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南禅寺玉澜

二代目归来  作者:森见登美彦

据说陷入爱河的雄狸和雌狸,是被“命运的红毛”绑在了一起。

因这种子虚乌有的传说莫名心动,翻遍周身上下只为找一根珍贵红毛的狸猫源源不绝。就在读者诸贤捧读此书的时候,吉田山的树荫下、荒神大人的神社内、京都府立植物园的温室里,狸公子与狸小姐也在进行着毛茸茸又有礼有节的交往。君曰:“如你这般的雌狸是全世界最美的。”卿曰:“像您这样的雄狸才是绝无仅有的。”——真是、肉麻死了!

我这里也有一个毛茸茸的爱情故事。

话说从前,在左京区一乘寺狸谷不动院的森林里,住着一只叫桃仙的雌狸。她像桃子一样娇艳水灵,像仙人一样身轻如燕,成天蹲在参道内二百五十多级的台阶上玩耍。如果有傻瓜敢小瞧她,都会被她一句“去死吧你!”给击退。附近的小狸们对她敬畏有加,称她“石阶上的桃仙”。

某一天,一群不熟悉这一带的小毛球爬上了狸谷不动院。他们受当时席卷狸猫界的“野槌蛇热潮”影响,打着“野槌蛇探险队”的旗号在近郊的山里四处乱窜。这些熊孩子唱着歌登上台阶,在途中遇到了桃仙。不曾听闻桃仙英勇大名的毛球们趾高气昂地问道:“喂,那边的豆丁!”

“你说什么?混蛋!”愤怒的桃仙将熊孩子们一并踢飞,“去死吧你们!”

从那以后,为争夺参道长石阶地盘,狸谷不动院与野槌蛇探险队两方的毛球们展开了长期大乱斗。桃仙积极参战守住了自己的地盘。

时光流转,多年后,一身白色和服的桃仙,走下自己长年守卫的二百五十级台阶,将狸谷不动院抛在身后,嫁入了纠之森。

当时令她无限感慨的,是当年放声高歌登上石阶的野槌蛇探险队的熊孩子们,以及自己奋力迎战的身影。当年,那个放言“那边的豆丁!”的人,是野槌蛇探险队的队长下鸭总一郎,也就是我们的父亲。回应“你说什么?混蛋!”的野丫头,不用说当然是我们的母亲。如果没有这段毛茸茸的爱情,我们下鸭家兄弟这一脉就不存在了。

圆滚滚的小毛球们在出生后,又谱写出新的毛茸茸的爱情篇章。


六月初已进入梅雨季,我坐在京都市动物园的笼子里。

京都市动物园在冈崎的平安神宫旁边,这座砖墙围起的动物园内鸟兽齐鸣,非常热闹。大象、狮子、长颈鹿、河马等,在这些威风凛凛的动物的笼子当中,混着一个狸猫笼。

其实狸猫非常害怕被关进笼子里,因为我们狸猫擅长的变身术与自由意识息息相关。一旦进了笼子被剥夺了自由,就无法再变身。没有哪只狸猫喜欢这种处境。

出于上述原因,动物园的笼中狸猫这一角色一直由这条道上的专家——冈崎的狸猫们轮流负责,这是由来已久的传统。不过当他们去犒劳旅行时,就不得不找其他狸猫代替。这种工作肯定没人愿意接,我会接完全是因为报酬高。

代理狸猫首先要接受冈崎首领关于“动物园笼中狸猫的正确举止”的详细指导。向京都狸众科普如何做一只真正的狸猫,是冈崎狸猫的骄傲。

“最重要的是撒娇,但不能谄媚。”

冈崎的首领开始阐述他们独特的哲学。

“重点是要带着骄傲来演绎狸猫,切不可放任自流展现自己真实的一面,那种样子没人喜欢。不是去展露自己的本性,而是要有意识地抓住比狸猫更像狸猫的瞬间。这也是一种变身术。”

不管怎样,被关在笼子里还是有点阴森恐怖,第一天我就这样战战兢兢地度过了。变身能力被封印,也不让出去游荡,一整天都似乎被谁监视着,这对不习惯的狸猫来说异常疲惫。

那天傍晚母亲过来看我,她担心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笼子里。母亲一如往常是一身宝冢风俊美青年的打扮,加上肩膀上蹲着一只青蛙,让她更加惹人注目。那青蛙缓慢地从笼子缝隙里钻了进来。

“跟矢二郎在一起就不寂寞了吧。”母亲说。

从第二天开始二哥陪我同坐笼中,我心情轻松了不少。我毛茸茸的头上顶着只青蛙在笼子里打转时,聚在笼子前的孩子们都会吃惊地大叫:“看啊,青蛙骑在狸猫头上!”

“我真佩服你,什么事都要插一脚。”二哥说。

“最近闲得无聊嘛。”

“你的野槌蛇抓得怎么样了?”

“我说二哥啊,我要是抓到了野槌蛇还会在这里扮狸猫?说不定正忙着开记者招待会和庆功宴呢。”

那天夜里,二哥蹲在笼子角落专心地思考着什么。

“你在干什么?”我凑过去一看,发现他在破解棋局。

南禅寺家主办的“狸猫将棋大会”将于六月中旬举行,二哥会参加预选赛。

“聊胜于无。”二哥说,“喜欢将棋的狸猫太少了,大会太冷清的话南禅寺家就太可怜了。”

“话说回来,父亲创办的这个大会也真是够古怪的。”

我们的父亲下鸭总一郎,是个不折不扣的将棋迷。迷到不能自拔,与南禅寺的上一代联手创办了“狸猫将棋大会”。不过狸猫这种生物啊,连棋子怎么走都懒得记。你要他们一直坐在棋盘前对弈,他们屁股的毛就开始发痒。父亲没能得偿所愿,将棋无法在狸猫界扎根,后来父亲又成了狸猫火锅,大会就这样停办了。如今让这个大会复活了,大哥肯定得意死了。

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对了二哥,你还记得那个‘将棋小屋’吗?”

“记得记得,父亲的秘密基地是吧?是个非常有趣的小房间。”

“那个房间,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

“应该还在纠之森吧,我也不清楚。”

作为狸猫界的首领镇日繁忙,把自己关在“将棋小屋”是父亲宝贵的休息时间。那四叠半的小房间里,收集了将棋教材、古旧的将棋盘等各种藏品,有时候父亲还会在那儿教我们兄弟几个下将棋。

我在脑海中回想那令人怀念的将棋小屋。

屋里有占了一叠大小的巨大棋子——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还有形状奇特的将棋盘。父亲被棋子和棋盘包围着,心情愉快地坐在坐垫上。天花板上有巨大的天窗,透过天窗能看到深邃广阔的蓝天,还能看到枝头上挂满熟透的柿子。我记得当时吵着要吃天窗外的柿子时,父亲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奇怪的是,父亲每次带我们去将棋小屋都会蒙上我们的眼睛。我只记得耳旁呼啸的风声,有种往地穴底部降落的感觉。

“大哥也不知道房间在哪儿吗?”

“好像不知道。”二哥说,“他把森林的每个角落都找过了,没找到疑似地穴的地方。看来被父亲藏得很好。”

之后二哥又喃喃自语:“好想再去一次啊。”


扮演动物园笼中狸猫的最后一天,有位稀客来访。

那天从早上起天就阴沉沉的,偶尔还下点小雨,整个动物园冷冷清清。会鸣笛的红烟囱小火车和迷你摩天轮都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看上去有几分寂寞。这样的日子里,不管我怎么努力演好狸猫,笼前也鲜少有人驻足,我自然也没什么干劲。

当我正无聊地打着哈欠时,一个打着小红伞、穿着鲜艳红色雨鞋的幼儿园小姑娘走了过来。她似乎对小火车和迷你摩天轮毫无兴趣,手里转着小红伞笔直朝狸猫笼走来。想必特别喜欢狸猫吧。她靠近后将雨伞边缘顶在狸猫笼子上,瞪着大眼睛盯着我在笼子里得意扬扬地打转,然后扑哧笑了。

“装得真像啊,矢三郎。”

我吓了一跳,停下脚步。

“这不是玉澜吗?”头上的二哥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听说矢三郎在这里做代理狸猫,过来给他打气。”

“怎么样,我的任务完成得不错吧,玉澜老师?”

听到我的话玉澜苦笑道:“别叫我‘老师’。”

南禅寺玉澜,是南禅寺家狸猫一族首领正二郎的妹妹。

在我还是红玉老师门下的小毛球时,玉澜就已经聪明懂事深受红玉老师的喜爱。红玉老师当年教学生的时候,会挑几个成绩优秀的狸猫做助手。南禅寺玉澜和我大哥矢一郎,都是红玉老师的得力助手,像牧羊犬一样看管着讲台下一帮乌泱乌泱的熊孩子。所以我才会叫她“玉澜老师”。

玉澜站在笼前愉快地跟我们聊起狸猫将棋大会的话题,她今天跟正二郎哥哥一起去看了预赛会场刚回来。

“矢三郎也会来观战吧?”

“不一定呢,我对将棋没什么兴趣啊。”我打着哈欠说。

“矢一郎那么努力让大会复活,你真的不来吗?别说这么冷漠的话,来吧,肯定很有趣的。”

“玉澜你当然会觉得有趣了。”

玉澜从小就是众所周知的将棋迷。

虽说南禅寺家代代都是将棋迷,但玉澜对将棋的热爱在南禅寺家也算出类拔萃的。有关她的传说不计其数,像什么掉进了琵琶湖排水渠里也不忘解棋局、喜欢将棋喜欢到把棋子都吃了、每晚抱着棋盘睡等等,传得绘声绘色的,但据玉澜说那些全是胡说八道。不过她当年在红玉老师门下强迫年幼可爱的小毛球们学将棋也是事实。“很好玩啊,你们不试试吗?真的很好玩!”被玉澜端着棋盘追着到处跑的情景,现在还历历在目。玉澜这份对将棋过分深沉的爱适得其反,她的将棋启蒙运动以失败告终。狸猫界流传的玉澜传说,似乎都出自当年被她追得弃械投降的小毛球们之口。

这时候,玉澜冷不丁小声问了句:“矢一郎现在还是不肯下将棋吗?”

“大哥已经不下将棋了。”二哥用轻柔的声音说道,“什么原因,玉澜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他还要纠结多久,不是已经成为一介出色的毛球了吗?”

“这话你对他说过吗?”

“没有,我说不出口……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说不出口。”

纠之森里有父亲遗留下来的将棋棋盘,它和自动人力车一样都是大哥珍视的宝物。被保管在桐木箱里的棋盘上有可怕的牙印,那是愤怒发狂的大哥变身成老虎咬出来的痕迹。年幼的大哥与人对弈时,一旦棋局形势对自己不利,就容易气昏头变身成老虎。因为他打心底里厌恶这种丧失自我的状态,于是决定不再下将棋。跟同龄女孩下棋,不甘心地又哭又咬棋盘这事,对大哥来说的确是有伤颜面的回忆。

最后,玉澜留下一句“那将棋大会再见吧”,就返回了烟雨朦胧的南禅寺森林。看着她边走边像真的人类的小孩一样转着小红伞的身影,二哥在我头上喃喃自语:“如果这世上没有毛茸茸的爱情……”

“你说什么?二哥。”

“……没什么。”

“故弄玄虚。”

“井底之蛙也有保密的义务啊。”


六月中旬的某日,夜深后我们全家出动前往南禅寺。

天空被厚厚的乌云遮住,看不见一颗星星,迎面吹来潮湿的晚风。幺弟矢四郎像鼓乐队的队长一样得意地提着带家徽的灯笼。我们沿着长长的大宅院外墙一直走,穿过昏暗的街道进入南禅寺院内,发现里面早已被京都狸猫一众的灯笼照得通亮。

今天是南禅寺家主持的“狸猫将棋大会”举办的日子。

母亲感慨地环顾四周,“来了不少狸猫呢。”

“自从父亲去世后,这个将棋大会中断了很久,”大哥自卖自夸道,“我这么辛苦地四处奔走还是有价值的,父亲在天有灵应该会很欣慰吧。”

“二哥,你今晚要是赢了父亲会更欣慰的!”我对蹲在肩膀上的二哥说,结果二哥慢吞吞地回答道:“谁知道呢,别对我抱太大期待。”

“别说丧气话,矢二郎,下鸭家的名誉就由你来守护了。”大哥说。

“喂喂,大哥,我可不是为了守护名誉才下将棋的。”

“你出战的话,即使对手是玉澜也不在话下。”

“谁知道呢。”二哥说。

“一定能赢!”母亲鼓励他,“不过,胜负有时候也要靠运气。”

聚集在这里的狸猫多数是连什么棋子怎么走都不知道的门外汉,来这儿纯粹为了宴会和赌局。被一片松树包围的黑漆漆的南禅寺三门下,寺町路红玻璃酒吧的老板在跟同伴们讨论赌局的事。逢对立关系必开赌局是他们生存的意义。

我走过去,跟红玻璃的老板打招呼。

“哟,你这种将棋门外汉还特地来捧场啊?”

“加油哦,矢三郎,我们可是连盘外乱斗都考虑进去了。”

红玻璃老板接着说了更过分的话,“盘外乱斗是你的拿手好戏吧?”

我正要反驳,这时候弟弟提着带家徽的灯笼对着我晃,“八坂先生来了!”

八坂的狸猫们吹吹打打进入南禅寺院内。喇叭音量不大,并不十分张扬。伪右卫门八坂平太郎还是一身夏威夷花衬衫的打扮。

他看到我们,向三门这边走来,眉开眼笑地拍了拍大哥的肩膀。

“矢一郎啊,狸猫将棋复活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今春伊始八坂平太郎就着手准备隐退,逐渐将伪右卫门的工作转交给大哥处理。大哥虽然嘴上抱怨“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干起来却十分卖力,还特地从新京极订购了奇怪的健康饮料扬扬自得地当着我们的面喝,如鱼得水般在京都城内上下扑腾。

八坂平太郎跟蹲在我肩膀上的二哥搭话:“矢二郎竟然通过预赛了!我都不知道你这么厉害。”

“跟父亲学的,而且井底之蛙除了下棋也没什么事好做。”

“你也是被总一郎带坏了啊,我也是。小时候是找野槌蛇,长大了是将棋、酒还有夏威夷。尽是些不赚钱的无用爱好,但没有比这些更开心的事了。话说总一郎干什么都像模像样的。”

母亲扑哧笑了,“平太郎你却做什么都不像样呢。”

“等等,你这么说就过分了。”

“哎呀,即便做什么都不像样,还能乐在其中——这真的很了不起啊。”

“真是,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斗嘴我斗不过你。”穿着夏威夷花衬衫的伪右卫门笑着说。


南禅寺是坐落在东山山间洼地的一座临济宗古寺。

南禅寺一族的领地,就在从南禅寺到蹴上[京都市东山区的地名。]的广袤森林间。

距今八十多年前,在幽深冷清的南禅寺书院里,一个名叫阪田三吉的大阪棋手曾与东京来的棋手进行将棋对决,这就是著名的“南禅寺决战”。长年默默无闻的阪田三吉用一手奇妙的“右端步兵突进法”让世人为之震惊,这件事连我这种门外汉都略有耳闻。这场撼天地、泣鬼神的决战进行了七天七夜,作壁上观的南禅寺的狸猫们也被这惊人的气势压倒了。

有传言说南禅寺三兄弟曾受到阪田三吉的指点,这虽并不可信,但七天七夜的对弈让南禅寺一族大开眼界却是不争的事实。从那之后,南禅寺家就对将棋注入了全部热情,并致力于在狸猫界开展普及活动。家父年轻时之所以下将棋,也是受到南禅寺上一辈的启蒙。

在南禅寺狸猫的带领下,院内的狸猫提着灯笼开始移动。

穿过浮现于黑暗中的南禅寺水路阁,登上台阶,就能听到琵琶湖排水渠的潺潺水声。周围被东山的山影覆盖,潮湿的空气闷得人透不过气来。灯笼队列向上攀爬,南禅寺庭院已在我们的下方,我们接着穿过黑漆漆的杉树林。队列前头传来八坂平太郎的笑声,还有人吹喇叭。

大哥边走边谨慎地环顾四周,“没看到金阁和银阁啊。”

去年年末撼动狸猫界的大骚乱,最终以长年支配伪电气白兰工厂、中饱私囊的夷川家首领夷川早云的垮台落下帷幕。卷走大笔赃款的早云至今下落不明,据说他躲在某温泉地逍遥快活着呢。

狸猫一族中数一数二的傻瓜兄弟金阁和银阁,子承父业继续经营工厂。在大家都深感绝望,认为正统私酿酒伪电气白兰的传承风雨飘摇之际,精明能干的经营者——夷川家小女儿海星如彗星般横空出世,将这对傻瓜兄弟牢牢掌控在手中。据目击者称,在深夜的小巷中屡屡听到傻瓜兄弟边哭边抱怨“又被海星骂了”。

“他们对将棋不感兴趣吧,笨头笨脑的。”

“虽然那两个傻瓜预赛输得很惨,还在怄气,不过他们说过会参加大会。而且海星还送了伪电气白兰过来,总不能把夷川家排挤在外吧。”

“他们要是图谋不轨,我一定奉陪到底。”

“请自重,不要盘外乱斗!”

很快,我们来到森林中的广场。

壮观的篝火照亮了森林一角,也照亮了广场中央几十叠大小的巨大棋盘。这就是今晚的决战舞台。将棋盘的三面是台阶式的观众席,观众席前面设置了长桌,上面放着正煮得咕嘟咕嘟响的关东煮大锅,多到令人眼花缭乱的饭团,还有一排排闪耀着诱人光泽的大瓶装伪电气白兰,诱惑着聚集而来的狸猫们。

南禅寺的头领,玉澜的哥哥正二郎身着和服出场。

“感谢大家今晚光临南禅寺狸猫将棋大会。自从下鸭总一郎先生过世后,大会长期处于中断状态。这次多亏了大家的热情支持,我们才能顺利举办此次大会。预祝这个大会今后能一直办下去。另外,我们还得到了夷川家海星小姐的鼎力赞助,在这里向她表示感谢。”

早已一杯下肚的狸猫们顿时喧哗起来:“狸猫将棋万岁!伪电气白兰万岁!”

就像故意瞄准呼声响起的瞬间一般,一列漆黑的英国绅士队伍打着灯笼入场了。灯笼上赫然印着“夷川”二字。金阁头戴金光闪闪的俗气大礼帽,满脸得意地扬着头,心情愉快地沐浴在“伪电气白兰万岁!”的欢声中。在他身后的是银阁,戴着银光闪闪的大礼帽,心情也不错。

“让大家久等了,我是金阁。”

“久等了,我是银阁。”

“没人在等你们!”我一起哄,周围的狸猫都笑了,森林变得热闹非凡。金阁抖着肥硕的脸颊瞪我,还和银阁一起朝我做鬼脸,于是我也做了鬼脸回赠他们。

南禅寺的“狸猫将棋”,是南禅寺的长辈和家父共同发明的,跟“人类将棋”[把将棋比作战国时代两军交战的竞技活动。身着战国时代服装的人充当棋子,在巨形棋盘模拟的战场上对弈交战。]规则差不多。不同的是,狸猫们可以使用变身术幻化成巨大的“真的”棋子。在王将之座对局的棋士,用手边的小将棋盘下棋,化作棋子的狸猫们会根据小棋盘的走法在大棋盘上过招。这样看起来壮观是壮观,蠢也是蠢得要命。

南禅寺正二郎宣读预赛胜出的两名棋士的名字。

“西军,南禅寺玉澜。”

身着和服的南禅寺玉澜闪亮登场,向狸猫们行礼。

“东军,下鸭矢二郎。”

配合正二郎的声音,我将手中的二哥高高举起。

“哟!美女与青蛙!”不知道谁喊了一句,惹得狸猫们哈哈大笑。

母亲与矢四郎拿着一盘垒得像小山一样的关东煮爬上观众席。大哥和我将二哥放在坐垫上,抬到棋盘王将之座的位置。“轻松上阵吧。”我试着让二哥放松。“为了守护下鸭家的名誉,你要全力以赴!”而大哥又给他施加压力。二哥苦笑道:“大哥和矢三郎也真是的,到底要我听谁的?”

这时候敌阵的南禅寺玉澜走了过来,“矢一郎,晚上好。”

大哥顿时愣住了,“晚上好,玉澜。”

“这段时间你为重开将棋大会东奔西走,真是辛苦了。今天能够顺利召开完全仰仗矢一郎。”

“哪里的话,能顺利召开也让我松了口气。”

玉澜微笑着对二哥说道:“我不会手下留情的,矢二郎。”

目送着玉澜走回敌阵,二哥对大哥说:“大哥不出场,玉澜觉得很遗憾呢。”

“就我这水平出场也进不了决赛,没法做玉澜的对手。”

大哥与玉澜在红玉老师门下时,追着熊孩子满地跑,空闲时便下将棋。虽然大哥和玉澜一起研究将棋,但随着时光的流逝,两人的实力日渐悬殊。

自尊心被玉澜击垮的大哥,在父亲的将棋盘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齿痕。


虽说将棋里没有一个棋子是多余的,把“步兵”当傻瓜的人会因“步兵”而哭泣。

但是虚荣心作祟,没有哪只狸猫不想当风光体面的棋子。每当南禅寺家宣读棋子角色分工时,台下等待分配的狸猫们都心情跌宕起伏、忽喜忽忧。我分到的是二哥统帅的东军旗下的“桂马”,大哥被分到“飞车”,开心死了。回头看敌阵,可恶的金阁银阁分别担任“金将”“银将”这么重要的棋子角色,也都是一副满面春风的得意表情。

这局定下来二哥是先手,狸猫将棋就此拉开帷幕。

开局后双方缓慢布局,序盘平静。像我这种将棋门外汉自然无聊得很。观众席上的狸猫们也是,比起眼前的比赛,他们更热衷于吃喝闲聊。我不停地看二哥,在心中默念:“快重用桂马啊!”但二哥完全没把狂放不羁的桂马放在眼里,冷静地分析全盘。

话说回来,将棋到底有趣在哪里?这是困扰我多年的谜题。

尽管父亲从小就热心地手把手教我,比如如何布局、如何包围王将,对这类刻板的步骤我向来左耳进右耳出,从没记住过。我下将棋时只会无谋地反复突进,妄图直取敌阵王将首级。我军的王将往往被敌军包围变成光杆司令,华丽阵亡。没过多久我就开始胡乱开发原创棋子,像“傻瓜仙人”“桃色狸猫”“美国大臣”等,从根本上开始破坏将棋的游戏规则,最后连父亲都懒得管我了。此后我便与将棋渐行渐远,放弃在盘面上决胜负,决定在盘外另辟蹊径。

当我沉浸于回忆中时,狸猫将棋已经进入中盘战,棋子们开始在盘上正面交锋。二哥也总算开始用“桂马”挺进,我轻轻一跃跳入战局。

玉澜动用“银将”前进,这让我和银阁打了个照面。

伪绅士装扮的银阁,拉起难听的小提琴。

“吵死了,银阁!”

“是你不懂艺术。”银阁得意地笑着说,“我们正在学做英国绅士,小提琴是绅士的爱好。”

“你们要是能当英国绅士,那圣护院的白萝卜也能当英国绅士。”

“你说什么,你这嚣张的混蛋。”

“不用理他!”敌阵深处的金阁大叫,“我们是‘光荣孤立’!”

“对对,光荣孤立。大哥和我要像过去的大英帝国那样,贯彻‘光荣孤立’政策[十九世纪晚期,英国在保守党首相迪斯雷利和索尔兹伯里侯爵任内奉行的一项外交政策。主要原则是避免与欧洲其他国家结盟,以保持自己的行动自由。]。不会跟傻瓜狸猫一般见识。”

时不时将自己的愚蠢昭告天下的金阁和银阁,早就被狸猫界孤立了。看到当事人的崇高理想与狸猫界的一般认知空前一致的奇迹瞬间,我都忍不住泪流满面。

“没有光荣的孤立,就是单纯地被孤立而已。”我说。

“闭嘴。”

“尽干这些傻事,小心回去又被海星骂哦。”

“哼,谁怕海星了。”

“骗人,明明都被骂哭了。”

“没哭,我们没哭!”

银阁挥舞着小提琴弓弦激动地大叫。

“大哥,要怎么顶回去才好?我好生气!”

“你等着银阁,大哥这就去帮你。”金阁叫道。


金阁就这样轻易违背了自己“光荣孤立”的宣言,以身为“金将”本不该有的步法自由移动,迅速奔到我眼前,其间被他推开的棋子相继倒下。虽然玉澜大叫“别擅自行动!”,不过她的棋子显然没听进去。

“喂,矢三郎,你这只狸猫真是无论何时都这么不绅士。”

“这家伙根本就没长进,大哥。”

“这一点我们跟他不同,我们天天向上。”

“我们会天天向上,脱胎换骨的。你小心点吧!”

金阁和银阁配合默契,同时幻化成更大的棋子,棋子上大大地写着“醉象”和“踊鹿”。

“哪有这么奇怪的棋子?”我说。

“你还是那么没文化啊。”金阁嘲笑道,“这是很久以前的将棋曾使用的棋子哦,平凡无奇的棋子怎么配得上非凡的我们。”

“怎么样,我大哥很博学吧?虽然将棋水平差,但是脑子可好使啦。”

“别太夸我了,银阁,这样不绅士。”

“失敬失敬,这样的确不够绅士。”

我望着眼前杵着的两颗傻大傻大的棋子,幼年时胡乱幻化成的,让父亲都叹气的七十四种棋子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虽然大哥说要克制盘外乱斗,但这里怎么看都是盘内啊,而且先动手的是金阁银阁。单凭这一点,我就该变个更大更帅的棋子与他们抗衡。于是我变成小时候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最强四大天王之一“傻瓜仙人”。

金阁和银阁齐声大叫:“哪有这种棋子!”

狸猫将棋举办的初衷瞬间荡然无存,其他棋子都惊讶地围观我们。观众席上的狸猫们也察觉到这里有向盘外乱斗发展的倾向,纷纷探出头来看,“看啊,那边好像有热闹看了。”接下来,金阁银阁变成“自在天王”和“牛头天王”,我则变成“美国大臣”。于是他们又在棋盘中央变成“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为了与他们抗衡,我变成闪耀着七彩光辉的“宇宙大王”。

我们不厌其烦地持续着这场意气之争,大哥终于看不下去出面阻止。

“够了!矢三郎。”

“我没有在盘外乱斗啊。”

“今天是南禅寺家重要的活动。不要跟傻瓜做意气之争。”

“都斗到这分儿上了,怎么能轻易停手?”

“你想让玉澜蒙羞吗?”

“啊哈——”这时候金阁发出一声猥琐的怪叫,“果然如此,我之前就觉得矢一郎很可疑。”

“哪里可疑了?”大哥问。

“我觉得矢一郎对南禅寺家特别好,却对我们特别不好!想当伪右卫门的人,却这样偏袒南禅寺家,大家不觉得很不公平吗?你们看这狸猫将棋大会也是,矢一郎一直拼命帮忙。我们夷川家送来满满一大圆桶的伪电气白兰,他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他怎么能这样对我们?我们多可怜啊,拥有纯粹心灵的我们受到不公正待遇也难免发发脾气闹闹别扭吧?”

“正确至极。我们难免会发脾气闹别扭啊,大哥!”银阁叫道。

“在我看来,矢一郎之所以偏袒南禅寺完全是因为玉澜。让狸猫将棋复活也是为了讨好玉澜,想被她夸一句‘矢一郎先生好棒啊’是吧?大家看啊,这家伙很有问题。这不是公私不分吗?他动机不纯,我认为他不适合当下一届伪右卫门。”

盘内盘外突然鸦雀无声,观众们紧张得直吞口水。

像大哥这么一本正经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简直是胡说八道!我这么想着一回头,却发现大哥已经开始翻白眼了,还发出小鸟般“叽叽叽叽”的啼叫声,看来是被说中了。公私不分姑且不论,还偏偏在这么多狸猫面前被金阁银阁戳破自己的恋情……我突然开始同情起大哥所承受的屈辱感了。

得寸进尺的金阁银阁变身成身着和服的玉澜,在盘上忸怩作态。

“人家光会下棋,都嫁不出去了。”

“矢一郎啊,你能不能娶玉澜呢?”

就在这时,暴怒的南禅寺玉澜冲到棋盘上。她化作巨虎,一声咆哮把金阁他们的胆都吓破了。

变回毛球在地上打滚的银阁,被玉澜一口咬住屁股,布匹撕裂般的狸猫惨叫声在棋盘上响起。玉澜猛地一个大甩头,毛球发出“呜哇——”的细细悲鸣,飞进漆黑的杉树林里。

“我可不要无辜被殃及。”棋盘上的狸猫们纷纷变回毛球,推推搡搡四散逃走。金阁本想混在毛球堆里趁乱逃跑,结果被我飞起一脚给踢了回来,玉澜一脚把他踩住。

金阁发出哀戚的悲鸣,现在才想起来向玉澜道歉。

“对不起,玉澜,我可能说得有点过分了。”

盘上已经一塌糊涂,哪里还顾得上下狸猫将棋。

玉澜长啸一声,让酒意正酣的狸猫们瞬间醉意全无。在观众席作壁上观的八坂平太郎慢慢起身,正打算收拾残局,这时空中乌云密布,下起了大雨。

狸猫们悲鸣着四散逃窜。

南禅寺家主办的狸猫将棋大会,就这样在狂风暴雨中落幕了。


从南禅寺将棋大会那天晚上开始就一直在下雨,京都的街道都灰蒙蒙的,横跨鸭川的诸多桥梁与两岸的街道变得模糊,像幻境中的城镇一样云雾缭绕。

狸猫将棋在京都狸猫圈中意外地大受欢迎,连八坂平太郎好像都说了“明年继续办”。很多狸猫把夷川家、下鸭家和南禅寺家引起的盘上乱斗当作大会活动的一个环节来欣赏。还在闹情绪的金阁银阁向南禅寺家抗议,说“被玉澜咬的屁股实在太痛了没法专心工作”,反正肯定又在夸大其词,夷川海星也表示“不用对他们客气”,所以南禅寺家就佯装不知。

圆滚滚的毛球,优点就是懂得灵活变通。

而大哥与南禅寺玉澜则完全反其道而行。玉澜不顾家族的反对,坚决到南禅寺山门楼上禁闭反省;大哥回到纠之森后也给自己关了禁闭。他从早到晚顶着一张阴郁的脸,就像梅雨天的天空一样喋喋不休地对我说教,我都快受不了了。

“我都说了不要受对方挑衅,结果你又给南禅寺家找麻烦!”

“可明明是对方不好啊。”

“我是让你分清掐架的场合。”

大哥说得也有道理,所以我才更憋屈嘴硬道:“大哥也真是的,为什么金阁银阁说那种话的时候你不顶回去?如果不想给南禅寺添麻烦,大哥就该好好镇住全场!玉澜会蒙羞,都怪大哥。”

因为无法反驳,大哥更加愤怒。

“……你是不是为了给我添堵才出生的?”

要说大哥脑袋的顽固程度,就像在地狱的大锅里煮了三天三夜的鸡蛋一样食古不化。虽说他的顽固脾性也是出于作为下鸭家年轻首领的责任,为了构建一族的美好未来,呵斥和激励青蛙、傻瓜和小屁孩三兄弟,希望将我们引回正道,这番兄长的苦心我心领了,但说我是为了拖他后腿才出生的,这话就过分了。

我当即爬上糙叶树,用行动向他抗议。

“我受到了伤害。大哥不向我下跪,我绝不下来!”

“随便你,只有傻瓜和烟喜欢往高处跑。”

“你有种把这话对天狗说一遍!”

第二天我依然蹲在树上不下来,大哥也懒得管我。

我虽然是闹别扭才爬到树上,但考虑到若要熬过这个满是湿气、屁股容易受潮的季节,树上倒是出乎意料地舒适。

远离地面,在树枝之间移动,倾听着沙沙的雨声敲打着森林华盖的声音。像这样在树上生活,眺望着眼下吵吵闹闹的人类家庭和下鸭神社参道上来往的香客,我有种仿佛接近天狗一般伟大的感觉,突然又想起小的时候,因为惹怒了红玉老师被绑在云畑大杉树树顶的事。

弟弟偶尔会背着塞满保温瓶和蒸面包的小背囊爬上来,担心地问我:“哥,你还不下去吗?就这样到死为止一直蹲在树上吗?”

“怎么可能。”我嘴里塞满蒸面包口齿不清地说。

“呼呼,那就好。妈妈很担心你,说‘矢三郎再这样下去就快变成天狗了’。你不能让妈妈太操心哦。”


深夜,我闲得无聊在树上探险,很快就发现了一个大洞。向里面张望,意外地发现很干净。里面藏了不少东西,还有小收纳柜,看来是大哥的秘密小洞。

“看看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我伸手去翻。

不愧是一本正经的大哥的秘密小洞啊,什么好玩的东西都没有。解说狸猫的历史与心得的《毛子》线装书、忘了吃变得干巴巴的柿饼、自动人力车的零件等,都是些枯燥乏味的东西。

“都是些无聊的玩意儿。”我一边嘟囔一边翻找,发现了一个包裹着上等浴巾的桐木箱。

这是父亲最喜欢的将棋棋盘,厚重美观附带支脚,散发着一股庄重的氛围,好像只要正坐在它前面就能下好将棋一样。糟蹋了这份庄严感的,是大哥留在棋盘上的牙印。

“哇,惨不忍睹。原来大哥也做过这么幼稚的事。”

不过我又想到,那时候的大哥也只是个孩子。

大哥糟蹋这棋盘那天的事我还有印象。

那天,一直忙忙碌碌的父亲,难得悠闲地待在纠之森休息。傍晚时分,南禅寺玉澜来拜访。那时候她为了跟父亲或大哥下棋,经常来纠之森玩。玉澜变成人类游走于各种将棋同好会之间,自由自在地寻找可以下棋的对手。

父亲拿出心爱的将棋棋盘,让大哥和玉澜对弈。

有父亲观战,大哥比以往更有干劲,不过思虑过度往往适得其反。在下棋过程中,大哥明显处于劣势。然而终盘时玉澜意外地连连失手,形势发生逆转,最后大哥奇迹般地获得胜利。但是大哥非但没感到喜悦,还从胜负已定的盘面上抬起脸,愤怒地化作老虎,开始忘我地撕咬棋盘。

自尊心极强的大哥,无法容忍玉澜在父亲面前故意让他,给他留面子。与其这样,还不如输得落花流水更容易接受。

从那之后,大哥就不再下将棋,无论父亲怎么劝也坚决不下。


我向大哥提出抗议,搬到树上住了三天后,母亲慢腾腾地爬上来。

“我给你带来了好吃的羊羹。”

母亲在树枝上将羊羹摆开,从挂在脖子上的保温瓶里倒出热腾腾的煎茶。然后我和母亲坐在树枝上,开始吃起羊羹。

淅沥沥的雨声像乐器一样敲打着森林奏乐。

不久,母亲突然宣布:“妈妈很中意玉澜。”

“那是,玉澜老师是只好狸猫。”我点头附和。

“让她嫁给矢一郎吧,妈妈决定了。”

“……怎么突然提起这事?”

“你觉得怎么样?”母亲小声问,“我觉得有戏。”

“你是说他们有命运的红毛牵绑?”

“不过好事难成啊,矢一郎根本就没长谈恋爱的那根筋,玉澜又是个特别害羞的人……”母亲品尝着美味的煎茶自言自语。

“不过矢一郎有这么善良的弟弟,弟弟一定会助哥哥一臂之力。因为弟弟本质善良,内心肯定也对将棋大会的事过意不去。他一定会为哥哥两肋插刀的,肯定不会错!妈妈懂。”

母亲愉快地自说自话,嘴里再次塞满羊羹露出微笑。

“很好吃吧,这羊羹可高级了。”


吃了母亲的高级羊羹,就没法再若无其事地装天狗扮深沉了。

那天下午,我结束了树上的生活,出发去南禅寺。

沿着琵琶湖的排水渠从冈崎往蹴上走,可以看到对岸被雨水打湿的京都市动物园的摩天轮,异国的鸟儿发出寂寥的啼鸣声。琵琶湖排水渠纪念馆对面那广阔的南禅寺森林被小雨拍打着,看起来像吸饱了雨水膨胀了一般。我穿过古雅秀丽的料亭,进入南禅寺的院内。

穿过湿漉漉的红松林,就看到耸立在烟雨朦胧中的南禅寺三门。

落下的雨滴飞溅到漆黑古老的大黑柱下,身着和服的南禅寺正二郎,正一个人对着将棋盘,看到我高兴地笑了。

我在正二郎的对面盘腿坐下,感觉屁股凉飕飕的。

“玉澜老师现在怎么样了?”

“还关在‘天之岩户’里呢。她一旦决定闭关,连我这哥哥的话都不听。不知道在这里跳些傻气的舞步能不能引她出来?”[传说天照大神对弟弟素盏呜尊的恶行勃然大怒,闭关于此洞窟中,后被天钿女命的舞姿引出岩洞。]

“上次很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用介意,有句话叫不打不相识嘛。”

雨水拍打着三门的屋檐。

“我大哥也真是,在很多方面都太迟钝了。”

“……算了,谁叫我们是狸猫呢。”

正二郎笑着转动着将棋盘。

“我非常理解矢一郎,自己的父亲是京都赫赫有名的大狸猫,所以一直活在父亲的阴影下。越是不想出错就越容易出错,还不如举重若轻,让事情顺势发展反而不会出什么大纰漏。我们狸猫不就是这种生物嘛:越是刻意为之,就越是容易弄巧成拙。”

“也许吧,灵活变通是狸猫的优点。”

“不过,我还是很喜欢矢一郎的。”

南禅寺的正二郎对下鸭家一直很友好。跟顽固得要死、还会变成老虎胡闹的大哥不同,正二郎一直是个礼仪端正、温文尔雅的狸猫。在人云亦云、随波逐流的狸猫界大环境下,正二郎始终站在大哥这边。大哥信任正二郎,正二郎也信任大哥。

正二郎盯着棋盘喃喃自语。

“这次妹妹闭关,又让我想起将棋之神的事了。”

“将棋之神?”

“以前有段时间玉澜说要做将棋特训,经常把自己关在楼上,就在那时候她看到了将棋之神。”

玉澜对正二郎说,她接连几日面对将棋盘、沉浸在忘我的思绪中,有一天,突然感觉八十一格的将棋盘无限扩大,排在棋盘上的棋子、所有的棋招都与自己的心直接相连,小小的将棋盘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大得多,不只比自己生长的京都大,甚至比整个日本、整个世界都要大。清晰地认识到这点后,一瞬间无比兴奋的喜悦劲和毛骨悚然的恐怖感油然而生,然后她就失去了意识。

那一瞬间,她的确看到毛茸茸的将棋之神,在棋盘上横穿而过。

听说这事后,正二郎觉得很不吉利。

自从阪田三吉的“南禅寺决战”让南禅寺家大开眼界以来,过分沉溺于将棋的狸猫之中,有不少下场悲惨。有满脑子都想着将棋最后被煮成狸猫火锅的,有被车轧死的,有远行去将棋修行再也没回来的……凡是因沉迷于将棋而从这个世上消失的,南禅寺家都称之为“被将棋之神带走了”。

“我真的很担心,玉澜会不会也被带走。”南禅寺正二郎盯着棋盘说,“我总在想,有没有人可以设法留住她?矢三郎,那个人如果是矢一郎就好了。”

“我大哥这样的可以吗?”

“……有什么可不可以的,毕竟是妹妹自己做的选择。”

我对正二郎行了一礼,爬上被昏暗的荧光灯照亮的陡峭台阶。

南山寺三门楼上,有一个广阔的空间供奉着佛像。我沿着带栏杆的走廊向前走,身边的栏杆都湿漉漉的。

在烟雾朦胧的寺院内,可以看到对面京都的街道。左手边是耸立在绵绵细雨中、深绿色高岗上的京都大饭店;正面是让狸猫、天狗和人类今日依然流连忘返的美丽街道。远处是爱宕山太郎坊的领地爱宕山,还有那连绵起伏、如暗绿色屏风一般的山峦。

我推开镶着铁制乳头钉的厚重木门。

“不能跟我搭话哦,矢三郎。”身处黑暗中的玉澜说道,“我目前还在反省中。”


南禅寺玉澜坐在昏暗的地板上发呆。

“我觉得你差不多屁股也该坐疼了吧。”我说。

“怎么可以对淑女提屁股的话题?”

“屁股冻着了是万病之源,你差不多可以下来了,玉澜老师。”

“……不许叫我老师。”

穿着连衣裙的玉澜挺直腰板端坐在那里,双目紧盯面前的将棋盘神游。潮湿冰冷的房间里充斥着线香味,还有一股与狸猫相去甚远的庄重感。粗大的柱子上面装饰着鲜艳的彩绘,房间深处的祭坛上,一排佛像仿佛在注视着我们,天花板上的孔雀画好像也在俯视这边。

我在玉澜对面盘腿坐下,顺势偷看了一眼棋盘,棋子排列整齐一步都没动过。我一边偷看玉澜的脸色一边伸出手,抓住右边的步兵往前走了一步。玉澜依然茫然地盯着棋盘沉默不语,不久,她抬起手走起棋子。

我们边下棋边听着窗外的雨声。我毫无谋略地横冲直撞,让玉澜忍不住笑出来。

“你太乱来了矢三郎,将棋没这种下法。”

“我真的下得那么差吗?”

“我觉得你的棋子都在咯咯笑。”

“傻瓜下的棋,棋子也会变成傻瓜吧。”

南禅寺玉澜在红玉老师门下当助手的时候,我就是个调皮捣蛋的学生。尽管如此,玉澜待我依然亲切有加,在红玉老师的棍棒下袒护我,在我屁股上长蘑菇生无可恋的时候,带我去狸猫肛门科医院。最初向我灌输“屁股发冷是百病根源”观念的,就是南禅寺玉澜。

“玉澜从这里下去之前,就跟我这个傻瓜下将棋吧。”

“放过我吧,会笑死的。”

“那就下去嘛,大家都担心你。”

“……现在立场颠倒了呢。”玉澜从棋盘上抬起脸微笑着说,“还记得你以前被吊在云畑大杉树上的事吗?”

“你是说红玉老师把我绑上面忘了,自己回去的事?”

“那时候你还逞强,说‘我不要下去!’。”

“有这回事吗?”

“有啊,我现在还记得。都傍晚了还没见你回来,矢一郎很担心。所以我就跟他一起去云畑找你。”

那天晚上,大哥和玉澜为了找我横穿了整片草原。

云畑作为天狗的修行地,本来就不是狸猫熟悉的地方,到了夜晚更加阴森恐怖。抬头望天,平常街上看不到的满天星斗也让人害怕,像大海一样辽阔的草原,吹来阵阵令人迷失的暖风。

走到草原正当中的时候,玉澜突然有种窒息般的恐惧感,没来由地觉得自己好像再也走不出这片草原,感觉天地逆转要坠入这无限星空当中。在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时,大哥靠过来紧紧抓住她的手。于是坠入宇宙的窒息感逐渐远去,玉澜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地面。她就这样一直握着大哥的手,没有放开。

终于,他们来到了耸立在黑暗中的大杉树下。

叫了声:“矢三郎!”

“噢!”树上传来无忧无虑的声音。

大哥和玉澜爬上大杉树,找到了完全被红玉老师遗忘的我。他们总算松了口气,差点哭出来。但是年幼的我却像个毛茸茸的地藏菩萨一般板着个小脸。何止如此,我还闹着“不要下去”让大哥他们大吃一惊。我说:“我要在大杉树顶修行,变成天狗!然后把红玉老师从如意岳踢下去。”我竟然表明了身为一介狸猫本不该有的决心,可见我当时对红玉老师是多么生气。

玉澜下着棋,笑着忆起那晚的事。

“那天晚上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把你弄回来,你真是固执得要命。”

“谁叫我当年还是个傻瓜呢。”

“你现在不还是这样?”

“那玉澜你打算怎么做?也要一意孤行继续闭关吗?”

被我这么一说,玉澜笑了,“傻瓜将棋我已经下够了。”

我们走下狭窄的楼梯,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已经快停了。南禅寺正二郎还坐在将棋盘前。玉澜低头鞠躬道:“哥哥,我回来了。”正二郎抬起头微微一笑,“欢迎回来。”

“接下来我打算去纠之森,可以吗,哥哥?”

“……有什么不可以,去吧。”


我在纠之森里流淌的小河边坐下。暮色四合,黑压压的树林对面,是灯火通明的下鸭神社。

眼前是从糙叶树洞里取出的父亲的将棋盘。我认真地摆着棋子,听着小河潺潺的流水声,飞舞的萤火虫落在棋盘上,若隐若现地照亮了大哥留下的齿痕。

不久有人拨开草丛猛地探出头来,是大哥。

“矢三郎,你把父亲的棋盘放哪儿去了?”

“在这里,想要的话就跟我道歉。”

“道什么歉?”

“不想道歉就用将棋跟我一决胜负,我要是输了就还给你。”

“我不会下的。”

“哎呀,你是怕输给我吗?”

大哥盯着我看了半天,他似乎笃定不会输给我,于是勉强走到小河边,在将棋盘对面盘腿坐下。

仔细想想,我还是第一次跟大哥认真下棋。

大哥用“叩石渡桥”[即使是坚固无比的石桥,也要敲过确认安全之后才渡过。形容过度谨慎小心。]的方式下棋,我则用一流的反常方式。大哥对我说:“认真点下!”我则回他:“这是我的新战术。”随着盘面上的战局越发混乱,大哥脸上的不安也越发浓重。我只是贯彻自己的傻瓜下法,但大哥却用不知变通的头脑反复推敲我的战术,很快就被我弄得晕头转向。

不久大哥闭上眼睛,陷入长时间的思考中。

一直等待这一刻的我,屏住呼吸悄悄地离开棋盘,跟藏在灌木丛中的玉澜交换。她下定决心坐了下来,睨视着棋盘上的一片混沌。

当大哥睁开眼睛看到玉澜时,吃惊的程度自然不言而喻。

“怎么是你?矢三郎去哪儿了?”

“矢三郎战略性撤退了。”

“那家伙,在想些什么!不好意思,上次事情闹得那么大真是抱歉。”

“算了,”玉澜平静地说,“别提那个了,我们好好下将棋吧。”

“放过我吧。”

“为什么不肯与我对弈?”

“我已经厌倦了自己不断丢人现眼。”

“我不会再故意输给你的,我真的很想和你下棋。”玉澜凝望着棋盘深处说。

大哥终于下定决心,摆正姿势在将棋盘前端坐。

不愧是见过将棋之神的人,很快就在被我拼命搞得一团糟的盘面上找到一线光明。她大刀阔斧地举步前进,大哥也一脸严肃地认真应对。

夜幕下,棋子隐约泛着白光。

在你一步我一步的对弈过程中,大哥和玉澜眼里除了棋盘似乎容不下其他东西。我从灌木丛中钻出来,在棋盘边坐下,他们也没说什么。

萤火虫的微光照亮了盘面,忽地又飞走了。

看着小河边对弈的身影,我想起当年玉澜来纠之森玩时的事。即使树林被黑夜覆盖,已经看不清棋盘,玉澜、父亲和大哥还是紧盯着棋盘不肯撒手。看着他们,年幼的我就在想:“将棋到底有什么好玩的?”而看到父亲低头对玉澜说“我输了”时,我觉得这是我见过的最荒诞的事。

将棋接近终盘,被穷追猛打的大哥连呼吸听上去都很痛苦。他弓着背盯着将棋盘的身影,在黑暗中不断膨胀,大概又陷入忘我的状态了。化作巨虎的大哥,散发着一种随时会咬碎棋盘的气息。步步紧逼大哥的玉澜,身上的毛也炸开了,幻化成虎。对玉澜来说,这一局也必须全力以赴。

当南禅寺玉澜用毛茸茸的手下出绝妙的一步棋时,突然“咔嚓”一声,好像有什么卡扣错开的声音。

“怎么了?”大哥歪着头问。

“你看,在这种地方竟然有……”

玉澜指着棋盘的刹那,嗖地一阵强风吹过,她就消失了。

大吃一惊的大哥变回毛球,大叫着“玉澜!”开始在棋盘周围转悠。

“冷静点!大哥。”我说完后,盯着玉澜刚才用手指碰过的棋盘一角。棋盘上开了个小洞,丝丝的风从里面漏出来。

现出狸猫原形的大哥将前腿搭在棋盘上。

“玉澜不会是被这小洞吸进去了吧?”

“玉澜的屁股能通过这么小的洞吗?”

棋盘的格子塌陷形成的小洞,连狸猫的一条前腿都塞不进去。我从将棋盘的正上方向里望去,黑乎乎的穴底有微光在摇晃。

“真是奇怪的小洞啊。”

我伸手试探着去摸小洞,倏地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拖进棋盘,仿佛被赤鬼抓住一般。眼前的棋盘突然变大覆盖住我的视野。“原来是我自己缩小了啊。”当我悟出这点时已经现出原形,被吸进棋盘的小洞里。

大哥的呼唤瞬间变得遥远。


在深穴的底部,毛茸茸的南禅寺玉澜正等在那里。

“啊,吓了我一跳!”她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里是将棋小屋!”

“我听说过!是总一郎先生的秘密基地吧?”

“原来将棋小屋藏在这棋盘里啊,难怪怎么找都找不到,因为大哥把棋盘藏起来了。”

我打开眼前白得晃眼的纸拉门。和父亲当年教我下将棋的时候一样,巨大的天窗射进来的阳光照亮了四叠半房间。不可思议的是,天窗外的蓝天同那一天的一样,仿佛时间就定格在了那一刻,我缠着父亲要吃的柿子还挂在天窗外的枝头上。

但是,没有变的仅仅是这些。

父亲心爱的将棋小屋,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与其说它是将棋小屋,不如说是垃圾场更妥当。虽说父亲过世后无人打扫,落满灰尘也在情理之中,但仅凭这些很难解释眼前的荒废感。曾仔细分类排列整齐的书,如今用粗草绳子捆着摞成一堆,打开霉菌滋生的瓦楞纸箱,里面塞满了红玉波特酒的空瓶子。

“好脏啊,不像总一郎先生的作风。”

“小时候来时应该没这么脏啊。”

这时紧随我们之后,大哥出现了。他一踏进房间立刻瞠目结舌,“原来如此,原来在这个地方啊!”

“不过大哥,这地方怎么会这么脏?”

“……我怎么知道。”

被垃圾掩埋的房间中央放着将棋盘,单薄的坐垫上似乎还残留着父亲屁股的形状。旁边放着陶瓷盘子,还有满是划痕的烟斗。父亲就是用这个烟斗,塞满红玉老师送的天狗烟草,点燃后啪嗒啪嗒地抽。烟圈缓缓升起飘向天窗,消失在某个秋日的青空下。那个景象逼真地再现于我眼前。

大哥和玉澜维持着毛茸茸的姿态,在四叠半的房间里转悠。玉澜发现的六角形巨大将棋盘是曾用来下“天狗将棋”的。很久以前,围绕着将棋胜负曾引发天狗大战,于是它被封印起来。现在即使是天狗界也不会用这东西。为什么它会在这里?我们绞尽脑汁也想不通。

玉澜吸了吸鼻子。

“刚才我就觉得奇怪,这地方怎么有股咖喱味儿?”

“因为父亲喜欢咖喱啊。”我说。

“是吗?但是这么多年了还有味道残留,你不觉得奇怪吗?”

“不要小看印度咖喱的潜力哦,大哥。”

“味道好像是从这边传来的。”玉澜指着墙角堆积成山的垃圾袋说。

我们扒开垃圾袋去确认传来咖喱味的地方。这时候,有什么重物滚落到脚边,我拿起来一看,是飞天茶室的引擎。这是去年在大文字纳凉船之战中,不幸遗失的飞天茶室“药师坊飞天房”的飞行系统。红玉老师曾把它送给弁天,经过岁末那场大骚乱后又回到老师手里。

“为什么茶室引擎在将棋小屋里?”

垃圾袋山对面又出现了另一扇纸拉门。跟我们刚才通过的纸拉门不一样,残破不堪,满是黑红色的污迹,还有红玉波特酒的甘醇酒香。从纸拉门的破洞处飘来像是正在煮着的新鲜咖喱味儿。我们变身成人类的样子面面相觑。

“你们觉得这拉门通往哪里?”玉澜说。

“我大致心里有数了。”大哥说。

“我也是。”我说。


这时候,在出町商店街后面的公寓“桝形住宅”里,红玉老师正指挥我弟弟矢四郎给他做天狗咖喱当晚餐。

说是“天狗咖喱”,其实秘诀跟天狗火锅差不多,决定味道的关键还是老师的那块秘石。剩下的就是随便将山珍海味往锅里一扔,再放点市场买来的咖喱粉进去煮就行了。老师基本上隔个半年就会吵着要吃咖喱。不过如果味道太辣,他会发火糟蹋晚餐。但偷偷地给他做甜味咖喱[日本市面上咖喱粉一般分为“甜味”和“辣味”两种。]还不能被他发现,因为老师觉得天狗吃甜味咖喱有失体面。

穿着围裙的矢四郎站在厨房里,勤快地搅动大锅里的东西。

“味道好香啊,老师。”

“哼,咖喱饭只不过是小孩子爱吃的玩意。不过,像这样潮湿阴郁没有食欲的季节里,偶尔吃吃转换一下心情也不错。”

“这块石头会不会染上咖喱味?”

“洗干净晒干了就没事。”

“我喜欢咖喱,矢一郎哥哥喜欢咖喱,矢二郎哥哥和矢三郎哥哥也喜欢。说起来妈妈也很喜欢……就是说,所有的狸猫都是咖喱迷。”

接着弟弟边在锅里搅拌边唱起歌来。

“好——吃——的——咖——喱——啦——啦——啦——”

“别唱了,快点做!”

老师满心期待着咖喱饭,不断地用银勺敲打桌面。矢四郎应道:“是是,马上就好。”他将刚煮好、冒着热气的米饭盛到盘子里,接着严格遵守老师的要求,把咖喱满满地浇在米饭上,然后搅拌,再打个生鸡蛋在上面,送到四叠半的餐桌上。

“这就是天狗咖喱!”老师得意地说。

他们刚把亮晶晶的勺子伸进咖喱饭里,壁橱中发出像爆炸了一样的嘈杂声。

隔扇对面悲鸣掺杂着骂声响起,大哥、我还有玉澜撞破隔扇滚了出来。大哥一脚踩翻了饭桌,玉澜大叫着“好烫!”拼命弹去飞溅到身上的咖喱饭,老师的四叠半房间里呈现满地咖喱的惨状。

我们伟大的老师,胡子上往下滴着甜味咖喱,一把擦掉脸颊上沾着的胡萝卜和土豆丁大吼:“你们这群混蛋毛球!到底在干什么!”

我们慌忙趴下来谢罪。


在琵琶湖的竹生岛上,曾住着一位喜欢下将棋的天狗。

红玉老师常常会去竹生岛跟他下棋。没过多久,对方赠给红玉老师一样东西,就是这内藏“将棋小屋”的将棋棋盘。

原本是成对的两个棋盘,一个在竹生岛天狗那里,另一个由红玉老师持有。一边是竹生岛,一边是如意岳,住得很远的两位天狗,通过这奇妙的将棋盘也能轻松地相坐对弈。

但是,就像之前提到的因将棋引发的天狗大战,天狗将棋很容易发展成盘外乱斗。竹生岛天狗与红玉老师也曾因将棋产生矛盾,一时间处于绝交状态。竹生岛天狗将他手里的那一个棋盘送了过来,作为绝交的证明。后来虽然他们和解了,但是双方都知道下将棋势必还会引起争斗,所以把这两个棋盘一并放置在了如意岳的山中。

再后来纠之森的下鸭总一郎横空出世。红玉老师知道我父亲沉迷将棋后,说“反正我也用不上”,就将一方的将棋盘作为结婚礼物借给父亲。换言之,父亲的“将棋小屋”原本就是红玉老师的东西。

红玉老师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我们,是在我们将四散的咖喱全部擦干净,老师将锅里剩下的咖喱饭全部收进肚子里之后。玉澜将红玉波特酒咕噜咕噜注入茶碗中,老师的心情才总算好转。

“但是老师,”我说,“把将棋小屋当垃圾箱总不太好吧。”

“你想收拾的话,我是不会拦着你的。”

“结果还是要推给我们做啊。”

“毛球之流就老实干活别废话。原本要是没这房间总一郎就不会结婚,也就没有你们这一支血脉的毛球存在了。”

“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没听总一郎说过吗?”

“只听说结婚的时候受到老师很多关照。”

“岂有此理!伟大的我对你们一族恩重如山,这份恩情理应子子孙孙传扬下去。他竟敢就这么搪塞过去?”

关于父亲和母亲结婚的经过,下鸭家有两套说法。

在狸谷不动院拥有“台阶上的桃仙”英勇封号的母亲,与率领野槌蛇探险队的父亲邂逅的事,之前已经说过了。两人在不断冲突中,感情日益加深。但随着年龄增长滋生了害羞的情愫,两人反而逐渐疏远了。

照母亲的说法,是父亲无法抹去脑海中母亲的模样,于是拜托红玉老师,由老师出面找下鸭和狸谷两家谈话,安排了相亲。而另一边父亲的说法,是忘不掉父亲的母亲,向红玉老师委托了相同的事。

因为父母的说辞完全相反,于是我们兄弟只好粗略地理解成“总之,是多亏了红玉老师”而没有再细究。

“总一郎和桃仙还真能胡扯。”

红玉老师开始说出真相。

当年老师就对父亲和母亲“叩石渡桥”的恋爱方式十分厌烦,在旁边看着都替他们着急。不管怎么说,老师可是那种在琵琶湖畔看到中意的少女就直接掳来的天狗,他信奉的恋爱观是野猪式横冲直撞型的。“毛球之流谈个恋爱还相互试探真矫情!”——做出这种判断的老师,将父亲和母亲关进了将棋小屋。“到底要不要在一起,做出决定之前别想出来。”老师这么放言。真是多管闲事又蛮不讲理。不过父亲和母亲最终选择了在一起,对于我们几兄弟来说也算是万幸之事。

“毛球这种生物啊,处处都要人操心。”

说完之后,红玉老师目光锐利地盯着大哥和玉澜。

玉澜慌忙站起来跑去厨房,大哥也急忙跟去帮忙。

“装模作样!同是毛球,相互爱慕不是天经地义吗?”

老师拿棉花棒一边掏耳朵一边叹气,“真是,偏偏没用的地方跟总一郎一模一样。”


在传授野猪式横冲直撞的恋爱观过程中,我们的恩师受到醉意与睡意的双重侵袭,变得口齿不清,开始打盹。得以逃过一劫的我和矢四郎将他塞进万年不叠的被褥里,老师抱紧不倒翁很快就睡着了。

我们出了公寓,离开出町商店街。

方才矢四郎将剩下的天狗咖喱统统塞进饭盒,说是要带给母亲尝尝。他怀抱着饭盒,我们一路走过,商店街弥漫着一股甜咖喱的味道。这味道沁入偶然擦肩而过的路人的心脾,唤起他们难以言喻的乡愁。

“我们就在这里说再见吧,我一个人回去啦。”

走到出町桥的西侧,玉澜鞠躬行礼。

“矢一郎,下次还一起下棋吗?”

“随时奉陪。”大哥回应道。

玉澜也对我鞠躬行礼,“谢谢你,矢三郎。”

“谢我什么,玉澜老师?”

玉澜瞪了我一眼说:“不准叫我老师!”然后朝着出町柳站光亮的地方往桥上走去。过桥过了一半,她回过头来跟我们挥手,这时突然“嘭”的一声,大哥的尾巴露了出来。大哥也对玉澜挥了挥手,然后一本正经地把尾巴塞回去,其间他始终沉默不语。

在我们准备回纠之森的时候,大哥突然想到似的小声问:“你们要不要去喝一杯?”

“天才刚黑啊,大哥,只喝一杯太小气了。”

“今晚我请客。”

“真是谢谢款待啦!”我说。

“多谢款待!”弟弟也跟着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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