婆。”贺苏杭说。

“说是他老婆胃病犯了,谁知道马欢回去怎么跟她亲热呢!”巴日丹妒火中烧,看什么都不顺眼,抓起一叠报纸猛往桌上摔:“该死的马欢,叫你回去亲热!”

乔智说,机器都备好了,问是不是马上出发。巴日丹一甩头走了,搞得乔智一头雾水。

乔智开着车经过大河市检察院时,一眼看见贺青山在大门口指指点点。于是乔智说:“苏杭,你爸干吗呢,要不要下去打声招呼啊?”贺苏杭看到爸爸莫名的一阵感动,跳下车门,贺青山就看到了她,两人都朝对方迎去:“爸,你干什么呢?”

贺青山说要重修大门,他问:“你们是去采访吗?”

贺苏杭说是的,她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说,又觉得不是时候,只笼统地说:“去大河银行采访经过这里,看见老爸也就过来了。”

“孩子啊,爸爸晓得你的工作担子很重,压力也很大。爸爸只跟你交代一句话:无论到哪里采访,都必须沉住气,没有必要受外界的干扰乱了自己的思路,牢牢记住自己的记者身份。”贺青山一双大手拍了拍苏杭,又说:“去吧女儿,爸爸相信你的能力。”

“谢谢爸爸!女儿明白该怎么做事的。”贺苏杭无限感激地说。临上车时,她又回眼一望,就像出征战士那样,给爸爸轻轻地挥了挥手。

大河银行的采访在继续,马野欺上瞒下玩数字游戏的鬼把戏渐渐浮出水面……一桩交易黑幕初露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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