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独来独往  作者:蔡越涛

花香凝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令欢天喜地的父女婚礼在高潮处陡然关闭大幕,人们却睁大了眼睛。

贺苏杭拨开人群一头钻进海威公司的商务别克,说让司机快走,走得越远越好。一同上来的海威和贺苏宁把大姐挤在座位中间,金凯瑞、巴日丹、上官银珠坐在后排,海威说让司机把车开到白色木格窗那边的家。贺苏宁抓起大姐的一只手,那枚标志着生命恒久远,一颗永留传的钻戒闪闪发光。这时的贺苏杭微闭双眼胸脯一起一伏的,泪花在眼睛里打转,突然,她猛地抽掉钻戒,正想隔着车窗抛出窗外,被海威一把拉住她高高扬起的手,说让她冷静从事。

“还让我怎么冷静,我够冷静了!”贺苏杭吼了一声,泪水慢慢地溢出眼眶,她摘下白手套摔在座椅上,胸脯的起伏幅度更大了。

“先别着急。我总觉得今天这件事太戏剧化了,那个自称是苏杭生身母亲的女人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苏杭和沈先生的婚礼进行时出现,这种巧合也只能出现在戏剧大师的笔下吧,所以,她的身份有待于进一步确定。”巴日丹说。

“是啊大姐,三十多年过去了,谁跟谁都没有任何联络,甚至你是死是活她都不清楚,怎么就突然间冒出个亲生母亲来啊。到底是真是假,谁又能搞得清楚吗?再说了,就算那个女人没有主观故意冒认亲生女儿,也不能排除客观错认吧。我看,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她说是你母亲,就是你母亲啊?”贺苏宁说。

“不会的。母亲认错女儿倒有可能,父亲母亲相互认错的概率微乎其微。更何况他们都能叫出对方的名字,认错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上官银珠说。

“哎,我觉得不会错认。再咋整沈先生看那位女士的眼神也是真真切切的,肯定没错。我特意注意了苏杭、沈先生和那位女士的长相,嘿,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克隆的,说不是一家人鬼都不信。亏得那位女士来得巧,不然……再咋整也不能让父亲娶女儿啊!”金凯瑞说。

贺苏杭眨了眨眼睛,漫无目标地脸朝车窗外边,胸膛里的憋胀搞得她压抑万分,直想大叫大喊,但她没有发作,蜡人一样目视前方默不作声。她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苏杭,一切都会过去的,你千万要挺住啊!”海威的男中音在车厢内回荡。恰恰是这句话,一下子触动了贺苏杭的神经,她呜呜的哭泣声令人心碎。本想抄近道回返的商务别克偏遇道路交通拥堵,卡在半道进不成,退不了,耽误了好大一会儿。回到白色木格窗这边时,正赶上先回一步的沈岁亭攀在木格窗边,他一脸凝重,小心翼翼地将大红喜字取下来,又认认真真地卷成纸桶,用胶带纸严严实实地把贴口固定,就像封存一段历史。

贺苏杭拖着白色婚纱跳下商务别克,一口气冲进屋内,随即将卧室的门反锁。一抬头,大幅婚纱彩照的喜庆氛围将她紧紧地裹成一团,她抱住臂膀,不由自主地身体下移,直到瘫软在地上:“老天爷呀,为什么跟我开这样的玩笑啊!”

“苏杭,你没事吧?”金凯瑞轻轻地拍了拍门问道,没有听到动静。

“苏杭,是我,你要照顾好自己啊。”沈岁亭紧贴在门边说:“或许你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就是我,但我还是特别想跟你讲几句话。”海威示意沈先生回避一下,于是他俩出去了。

“苏杭,我是花香凝,勇敢地面对现实吧,我们大家都是非常爱你的。”花香凝脸色苍白,嘴唇轻微地颤抖,她将右耳靠在门上听了听,说苏杭累了,需要休息,又说让郝阿婆给客人们倒水。这会儿,谁看谁的眼光都不自然,谁跟谁搭话都不自在。

人们透过白色木格窗看到楚美娟急匆匆地来了,紧随其后的贺青山、来克远、贺苏越、贺苏庆,个个面容不展。

“郝阿婆——”楚美娟进门就问:“那个人在吗?”

郝阿婆晓得楚美娟问的是花香凝,连忙说她在。随着话音,花香凝迎了过来,自我介绍说她是江南大学的老师,是苏杭的母亲。

“我也是苏杭的母亲。”楚美娟的眼神是有怨气的,语气重重的,带有些许不大友好的口吻:“还真不晓得我的大女儿苏杭有您这么一位绝代风华的母亲呢,早不来,晚不来,恰好在今天这个大喜日子你来了,我和我的孩子们有失远迎,实在对不住了!”

“说这些不照道的话干什么?”贺青山拉了老伴一把,忙给花香凝赔笑脸。

“为什么不说?”楚美娟往沙发上一坐:“郝阿婆,去给我泡杯热茶,今天我是得好好说一说的。”

“楚大姐,我晓得我花香凝这辈子都对不住您,对不住您的全家!在这里,我给您赔罪了。”她面向楚美娟深深地一个鞠躬,又要给贺青山鞠躬,被贺青山拦住了:“使不得的,我们不兴这个。苏杭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她要看到你这样会不开心的。”

金凯瑞说,上辈人的事情就让上辈人在一起好好聊聊吧,做晚辈的在场不方便,建议大家回避一下。巴日丹想问一问贺苏杭要不要帮忙,听不到任何回应,就说让她有事打电话,她们先回去了。上官银珠不放心,一定要敲开贺苏杭的门,贺苏杭说她心烦着呢,就想自己待一会儿!上官银珠说:“那好,只要你把门打开,我们看你没事,才可能放心地离开。”贺苏杭把卧室的门打开,几个好姐妹闪身进去,门随即被关闭得严实合缝。贺苏杭已换上家居服,洁白的婚纱挂在衣架上,依旧散发着浓浓的百合花的香味。墙上的婚纱照片已被全部摘下来,反扣在靠窗边的墙角地上。五个好姐妹阳光灿烂的笑脸活跃在镜框中,贺苏杭一声不响地看着照片中的自己,过了一会儿,却说了句让大家心惊肉跳的话:“顾菡多好啊,她的不归路是幸福的。”

“苏杭,你的确太累了,累得脑筋都出了毛病。不然,怎么又羡慕起顾菡来了呢?你别忘了,顾菡是为情而癫狂,竟然为情而杀人啊!尽管我们都曾经是最好的姐妹,但她的不归路是罪有应得的,可不是什么幸福路。”巴日丹说。

“不,顾菡的结束是幸福的,最起码她的解脱是彻底的,是无牵无挂的,是可以赤条条来,赤条条走的。而我不行,老天爷跟我过不去,要是不让我尝尽人间的苦辣酸甜,是不会轻易放我去的。”贺苏杭面无表情,语流速度又轻又缓,近乎让人听不大清楚。

“我看你是傻到家了。不然,咋整出这些不搭界的话来呢,你别忘了,人生的经历是财富,经历的苦难更是财富。今天的经历能算苦难吗?不能。其实是老天爷在帮助你。如果不是那个自称是你母亲的女人搅黄了你和沈先生的婚礼,将错就错下去,父亲真的娶了女儿,那才叫灾难呢。你说,你要真的和你父亲洞房花烛夜了,那可叫咋整呢!?”金凯瑞拍了拍前胸,又说:“谢天谢地吧,老天爷仅仅算是开了个玩笑而已,半场婚礼,不能算是婚礼。”

贺苏杭拿起五姐妹的大幅彩照挂在墙上,上官银珠执意把它摘了下来:“苏杭,不是我不喜欢这张照片,而是这个时候挂它不大对劲。过些天,等你心情好了,再把它挂出来也不迟啊。”

“我真的好想顾菡啊!”贺苏杭泪如泉涌,扑倒在床上哭得昏天昏地。

“叫她哭好了,把心里的憋屈都哭出来,兴许她的情绪会好一些的。”上官银珠说。

郝阿婆敲了敲门,说是想把泡好的茶送进去,贺苏杭哭叫一声:“谁都别来烦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吗?!”

“我们大家心里都明白,苏杭是不能接受沈先生竟然是亲生父亲的现实的,但这毕竟是现实啊!你还是理智一些好了。”

上官银珠说。

“幸亏生米没有做成熟饭,不然,你说可咋整吧。”金凯瑞拍了拍贺苏杭,又说:“看你的小样儿,遇到事上跟个小孩子似的,哭吧,喊吧,只要你觉得怎样做能让自己舒畅一些,我们都支持你。”

卧室外边的客厅里,上辈人谈到了投机处。贺青山回忆当年从小木船上抱回苏杭的一幕一幕,不觉地老泪纵横:“我跟苏杭这孩子有缘啊,当时她的哭声微弱的像小猫儿叫似的,软绵无力,一点底气都没有啊!可是一到我怀里,她竟咧着小嘴给我笑了,笑得那个叫甜,那个叫抓我的心啊!我发誓,只要我贺青山饿不死,就一定把这个小丫头养大成人!当时我想,不管她的父亲母亲什么时候来认,我都承认这孩子是我抱养的。做父母的如果不是遇到了天大的难题,谁会舍得将自己的心头肉丢弃啊……没想到三十三年之后,真的有人来认走我的女儿了。”

“不会的,苏杭永远是你们贺家的女儿。她是不是我三十三年前遗弃的亲生女儿?我只不过想得到一个求证而已。”花香凝说得诚诚恳恳,楚美娟擦了一把泪眼,看了看老伴,从怀里掏出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小包裹,一层一层地慢慢打开,最终是一件手工非常精细的婴儿包单绣品,图案是怒放的富贵牡丹,右边角绣有“一九六六年四月二十九日”字样,她双手捧起包单呈在花香凝面前:“你认识它吗?”

花香凝接过包单仔细看了看,便把它捂在脸颊,随即她“扑通”一声双膝下跪:“谢天谢地,你们千真万确是我的亲生女儿的救命大恩人啊!”

楚美娟把花香凝扶起来:“大妹子,我没有多少文化,讲不出多少大道理,但我能理解一个母亲失去女儿的那种心痛!”

花香凝再次把绣有富贵牡丹的婴儿包单捂在脸上:“这上面的绣活儿我是跟奶娘学的。我的奶娘也就是郝阿婆的大姐,她虽然不是我的母亲,却有着母亲疼爱女儿的胸怀,对我恩重如山,帮我渡过了最为困难的日子。没想到,在我弃掉女儿不久,奶娘就辞世了,而她教我绣的活儿却成了三十三年之后确认女儿的见证。奶娘……我对不起我的女儿啊!”

“花教授,既然确认苏杭就是你的亲生女儿,我也可以把话敞开了说,三十三年来,我们一家视苏杭如己出,疼她爱她,把她培养成一个懂事的好孩子。现在,你终于找到了女儿,也算了却了我们一桩心事啊!叶落归根,认祖归宗,这也是常理,我和苏杭她妈早有心理准备的。”贺青山说。

“不,苏杭永远是你们贺家的女儿,我不会做出让你们伤心的事来的。认不认祖,归不归宗,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苏杭尽快从目前这种尴尬局面的困境中解脱出来。”花香凝说。

“是啊,还是花教授讲的在理。父亲要娶女儿这种天大的误会实在要命啊,这要是张扬出去……唉!”楚美娟一着急又涕泪而下:“天老爷啊,我们贺家没有对不住您哪,为什么要这样跟我们的女儿过不去呀!”

“到这种份上,怨谁也没有任何意义了,还是得赶紧想办法安慰苏杭,帮助苏杭勇敢地面对现实。这孩子的性格我最清楚,她是不会轻易地把心里的苦水倒出来的。”贺青山说。

“那就让花教授跟苏杭好好谈谈吧。”楚美娟冲着苏杭的卧室叫了一声:“苏杭,出来见见你的亲生母亲吧!”她并没有听到回应。

贺苏杭到底不能接受沈先生就是亲生父亲的现实,一连两天哭得天旋地转。贺苏越、贺苏宁想尽了宽慰的话,仍不能把大姐从痛苦中拉出来。海威更是焦急万分,眼看着胡茬子把脸染青,眼窝塌陷,也想不出帮助苏杭的好办法。

这天上午,宋南方带着妮妮从上海回来了。他是故意躲避贺苏杭的婚礼才去的上海,回来听说发生这么大的变故,竟有一丝窃喜:天助我也!海威看透了宋南方的心思:“你小子不会想趁火打劫吧?”

宋南方抬起双手往后拢了拢那头艺术家气质的秀发,先放下右手吹了吹指尖,又放下左手吹了吹指尖,顺手将T恤领口的纽扣解开两粒,反而将夹克衫的拉链一拉到顶,他紧盯着海威说:“你看我像是来趁火打劫的吗?”

“爸爸,妈妈不做新娘子了吗?”妮妮问。

“要做的,你妈妈要做新娘子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宋南方抱起妮妮,又说:“爸爸会让你妈妈做新娘子的。”

海威轻轻地哼了一声:“你小子别得意太早了。苏杭被你害得苦不堪言,你现在倒想充当救世主的角色,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宋南方也哼了一声,把妮妮放在地上:“妮妮乖,看爸爸怎么跟你这位海威叔叔较量一番。”妮妮扬起天真的小脸。问什么是较量。宋南方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谁也够不着谁。他的意思是想嘲笑海威的,还真的把海威激恼了。

“宋南方,你不要以为出国去喝了几口洋风就搞不清楚自己是老几了。像你这种不把别人的感情当回事的家伙,怎么,你还想再跟苏杭整出点事情来呀!你也太自以为是了吧。”海威说。

“瞧瞧,瞧瞧,你是苏杭什么人呐,至于让你急得语无伦次嘛,一会儿说我是趁火打劫,一会儿又讲我是救世主,你先搞搞清楚好不好,就是想跟我较量,也得找准自己的位置吧。”

宋南方又说,也不看看自己到底是苏杭的什么人。

“你说我是苏杭的什么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关心苏杭的好朋友!”海威的语气是硬朗的,可内心的酸楚还是往上翻。也是的,苏杭是不能嫁给沈先生了,因为沈先生是苏杭的亲生父亲。那么,苏杭会不会再嫁给宋南方,他心中没有把握,因为宋南方是苏杭的前夫,他们又有可爱的女儿妮妮,重归于好,破镜重圆,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即便是苏杭不嫁给宋南方,他海威会有戏吗?“海威叔叔,”妮妮歪着头看看海威,又歪着头看看爸爸,她说:“我妈妈为什么谁也不想见啊?”

海威弯腰抱起妮妮:“你妈妈太累了,需要休息。”

沈岁亭抱着一大束百合花来了。海威说沈先生本色浪漫,这种困难时刻仍有闲情逸致,不愧为浪漫一族。沈岁亭一脸苦笑,说他习惯了,一遇到情绪波动比较大时,就会想到百合花,无论是痛苦时激动时开心时,百合花都会给予他精神上的抚慰。多少年来一个人在海外独来独往,常常只有百合花相伴,所以,百合花象征着他的伴侣的身份。

“还说呢,都是百合花惹的祸。当初你若不是给苏杭送去百合花,兴许不会有今天这种尴尬的境地吧。”海威说。

“真是巧合,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苏杭酷爱百合花,我也对百合花情有独钟,看来我们这一家人还都有百合花的情缘呐。”宋南方有意把“一家人”的语气说得很夸张,他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海威,收回目光时,带有些许挑衅的意味。

郝阿婆说,苏杭仍将房门紧闭,一整天了水米不沾牙,要把人给愁死掉的。又说:“花教授也病了,而且不轻。这可怎么办呐?”她急得团团转,问要不要通知花教授的家人。

“她家里都有什么人啊?”沈岁亭问。

郝阿婆轻轻地摇了摇头:“唉,说起来也是名门望族的千金大小姐,谁晓得她的命会是这样的苦啊!她的父亲花冠雄老先生在‘文革’中被人整死了,花老太太紧随其夫也离开了人世。听说花教授的先生是一位不错的体育教师,不想也……她年纪轻轻的就一个人守寡,好在有个女儿知冷知热的,让她少了很多寂寞。噢,对了,她的女儿叫庄妍。”

贺苏宁过来说,花教授发高烧了,得赶快看医生的。

“那就通知她的女儿庄妍来吧,也好让苏杭多一个姐妹。”

沈岁亭说。

“据说花教授的那个女儿庄妍是戏剧学院的研究生,蛮有出息的。”郝阿婆说。

“别耽误时间了,先把花教授送医院吧,尽快把她那个女儿庄妍请过来,大家见见面也好。”宋南方说。

“这样吧,我去把车开过来送花教授去医院,你们赶快跟戏剧学院联络。”海威说。

宋南方建议让沈先生陪花教授,他去跟戏剧学院联络。而沈岁亭却坚持让宋南方陪花香凝,他去跟戏剧学院联络。沈岁亭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不愿面对花香凝啊!花香凝执意不去看医生,说她没有病,只是念女儿心切,加之过度劳累而已,休息一下会没事的,缓缓劲就回江南;说如果觉得住在苏杭这里不大方便,她可以去住宾馆的。又说想多待两天的目的很明确,把该讲的话说明,把该办的事做个了结。现在,该讲的话只说了一半,仅仅对贺家表示了谢意,而她和沈岁亭之间的瓜葛,和女儿苏杭之间的情感,还需要再梳理。

郝阿婆犯愁了,两边卧房一对母女,一间躺着苏杭不吃不喝不见人,另一间躺着花香凝满身故事,满脸泪痕。沈岁亭在客厅左右徘徊。郝阿婆说,古书古戏听得多了,也没有听到过这么离奇的剧情。这到底唱的算是哪一出啊!海威的胡茬子过于旺盛,大半个腮帮子铁青一片。他屋里屋外转悠了几趟,终于忍不住叩响了苏杭卧室的门:“苏杭,我一直坚信你是理智的勇敢的,肯定不会被眼前的困境所吓倒。对于所发生的一切,你权当是经历了一场梦吧,你需要赶紧清醒过来,不能再这样苦撑着了。否则,你的身体会垮掉的啊!”

贺苏宁顺着海威的话说:“大姐,人的一生当中谁都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的,关键得有自己解决问题的态度。你这样不吃不喝怎么能行啊,你别忘了你还有自己的事业,有热爱你的观众,有疼爱你的亲人,你是在折磨自己的同时也在折磨我们大家啊!”

妮妮一连喊了几声“妈妈”,仍不见有什么动静。宋南方说,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肯定令苏杭难以招架,她需要静静心,需要理一理思路,希望大家能多给苏杭一点时间,尽量不要太干扰她了。说罢,他斜眼看了看海威,又说:“对于苏杭的了解程度,我绝对比你更有发言权。”

贺苏宁抬手给宋南方一拳:“你当然更有发言权。假如不是你对我大姐的了解程度太深,掌握了她的善良,掌握了她软弱的本性,估计也不会做出背信弃义令人不齿的事来吧?你现在风光了,可我大姐被你害得够惨了,要不是你背着我大姐另寻新欢,她会遭遇今天这种尴尬吗?你还有脸在这里炫耀你如何拥有发言权呢!”

“行了吧,小祖宗们,你们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有心思打嘴仗呢。”郝阿婆说。

妮妮跑到沈岁亭跟前,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满是疑惑。沈岁亭想把妮妮抱起来,妮妮连忙躲在郝阿婆身后。几个大人同时将目光聚焦在妮妮身上,沈岁亭苦笑了一下:“妮妮,来,让沈先生抱一抱,我们做个好朋友吧。”

郝阿婆在一旁直抹眼泪,这叫什么事啊,沈先生明明是妮妮的外公,却也得以“先生”相称,别扭死人了。

花香凝的房门打开了,她穿戴整齐,拎起提包来到客厅:“我在这里大家都不大方便,我自己也感觉蛮别扭的,毕竟还不很熟悉嘛,我还是到宾馆住下好些的。”她和沈岁亭的眼神极为短暂的交锋,便迅速游移了。海威说他送花教授去宾馆。

“花教授再见!”妮妮甜甜的童音令花香凝心里一紧,她看了一眼苏杭紧闭的房门,泪水夺眶而出。

第二天下午,童宁宁将庄妍带来了,着实令花香凝一惊!她本打算把这桩离谱的父女错爱的半场婚礼尘封久埋的,却为时已晚:“也好,请郝阿婆把该请的人都请到这里来吧……不管你做过什么,历史都会找你清算的!”后一句话,她是讲给自己听的。

郝阿婆按照花香凝的意思,说让沈先生到大河宾馆有事相商,沈岁亭正想面见花香凝,有些话不说透彻总不是办法,他吩咐郝阿婆:“最好劝劝苏杭一起过去,早晚都得面对的嘛。”

贺苏杭的工作并没有像郝阿婆想像的那么难做,她冲了杯红糖水暖暖胃,就要往外走。郝可婆叮嘱道:“孩子啊,不管你的亲生父母过去做过什么,都不要再计较了,你要往好上想的,是老天爷开恩,让你有机会跟他们团圆的。你想想,社会上有多少孤苦伶仃的孩子,恐怕这辈子都无缘见到自己的父亲母亲的,跟他们相比,你比他们强得太多了。人之所以能够快乐,不是因为得到的多,而是计较的少。你懂吗?”

“我宁可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也不愿意有这样的父亲母亲!”贺苏杭的胸脯又开始起伏。

郝阿婆一时没了主意:“不然……你就别去见他们了吧,免得气坏了身体啊!”

“去,为什么不去?我倒要看看他们能给我一个什么说法……为什么不把我生下来就掐死掉算了啊?!”贺苏杭眼里噙着泪花,紧咬双唇。她另有打算,那就是把话说到当面,今后大家互不相干!“这孩子,怎么就不听劝呢!?”郝阿婆连连叹气,她决定陪苏杭一块去大河宾馆,贺苏杭说她自己可以。当贺苏杭赶到大河宾馆时,沈岁亭在门外走廊上徘徊,见苏杭过来,他苦苦地一笑:“我们都生活在故事里了。”他耸肩的姿态很有味道,说不上是轻松,说不上是幽默,也说不上是滑稽,只是一种习惯动作。

其实,贺苏杭一眼瞄见沈岁亭的背影那一刻,眼睛就立即朝着地面,心潮翻滚,犹如惊涛骇浪猛地拍打心岸,心却无法靠岸。她往预知的房门号移动,脑袋嗡嗡的,思维阻断,一片空白。

沈岁亭走在贺苏杭的前边,他最先看到了花香凝的另一个女儿庄妍,大约二十六七岁,少说也得有一米七的个头,肤色白里透红,穿戴朴素,蓝白相间的运动套服,蓝白相间的运动鞋,高高束起的马尾辫子又黑又亮,一看就晓得她是个健康的充满活力的女孩。

“见过你沈叔叔。”花香凝跟庄妍说。

“沈叔叔好!”庄妍主动跟沈岁亭握手,她的手又大又厚又柔软,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整齐而密实,说话时露出两排如玉如珠的洁白牙齿。但再怎么看,从她身上也找不出花香凝的影子。她的漂亮,是现代的张扬的,且不加粉饰的。

而花香凝的漂亮,则是古典的含蓄的,韵味无穷的。单讲漂亮,贺苏杭跟花香凝属于一类。这是沈岁亭最直接的判断。

“见过你姐姐苏杭。”花香凝拉起苏杭的一只手放在庄妍手中,她说:“我一生中只生过你们两个女儿,没想到,直到今天才让你们两个有机会见面。”

贺苏杭把手抽了回来,平静地看了一眼庄妍,眼睛里没有任何内容。庄妍问了声:“苏杭姐姐好!”却没有得到贺苏杭的回应。童宁宁连忙打圆场:“大家初次见面,难免有点生分,都别在意就是了。”

花香凝的目光移向沈岁亭时,沈岁亭的目光也正投向花香凝,两人的目光交锋了,谁也没有移开,而是直视着对方。花香凝经不住对方射来的目光,鼻子一酸,眼睛红着说:“把你叫来,并不是想让你偿还我三十多年的感情债,也不是想让你为自己所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的。其实,现实已经狠狠地惩罚了你,惩罚了我,也惩罚了我们的女儿苏杭。这种代价实在太沉重了啊!”

“代价?还有什么惩罚能比这种代价更残酷的啊!”沈岁亭说。

童宁宁说,历史造成的误会总算解除了,希望花教授放下沉重的精神枷锁,沈先生尽快摆脱角色的尴尬,苏杭姐姐能够看在生身父母的情分上不计前嫌,宽容大度。她发觉苏杭的情绪不大对劲,对她的话颇为反感,便给庄妍使了个眼色,两人去了里边的套间,坐在小床上不敢吱声,静静地听着外间的对话。

贺苏杭的眼皮往上抬了抬,只抬那么一点,将视线从地面移向茶几上的杯盘,根本不跟花香凝和沈岁亭对视。她说出的话中带有很强的火药味,怒气十足,怨气十足:“我想知道你们当年生了我,为什么不把我活活掐死掉算了,反正也不想要我嘛!”

“女儿啊,我晓得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告诉你真相,或许都毫无意义了。但历史会清算一切的!我对不起你!”花香凝说。

“我真的不晓得有了女儿啊!”沈岁亭痛苦得将十指伸进头发,猛抓头皮。

“你当然不晓得!”花香凝的委屈袭来:“当年,我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怀了你的孩子,你却一拍屁股走得那么远……法国到底在哪里?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要不是奶娘帮我瞒着父母家人,说不定气也要把他们气死掉的。你是晓得的,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封建、守旧、尊崇旧式礼教,怎么可能容忍女孩子未婚先孕……那只在风雨中飘摇的小木船,三十多年来一直停泊在我的心海里,揪心揪肺,牵肠挂肚!”

“行了,我不想听这些。”贺苏杭抹了一把泪水,斜眼看了看花香凝说:“你根本就不该把我生下来,或者就不该让我活下来!”

“我到了法国之后,”沈岁亭正视着花香凝说:“一头扎进了知识的海洋,但心中对你的那份思念有增无减。后来,听我的家人讲你嫁了人,你晓得那一刻对我的打击有多大啊!我发誓:这辈子永不娶妻!直到我遇见了苏杭,才改变了主意。谁又能晓得苏杭竟然是我们的亲生女儿啊!”

“老天爷真会捉弄人啊!”花香凝哽咽说:“天地之大,无奇不有。但父亲娶女儿这种荒唐事要是真的成为事实……”

“够了!”贺苏杭带着满脸怒容说:“既然生了我不养我,你们就可以没有我。从今天起,过去发生的一切一笔勾销,我们之间权当从不认识。”她冲着花香凝说:“希望你再也不要来打搅我的正常生活了,我真的够了!我爱我的爸爸妈妈,我爱我的几个妹妹,所以,我不希望他们再受到丝毫伤害了。”

说罢,她就要往外走,被童宁宁拉了回来:“苏杭姐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再怎么着,花教授也是你的亲生母亲,她就是千错万错,单就念及她给了你生命的情分上,你也不能这么狠心的。”

“我狠心?”贺苏杭扑在墙上呜呜地哭了。

“要说狠心,应该是我妈妈太狠心了。”庄妍从套间出来,站在花香凝面前:“妈,实在不敢相信,我为之骄傲的母亲会将自己的亲生女儿丢弃在风雨中飘摇的小木船上,你想过你亲生女儿的死活吗?难怪苏杭姐姐不能原谅你,就连我也不能原谅你的!”

“我说过的,不管做过什么,历史都会清算的。”花香凝停止了哭泣,她说:“我没有想让谁原谅我的,我的确罪孽深重,不可饶恕!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啊!”她走到苏杭跟前抚摸着她的后背说:“孩子啊,你放心吧,我不会再来打搅你的正常生活的,我完全尊重你的意愿,只要你觉得没有我的日子会让你开心,我就不会再来烦你的。”

“妈,话不能这样讲的。”庄妍把花香凝扶坐在床上,她说:“苏杭姐姐心理上一时转不过来,也是在情理之中的。相信时间会医好心灵的创伤,天底下还有什么感情能完全替代母女之情呢?血浓于水是不变的定律,所以,既然你们母女相见了,谁也不能再说绝情的话。”

“沈叔叔,你也得学会宽慰自己,不能总是这么痛苦啊!”

童宁宁走到沈岁亭跟前,指了指仍扑在墙上哭泣的苏杭,她说:“历史问题宜粗不宜细,该打结就得打结的。”

“天晓得是怎么了?!我一生中只爱过两个女人,居然是一对母女,而且是我的亲生女儿,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沈岁亭痛苦不已,再度将十指伸向发际,拉拽住头发久久不放。

贺苏杭收住了低低的呜咽,摆出告别一切的架势,夺门而出。

沈岁亭不知所措,目睹贺苏杭离去的背影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说不出的滋味令他大喘气。当他转回来再看花香凝时,发觉初恋情人的影子模模糊糊的,仿佛遥不可及。

楚美娟逮着二女婿来克远劈头盖脸发了一通火,说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沈先生认识苏杭,不然也不会一切都乱了套!贺苏越说,老妈气糊涂了,沈先生是通过电视台的《黄金时间》认识的大姐,赶巧了沈先生是克远的好朋友,本想送个顺水人情的,谁晓得他们之间的历史故事。来克远也觉得窝囊得要命,导致父亲娶女儿的半场婚礼的牵线人正是自己,所以,任凭岳母大人对自己怎么发脾气,就是不敢吱声。

“妈,我了解你此时的心情。你心里的火恐怕不单单是对克远的,但你只能拿克远当出气筒,我也不怪你。反正克远好脾气,好说话,你再怎么他,他也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你要是觉得对克远发发火心里舒服,我也不拦着你。”贺苏越说这番话的用意是为自己的丈夫鸣不平的,不料,反倒使母亲更加火冒三丈。

“怎么,你认为我是把克远当成软柿子了?我亏说他了吗?要不是他把沈先生带到家里来,我们的日子肯定还是太太平平和和美美的,也不会凭空冒出这么多叫人头痛、叫人难堪的事情来的,也说不定你大姐已经和宋南方复婚了。这可倒好,闹出个父亲要娶女儿的大笑话,你们叫我这张老脸怎么见人啊!”

楚美娟血压升高,满脸通红。

“妈,都怪我不好,我不该有沈先生这么个好朋友,行了吗?您千万别气坏了身体啊!”来克远满脸赔笑,和声细语。

“我也没说你不该有沈先生这么个好朋友,我是说不该让他和苏杭认识。”楚美娟说。

“妈,沈先生在特定的场合认识了大姐,只能说是命运的安排,怪不得克远的。我想,既然大姐是我们家抱养的,迟早会有她的父母出现。还好,大姐的父母都是有知识有修养的人,您应该为大姐高兴才是啊。”贺苏越亲昵地靠在母亲身边。

“我高兴……”楚美娟呜呜地哭起来,来克远和苏越说了一大堆安慰的话,仍不能使母亲止住哭泣。

“妈,你不会是担心大姐有了自己的亲生父母,不认你和老爸,不要咱这个家了吧?”贺苏越问。

楚美娟的哭劲更大了。来克远问苏越,要不要把老爸叫回来劝劝妈。贺苏越说,老爸的心情也不好,就别再烦他了。来克远又来安慰岳母:“妈,你养了大姐三十多年,大姐的为人你比谁都了解,她是最善良最讲良心的,肯定不会做出让你伤心的事来。这一点,我敢打保票。”

“我也敢打保票。”贺苏越说。

楚美娟摇了摇头:“你们想到哪里去了,我是担心苏杭承受不了这么多事,她会很不开心的。”

贺苏杭推门进来了,大家急忙把她围了起来。楚美娟问她去宾馆了没有。贺苏杭点了点头。楚美娟又问她的父亲母亲都好吗。贺苏杭一头扑在楚美娟怀里:“我只有你和老爸是我的父母,直到永远!”

“傻孩子,妈妈懂得你的心。”楚美娟把苏杭搂得紧紧的:“这两天你经历了太多的事,得好好调整调整,尽快恢复平静的心态,台里有你的事业,妈晓得事业是你的命,你不能没有事业,所以,你得尽快去工作。至于其他事情嘛,就让它顺其自然,慢慢消化好了。”

“大姐,妈说得对啊,你不是常说,只有工作着,才能快乐着的嘛。我相信,你一旦投人工作状态,所有烦心的事都会慢慢淡化的。”苏越发觉大姐的手冰凉,便给她披了件衣服,又给她倒了杯糖水。

“苏杭,妈也想好了,花教授半辈子坎坎坷坷,一个人拉扯着你的妹妹庄妍也不容易啊,她毕竟是你的亲生母亲,你得学着亲近她的。”楚美娟说。

“她不是一个好母亲,我这辈子都不会承认她的。”贺苏杭的话冷冰冰的。

贺青山进屋时,贺苏杭发觉他一下老了许多,心里一酸:“爸,都是女儿不孝,给你和妈惹了这么多事,女儿对不起你们!”

“我也不是一个好母亲啊,”楚美娟一手拉住苏杭,一手拉住苏越:“当年,你爸爸给我抱回来那么一个弱小的生命……一开始,我是不情愿收养的,一来呢,担心养不活;二来呢,担心养大了不孝顺,还怕好不容易养大了,给别人养了个孩子,去认人家的父母去了。我是别别扭扭啊……人们常说,一旦有了自己生养的孩子,会更嫌弃抱养的孩子。而我恰恰相反,多生一个孩子,就多了对苏杭的一份愧疚,因为一而再。再而三地分走对她的爱呀。所以,我有意识地偏一份爱给苏杭,久而久之,就在孩子们心中形成了不平衡,都说我对苏杭偏心眼,苏越、苏宁、苏庆她们嫉妒啊,个个都问过我同样一个问题:她是不是抱养的?唉……”她忽然自嘲地笑了笑:“我是对苏杭倾注了一定的心血,疼她吃,疼她穿,却因为我这个没有多少文化的老妈的土法教育,把几个女儿都惯得不成样子,尤其是苏杭的内向,任性,都跟我有极大的关系的。我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啊,首先请苏杭原谅老妈吧!”

贺苏杭一时无语,只是把攒在自己手里的那只温暖的手握得更紧,转而满脸泪痕:“妈,应该请求原谅的是我啊,都是因为我,才让你和爸经历了这么多不该经历的事。”

“你们的妈妈是一个了不起的好妈妈啊!”贺青山感慨地说:“我这一辈子应该感激的人就是你们的妈妈。如果不是她的勤劳、朴实、善良,你们姐妹四个不会是今天这个模样,个个衣食无忧,个个小有成就,个个知书达理。这一切,都应归功于你们妈妈的辛苦操劳。”

“爸爸妈妈对于我的恩情,今生今世没齿不忘,今生今世也报答不完的!”贺苏杭说。

“你错了孩子。”贺青山拍了拍苏杭的肩头:“当父母的养育每一个儿女,都不是为了得到回报,而是一种责任义务,也是一种情感需要。话又说回来,做儿女的也不能因为父母的一时过失,而要让父母得到报应。”

“你爸的意思你明白吗?”楚美娟拉了拉苏杭的手:“你愿意怎么做,妈都支持你。”

贺苏杭沉默不语,她铁了心不再跟突然冒出来的父母有任何来往。这样做的目的很明确,一是不能伤了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父母,二是不能强迫自己接受不愿接受的事实父母。

第三天一早,风儿依旧不知疲倦地吹着秋的凉意,爬墙虎茂盛的叶片随着微风的节奏摇落串串露珠,月季花借着朝阳的光辉展示艳丽的姿容,毫不理会主人的目光是欣赏还是漠然,只顾挺拔,只顾顽强。

巴日丹开着白色宝马车来到了贺苏杭的白色木格窗下,副驾驶席上的乔智轻轻地按响了喇叭,郝阿婆推开木格窗招呼他俩上去,贺苏杭卧房的门依然紧闭。

有的时候人是很怪的,越怕什么,越容易把什么放大来看。贺苏杭和亲生父亲举行了半场婚礼的消息越瞒越糟,越捂越露,越传越离谱,越说越不着边际,台上台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巴日丹和乔智担心贺苏杭到台里承受不住人们的议论,所以,一大早没话找话,想给贺苏杭打打预防针。

“郝阿婆,妮妮呢?”巴日丹问。

“妮妮跟她爸爸住在宾馆里。”郝阿婆说。

“家里发生这么多事,不会耽误了妮妮的学习吧?”乔智说。

“不会的。宋南方曾经是中学老师,辅导学前班的妮妮学习不会有任何问题。再说了,他还不赶紧借助这个机会好好表现表现啊,也好在苏杭那里获得一线希望。”巴日丹说。

“什么希望?就宋南方那德行还想得到苏杭的原谅啊?没戏。”乔智说。

“你们俩怎么这么早啊?”贺苏杭从卧室出来了,不像是刚刚起床,浅紫色的职业套裙,粉紫色的半高跟尖口皮鞋,冷色调的淡妆,左胸口佩戴了一枚白金质地的白玉兰,宛若空谷中一株盛开的兰花,花香四溢,温馨恬静。她发觉巴日丹的眼神有些异样,看似轻松地说了一句:“怎么,我这身打扮很像顾菡是吧。”

“是的,我记得很清楚,顾菡是有一套一模一样的套服。”

乔智说。

巴日丹隔着半关闭的卧室房门看到了那张五姐妹的大幅彩色照片,悬挂在前两天还是贺苏杭和沈先生婚纱照的位置,她随即推开房门进去,金凯瑞、上官银珠、顾菡,包括她和贺苏杭在内的五姐妹灿如夏花的笑脸栩栩如生,仿佛可以听到每个姐妹的呼吸心跳声,她说:“苏杭,你怎么这样任性啊!”

“我就是想顾菡。”贺苏杭神情专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了顾菡好半天,她说:“顾菡解脱得太彻底了,她是幸福的。”

“你是不是中邪了,干吗一个劲地羡慕顾菡啊。”巴日丹说。

“苏杭心情不好,想念好朋友顾菡没什么稀奇,用不着大惊小怪的。”乔智给巴日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别再刺激贺苏杭了。

巴日丹本想摘下照片的,她懂了乔智的意思,便将话题引开,说《黄金时间》的收视率有一定的波动,但整体趋势一直稳中有升。说也有不少观众打电话或来信,强烈要求《黄金时间》不要换主播,说换了主播影响他们的收视情绪,必然影响到收视率。新闻中心其他几个栏目的收视率倒是一再创新高,荣毅台长几次表扬新闻中心的业务队伍整体水平高,敬业精神强,而且极富创造力,能将枯燥乏味的会议消息做活,不仅满足了不同收视人群的口味,还得到市委市政府领导的高度评价。

“荣台说,主要是苏杭主任领导有方,他要求新闻中心力保《黄金时间》不能下滑。”乔智说:“巴日丹也是的,只顾让苏杭了解台里情况了,却抓不住重点,搞不清哪是最为关键的。实话实说吧,因换主播,《黄金时间》收视率下滑了。”

巴日丹笑着斜了一眼乔智:“你以为苏杭只爱听奉承话呢,《黄金时间》收视率下滑,肯定苏杭比谁都难受。”

贺苏杭说,她决定马上投入工作,不会让《黄金时间》继续下滑。隔窗往外看,白色宝马停在抢眼的位置,贺苏杭随口问道:“巴日丹买的新车?”她看巴日丹羞涩的一笑,就猜到这辆车跟马欢有关,但巴日丹就是不敢提及马欢的名字,因为那桩围攻殴打事件的阴影还在,贺苏杭心灵的伤痛还在,所以,马欢二字在巴日丹来看,对于贺苏杭就是灾难的代名词。

岂料,贺苏杭却说了句:“如果因公殉职了,倒也不错。”

“苏杭,你肯定哪根神经出了毛病,不然不会总想一些阴森森的话题。我们还是去看医生吧。”乔智说。

“我看也是的。”巴日丹说。

“唉,人活着多累啊,我晓得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冷嘲热讽,街谈巷议的笑料,与其是被人捣断脊梁骨,还不如从人间蒸发掉算了。”贺苏杭说。

“一遇挫折就万念俱灰,不应该是你贺苏杭的本性吧?你也变化太大了啊!”巴日丹说。

贺苏杭无言以对,心中的忐忑令她七上八下,情绪一落再落。

吴世祖特别兴奋,《百态人生》的收视率高出《黄金时间》整整一个百分点,而且一连几天都在《黄金时间》前面示威,这无疑是一个好兆头。因为市领导传出话来,大河电视台领导班子年龄结构老化,急需补充新鲜血液,要求组织部门加大对后备干部的培养考察力度,必要时可以不拘一格降一人。谁都知道,荣毅台长年龄也不小了,不久的将来,台领导班子不仅要补充副职,而且需要更换正职,在现有的班子成员当中,没有一个够得上“四化”标准的。这就意味着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意义重大。吴世祖相信:机会都是给有准备的人提供的。于是,他在电话里与马野分析了这样那样的情况。

迎面而来的贺苏杭一脸恬静,得体的服饰,得体的发型,虽说不像往日那样满面春风,但也看不出受打击之后的沉闷,只是略显消瘦。

“你好苏杭,你的事听说了一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跟自己的父亲举行了半场婚礼嘛,历史性误会,不必介意。”

吴世祖把话说得像刮风一样,无色无味,轻飘飘的,却可以逼进骨头缝里,令人不由自主地打寒战。

“让你费心了,谢谢你的提醒。不然,你不提这碴,我早已忘到九霄云外了呢。”贺苏杭的表情没有明显变化,像秋天的云,恬淡而高远。

又有几个同事从身边经过,打招呼的和不打招呼的都怪怪的,谁都不愿跟贺苏杭的目光相遇太久,所以一闪而过。

贺苏杭一到办公室便投入到具体事物性工作当中,来找她批奖金的,来找她商量选题计划的,一拨接一拨。她刚想喘口气,内勤洪梅说,三A广告公司的客户经理来几趟了,问她现在能不能跟人家接洽业务。贺苏杭说可以。

三A广告公司的客户经理是位时尚女郎,浓妆艳抹,珠光宝气,满身扑香,留着一头比男孩子的寸头还短的卷发,像澳大利亚羊毛似的紧贴头皮卷曲了一层,更夸张的是头发染色成块成缕,一片黄一片红的,知道了是上了色的头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画家的调色板放错了地方。

贺苏杭一看客户经理的样子,便从心底升出一股反感,她抓起内线又把内勤洪梅叫过来,说广告内容能不能播放,价格如何确定,都由广告部主任敲定就行了,待确定之后,可以安排在《黄金时间》栏目播出,并叫洪梅把客户经理领到广告部去。

客户经理的样子另类,说出话来可不另类,一板一眼颇为内行,从广告经营政策,到广告创意风格,再到广告选择时段的恰当性,头头是道,环环相扣。贺苏杭说,她已经安排人跟客户经理接洽了,请客户经理直接到广告部去办理有关事宜就是了。

“苏杭主任,你真的不亲自过目一下吗?我们推荐的可是台湾热门产品,希望能在贵台的《黄金时间》栏目多安排一段时间,当然价格要优惠喔。”客户经理说。

“推荐产品的广告都由广告部按国家政策审核把关,我们各栏目安排播出,《黄金时间》栏目也一样。如果我的表述还不清楚,你可以提出疑问。”贺苏杭说。

“原本想把我的广告安排在《百态人生》的,那边的吴主任不太好讲话,蛮厉害的,一点面子不给,所以,我想《黄金时间》的主任是位女性,我又常常看你主持节目,感觉特别亲切,没想到办事也这么讲原则。”客户经理示意内勤洪构回避一下,待内勤洪梅一出门,她对贺苏杭说:“据我了解的情况,你是有权决定《黄金时间》栏目所带广告价格的。只要你能把价格给我压到最为优惠的程度,我不仅可以把在大洞市投放广告的量都给你的《黄金时间》栏目,还会对你本人有一定的考虑。”说着,她做手点钞票的动作。

贺苏杭看了她一眼,从鼻孔里发出轻微的哼声:“谢谢你的好意,我不需要你对我有什么考虑。”随即将内勤洪梅喊过来,说让她把客户经理送到广告部去。

没想到这样简单的接触之后,竟给贺苏杭惹下了大麻烦。

广告部听三A公司的那位时尚经理说,贺苏杭主任已经同意将她公司推介台湾产品的广告在《黄金时间》播出,只是请他们核准一个合适的价位,就可以安排。广告部主任认为,既然贺苏杭同意的事,便当即安排播出。至于广告内容,只是大致浏览一遍,并没有认真推敲。

谁知,推介台湾产品的广告播出当晚,市委书记接连接到老红军老干部打来的电话,对大河电视台的做法表示极大的愤慨,质问大河电视台到底是共产党的电视台,还是国民党的电视台?如此严重的问题,着实把荣毅台长惊了一身冷汗。

原来,推介台湾产品广告中的一幅画面上盖有国民党党徽的印章。仅此而已。

第二天一早,吴世祖径直去了荣毅台长办公室,煞有介事地说:“能让市委书记动怒的事不得了,这可是政治事故。电视台是市委市政府的舆论工具,对外宣传的窗口,竟然发生这种事情,最起码是不讲政治的表现。您作为一台之长,恐怕得主动去上边讲明情况,争取领导谅解。这也是一种态度嘛。”

荣毅眯起眼睛半天不说话,他拿不准在广告中出现了国民党党徽的画面究竟要承担多少责任?是不是政治事故?但市委书记批评了,这是事实。

“荣台,新闻无小事。您常常这样告诫我们,不能到了事上,大事也化小化无了吧?态度决定效果,您若主动向上边有个诚恳的态度,相信市领导也不会太难为您的。”吴世祖说。

荣毅仍眯着眼睛反复掂量这件事的分量,到底属于差错,还是属于事故。如果是差错,当事人应该接受什么样的教训;如果够得上事故,尤其是政治事故,都是给大河电视台抹黑的,都是给他当台长的脸上抹黑的,所以,打心底里往外升腾一股怒气。

“我到机房给您复制了一版昨晚的播出带,这就是证据,您酌情处理吧。不过,既然新闻无小事,真出了事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吴世祖又说了台里的种种舆论,放下带子走了。

荣毅并没有重放录像带,他拿着带子在手里掂了掂,抓起电话打给了贺苏杭,让她马上过来一趟。贺苏杭问什么事,荣毅说反正不是好事。

贺苏杭进门就说:“我晓得是昨晚的广告出了点问题,正在安排人剪辑画面,今晚就不会再出现同样的纰漏了。”

“纰漏?你说得倒轻松。”荣毅说。

“不是纰漏是什么?仅仅一个画面中的印记而已,又能造成多大影响?发现问题及时纠正,我能做到的就是这些。”贺苏杭说。

“你倒有理了。我告诉你,新闻无小事,尽管是广告中的一幅小小的画面,只要通过大河电视台的屏幕传播出去,就是大事。发生这种不该发生的事情,轻说了是严重差错,重说了就是政治事故。”荣毅背着手在屋里转了半圈,又回到原位指着贺苏杭说:“你知道吗,台上台下沸沸扬扬,都说台里出了政治事故,影响够大了。”

“有那么严重嘛。”贺苏杭不屑地说。

“你说呢?”荣毅火了,拍案而起。

“有人居心不良,故意扩大事态,夸大事实真相。”贺苏杭说着,扭头就要走。

“等一等!”荣毅把贺苏杭叫住,又说:“谁都知道新闻媒体最怕出政治问题。谁都知道你是新闻中心主任,你不应该认识上不清醒吧?”他的语调稍微缓和些说:“听下面反映,由于你的个人私事破坏了你的情绪,对工作倾注的热情不如往常高了,但你不能给我捅窟窿!”他背起手眯起眼睛,稍停片刻,公事公办的口气:“我可以不按政治事故追究你的责任,但鉴于你缺少政治敏感,给大河电视台造成了一定的负面影响,我决定向台党委提议,暂时停止你两周的工作,让你好好反省反省。以此给全台敲敲警钟:新闻到底是无小事!”

贺苏杭离开时,表情是平淡的,没有愤怒,没有委屈,也没有冲动。

秋雨是被风的节奏吹打在白色木格窗上的,紧一阵缓一阵的哗啦声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明媚阳光下的五姐妹灿如夏花的笑脸是固定在镜框里的,无忧无虑,潇潇洒洒,历史瞬间定格为永恒,是照相技术最伟大的魅力。而不可磨灭的人生经历的印记,恐怕只有到心灵深处触摸了。

贺苏杭的目光投向窗外,那只在风雨中飘摇的小木船摇摇晃晃,一会儿由远而近,一会儿又由近而远,恍惚之间,她下意识地抱住臂膀靠在窗边……半场婚礼的礼炮声在耳边回荡,人们惊愕的眼神,好奇的询问……荣毅台长拍案而起的怒容,一幕一幕像过电影似的接连不断地闪回。她的思绪乱了,一塌糊涂。

宋南方抱着妮妮进屋时动作很轻,妮妮懂得爸爸的意思,蹑手蹑脚地走到妈妈卧室门前,她贴在门上听了听,小声告诉爸爸,说妈妈可能还在睡觉。郝阿婆摇摇头,说苏杭一大早就起来了,好像非常疲倦,就让她多休息休息吧,这几天可是把她折腾惨了。

“爸爸,妈妈真的会跟我们一起到瑞士去吗?”妮妮仰起小脸问。

“会的。”宋南方回答。

“怎么,苏杭同意跟你到瑞士去了?”郝阿婆问。

“谁说我要去瑞士啊?”贺苏杭像是赶了一夜的路程,一脸倦容,眼窝发黑。

“苏杭这孩子真是的,大礼拜天的还不多睡会儿,我这就去给你们弄早餐。”郝阿婆心疼地说。

“妮妮乖,会自己去房间玩的,我跟你妈妈有话说。”宋南方把妮妮安顿好,扎着架子要跟贺苏杭好好谈谈。贺苏杭说,能有什么好谈的,除了伤疤就是伤痛,如今她已经是千疮百孔,不可救药。宋南方往前凑了凑,眼睛平视着贺苏杭说,他理解她此时的心情,愿意帮她渡过难关。

“猫哭耗子假慈悲。”贺苏杭说。

“我是认真的。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再怎么说你我也曾经是爱得死去活来的夫妻,不可能恩断义绝的。请你不要误会了我的诚意。”宋南方说。

“我误会你?行了吧,我没有这份心情。”贺苏杭说。

“你消消气好不好,我今天来是想解决问题的,不是来让你生气的。”宋南方心平气和地说:“我承认,给你造成这种困境局面,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我真心想弥补些东西。”

“行了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贺苏杭说。

“我已经和瑞士那边的女人彻底分手了,现在一个人独来独往。”宋南方拿出一些文件给贺苏杭看,都是有关他与瑞士那边的女人解除婚姻的法律文书。贺苏杭把东西推开,说宋南方跟那个女人离不离婚都跟她没关系。宋南方则说:“当然有关系,现在我有理由把爱全部给你和我们的女儿妮妮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吧,苏杭,我一定会以实际行动让你满意的。”

贺苏杭抬起眼睛看了看宋南方,突然一股股耻辱感涌上心头,宋南方对自己的背叛,自己和父亲的半场婚礼,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苏杭,别想那么多了,过去的就让它彻底过去好了,离开这块令人伤感的地方吧,带上我们的女儿妮妮,跟我到瑞士共同生活,换个环境就等于换了天空,对你的身心都会有好处的。”宋南方说。

贺苏杭看来,宋南方曾经的背叛即使是得到了她的宽恕,她也不能跟他到瑞士去。因为那半场婚礼如泰山压顶令她窒息,即使是宋南方可以不计较,她自己也无法摆脱心头的阴霾。所以,她只能拒绝宋南方。

宋南方说服不了贺苏杭,只好独自重返瑞士。妮妮得知爸爸走了,哭得浑身抽搐。

恰在此时,沈岁亭来了。

贺苏杭一看见沈岁亭,像是被当头击了一棒,一下子傻了。稍稍缓过神儿来,她转身进了卧室,立即将房门反锁,一抬头,五姐妹灿如夏花的笑脸迎面扑来,她将身体靠在门上,泪如泉涌。

“苏杭,我能跟你谈谈吗?”沈岁亭隔着门问。

“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贺苏杭的声音走了调。

沈岁亭敲了敲门:“我想,我能帮助你的。”

贺苏杭依旧靠在门上,目光迷离恍惚,顾菡的步态轻盈优雅,白里透红的笑脸慢慢的惨白成一幅高调的水粉画……

任凭沈岁亭怎么敲门,贺苏杭依然像蜡人一样毫无反应。

沈岁亭痛苦地摆了摆头:“苏杭,如果人死了能够弥补过失,就权当我死了吧。”

忽然听到一声惨叫,贺苏杭倒在血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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