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独来独往  作者:蔡越涛

七月中旬。贺苏杭借着去东北参加节目评选的机会,在白山黑水之间好好洗了洗脑筋,洗出了久违的阳光笑脸,洗出了七月流火一样的热情。她抬头看火辣辣的太阳是直截了当的,明媚和灿烂是如梦如歌的斑斓前景,天蓝色牛仔裤,太阳红青春衫,浅茶色遮阳镜,是通向斑斓前景的点缀物,是干练脱俗轻松爽气的说明,是将烦心事打包封存的符号,是大步流星奋勇向前追求快乐人生的开始。

日出东海落西山,愁也一天,乐也一天;遇事不钻牛角尖,人也舒坦,心也舒坦。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不简单。有些烦恼是一时的,而一时的烦恼可以随风飘逝,不留痕迹,不留踪影,更不会留下伤痛。荣毅台长的训斥是不知所以然的烦恼,虽有泰山压顶的阵势,但还应归为一时的烦恼,是女人干事业的漫漫征途中一次小小的意外碰撞,既伤不了筋骨,更伤不了元气。因为所谓“有偿新闻”的事实是有人制造的,可以理会,也可以不理会。她选择了不予理会,也就让不知所以然的烦恼随风飘逝了。

她的清高是胎里带的品质,是不知不觉中抖搂出来的自我,这个自我是真实的坦白,是不加掩饰的张扬。她不想把自己躲进某个壳里,再戴上一副假面具,装腔作势,像玩偶一样被人提着筋脉表演,演好演坏都与己无关。她想活得原汁原味,又想活得勇往直前,活出一种精神,活出一种品格,活出一种境界。

在她看来,总被人有想法被人嫉妒找茬,并非坏事,是某种层面上的更大承认和在乎。如果不是成绩突出,如果不是相貌不俗,如果不是有一定的知名度和竞争力,谁会把谁放在眼里呢?你可以不把竞争副台长当回事,人家不会不把你当回事的;你可以把干好事业当成自觉行动,人家也可以把你的自觉行动当成一种叫板,一种抢夺饭碗的手段,一种绝对的决一胜负的途径。放弃事业放弃追求,一味地寻求安宁,不可能的。

所以,她慢慢地认识了吴世祖,理解了吴世祖,烦恼也就烟消云散了。

然而,那半场婚礼的烦恼是长在血脉里的,是同呼吸共日月的,不愿想也得想,如影如风,躲不掉避不开。所以,她脸上的风云如同长白山天池上空的风云一样,是若隐若现的。花香凝和沈岁亭是风云中的冤家,是令她今生今世都不得宁静的父母,承认他们怎么样?不承认他们又怎么样?承认不承认都是历史,都跟她没有休戚相关的必要;现实倒是真真切切地和她一脉相连的。她想一步跨出与亲生父亲那半场婚礼的阴影,眼不见,心不烦,重新活出一个独立的跟任何人都不搭界的自我。可能吗?花香凝名为带着博士生童宁宁在大河市搞课题研究,实为扎着架子等待母女相认的那一刻,又扎着架子期盼初恋情人圆旧梦;沈岁亭则在大河市发展事业,搞大投入大项目,为转换父女隋缘付出倾情代价,却不予回应初恋情人恳切的目光。她安排亲生父母见面的举动毫无价值,反倒过急过早地打破了花香凝的美好期待,无疑给花香凝那旧伤痕上又添新伤痕,再撒上把盐,她竟有些愧疚。说实话,她真心希望这一对昔日的有情人能够重温旧梦,开始新的人生旅途。然而,一场计划落了空。沈岁亭接纳金凯瑞有没有急于摆脱花香凝的成分呢?有没有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金凯瑞已经走进了沈岁亭的生活。当然,金凯瑞人是蛮好的。

也许这是命运的安排吧。

会务组传出消息,大河电视台送来的参评作品无一落选,是这次所有参评单位中唯一获得满堂彩的,尤其是贺苏杭主持的《黄金时间》栏目,更是博得专家学者与会代表的高度评价。

喝,喝,喝!当天晚上,贺苏杭第一次领教了黑吉辽地区酒风的厉害,死劝活劝,不喝不行,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恳求同行们手下留情,她宁可高歌不断,宁愿舞遍大堂,也不愿把酒吞到肚子里。还好,同行们念及她能歌善舞的表现,随着《美丽的草原我的家》、《草原夜色美》和《祝酒歌》的旋律,将一杯杯美酒化作赏心悦目的风采。

载誉返程的喜悦是从心底流淌出来的,贺苏杭眉梢眼角挂着自信与微笑。然而,她怎么也不会料到,飞机上与检察官雷天虹的邂逅会是生死邂逅,她的命运轨迹又一次发生了重大改变。

上午十点三十分,飞往北京的国航班机从长春机场准时起航。贺苏杭的座位是普通舱7排B座,C座是一位陌生的小伙子(后来得知他是《南方周末》的记者小梁),A座是检察院的检察官雷天虹,贺苏杭认识他是因为那次顾菡的案子,出于礼貌,相互问好,客套寒暄。贺苏杭说,她是头一回到东北出差,但不是头一回参加全国电视节目评比。雷天虹说,他不是头一次见到贺苏杭,却是头一回跟贺苏杭近距离说话,感到十分荣幸。他已经调到省检察院工作了,这次是到东北执行公务的,犯罪分子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他底气很足,声音带有磁性震荡感,是广播学院的学生修炼多年也未必能达到的特质效果,他健壮结实,腰板挺直,脸部轮廓棱角分别,极富骨感,浓密的黑发根根可见光泽,很是欧洲化的男性气质,是扎在人堆里一把就能将他拉出来的那种大男孩。这是贺苏杭对他简短观察后,默默地得出的结论。由于顾菡案子在先,贺苏杭对他并没有多少好感,反而觉得他硬硬的,不大随和,不大容易接近,也不愿更多交流。

“我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法学硕士,父母在北京工作,哥哥姐姐也在北京工作。我应该称您这位大名人苏杭姐姐的吧?”雷天虹歪着头看着贺苏杭说,他今年正好30岁,露出了两排令牙科医生赞叹的好牙,大小均匀,序列精致,颗颗都像羊脂玉一样的白。

“当然,你不叫姐姐叫什么,总不能叫我阿姨吧。”贺苏杭是想调侃两句的,不想话一出口,、竟脸热心跳没有了下文。

“那好,从今往后我就叫你苏杭姐。”雷天虹的表情很晴朗,就像舷窗外边的天空一样是豁亮的。

飞机已经在空中飞行了大约五十分钟,透过舷窗往外看,阳光格外明媚,是刺眼的白光,天是湛蓝湛蓝的,干干净净的,像是染了色的平板玻璃,蓝得舒服,蓝得深邃,蓝得使人联想到大海的博大胸襟。往下看,翻滚的云海有一种梦幻般的仙境感,有一种神秘莫测的无限的想像空间,一会儿如堆棉铺絮,一会儿如万马奔腾,人们搜索了各种词汇,仍觉得形容它不够味,仍觉得赞美它不到位。前排B座的那个八岁左右的男孩索性用一个“美”字表示由衷的感叹。

在人们欣赏云海的赞美声中,空姐面带迷人的微笑已将咖啡果汁茶水送到每一位乘客面前,紧接着是米饭和甜点。

正当人们有说有笑品尝美味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发生了惊心动魄的一幕:飞机突然垂直下落!就觉得身体猛然失控,心脏被拎出来晃悠了一下,速度之快使人们来不及思考!飞机再次垂直下落,高空坠物般的压迫感,压得人们从喉咙里憋出不同的惊叹和恐慌:“哎呀!”“呀!”“啊!”“咦!”“哇呀!”

“天哪!”

随之而来是可怕的响声,飞机抖动着翅膀像只受伤的苍鹰一样忽高忽低,歪歪斜斜的稳不住身体,机舱内可以看到接口处咯咯吧吧作响,像是随时可以断裂的脆骨。又一个猛子往下栽,前排B座那个小男孩哭叫道:“妈妈,我们是不是快要死掉了啊?!”倒没有听到妈妈训斥孩子的骂声,听到的还是机身接缝处咯咯吧吧的怪叫。飞机吃力地往上移动身子,却再度垂直下落!人们的惊叫声是拼着性命喊叫出来的,分不清叫的是什么,也辨不清是谁叫的,只觉得心脏被拉出来晃悠个不停,整个人都要窒息了!刚才还带着迷人微笑为大家服务的那位空姐,早已本能地趴在走道上,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足足有几分钟未能动弹身子。

时间过去了大约二十分钟,飞机上没有广播,没有安慰,没有议论,有的只是人们紧紧抓住可以抓牢的东西的状态,抓住了东西,似乎就抓住了安全系数,抓住了可以生还的希望。

人们个个伸长脖子,睁大眼睛,稍不留神似乎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了,多看一眼就是今生今世的赚头。机舱内不再有大呼小叫,人们出奇的一致:鸦雀无声,屏声息气,似乎都在等待那一刻的来临。

贺苏杭紧紧握住扶手把柄,两只脚蹬在前排靠椅支架上,整个身体是前倾的紧绷的,脑海里一片空茫,没有思维,没有思想,没有信息。直到隐约感觉左胳膊的疼痛,才发觉是被雷天虹死死抓住的,他的手指几乎抠在她的肉里边,她忽然有一种感动,是被保护的感动。

飞机稍稍稳定了飞行,已是隔着舷窗看高高的蓝天白云了。有内行人估算了一下,飞机几起几落所降低的高度少说也在三千米以上。搞不清是哪一下飞机猛地下栽时,物理作用的条件将饭粒饮品弄到人们脸上身上,只摸到粘糊糊的。再看走道上,茶杯饭菜狼藉一片。还差二十分钟就要到北京了,空姐才表情木然地开始收拾卫生,再也没有看到空姐迷人的微笑。

贺苏杭是到了空姐收拾杂物时才恢复了正常思维的,第一反应:天哪,搞不好机毁人亡,恐怕今晚要上央视新闻联播了。也就在此时,7排ABC座的三个人才不再紧紧地抓在一起。

“我们算得上劫后余生了吧?”小梁打趣道。

“我是惊魂未定,毕竟还没有安全降落嘛。”雷天虹说着,双手抓住前排椅背,心有余悸,却谈吐自若。

果真,就在飞机明显降低高度,首都机场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下面的时候,飞机又歪歪斜斜地往下栽了几下,在人们的惊叫声中吭吭哧哧地着陆了!那一瞬,大地的魅力是无穷的!人们认识的不认识的相互拥抱,相互祝福,不少人眼含热泪。那个前排B座的小男孩依偎在妈妈怀里,哭着说:“飞机不好玩,我再也不要坐飞机了!”

有人提议,要求航空公司包赔精神损失。有人要求,让航空公司说明原因并做出道歉。结果无果。

人们愤怒地集中在一起不出机舱,要求有个说法。一位领导模样留平头的中年男子说:“算了吧,平安落地是我们的福气。相信航空公司内部会有说法的,也会好好整顿的,我们还是各走各的好了。”于是,大家很不情愿地离开了机舱。

因为还要转机回大河市,贺苏杭和雷天虹跟小梁道别之后留在机场。时间尚早,还有八个小时的空当。雷天虹提议让贺苏杭好好休息一下,也好安抚一下受惊的灵魂。接下来的事都由雷天虹包办了,签转确认机票,买冰水饮品,安排中餐,忙前忙后,不亦乐乎雷天虹说:“苏杭姐还满意吧,我不大会照顾人,在家里我是小弟,都是哥哥姐姐照顾我的。所以,要我关照别人,还真是一门新的学科。”

贺苏杭莞尔一笑:“你还蛮有福气的,又是哥哥又是姐姐,谁不都得疼你宠你啊,真够宝贝的。”

雷天虹冷不丁地说了一句:“你也是姐姐,你也得疼我宠我,把我当宝贝的。”他的尾音的的确确夹杂着小孩子在大人面前撒娇时才有的腔调,换种场合,贺苏杭可能会不接受会反感,而今天不同,反倒让她觉得两人没有距离感,一切都自然而然,一切都真诚实在。他俩谈天说地,谈古论今,谈人生谈理想,谈婚姻谈家庭。她佩服他大智若愚,他敬佩她慧心灵性,越聊越投缘,都有一种重新活一回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不约而同的,是仅靠神情传递而不必语言注解的。

“笑我了吧?”贺苏杭红着脸问。

“没有,你想得到的回答,也正是我想问的。”雷天虹直视着贺苏杭说。

“假如不是我们一同经历了被动面对面死亡的那一刻,你会这么洒脱地面对人生的机缘吗?”贺苏杭问。

雷天虹说:“我相信命运,命中该有的东西躲都躲不掉的,命中不该有的抢都抢不来。不过,上帝安排我们在那样要邂逅死亡的场合相遇,也算是天赐良缘吧。”他提出想握一握贺苏杭的手,还强调只握一下。

贺苏杭笑了,把手伸给他的刹那间,她有一种心与心靠近的渴望,一种笑对人生笑对生活的期待,一种理性告别独来独往日子的冲动。

雷天虹握住她的手,握得职业,握得绅士,握得很有男人味道,也握得她心里揣着小兔子似的,蹦跳得乱了章法。就在这时,他说:“我是一个生活态度非常严谨的人,我明白我在对你做什么,既然闯入了你平静的生活,就请你放心,我会用我的方式对你绝对负责任的!”

贺苏杭心存感激,满眼热泪。在雷天虹再三催促下,她在贵宾室的沙发上睡了一觉,入睡得很快很深很香甜。当她醒来时,感觉右侧髋骨痛得不敢喘大气,不敢翻身,是在飞机上安全带弄出的一道深深的血痕,软组织损伤,血痕周边是模糊的。再看左胳膊,被雷天虹抓过的地方已是黑紫黑青的淤血淤痕了。

“都怪我,我不该用力过猛。”雷天虹歉意地笑了笑。

贺苏杭也笑了,笑得很生动,笑得很舒心,也笑得很知足。她风趣地说:“老天爷让我们用这种方式相遇相知,不留点痕迹就对不住他老人家的。”

雷天虹闯入她的感情世界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了,似乎有些水到渠成的味道。即便她发过狠不再恋爱不再结婚,一旦两个情投意合的人不期而遇,过去的一切都将成为过去时的尘封历史。只有雷天虹是现在时,美好的未来是从现在时开始的。

飞机抵达大河机场时夜色已浓,接机的人们在苍白的灯光下晃动着焦急的脸。一出扶梯口,贺苏杭就看见上官银珠一个劲地向她挥手,她又惊又喜,急步迎过去问道:“你怎么晓得我是这架航班的?”

上官银珠说:“我是陪姐姐来接姐夫的,正好先看见你。”

贺苏杭这才看见了上官金珠。上官金珠的传统装束和上官银珠的时尚新潮形成极大反差,一个健谈,一个含蓄,性格的迥然不同,给人以判断上的一目了然:姐姐是贤妻良母型的女人,妹妹是新时代的知识女性。马欢花心挂几肠,却始终放不下上官金珠,舍不掉的也正是她身上传统眼光的传统美德,也许,这和爱情是两回事,爱情是情感范畴,婚姻是责任范畴。

雷天虹拎着行李靠近贺苏杭站着,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上官银珠没想那么多,还以为上次顾菡案子大家认识了,要互相问声好的。谁知,雷天虹就那么站着,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上官银珠正纳闷:这个人还想干什么?贺苏杭拉了一下雷天虹的胳膊:“傻笑什么,你又不是不认识女作家上官银珠,飞机上你不是还跟我谈她的小说好看有品位的嘛。”雷天虹连忙说是的。

上官银珠皱了皱娥眉,又把娥眉展开来,有一种拨开迷雾见天日的豁朗感,一把拉住贺苏杭的手:“苏杭啊苏杭,你不要给我打哑谜了好不好,老实交代,是不是要给我的小说《独来独往》增加些篇幅啊,你们俩是不是有了新内容啊?”

贺苏杭微微一笑,仰脸看了看雷天虹,对上官银珠说:“我们俩是绝路逢生的冤家,命里注定了要演绎你的长篇小说《独来独往》中的男女主人公的。我倒要好好看看主人公的命运轨迹是怎样发生变化,又是怎样演奏精彩的生命乐章的。”

“鬼丫头,有你的,兵贵神速啊,没想到一次空中旅行,还真能让你们找到感觉,回头你俩得好好跟我讲一讲,我得把《独来独往》再写得丰富多彩一些的。”上官银珠连连点头,意思是贺苏杭眼光不错,雷天虹帅真够派,两人相遇是天作之合,天公作美。

这时,马欢从取行李的侧门过来了,几个人的目光同时相遇,他特意将目光在贺苏杭脸上多停留了几秒钟,说不上是敌意,也说不上是友好,就那么没有表情的目光扫了扫贺苏杭,又扫了扫雷天虹,转身大摇大摆地往外走。上官金珠接过马欢的皮箱,默默地跟着马欢朝前走,马欢挽住了她的胳膊,顿时,她的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容,说儿子马森想爸爸了,说儿子马森没跟别的孩子打架。

“打就打呗,不打架还是我马欢的儿子吗?只要不把人打死,就让他练胆吧,省得将来长大了是个熊包,谁见了都想欺负一把。”马欢说着,旁若无人地正要走出大厅,突然发现不远处灯光较暗的地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徘徊,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巴日丹!他愣了一下,到底还是不想伤妻子上官金珠的心,脖子一硬头一拧,径直出了大厅。

巴日丹透过玻璃窗目送马欢挽着上官金珠慢慢消失在夜幕里,鼻子一酸,泪眼矇眬了。

贺苏杭也看到了巴日丹,招呼雷天虹一同过去,正好接雷天虹的车来了,他问苏杭是不是一起走,贺苏杭说要和巴日丹在一起待会儿。雷天虹让苏杭早点回去休息,多多保重身体。

贺苏杭说她会的。两人分别的目光是恋恋不舍的,也是互相牵着魂魄的。

巴日丹往休息厅的沙发上一坐,眼泪刷刷地往下淌。贺苏杭掏出纸巾递给她,两人都默不作声,受巴日丹的感染,贺苏杭的好心情大打折扣,不一会儿,竞也陪着巴日丹伤心抹泪:“这种日子人不人鬼不鬼的,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不妻不妾,你觉得有意义吗?马欢是个拖家带口的花心男人,他老婆又是那么好的一个女人,不管从哪个角度讲,他都不可能抛妻弃子娶你为妻的。你整天把一颗心完完整整地放在他那里,却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你觉得有奔头吗?你说你吧,又聪明又敬业,年年都能取得不俗的成绩,为什么就拎不清自己的感情呢?像马欢那样品格的男人,值得你为他埋藏青春吗?你也不扳着指头数一数,还有多少青春年华可以供你挥洒的,为什么就不能理智地选择未来呢?巴日丹啊巴日丹,我们都应该不断地审视自己的行为的,切不可明明晓得出了轨,还偏要在一股道上跑到黑,到头来落得哭天无泪的下场,老天爷也帮不了你的。”

任凭贺苏杭说什么,巴日丹就是闷着头不吱声,只顾一把一把地抹泪。

贺苏杭耐不住了:“哭,就会哭,哭要是能解决问题的话,我可以陪你哭到天亮。”

巴日丹猛地抽泣了几声,揉了揉红得冲血的眼睛,拿起包就往外走,贺苏杭紧跟在她后边,问她能不能开车,不行就再休息会儿。巴日丹说,没关系,不就是早晚都得去见上帝嘛。

“什么话嘛,你想见上帝,我还想多活几年呢,好日子刚刚向我招手,不能白白地让你给吓跑掉的。”贺苏杭一把夺过巴日丹的车钥匙:“今天我来当司机。”

“得了吧,你开车的水平还想给我当司机,还是一边歇着吧。”巴日丹将车钥匙从贺苏杭手中拿过来,把白色宝马发动着:“唉,我真想当个不懂感情的白痴,干吗受这种煎熬啊!”

“活该!谁让你自己拎不清呢。”贺苏杭冷冷地说。

巴日丹下午跟马欢通电话时,马欢就已经讲明上官金珠会去机场接他的,要巴日丹不要去了,可巴日丹不听,结果自找没趣自寻烦恼:“也真是的,我也搞不懂我在干什么,明明清楚今晚这种场面会伤害我,还偏要硬着头皮往里钻。或许这也是自虐自残的一种心态吧。”

“何苦呢,我们都老大不小的了,还不该为自己的将来好好规划一下啊。”贺苏杭说。

“嗨,又不是造大楼建民居,需要什么样的样式什么样的风格,可以事先在纸上谈兵,好好设计一张规划效果图出来。爱情这东西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鬼灵精,碰着就碰着了,碰不着就错过去了,你怎么就能事先知道她在什么地方等你去规划设计呢。”巴日丹说。

“倒也是的。”贺苏杭附和道。

“本来吧,我还以为马欢心里只爱我一个的,他跟上官金珠的婚姻只不过是像中国绝大多婚姻一样,是写在婚书上的一种存在主义的躯壳,里边装的都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而爱情是这个躯壳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品。其实我错了,就凭马欢挽着上官金珠时的那种神态,足可以断定:他是爱上官金珠的。这种爱是天经地义的永恒,是海枯石烂都不可摧毁的真实。”巴日丹说得很平静很坦白,无尽的伤感是撕开破裂的伤口,是难以弥合的脆弱,是无法表达的委屈。

贺苏杭的手机响了,她竟有种莫名的慌乱:“你好,我是苏杭,请讲话……”

巴日丹将车速稍稍放慢,侧脸看了一眼贺苏杭,她说:“搞什么,手忙脚乱语无伦次,谁来的电话,看把你慌成这样。”

贺苏杭捂住听筒对巴日丹说:“雷天虹问我们到没到市区,我跟他讲在路上。”

巴日丹的表情疑惑:“雷天虹?不就是顾菡案子审理时那位风流倜傥气宇轩昂英俊潇洒的检察官嘛,我对他印象很深的。你们俩……”

贺苏杭跟雷天虹简短对话,都是些相互关心互请放心的常态内容,只是在挂断电话的瞬间,她有些冲动的情绪油然而生:“巴日丹,你真是这么评价雷天虹的吗?”

巴日丹说:“那当然,单从外表来看,把什么赞美之词用在雷天虹身上都不过分的。一个看上去很顺眼的男人,也一定会让你顺心的。他结过婚吗?”

“……噢,说是离了。”贺苏杭回答。

“有女人吗?”巴日丹问。

“不清楚。”贺苏杭回答。

“得,得,搞不准又是被雷天虹英俊的外表给迷惑住了,被所谓的爱情冲昏了头脑,你为什么也不问一问他有没有女人呢?这个问题实在是要命的,不落实清楚,千万不能往坑里跳的。”巴日丹说。

“我觉得雷天虹是一个非常坦诚真实的人,即便是我不问他这些问题,相信在适当的机会他也会告诉我的。只是现在还没有给他机会而已。”贺苏杭说。

“你真有这样的自信?”巴日丹问。

“有。”贺苏杭回答。

“那好,你得尽快给雷天虹机会。一旦双双坠入爱河,你再给他一颗无所不包容的女人心,搞成不清不浑的迷魂汤,估计麻烦事也就跟着来了。我和马欢不就是这样嘛,本以为爱他,就能包容他的一切的,没想到包容也是有限度的,包容更是有代价的!”巴日丹说。

“我们都过了拿青春赌明天的年龄,我会谨慎从事的。我现在跟雷天虹只是谈得来,还不至于昏了头的。”贺苏杭说。

巴日丹把白色宝马停在贺苏杭的白色木格窗下,看着贺苏杭上楼去了,便调转车头,边开车边给马欢打手机,一连拨通几次没人接听。她继续拨则是不在服务区的声音,再继续拨打则是关机的提示。她胸腔里填满了妒火,填满了愤怒,也填满了委屈,她歇斯底里般地吼叫一声:“马欢没良心的东西,搂着你老婆好死你吧——!”她往方向盘上一趴,喇叭声划破了夜空。

这一夜她没有回家,开着车在街上闲逛,一边想心事,一边骂马欢。她跟着马欢这些年,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烦心事不少,快乐事也不少。如果上官金珠不是那样的贤惠和善良,马欢也早就跟她劳燕分飞了,而她偏偏是那么好的德性。上官金珠有上官金珠的魅力,上官金珠也有上官金珠的处世哲学,一物降一物,谁怕谁是一定的。马欢在外边再撒野再无赖,他到了上官金珠跟前就会收回野马缰绳,听不到打骂,听不到训斥,他就得乖乖地做个好丈夫好父亲,就是装也得装个好丈夫好父亲。在机场手挽手走出去的夫妻默契是装出来的吗?肯定不是,那是骨子里的默契,那是大名星想演也演不好的默契,就为了那默契,马欢还会继续挽着上官金珠的手走下去的,直到白头,直到暮年,直到镌刻在青石板上的墓志铭。

她越想越没有盼头,越想越烦心丧气,越想越觉得世界到了末日。索性不想了,加足马力以最快速度在空旷的夜色里穿行,神差鬼使,白色宝马在距离马欢和上官金珠的家不足三百米的地方熄火了,汽油已耗尽,想动弹都动弹不了的。她从肚子里发出一声冷笑,远远望去,整个小区是夜的姿态,灯光星星点点,鬼火似的一闪一闪的,怎么看都觉得不敞亮,不舒服,跟她的心境一样,是被夜压抑着的,不是不想敞亮不想舒服,是由太多的客观局限死了的,黑色是夜的局限,上官金珠是马欢的局限,马欢又是巴日丹的局限,局限就是受限制,受限制就会压抑,压抑了当然不会舒服的。

她想把车窗玻璃打开换点新鲜空气,没有一个按键听使唤的,干脆推开车门,一股热浪扑进来,烤得浑身热乎乎的,蚊虫肆无忌惮地冲进车厢,逮着大腿啃大腿,逮着胳膊叮胳膊,它们成群成群地袭来,赶也赶不完,撵也撵不净。不一会儿功夫,浑身上下大包小包都鼓将起来,奇痒奇痒的,她一遍一遍地抓,一遍一遍地挠,直抓挠得千疮百孔伤痕累累,就像她的心灵。

环卫工人抡起扫帚扫地的声音的由远而近,轻缓的韵律,不紧不慢的节拍,悠扬动听,是这座城市的晨间奏鸣曲。有了这支奏鸣曲,所有属于夜的东西都留给夜了,宣告一个崭新日子的来临。环卫工人的身影是在薄雾中飘荡的,晨光穿过薄雾洒在她的身上,如梦如仙,朦朦胧胧的,恰似一幅美妙的油画。

巴日丹是睁着一双惺忪的眼睛观察车窗外面的世界的,她似乎少了一些烦躁,多了一些沉静。当她将目光投向马欢和上官金珠家那扇窗时,还不免流露出妒忌的余火。她的联想太丰富太细致入微,那扇窗内可能发生的故事都镌刻在她的心里,有章回有细节有特写,满满当当的。只是故事的女主人公是上官金珠,而不是她巴日丹。她不想再做女主人公的梦了,想把梦完全彻底留在黑夜。她透过高楼林立的间隙,看到一轮红日正在冉冉升起。

上官金珠是个勤劳的女人,早间逛菜市场烧饭打发儿子上学,样样件件尽心尽力,今天是星期日也不会例外的。巴日丹有心理准备,果然,上官金珠穿一套蓝色家居服拎着菜篮子向这边走来。巴日丹的心怦怦直跳,目不转睛地从车窗里边盯着她的脸,她是贴着车身走过去的,猛然回头看了一眼,并没停下来,也没有看看是谁在车里,便默不作声地走了。

巴日丹的脑海里一下子出现电流阻断,空茫茫的,有一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吊在半空中的感觉,她傻了!她服了!这就是上官金珠,是她巴日丹永远也无法相提并论的上官金珠。她突然觉得愧对上官金珠的罪恶感袭上心灵,她想跟她说声对不起,想跟她说把马欢完完整整地还给她,再也不分割她的爱了!然而,她走远了,远到连背影也看不到了。

没过多大一会儿,巴日丹的手机响了,是马欢用有线电话打进来的,问她一大早待在马路上干吗。很显然,上官金珠把信息传给了马欢。巴日丹将脸贴在听筒上,目光遥视菜市场方向,却什么也看不清楚,泪水像是决堤的河流川流不息,她搞不准为什么而哭,是为上官金珠的涵养宽容?是为自己的悔恨愧疚?是,也不全是。

巴日丹的复杂心理直到马欢过来把油加上把车发动,也没有分辨出个所以然来。她看了一下表,估计上官金珠也该从菜市场回来了,还会经过这里的,不由得有些害怕,不是怕被上官金珠看到什么,而是怕对上官金珠有伤害。于是,她逃也似的离开了。

巴日丹和马欢是前后脚到他俩的家的,马欢比她早到一步。马欢看得出来,她是扎着架势要摊牌的,他点燃支香烟,狠狠地抽了一口,发出怪怪的吸入声,吐出的烟圈是成串成行的,由浓变淡,由小变大,再变成白色烟雾在屋内弥漫开来。

一支香烟很快就抽成了烟蒂,他将烟蒂上的过滤嘴揪下来丢掉,剩下的烟头接在整根烟上接着抽,接着发出怪怪的吸入声,接着吐出成串成行的烟圈。他到底还是沉不住了,把烟掐灭一丢,一脸苦不堪言表情:“你要我怎么办,那里是我的家,我不可能不回去吧?再说了,上官金珠是无辜的,我总不能无缘无故地欺负她甩了她吧?”

“你做得太对了,我是得好好支持你的。”巴日丹淡淡地说。

“我的姑奶奶,你别说支持我了,就是能给予一点点理解,我这里就给你道谢了!”马欢说。

“你那么大嗓门干吗,邻居们听到还以为我巴日丹多么不通情理呢。”巴日丹将所有门窗紧闭,将空调的温度调到最低:“我真服了你的,就你这么个德性,也能摊上像上官金珠那样的好女人,老天爷真够垂青你的。”

马欢脸上挂了些许笑容:“嗯,我马欢就有这造化。”他伸手就要揽巴日丹入怀,被巴日丹挡了回去。他说:“怎么,你还要给我来真的啊?天天想你盼你,我就不能抱一抱你吗?”

他又要搂抱巴日丹,这回巴日丹干脆站起来跟他保持一定距离。他冷笑一声,又说:“娘的,怪不得人家说世间最狠女人心呢,我看你就够狠的,连一点怜悯都没有了,我有我的难处,你替我想过吗?我想你念你见不到你,我也难熬啊!”

“你自找的。”巴日丹见马欢眼珠子瞪得好大,连忙摆手:“别,别,我不想跟你吵架,只想商量商量我们俩的事怎么办。”

“能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马欢一下子软了,不再瞪眼睛,不再骂人,不再发火,反而叫巴日丹一时无语。

马欢又开始抽香烟,吐出的烟雾在空中缭绕。

巴日丹思考一夜决定要跟马欢说个清楚的,可当她真的面对马欢时,却不知从何说起,心理矛盾远远大于实际。沉默好大一会儿,她说:“你能有上官金珠那样的老婆算是你的大福,好好珍惜她吧,她不能没有你,你的儿子马森也不能没有爸爸。我在他们之间分割你的爱,是对他们的侵略,是不公平不道德的,也是世人所不能容忍的。所以……我决定退出。”

顿时。满眼热泪夺眶而出。

“别哭,哭坏了身子不还是你自己受罪嘛。”马欢到卫生间取来毛巾递给巴日丹,巴日丹不接,马欢便给巴日丹擦去泪水:“我看你呀,也只是嘴上的功夫,你说退出就退出了?要是那么容易的事,你还哭什么。再说了,你我相爱付出的是真情实感,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说散伙就散伙了,你同意散伙我还不同意呢,就是变成小鬼儿我也得纠缠你,看你能怎么退出吧。”

“你是无赖,你不讲道理。”巴日丹照着马欢的前胸就是两拳。

“打得好!来,照这打呀。”马欢伸着脸叫巴日丹打他,巴日丹没有下手,捂住自己的脸哭了。马欢就势把她抱在怀里哄她吻她:“我知道,我马欢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巴日丹。不过,我可以对天盟誓,我不仅这辈子对你好,下辈子还得让你做我的老婆。”

“说的比唱的都好听,你怎么对我好?你知道女人想要的是什么吗?”巴日丹问。

“我就是对你好,说怎么好就怎么好,你想要什么我给什么,保证做到,不放空炮。”马欢说。

“女人真正想要的是稳定的婚姻,和睦的家庭,可靠的感情,不是名牌轿车高级时装,而最最重要的是一个相亲相爱生死与共的丈夫。”巴日丹说。

“我除了不能给你婚姻,其余一切都不成问题。”马欢说。

“中国法律只允许中国男人拥有一个老婆一桩婚姻,而婚姻和老婆是受法律保护的整体。你能怎么样,你能游离出新的概念出来吗?你可以和别的男人不一样,同时拥有两个老婆两桩婚姻吗?显然不可能。你给不了我婚姻,也就等于给不了我法律的保护;给不了我法律的保护,就意味着随时随地都会受到法律的威胁。因此,我跟你在一起是没有安全感的。”巴日丹说。

“你少给我咬文嚼字好不好,不知道我是个粗人吗,我可以什么都不懂,但我懂得我得有两个老婆,哪一个我也舍不得!”马欢把巴日丹抱在怀里,随即把巴日丹裹在身下一阵云里雾里的折腾。

巴日丹哭了,哭得无可奈何,哭得难舍难分。

一连几天没有看见雷天虹,也没有雷天虹的消息,贺苏杭觉得心里咚咚的:这小子上哪去了呢?她试着拨通了雷天虹的手机,还真听到了对方的声音:“我在无锡办案子,正准备今晚回去呢。你还好吗?”

“还好,你出差了也不讲一声,害得人家还以为你失踪了呢。”贺苏杭说。

“案子急,走得也急,没来得及跟你打声招呼,实在对不起!”雷天虹的声音通过无限空间传过来,还是那么有磁性有震撼力。

“你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就挂断了。”贺苏杭说。

“别……我特想见你。”雷天虹说。

“是嘛,那就赶快回来吧。”贺苏杭挂断电话好一阵激动,一种久违了的喜悦油然而生。她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时间还早,便沐浴更衣,把自己打扮得像出水芙蓉一样清新淡雅。

她的雅是可以闻到女人味的,修长的四肢珠圆玉润,粉色衣裙是桃花的妩媚,粉嫩脸庞是桃花的风韵。

郝阿婆接听电话,宋南方从瑞士打来的,他说有事跟苏杭商量。贺苏杭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想接妮妮到瑞士学习,方方面面的条件都比中国好得多,问苏杭是否同意。贺苏杭说,得征求妮妮的意见,她不能武断做主。妮妮拉住妈妈的手,说妈妈去,她就去;妈妈不去,她也不去。宋南方问妮妮想不想爸爸。妮妮说,她不敢说想,因为她不想让妈妈不开心。

“这孩子。”贺苏杭一把将妮妮搂在怀里:“没想到我们妮妮长大了懂事了。但想爸爸了还是要讲的,妈妈不会生妮妮的气。”

“我就晓得妮妮不会来的,这里再好也没有诱惑力,因为这里没有妮妮的妈妈。”宋南方情绪低落下来:“苏杭,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好好考虑考虑的,还是复婚吧,我们毕竟是有感情基础的。你说呢?”

“宋南方,我没有什么好考虑的,你也千万别再打我的主意了,还是守着你的新媳妇好好过日子吧。”贺苏杭说。

“什么新媳妇,我不是跟你已经讲清楚了嘛,我们俩彻底分手了,她早一个月就已经到加利福尼亚定居了,我们也彻底没有了来往。请你相信我吧。”宋南方说。

“我相信你不相信你都无大意义的,因为我对你彻底死心了。”贺苏杭叫郝阿婆把妮妮领走,又问宋南方有没有别的事。

“你……还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吗?再这样下去你会孤独的,谁也很难融入你的生活,还是多为自己今后的日子打算一下吧。”宋南方说。

“你少管我的事,都是你给我惹下的祸。”贺苏杭觉得胸口堵得慌,连着咳嗽了几下,又一股莫名的委屈涌到心口,便把电话挂断了。

贺苏杭刚放下电话,楚美娟来了,妮妮蹑手蹑脚地扑到外婆怀里,指了指妈妈,捏着小嗓说:“妈妈不开心,我们都别烦妈妈了。”

“鬼灵精,你怎么晓得妈妈不开心啊。”贺苏杭刮了一下妮妮的鼻头,说让妮妮别闹外婆,大热的天外婆也蛮辛苦的。于是,妮妮乖乖地去了自己的房间。

“妈,你好多天都没有过来了,有事吗?”贺苏杭问。

“我晓得你非常忙,不想来打搅你的,昨天晚上宋南方给我挂电话,恳求我一定要做一做你的工作,让妮妮到瑞士学习。那里条件蛮好的。我讲你根本舍不下妮妮,很可能不会同意。宋南方的意思最好劝你也到瑞士去,换换生活环境,会对你有好处的。我讲你才不会丢掉你所钟爱的事业的,叫他想都不要想。”楚美娟稍作停顿,又说:“你猜宋南方讲什么?”

“他还能打什么鬼主意?”贺苏杭询问的眼神。

“如果你和妮妮不去瑞士的话,他打算把瑞士那边的事情挽个结,然后就守着你和妮妮好好过日子呢。我看他那么诚心诚意,也就答应了他的请求,专门过来劝劝你的。你们俩就算为了妮妮,最好复婚吧。”楚美娟恳求的眼神。

“妈,宋南方是什么样的人,你是清楚的,反正我对他不抱幻想。”贺苏杭说。

楚美娟到厨房跟郝阿婆闲聊,都是童家浜那边的老话,谁家绣娘心灵手巧绣品出彩;谁家阿姐嫁到省城就变成城里人了,洋里洋气的;谁家的姨娘命苦,一生都没有过上好日子。

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早都霉掉了。眼看该吃中饭了,楚美娟却执意要走,不经意间说到还是回自己家方便,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大对劲,但想改也改不过来了。郝阿婆说她越来越见外了,楚美娟也意识到自从那半场婚礼之后,她与大女儿苏杭之间有些隔了。

听到童家浜,贺苏杭的意识就被拉到风雨中飘摇的小木船上,恍恍惚惚,若即若离,心情也跟着起风起雨了。她不想让自己陷得太苦,便把影碟机打开,放一碟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美妙绝伦的音乐是一只温柔体贴的大手,专门抚慰人的心灵。她微闭双眼,尽情地接受抚慰。

下午五点多钟,雷天虹从杭州萧山机场打来电话,说他正准备登机。贺苏杭有些惊讶:“你不是说从上海虹桥返回吗,怎么跑到杭州萧山去了呢?”雷天虹解释说,虹桥起飞的班机要在深夜才能返回,太误时了,他特意退了上海的机票坐高速大巴赶到杭州的,这样可以提前四个小时返回,又说:“你不是要我快点赶回去的嘛,我得听话啊。”

贺苏杭直咂嘴不晓得说什么,不一会儿,她收到了一条雷天虹发来的短信:那头望穿秋水,这里昂首伸眉。

摒弃虹桥奔萧山,奋求时空趋近。

早已魂归故里,更加心急火燎。

忽然一遇万物尽,问汝四目何对?当天晚上,贺苏杭下了《黄金时间》就看见雷天虹守在一号演播大厅门口,见她出来,满脸带笑地迎过去,握手问好,温文尔雅,看不出旅途的辛苦疲惫,也看不到检察官凛凛的威风,他跟着贺苏杭进了办公室,各揣心事,各怀喜悦,竟然老半天看着对方傻笑,先是含蓄地笑,是无声的,后是怒放的笑,是朗朗动听的笑。

“傻样子,就会笑笑笑。”贺苏杭满面春光,眉梢眼角都是动情的解说。

“看见你高兴,想不笑都不行。”雷天虹神采焕发,举手投足都是心灵的注释。

“你呀,就为了提前四个小时回来,又是退机票又是换机场,还得在高速公路上奔波两个多小时,值得吗?”贺苏杭凝视雷天虹的脸时,是坐在写字台对面一手托着下巴的。

“你上了妆真好看,看上去真实自然,端庄而大派,一点都没有刻意雕琢的痕迹。”雷天虹满眼的真诚。

“怎么,我不上妆就不好看了吗?”贺苏杭故意把脸沉了一下,随之甜甜地一笑。

“哪能呢,你是浓妆淡抹总相宜的那一类,怎么看都舒服,我想应该是内涵给托出来的。”雷天虹没有要买好的意思,说得清清爽爽,一点也不感觉腻味。

贺苏杭不吱声,只是一味地看着他笑,笑的背后是欣赏,是对他言行的层层剥离层层透视,笑也是对他的褒奖褒扬,笑还是开启他背后故事的引言。但她自己会严格把握分寸,该讲的讲,不该讲的一个字也不行。

雷天虹攻读法学硕士的头一年结交了一个女朋友,是邻居家的女孩,大大的眼睛水汪汪的,见人不笑不说话,好是招人疼爱。她连高中都没有毕业,就在一家发廊打工,一个月下来能挣七八百块。北京那样的大城市,七八百块勉勉强强够一个人的花销,还不敢买像样的衣服,她却花六百多块给雷天虹买了一件马天奴T恤,冒着炎炎酷日到学校去看他。说他是她心中偶像,打小就喜欢他,喜欢听他说话,喜欢看他踢球,喜欢他撅着屁股擦洗自行车的样子,喜欢他一切的一切。他被触动了,便揽她入怀。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亲密接触女性的冲动和疯狂。他俩相爱了,在她家新置的房子里做爱,尽管没有安装窗帘,每周至少一次,死去活来,难舍难分。他们同居了,疯狂的爱恋冲昏了他的头脑,课题研究不参与,集体活动不到场,学习成绩遭遇滑铁卢,导师给他点出问题的严重性,他不屑一顾。后来,学校发出最后通牒,他才忽然意识到滑得太深太远,几乎不可救药。

这时,女孩的家长提出要把女孩嫁给她。他慌了!不光因为不能误了学业,还因为他发现女孩根本不适合做他的妻子,知识的悬殊,性格的差异,方方面面都不合适!女孩寻死觅活,死缠活缠,他仍不能屈就。终于,女孩的母亲想出了绝招,声称要到法院去起诉,告他玩弄未成年少女。这回,他倒不慌了,他知道那个女孩不可能去告他。因为她爱他。

“那……你爱她吗?”贺苏杭问。

“爱过,但那是不理智的,是懵懵懂懂的。”雷天虹的脸红了,老半天他的眼睛不好意思直视贺苏杭,声调忽然低沉下来:“我还是很感激那个女孩的,毕竟我们俩同时经历了男欢女爱的第一次。那种记忆会永世不忘!再后来,我们结婚又离婚……”

“你还爱她吗?”贺苏杭问。

雷天虹哑然失笑。他说他并没有真爱过,而她爱他没有错。他说可以对天发誓,他跟那个女孩彻底了断了,才跟贺苏杭接触的。他抬眼看着贺苏杭时,眼睛里是干干净净的,无风无雨无伤无酸。

这倒让贺苏杭对他有了新一层的认识。这层认识,是他的沉稳和成熟。

这天夜里,激动,兴奋,开心,贺苏杭失眠了。雷天虹的坦白真诚着实令她看到了崭新的天空和斑斓的日月。东方鱼肚白的时候,她提笔写到:朝思暮想终相见,天欢地欢血脉欢。

一夜未眠天际晓,醒人醒心醒影单。

待到来日面对面,醉人醉己醉月圆。

随即,贺苏杭以短信的形式发给了雷天虹,她推开白色木格窗,晨间红日映艳了她的笑脸。

“苏杭庄园”工地上热火朝天,宣传造势的彩旗一片缤纷,机器的轰鸣声震天动地,工人们清一色的黄色安全帽像是流动的音符,一派繁忙有序的宏大场面,铺就大河市建筑史上的锦绣乐章。

贺苏宁把“苏杭恋爱了”的消息告诉海威时,海威像是一口气没有喘上来,连咳了几声,才问跟谁。贺苏宁说,她感觉大姐这回算是找到真爱了,雷天虹高大英俊,性情温和,很会疼爱女人,更重要的是他含蓄深沉从不张扬,正是大姐欣赏的那类男人。

“你也太高估雷检察官了吧。”海威的浅笑极不自然,有点皮笑肉不笑的味道,他还没弄明白为什么会笑,就看见贺苏宁瞪着眼睛看着他,蛮吓人的样子,他的笑自然也就收了回去。

“看你那德性,你怎么就晓得我高估了人家雷检察官呢?分明是你想贬低人家,吃人家的醋。”贺苏宁冷冷地一笑,是从肚子里发出的声响。

“我干吗吃他的醋啊,犯得着嘛。”海威没好气地说。

“干吗吃他的醋,你我都心知肚明,还让我给你捅破那层窗户纸吗?你看看你,我一说苏杭恋爱了,把你紧张得跟被谁掏走了心似的,你分明还在暗恋我大姐。”贺苏宁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青,气呼呼地正要走,沈岁亭叫住了她。她翻眼看了看海威,又说:“我看人家雷检察官是最棒的,一点也没有高估人家,我还觉得评估得不够到位呢。”

沈岁亭得知苏杭恋爱了,先是一惊愣,接着不说话了,摊开“苏杭庄园”效果图,也弄不清要看什么,又将效果图规规矩矩卷上握在手里。机器的轰鸣声太大,天气也太热,他招呼海威到临时指挥部,说想喝点冰水,贺苏宁一路小跑到很小的一个超级市场买了几瓶冰冻矿泉水,回来时小脸儿热得红彤彤的,像熟透的红苹果,紧绷绷鲜亮亮的,增加了几许女人味道。沈先生夸她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她一高兴,笑起来的样子很是乖巧。海威掏出婚巾帮她擦汗,她歪着头仰起一张娃娃脸,问海威为什么不生她的气。海威说,他已经不想和小孩子生气了,反倒把贺苏宁逗乐了。她又问海威,真的不嫉妒那个雷检察官吗,他可是真真切切要闯入大姐的感情世界的。

“如果那个雷天虹真能像你讲的那么好,我会为苏杭高兴的。”海威眯起眼睛眺望远处的电视发射塔,阳光太强烈,气温太高,光线经过不同密度的空气层后发生折射,大片大片的建筑群像是海市蜃楼,一波一波的热浪就像大海的波涛,是后浪推前浪的。

沈岁亭把矿泉水的空瓶拿在手里把玩了半天,他问海威是否认识雷天虹。海威说,顾菡的案子审理时见过一面,倒是印象不错,挺干练,也挺威风的,像是个地道的北方汉子,实实在在,没有多少水分,没有多少虚头。

“嘿,”贺苏宁揪了一下海威的耳朵:“你对雷检察官的评估也不差到哪里啊,算你慧眼识英雄,没准儿要不了多久,你和雷天虹就会在楚河汉界搏杀出谁高谁低的,因为据我所知,雷天虹也酷爱下象棋,而且是个下棋高手呢。”

沈岁亭面向电视发射塔背着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站成了一尊雕像,站成了一道风景。

贺苏宁和海威交换了眼神,谁也没去打搅沈先生。其实,谁都晓得沈先生在想什么,在愁什么。那半场婚礼之后,贺苏杭躲他像是躲避瘟疫一样,根本不给他见面的机会,也听不到她的电话。贺苏杭是希望他和花香凝旧梦重圆的,他却选择了金凯瑞。他用苏杭的名字为庄园命名,可谓良苦用心,苏杭却至今未到庄园看过一眼。他能抱怨什么?他能埋怨什么?能抱怨命运不公吗?抱怨了又能解决什么问题?能埋怨苏杭不近情理吗?不能!他永远也不会埋怨苏杭什么,因为苏杭是上帝派给他的天使,赐给他的礼物,只是蒙的阴影太多。是阴影就会有被阳光驱散的日子,哪怕这个日子遥遥无期,他只能等待,这也是命运!海威感觉到了沈岁亭的心境,那心境是跟外面火辣辣的阳光不搭界的,是驱不散的阴霾,是漫漫长夜,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由头。他想帮沈岁亭驱散阴霾的,自己却也陷了进去,“苏杭庄园”背后的故事就是驱不散的阴霾,他就是故事的主角,独角戏也唱得剪不断理还乱,但只要信念不变:帮助沈先生就等于帮了贺苏杭。再蹩脚的独角戏也得演下去。一想到贺苏杭,他心里就跟打鼓似的,咚咚直跳:那个雷天虹可靠吗?想到同样问题的是沈岁亭,不管贺苏宁怎么替雷天虹说话,他依然觉得苏杭找个检察官不合适。如果雷天虹不是检察官,他兴许还会对雷天虹有兴趣的,就因为雷天虹是检察官,他对雷天虹不打算抱什么希望了。

贺苏宁不解,说沈先生是钻牛角尖,不讲道理。

沈岁亭说,这不是讲不讲道理的问题,它关系到苏杭后半生的命运。他这么一说,弄得贺苏宁和海威都不再接他的话茬了。沈岁亭坚持要找苏杭当面把厉害讲清楚,贺苏宁劝他还是冷静冷静再说,大姐刚刚脸上有了笑容,担心沈先生一去,会让大姐又不开心。

海威也说不急,观察观察再说不迟,省得苏杭不高兴。

“怎么不急,再也没有比这种事情让我着急的了。一旦生米做成熟饭,我们还能说什么有用呢!”沈岁亭心急火燎,说一刻也不能拖延下去的,必须当即就得找到苏杭。他让苏宁给苏杭挂电话,问苏杭在什么地方。苏杭说在爸妈家里。苏宁问是不是她一个人去的,只听见苏杭咯咯的笑声。

那半场婚礼之后,沈岁亭一次没有到过贺青山的家。他不晓得怎么面对原来的准岳丈现在却要称呼老兄的贺青山。在他看来,让他登贺青山家的门的难度,不亚于去攀登喜马拉雅山,他甚至宁可去登喜马拉雅山,也不愿意去贺青山家里碰尴尬。但为了苏杭,他豁出去了,来个几照面把态度亮明,倒是一次绝好的机会。苏宁问他真的想好了吗?他点了点头。

贺青山一开门见是沈岁亭来了,竟然往后趔趄了一下,面部表情从僵硬到赔着笑脸,只是几秒钟的功夫,却像是跨越了鸿沟。贺苏杭拉起雷天虹就往外走,海威长臂一伸:“苏杭,没有谁会想害你的,都是想对你好,操你的心,你就耐着心多待一会儿吧。”苏宁也在一旁帮腔,苏杭停了下来拧着脖子扭着脸,不跟沈岁亭对视。

“他是谁啊?”雷天虹看着沈岁亭小声问苏杭。

贺苏杭没有回答。海威说是苏杭的爸爸。话音落,就看到雷天虹的一头雾水。雷天虹凑在贺青山耳边说:“贺检,我得先回去了,有个材料亟待处理呢。”临出门时,他又瞥了一眼沈岁亭。

“这个天虹真是的,不能看见生人,看见生人就脸红,跟个大姑娘似的。”贺青山把雷天虹送到楼梯口,说让他有事没事常来家坐坐。

“我怎么觉得雷天虹有点像宋南方啊,都长得有模有样的,还有那派头,那气势,像是跟一个老师修炼出来的。”楚美娟说。

“妈,你乱讲什么,雷天虹可比宋南方帅多了。”贺苏宁说。

贺苏杭低着头抠手指头,不说话,也不看人,她心里想什么,别人不晓得,她自己也搞不清。

贺青山一看沈岁亭的架势,就猜到他无事不登三宝殿,便示意沈先生到书房。他俩面对面坐着,这种阵势平生头一回,显得很正式,很严肃,也很陌生。

沈岁亭寻思半天,决定用“贺检”这个职业的官方的称号跟贺青山交谈。他说:“贺检,您一家把苏杭拉扯成人不容易,经历了太多的坎坷,我真是很感激您一家的。没想到我和花香凝的出现,又给您和您的家人带来了莫大的麻烦。想到这些,我心里的确蛮难受的。”

贺青山说:“生活嘛就是这样,没有坎坷没有麻烦,什么时候都风调雨顺,那只是美好的理想,不大现实的。”

沈岁亭说:“我今天来不是报答恩情的,而是又要给您添麻烦了,看得出来,贺检很欣赏雷天虹,我看他也蛮好的,只是他不适合苏杭。所以,我想请您出面劝劝苏杭,不要跟这种人交往。”

贺青山糊涂了,雷天虹曾经是他的手下,是一个人品端正的小伙子,既没有恶习,也没有大毛病,单身一人,没家没口的,怎么就不适合苏杭呢?沈岁亭说:“检察院是什么地方?是专门整人的机构。雷天虹整天干的是整人的差使,靠整人吃饭,这种人的心肠硬,没有同情心,还会在社会上结下仇怨,搞不准到最后谁害谁呢。这种靠整人吃饭的人靠不住,苏杭不能跟他在一起!”

贺青山忽地站了起来:“偏见,简直就是偏见!按照你的观点,我这个靠整人吃饭的副检察长更靠不住了,到最后兴许还不会有好下场的吧。”

沈岁亭也觉得话说重了,但又不可能收回来,只好硬着头皮为自己的观点辩解,绕过来绕过去,一个目的,坚决不同意苏杭和雷天虹来往。

贺青山缓和了一下口气:“苏杭的事情由他自己做主,我不予干涉,更不予阻挠。这就是我的态度。”

两人的谈话不欢而散。

沈岁亭说,为了苏杭将来的幸福,他会再次登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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