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夷川家的继承人

二代目归来  作者:森见登美彦

那是母亲刚从狸谷不动院嫁到纠之森时的事。

下鸭家的上上辈,也就是我的祖父,长年卧病在床。他琢磨着自己即将归西,不愿空手魂归黄土。他希望能够促成下鸭家与夷川家的和解,带着这份伴手礼步上冥途。祖父早就烦透了两家这场已延续数代的无望之争。

“在我步入黄泉之前,一定要促成两家和解。”

于是祖父和夷川家商量,召开了和解会议。

和解会议在鸭川沿岸的料亭召开,祖父带了儿子们、夷川家长辈带着独生女儿出席。料亭房间内夜蝉声缭绕,祖父真挚地倾诉希望两家和解的愿望,夷川家竟也爽快地表示赞同。

“其实,我从很久以前就考虑着一件事……”

夷川家提出一个建议,让父亲的弟弟下鸭总二郎入赘夷川家,当上门女婿。这个出人意料的提议让祖父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但同席的总二郎却毫不犹豫地表示愿意接受这个提议。看来在祖父还毫不知情时,夷川家的长辈已经与总二郎达成了秘密协议。

祖父左思右想,最后决定接受夷川家的提议。

就这样,下鸭总二郎告别父亲与兄长,离开纠之森进了伪电气白兰工厂。

祖父可能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亲手埋下了导致两家争端白热化的种子。他还以为两家人至此迎来和平,带着夙愿已了的欣慰移居黄泉。

但是,总二郎毫无为两家和解尽力的意愿。

他内心深处隐藏着的一个野心,要将下鸭家打击得体无完肤,以此昭告天下自己才是比大哥总一郎更伟大的狸猫。就这样,夷川家将每一代击垮下鸭家的夙愿,完全托付给了入赘女婿总二郎。

那之后发生的事,京都内众人皆知。

入赘夷川家后不久,总二郎就改名为夷川早云。


夷川早云由海星护送着,从有马温泉回到京都,回到了空中飘着吊唁旗的伪电气白兰工厂。

从去年年末开始逃亡,经历十个多月的流浪生活,夷川早云终于魂归故里。

超长型豪华轿车载着早云的遗体,穿过古朴的铁门进入伪电气白兰工厂。工厂内警笛长鸣,狸猫员工们脱帽默哀。之后,工厂暂时关门休业。

夷川早云去世的消息,顷刻间席卷了整个狸猫界。

从有马温泉回来后,我再度光临寺町路上的“红玻璃”。好久没来这儿了,光线昏暗的店内挤满了议论纷纷的狸猫。他们一看到我出现,讨论的热情更加高涨,压低声音聊得更欢。扒开爱凑热闹的毛球靠近吧台,我感觉自己就像美国西部片里的逃犯。

留着泥鳅胡须的店主,递给我一杯伪电气白兰。

短暂的沉默后,店主露出诡异的笑容问道:“……是你干的吧?”

“怎么可能!”我呻吟道。

店主用鼻子哼笑了几声,“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吧。反正不管真相如何,我都在心里支持你,我的朋友。谁叫早云是个大恶棍呢。”

“都说了,我什么都没干。”

“好了好了,我明白。”

“明白什么?这事真的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提前跟你打声招呼,我表面上还是站在夷川家那边。要是没有他们提供伪电气白兰,我这店就开不下去了,所以你可别怪我啊。”

“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啊。”

接着,店主跟我描述了在狸猫界广为流传的夷川早云谋杀论。

去年年末,夷川早云陷害下鸭总一郎致使其落入铁锅一事败露后,逃离京都。他四处挥霍在伪电气白兰工厂赚取的大笔财产,优雅地享受着温泉之旅。下鸭家兄弟发誓要为父报仇,红着眼睛四处追查早云的下落。下鸭家的首领矢一郎终于查到早云潜伏在有马温泉,他立刻派出弟弟矢三郎作为刺客前往有马温泉。于是,矢三郎与早云展开了一场相互拔毛的殊死决斗。最终,一把在黑暗中吐出火舌的德国制空气枪结果了早云的性命。

——从头到尾都是胡说八道。

首先,他们竟然说我大哥矢一郎是暗杀早云的幕后指使。就大哥那刻板教条的性格,借他几个脑子也干不出这般耸人听闻的事。策划阴谋的能力基本等于零,这是笨拙的大哥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早云的意外死亡,大哥比任何人更不知所措。

从有马接回早云的遗体后,夷川家的金阁和银阁就开始四处奔走操办早云的葬礼。他们倾尽夷川家财力,准备办一场狸史上最盛大的葬礼,企图将早云晚年的污点洗刷干净,让来吊唁的访客们只记得他精打细算,让伪电气白兰工厂业绩节节攀升的风光伟业。

“早云的葬礼,下鸭家会出席吗?”店主问。

“当然要出席,不然又会有人说闲话。”

“你们也不容易啊。”

“不过狸猫要办什么盛大的葬礼,想想就觉得好蠢。”

“喂喂,你这说的什么话?当年你父亲掉锅里,葬礼也很盛大吧?”

但是,那能称作葬礼吗?

京都内外无数的狸猫齐聚纠之森,既没有开设祭坛,也没有诵经;黑白帐幕也没挂,大家也没穿丧服。就只是一群毛茸茸的家伙在森林里随处摆上酒席,整晚相互倾诉着对下鸭总一郎的追忆,直到天明。无论走到哪桌宴席,都能听到父亲的英勇事迹。夜深后狸猫们开始胡乱敲打腹鼓,震得整个纠之森地动山摇。这晃动震得我们肚子底下发痒,我们兄弟几个和母亲都笑得在地上打滚。当时我也来劲了,跟着他们一起敲腹鼓,结果敲得肚子疼只好躺在一边休息。然而第二天早上,聚在一起的狸猫们如幻影般消失,我望着空荡荡的纠之森呆立良久。

此刻,我品尝着伪电气白兰,回忆着那晚震颤了整个森林的腹鼓。


夷川早云葬礼当天,是个秋高气爽适合开运动会的好日子。

纠之森的大树下,阳光透过树叶照射下来,我们变成身着丧服的样子。连在我肩上呱呱叫的二哥,都在似有若无的脖子上系了黑色的蝴蝶领结,大家都打扮得非常庄重。参与这种仪式性的活动,大哥最有经验。我们变身后站成一排,接受大哥的检查。

“别呱呱叫,矢二郎。”大哥说。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在打嗝……呱噗。”二哥说。

一家人准备好后从纠之森出发,一路走到出町桥。“天气真好啊。”母亲靠在栏杆上,叹了口气,抬头望着空中盘旋飞舞的老鹰。听到夷川早云踏入黄泉后,母亲就常常把自己关在森林里,陷入沉思。

“总一郎和夷川都去了那个世界,妈妈觉得好寂寞。”母亲望着鸭川的水面落寞地说,“狸猫真是脆弱的生物啊,真没用!”

我们乘京阪电车在神宫丸太町站下车,沿着琵琶湖水渠旁的林荫道走向伪电气白兰工厂。一路上都听到燃放烟花和吹奏乐器的声音。工厂的屋顶上飘着一个黑白色的大型气球。大哥看到后很无语,“唉,毛球们就是搞不清楚什么是葬礼,什么是庆典。”

伪电气白兰工厂的正门前拉起了黑白帐幕,里面穿着丧服的狸猫人头攒动,拥挤不堪。

那天,据说京都内外赶来奔丧的狸猫多达数千只,看来经营伪电气白兰工厂的夷川家威望犹存。上千只黑色毛球蠢蠢蠕动的工厂院内,排列着许多专为吊唁客人开设的露天小店,这场面宛如黑色的祇园祭一般热闹壮观。可能有些狸猫觉得只要穿黑色就行,所以院内依稀可见穿燕尾服的,还有穿天理教法被的狸猫。

在伪电气白兰工厂和仓库群之间穿梭,走到尽头是一个广场,这里便是今天的葬礼会场。广场上建有祭祀伪电气白兰发明者的稻妻神社。我们之所以能在混乱的人群中如入无人之境般穿梭自如,全拜“夷川早云谋杀论”的谣言所赐。来吊唁的客人看到我们出现,都小心谨慎退得远远地围观,我们才能轻松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里面的会场。

南禅寺正二郎和玉澜看到我们后,过来打招呼。

“你们总算到了,这里拥挤得像庆典一样。”正二郎说。

“我们没迟到吧?”大哥担心地问。

“寺院的和尚也刚到,我估计快开始了。”

“真是的,到处都是讨厌的谣言,大家怎么能胡编乱造……”

“别放在心上!不过以你的性格,要完全不在意估计也很难吧。”

“我不想给南禅寺添麻烦。”

“说添麻烦什么的太见外了,我跟玉澜根本就不在乎。”

听到正二郎这么说,玉澜也一本正经地点头说:“当然不在乎。”

广场的正面,是用菊花装饰的华丽祭坛,祭坛前排列着的折叠椅是遗属席。金阁回头看到我们,就一脸嫌弃地跟银阁交头接耳。在他们身旁,倒扣着一个像浸透了墨汁一般的纯黑竹笼,海星好像躲在那里面。即使这种场合她也绝不现身。

不久,洛东毛念寺的狸和尚来到会场,开始念经。

喧闹的葬礼会场如退潮般瞬间安静下来。


伪右卫门八坂平太郎一脸肃穆地上前致辞。

“突然收到吾友早云的讣告,让人不胜唏嘘。虽说毛球总要魂归天际,但我做梦也没想到,今天会站在这里,参加发小早云的葬礼,并作为狸猫界的代表致悼词表达哀痛之情。”

说完八坂平太郎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这时候,不知道是谁不合时宜地捧场叫了声“哟!”“伪右卫门!”平太郎慌忙出言制止:“瞎起什么哄!”

八坂平太郎继续一本正经地说:“夷川家的名号响彻京都是在大正时代,理由无他,自然是托福于‘伪电气白兰’这项伟大发明。这个将电磁学与酿造学奇迹般结合而诞生的产物,开创了一个合成酒的新时代。时至今日,这项发明依然诱使无数绅士淑女沉溺酒精流连忘返。而为实现伪电气白兰工厂现代化进程鞠躬尽瘁的复兴始祖,不是别人,正是夷川早云。自下鸭家入赘夷川家后,夷川早云努力奋斗、不惜粉身碎骨,为伪电气白兰打开了全新的历史篇章。但就在他准备进一步发展扩大工厂之际,却突然撒手狸寰远赴黄泉,令人扼腕不已。对于早云的丰功伟绩,我作为狸界代表向他致敬,并在这里替他祈求冥福,祝他黄泉路上一路走好!”

围绕着伪电气白兰不遗余力地大加赞美,对早云晚年掀起的阴谋旋涡只字不提——这无可挑剔的悼词,真没辱没八坂平太郎八面玲珑的老狸名号。

八坂致悼词后,在座的狸猫纷纷起立轮流上香。因为如此正经八百的葬礼实在太少见,毛球们在祭坛前都有点不知所措。

轮到下鸭家时,会场上响起嘁嘁喳喳的议论声。

我肩上托着系黑领结的二哥,走近祭坛,偷瞄了一眼躺在小小的棺材里、周身铺满花朵的早云。遗体看起来就像失败的剥制标本[为保存鸟兽等的外部形态而制作的半永久性干燥标本。将动物外皮剥开,除去内脏、肌肉,塞入棉花等,进行防腐处理后,再将外皮缝好。]一样,似乎缩小了好几圈,早云那曾令人憎恶的富态模样如今荡然无存。

不错,夷川早云的确设下圈套陷害家父,让他掉进星期五俱乐部的铁锅,这点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但眼前的早云也遭到应有的报应,在远离家乡的有马之地中弹倒下,落得孤独惨死的下场。他如果还活着,我们大可拔光他屁股上的毛,但如今面对一个长眠不起的毛球,就算踢飞他又有什么意义,我们又不是性格扭曲的狸猫。所以早云啊,你就安心长眠吧。南无阿弥陀佛。

就在我合掌之际,肩膀上的二哥开始躁动不安。

“……怎么了,二哥?”

二哥翻了个白眼,突然张口“呱噗”打了个嗝。紧接着,之前强行压住的嗝如潮水般不断涌出:“呱噗呱噗呱噗呱噗呱噗……”

金阁和银阁听到打嗝声后立刻愤怒地起身。

“你这混蛋在笑什么?”他们俩齐声怒吼。

“等等,”我慌忙辩解道,“这是误会,我二哥不是在笑。”

“不是在笑是什么,一直‘呱呱呱呱’笑个不停,你这青蛙内心到底有多邪恶?”

“你们仔细听,那是打嗝呀。”

“亏你编得出这么拙劣的谎言!”

金阁怒不可遏,“这可是父亲大人庄严肃穆的葬礼,大家都满怀敬意地吊唁,就算你是个放弃做狸猫的青蛙,也不能在父亲的葬礼上呱呱大笑。”

听到金阁的声音,会场内的狸猫开始骚动。

二哥慌忙想要道歉,但是他一张嘴,打嗝声就淹没了道歉的话语。

“我没有呱噗那个呱噗意思呱噗。”

“你这满口呱呱的混蛋,还在呱呱地叫个不停!”银阁一脸难以置信地说道。

之后二哥的打嗝声,就像弹珠汽水的气泡一样,有节奏地不断冒出来。

“不能笑!”我越努力憋着就越想笑,不自觉地低声重复了一句“满口呱呱的混蛋”,就再也忍不住了。我也不想在这么庄重的葬礼上笑场——但是,谁叫银阁说了句“呱呱混蛋”呢,亏他想得出来。这时大哥立刻冲过来捂住我的嘴,我也赶紧捂住二哥的嘴。

金阁和银阁开始破口大骂:“你们竟敢在父亲的灵前放肆!”

竹笼里的海星叫道:“都别闹了!”眼看着葬礼仪式就要被糟蹋殆尽。

这时候,突然哪里传来“咚咚”的声音。

拨开身穿丧服的狸猫群,一个年轻的僧侣拍打着腹鼓悠然走上前。他一身褴褛的黑衣已经褪色,剃度的光头像后院里被日晒雨淋的旧钵一样脏兮兮的,似乎能看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酸臭味儿在空气中摇荡。

他来到祭坛前,无言地继续敲打着腹鼓。

八坂平太郎回过神来,也跟着咚咚地敲打起腹鼓,于是在场的其他吊唁宾客也陆续开始敲打腹鼓。

狸猫们的腹鼓,如潮起潮落般声音时大时小,不久像冲上陡坡一样节奏开始加快、到达顶点后戛然而止。那个神秘僧侣打出最后一击,腹鼓声消失在秋日的青空下。之后周围一片寂静,在场的狸猫们都盯着那个奇怪的僧侣,“谁?”“是谁?”大家窃窃私语。

僧侣默默上前上了炷香,然后眼神锐利地盯着金阁和银阁。

“吴二郎、吴三郎,别来无恙啊?”他用不符合其年轻外貌的厚重声音问候道。

金阁兄弟俩一脸茫然,平常被叫惯了“金阁”和“银阁”的绰号,连自己的本名都忘了。金阁喃喃自语道:“啊啊,吴二郎是在叫我吗?”

“你是谁呀?”银阁问。

僧侣低头扫了一眼自己一身脏兮兮轻飘飘的黑衣,无奈道:“认不出来吗……也不怪你们,毕竟小僧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回来。”

“难道说……你是大哥?”这时,从竹笼里传出海星激动的声音,“吴一郎大哥你回来啦!”


夷川早云的葬礼已经过去一周了。

这一天,从早上开始就下起冷冷的秋雨,时断时续。贯穿纠之森的参道被蒙蒙细雨笼罩,下鸭神社的门楼烟雨朦胧,宛如卷轴画里的风景一般。

我缩在枯叶床中暖屁股。小毛球时代,屁股上长蘑菇令我日暮途穷的痛苦经验告诉我,“守住屁股,就等于守住了健康”。一点点湿气和寒冷就能召唤出感冒之神或蘑菇之神,所以秋季的霖雨天要格外小心。

母亲去出町商店街买东西了,大哥和八坂平太郎有聚会,弟弟矢四郎去了伪电气白兰工厂。在这种下着冷雨的日子里,他们还特地出门去把屁股弄湿,绝对是健康管理意识不足。

我窝在枯叶床里啃着阿阇梨饼[京都知名点心店铺“满月”制作销售的一款点心。以饼粉、蛋和各种调味料做成柔软的饼皮,使用丹波大纳言赤豆作为内馅,做成美味可口的半生点心。],听到树丛外传来“有人在吗?”的声音。拨开树丛出现的,是南禅寺玉澜的狸影。

“哎呀,只有矢三郎你一个在家吗?”

自从这个秋天跟大哥订婚以来,玉澜就频繁到访纠之森,自然到一不留神就发现她又来了。早点缔结连理不就好了,偏偏大哥是个死心眼,跟玉澜约定非要等自己成为伪右卫门后再举行婚礼。明明是只狸猫,却做什么事都喜欢装模作样是大哥的坏毛病。

“真是懒鬼,在这种地方闲着打滚。”

“这么糟糕的天气,当然要小心翼翼地保护屁股了。”

“矢三郎太在乎屁股了,你小心为了屁股得神经衰弱。”玉澜说着在我身旁一屁股坐下,“是当年屁股上长蘑菇留下心理阴影了吧?记得那时你还被金阁银阁欺负得很惨,好可怜,一个劲儿地哭鼻子来着……”

“我才没哭鼻子呢!”

“看吧,一说到这事就生气,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玉澜笑了起来,厚厚的茸毛微微颤动,“我开玩笑啦,你是个从来都不哭的小毛球。”

听说大哥跟人有约暂时不会回来,玉澜就从枯叶堆下面拽出将棋盘摆上棋子,然后说:“雨天下将棋的狸猫啊,绝对是帅得惨绝人寰!”这意图也太明显了,一听就知道是想要引诱我与她对弈的甜言蜜语。可惜我将棋水平太差实在不愿出手。很快玉澜就放弃劝诱我,用鼻子哼着歌、移动棋子自娱自乐起来。

“干吗用这种廉价货,怎么不用父亲的棋盘?”

“那棋盘可不能随便用,那是矢一郎的宝物。”

“大哥的东西不就是玉澜的东西吗。”

听我这么一说,玉澜刻意装出贪婪的表情,嘿嘿嘿地笑着说:“说的也是。不过,还是不能随便用。”

雨虽然暂时停了,但森林里到处都是雨水垂落的滴答声。

命运的红毛将母亲从狸谷不动院拽到纠之森,如今又将玉澜从南禅寺拉了过来。我做梦也没想到,当年在红玉老师门下,带着屁股上长蘑菇的我去肛门科的小狸猫,如今会成为我的大嫂。命运果然是扑朔迷离的东西。

玉澜忽然对着棋盘喃喃自语:“夷川的吴一郎啊,听说一直在他父亲的灵前诵经。”

“不愧是入了佛门的和尚。”

“小时候就是个爱哭鬼,如今已经变成出色的和尚了。”

“……玉澜那时候很了解吴一郎吗?”

“倒也不是,跟他稍微聊过几句,感觉是个奇怪的孩子。不过他在当红玉老师的门生时,有一天突然就从京都消失了,此后再也没回来。”

夷川吴一郎是夷川早云的长子,是金阁银阁和海星的兄长。

据玉澜说,当年的吴一郎是个纤细少年,也不知道是从早云哪个遗传因子当中蹦出来的,反正,跟油桶一样痴肥的父亲完全不像。年幼的他动辄陷入沉思,眺望天空、眺望森林、眺望雨水,经常不上红玉老师的课,还以为他逃课去干吗呢,原来不是在捣鼓木雕佛像就是在诵读佛经。

这份弥漫着沉香味、不似狸猫的超脱感,在他母亲生下幺女海星突然离世后,变本加厉起来。早云对夷川家的继承人施以斯巴达式的教育,但吴一郎深沟般的脑回路完全听不进任何与实益相关的知识,父子俩都很焦虑。早云夜以继日不断给吴一郎灌输帝王学,试图培养他成为了不起的继承人,终于逼得他离家出走。

“希望他不是性格太扭曲的狸猫。”我说。

“……我觉得吧,那孩子绝不是什么坏狸。”玉澜说着,忽然从棋盘上抬起头,“咦?你听没听到轰隆隆的声音?”

我从枯叶床里爬出来,竖起耳朵细听,从满是红叶的森林华盖的彼方,传来雷神踏响天际的声音。一瞬间,我脑海中浮现出去出町商店街买东西的母亲的身影。雷神大人在空中一声吼,母亲保准吓掉画皮原形毕露。

我慌忙飞奔到参道上,正好看到宝冢风俊美青年打扮的母亲挥舞着购物袋往回赶。突然间,一声雷鸣巨响,母亲吓得扔掉购物袋,变成毛茸茸的小毛球跳进我怀里。

“啊啊,好可怕!”母亲呻吟道,“勉强赶回来了!”

之后,我们就躲进森林深处的蚊帐里,侧耳听着纷至沓来的雷鸣声。母亲浑身颤抖着对玉澜说:“对不起,让你见笑了。雷神大人一吼,我总是会原形毕露。”

“我怕的是卖豆腐的喇叭声[豆腐行商始于江户时代中期,豆腐商人挑着扁担一路叫卖“豆腐、豆腐”。从明治末期到大正初期,豆腐行商开始蹬着自行车、一路吹响喇叭贩卖豆腐。]。”玉澜小声说,“一听到那声音就坐立不安。”

“你们真没用!像我,就一个弱点都没有。”

“真的?被关进笼子里你就怕了吧?”

“笼子当然可怕了。”我笑道。

画皮够厚,是我自小就非常骄傲的地方。即使面对吃狸猫火锅的星期五俱乐部,或是不可一世的大天狗们,我也能镇定自若——这皮厚的程度绝对值得吹嘘。

南禅寺玉澜用鼻尖顶开蚊帐,嗅了嗅笼罩在森林里的雨水味道。

“大家一起窝在蚊帐里,热烘烘的好舒服!”

“夏天会热得像桑拿地狱哦,玉澜要有心理准备。”

每当雷鸣声响起,飞奔回母亲身边是下鸭家的铁则。

不久,下鸭家的兄弟们陆续赶回纠之森。大哥回来看到蚊帐中玉澜的身影说道:“哎呀,玉澜也在!”开心地笑了;紧跟着赶回来的,是刚才一直蹲在伪电气白兰工厂实验室里的矢四郎;最后赶回来的是二哥。

二哥原本一身衬衫从森林狂奔而来,被雨水淋得全身湿透,途中嘭地突然掉了画皮变成狸猫,继续在树林间跑了一会儿,又嘭地掉了画皮变成青蛙的样子。他好不容易蹦跶到蚊帐前,我们就像迎接终于跑完马拉松全程的选手一样发出欢呼,玉澜拉起蚊帐边缘将二哥迎进来。

“哎呀,宾客盈门。玉澜也在啊。”二哥说,“惭愧惭愧,看到母亲后松了口气,又无法变身了,我还是不行啊。”

“你已经很了不起了。”大哥难得夸奖他,“练习恢复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

“连矢二郎都赶回来看我,妈妈好开心。”

“妈妈,你看你看!”矢四郎将头探出蚊帐高兴地叫道,“雷神已经走了,这下可以安心了。”

仔细听,雷鸣声的确已经远去,阳光穿过树叶微微照射进来。


这时候,从参道传来——笃、笃、笃——敲打木鱼的声音。

我们都变成人类模样来到参道上。

自纠之森南边,一群身着黑衣、敲着木鱼的和尚走了过来。他们肉乎乎的脸上没有半点威严,一看就知道是夷川亲卫队变的。走在队伍最前排的是夷川吴一郎,金阁银阁噘着嘴、一脸不快地跟在他后面。两人穿着寒碜的作务衣,脖子上挂着块木板,上面写着“惶恐敬上”。

夷川大队走到我们跟前,夷川吴一郎向我们深深鞠了一躬。

“好久不见,矢一郎先生。”

“好久不久,吴一郎。”大哥道,“你离开京都多少年了?”

“超过十年了吧。”

“之前都在哪里,干了些什么?”

“我一直在旅行。风餐露宿,以树根为枕。”

吴一郎眯起清澈的双眼,抬头望着森林叶落萧索的树梢。

“那是一场逃离自我,又再次找寻自我的旅行。旅途中,我忘了自己是只狸猫,忘记了故土,忘记了眷恋的母亲的面容,甚至连曾经那么痛恨的父亲,我都忘了。那么,我心中还剩下什么呢?就只有沿途吹过的风,阳光普照的森林,还有连绵不断的雨。没有舍弃自我的觉悟,就找寻不到真正的自我。”

吴一郎娓娓道出一番似是大彻大悟之后的话语,完全超出狸猫的境界。他说完立即在参道上跪伏下来,金阁银阁和夷川亲卫队也跟着在沙地上跪倒一片。我们只能一脸惊讶地呆望着他们。

吴一郎一直低着头,继续说道:“亡父和弟弟们的诸多恶行不可言状、臭不可闻,下鸭家诸位的愤怒实在情理之中。即使道歉一百万遍,都不足以弥补我们的过失。但是无论如何,请可怜可怜这些愚蠢的夷川家小狸,为了夷川家与下鸭家能重修旧好,我们愿意任君鞭挞。”

说着,吴一郎将屁股对着我们,并让金阁银阁也将屁股对着我们。

“请拔光我等愚者屁股上的毛。请尽情拔吧!”

“惶恐敬上!”金阁说。

“惶恐敬上!”银阁说。

我作为狸猫也活了不少日子,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哪只毛球将屁股对准我说“请拔毛吧”。对狸猫来说,将屁股毫无防备地交出去简直是奇耻大辱!这一举动充分表明了夷川家兄弟舍弃自我的决心。这毛是该拔还是不该拔呢……我正在犹豫不决时,听到大哥充满威严的声音。

“吴一郎,请将屁股收起来,抬起头看着我。”

“不,我们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吴一郎不安地说,“请动手吧!”

“吴一郎,我决不会原谅叔叔的所作所为。尽管如此,如今拔光你们屁股上的毛又有什么用?家父已经归天,叔叔也是。重要的是,我们今后将以什么样的方式活下去。”

吴一郎抬头,挺起上身看着大哥。

“以什么方式活下去……?”

“是要共同生存,还是继续争斗?”

“……我已经不想再看到纷争了。为这场毫无结果的争斗画上休止符,正是我这次回来的目的。”

“那么从今天开始,我们就停止无谓的争斗!同是狸猫,共同生存下去吧!”

大哥向吴一郎伸出手。

在我的认知范围内,大哥从未像此时此刻看起来这般高大伟岸。

面对这般无懈可击的伟岸风貌,母亲拭了拭眼角的泪水,幺弟不禁连连发出感叹,二哥在我肩膀上激动得直抖。至于南禅寺玉澜,一副如痴如醉的表情,简直被大哥迷得灵魂出窍。

夷川吴一郎站起来,郑重其事地紧紧握住大哥的手。

就像在等待这一刻一般,从下鸭神社的门楼方向吹来一阵轻风。落叶乱舞的纠之森,如从水底浮出水面一般充满光明。

太阳探出云层,向这一历史性的和解瞬间投下了灿烂的光芒。


下鸭家与夷川家历史性的和解过去数日后。

我被萧瑟的秋风吹着走过葵桥,穿过出町商店街。深秋的白昼越来越短,一晃一天就过去了。

来到红玉老师的公寓外,我吓了一跳。半开的门透出明亮的光,里面传来热闹的声响,一点也不像老师原来那个死气沉沉的住所。

“下鸭矢三郎,前来拜见。”

我将买来的东西放在厨房,走进里面的四叠半斗室一探究竟。

红玉老师上身围了块布,像个晴天娃娃一样坐在被炉桌前。弁天在他头上挥舞着大剪刀,发出镰刀除草般咔嚓咔嚓的声音,修剪着老师随意生长的白发。红玉老师的这一头钢丝白发远近闻名,发质硬到让理发师欲哭无泪。狸猫要帮他剪头发,估计要花一整天。

看到我,弁天粲然一笑,那样子就像个田间务农的乡野女孩。

“矢三郎来啦。”

“弁天大人。您竟然在帮老师剪头发,真有干劲啊。”

“呵呵,为师父尽点孝心呀。你要不要也一起剪个毛?”

弁天说着露出恶魔般的笑容,将老师头顶上的剪刀摆弄得咔嚓咔嚓响。如果让弁天剪,按照她的喜好估计得把我屁股上的毛剪秃了。我俯首严词谢绝,弁天嘟囔了声“那算了”,继续折腾老师的头发。

我走进厨房收拾东西,看到一瓶红玉波特酒,礼签上写着“夷川吴一郎”。

“吴一郎来过了?”我问道。

“他说久疏问候,来向恩师赔礼。”

“他还真是个重礼仪的狸猫啊……”

“以前只觉得他是个满身沉香臭的爱哭鬼,如今看来是长点骨气回来了。我听吴一郎说,夷川家跟下鸭家和解了?”

“……也不知道能维持多久。”我嘟囔道。

“和和睦睦岂不美哉。”弁天挥舞着大剪刀像哼着小曲似的说道。

“说得没错!”红玉老师随声附和。

不久,弁天说了声“剪好了”把剪刀一扔,拂了拂手。面对如此高深难以理解的发型,红玉老师笑着表示很满意。

我打开吸尘器打扫四叠半房间,弁天就座在窗框上,将粘在手臂上的“钢毛”吹出窗外。今晚的弁天,穿着足以蛊惑众生的妖艳漆黑晚礼服,一身像是要去参加高级晚宴的打扮。顶着刺拉拉头发的红玉老师钻在被炉里,一边出神地望着弁天,一边像个刺猬老妖一样,咯嘣咯嘣地啃着碳酸煎饼。这碳酸煎饼是前几天弁天从有马带回来的,老师把它当作无与伦比的美味一般细细品尝,一块都不肯分给我。

我打扫完毕也钻进被炉里。弁天转过头来问道:“矢三郎,星期五俱乐部的火锅准备得怎么样了?”

“您就瞧着吧,我一定会准备妥当。”

“要抓狸猫的话,我可以帮你哦。”

“不用不用,一切就交给我吧。”

“呵呵,万一抓不到,你还可以自己跳进锅里,多简单啊。”

红玉老师一脸不明所以地问道:“什么火锅?”弁天就像讲什么秘密一样悄声对他说:“狸猫火锅!矢三郎也加入星期五俱乐部了。”

老师盯着我上下打量,“你——到底在想什么?”

“这也是傻瓜的血脉使然吧。”

“……傻瓜果然无可救药,真受不了你。”

我默默为老师斟上红玉波特酒。

弁天轻盈地从窗框上起身,在美丽的肩膀上披上如仙女羽衣般的披肩,“那么师父,今晚我就先告辞了。”

“天不是才刚黑嘛,别说令人寂寞的话。”

面对老师的苦苦哀求,弁天只是无言地对他笑了笑。她弯腰看向被炉上的镜子,捋了捋绾起的黑发,像看别人的脸一样侧目盯着镜中的自己,说道:“今晚,我要在清水寺跟人幽会。”轻描淡写地丢出颗炸弹。

“幽会!”红玉老师抓着酒杯,手直哆嗦,“跟谁?”

“我要是说出来,师父一定会生气的。”

“难道,是那家伙?是那家伙吗?”

“您可千万别吃醋哦。”

弁天留下一抹神秘的微笑,整理好披肩翩然出了公寓。

她那意味深长的语气,等于是把一缸醋坛子递给老师说:“请尽情吃醋吧。”

老师沉默不语,送来的松花堂便当也没心思吃。

我趴在榻榻米上,一边收集扎得我屁股生疼的“钢毛”一边想:所谓的“幽会”,应该是相爱的男女预先约好相会的意思吧?

从弁天的语气判断,令人意想不到的幽会对象难道是——

“不会是二代目吧?”我小声嘟囔着。

“那家伙就是只阴沟里的臭虫!专勾引女人的渣男!”红玉老师低声吼道,“我那天真烂漫的弁天啊,可千万别被他骗了。”

弁天是不是天真烂漫另当别论,这“幽会”的确太不寻常。

很快,红玉老师开始收拾,准备出门。他穿上去年海星送的心爱的棉袄,把自己裹成一个圆鼓鼓的球,然后抓起我圣诞节送他的拐杖。

“我要去清水寺,跟我来。”

“下鸭矢三郎谨遵师命。”


夜晚的清水寺附近挤满了来观赏红叶的游客,街道像庆典一样热闹。

红玉老师拄着拐杖,走在陶器店和咖啡厅林立的狭窄坡道上。拐杖触碰石级,发出清亮的响声。老师不时挥舞拐杖,赶跑那些指着他颇具艺术气息的刺猬头窃窃私笑的路人。

“放眼望去,遍地傻瓜。”老师边走边抱怨,“这样根本没法找到弁天。”

“别担心,弁天大人肯定很显眼。”

清水寺门前黑压压的人群对面,可以看到红色的仁王门和三重塔。

我们一边搜寻弁天的身影,一边随着人流走进寺院内。灯光照耀下的红叶,看上去像在黑暗中熊熊燃烧一般。我抬头看去不由感叹道:“真的好漂亮!”红玉老师闷闷不乐,抱怨着“无聊”。但路过的一个可爱女大学生夸他的发型标新立异,他顿时心情大好。

“老师,您就坐在这儿喝点甜酒吧,我去找。”

我请老师在茶屋的长凳坐下后,转身朝着著名的“清水寺舞台”走去。

轻而易举就发现了二代目和弁天。他们实在太惹眼了。

二人并排立于清水寺舞台,眺望着灯火辉煌的夜景。二代目一身漆黑西服风度翩翩,从头到脚尽显新海归派的潇洒。站在他身旁的弁天,一袭漆黑妖娆的晚礼服,丝毫不逊于二代目。路过的男男女女全都把红叶抛在脑后,痴迷地望着这一对光彩照人、出类拔萃的俊男美女。

我变成一个小女孩靠近两人,竖起耳朵偷听他们的谈话。

弁天从舞台的栏杆探出身,指着夜景中远处的京都塔说“看那个”,二代目皱起眉摇了摇头。

“……那建筑物真丑。”

“我倒觉得它像蜡烛一样很可爱。每当我觉得寂寞时,就会到塔顶坐一会儿,心情自然就变好了。”

“哦,那个让人看了难受的丑东西,也算有一点可取之处。”

“你说话还真刻薄啊,跟师父一模一样。”

“你这话对我来说就是侮辱。”

“我就是想侮辱你才这么说的呀。”

二代目和弁天相视一笑,但都眼神冰冷,双方像戴着面具对视,一丁点甜蜜的幽会气氛都没有。

弁天挥动着雪白的手臂像抚摸眼前的夜景一般,向时隔百年回归的二代目介绍现代京都的游览胜地。谈笑间,弁天杀气渐盛,几欲爆发,但每次都被二代目锐利的眼神压制住。表面看起来,这是一对时代倒错的俊男美女正在优雅地享受幽会,实际上二人正上演着刀光剑影的杀气交锋。连在旁边竖着耳朵偷听的我,都感觉像坐在一颗未爆炸弹上,不安得屁股上的毛直发痒。

不久,二代目叹了口气靠在栏杆上,神情忧郁地望着远方。

“放弃吧,女士,别再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

“……好吧。”

弁天从胸前取出一根长长的丝线,抓住一端抬起手来,丝线飞舞在夜风中,闪闪发亮。

“那是什么?”

“用师父的头发接起来的,本打算用它来勒死你。”

“有本事你可以试试看。”

“可是你一点破绽都没有,真是个无趣的人。”

弁天鼓起雪白的脸颊,不悦地松开手,将红玉老师的头发放飞到夜风中。恩师那让理发师欲哭无泪的“钢毛”,在寺内夜灯的照耀下闪过一丝银色的光辉,转瞬消失在黑暗中。弁天一脸无趣,同二代目一样靠在栏杆上叹了口气。那样子就像被抢走玩具闹起别扭的少女。

“今晚谢谢你来赴约。”弁天百无聊赖地说,“我应该向你道谢。”

“比起睡着了遭你暗算,还不如就来陪你一晚。”

“……狂妄自大!”

“我本就伟大,至少比你强。”

二代目站直身体,望着夜景对弁天说:“女士,给你个忠告:别想着当什么天狗,那条路的前方什么也没有。”

“那你要我去当什么?还是什么都别当?”

“我可没那么说,总有其他的路可以走吧。”

“你这种说法还真不负责任。”

“我可是在热心地给你建议。”

“你要是迷上我了就直说。”

“你要是说这种蠢话我就伤脑筋了。”

“与其听你的意见,还不如去听狸猫的。”

二代目脸色苍白,陷入沉默。

“……你还真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弁天说。

她嘴角浮现一抹嘲弄的微笑,用手指戳了戳二代目的胸口,“你为什么要回来?回到这个国家、这个城市?”

二代目用冰冷的目光瞪着弁天,没有回答。他沉默地离开栏杆,头也不回地混进人群中消失了。

弁天一脸无趣地俯视着寺院内。

百无聊赖的弁天眼下,是一整片蔓延开的红叶。黑暗中,寺院内的枫树一片火红,那红色就像被冰封的熊熊火焰。对面漆黑的森林里,被灯光照亮的子安塔如梦似幻地浮在空中。弁天从清水寺的舞台探出身准备起飞,似乎突然又改变了主意,离开了栏杆。

我跟在她后面,她下了舞台,走近寺院一角的茶屋。

红玉老师坐在长凳上,正垂着刺猬头打瞌睡。长长的哈喇子都流到了地面的落叶上。弁天将手搭在老师肩上,老师睡眼蒙眬地抬起眼,看到弁天,马上露出恶作剧被抓个正着的小孩的表情。

“师父,您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她温柔地说,“会感冒的,我们回家吧。”


进入十二月,街上的风都充满了冬天的味道,早晚变得越来越冷。红叶盛季已过,又到了眷恋枯叶床的季节。

这天我在寺町路的古董店看店,大哥难得过来看我。

“喂,几点下班?”

“要等忠二郎聚会回来,大概四点钟左右吧。”

“跟我一起去趟伪电气白兰工厂。吴一郎好像给了矢四郎一间新实验室,我们去看看里面都有什么。”

“好啊,我也想看看。”

“突然变得这么冷,果然到腊月了。”

“哈——”大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着“难得有一个悠闲的下午”。

大哥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的侧脸看上去一点倦怠感都没有,浑身上下都还充满着无穷的精力。这段时间大哥越来越忙,要跟八坂平太郎交接工作;为继承伪右卫门准备诸多仪式、到各处拜访;还要跟夷川吴一郎商谈和解事宜——回到纠之森往往已是深夜。各种乱七八糟的事都等着大哥着手处理,但他看起来不但不疲倦反而挺愉快,这应该多亏了母亲冒着让大哥流鼻血的危险,不厌其烦地给他灌了不少提神饮料。另外,南禅寺玉澜也功不可没,大哥一有空暇时间,就跑去和玉澜下棋。他幻想着来年春天的结婚场景,内心骚动不已。

我倒了杯茶递过去说:“大哥,你最近派头十足啊。不愧是要成为伪右卫门的狸猫,就是与众不同。”

“别戏弄我了。”大哥嘴上谦虚,心里肯定喜滋滋的。他继续说道,“之前早云谋杀论传开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已经确定是大哥了吧?”

“现在还不能大意,还有很多必要的程序要走。”

我喝着茶,侧耳倾听大哥展望婚后的美好生活。清水忠二郎回来后,我们就离开古董店朝伪电气白兰工厂走去。寺町路上来来往往都是裹着冬装的行人,那些穿得特别圆的肯定是狸猫。大哥跟所有路过的狸猫一一打招呼。

沿途,大哥热心地向我讲述夷川吴一郎到底有多优秀。

自从在纠之森和解以来,夷川吴一郎在各方面都对下鸭家诸多关照。他特地发表声明,把夷川早云谋杀论一扫而空;还主动为即将就任伪右卫门、忙于处理诸项事宜的大哥分担部分工作;为纪念“下鸭家与夷川家历史性的和解”,还生产限定款的伪电气白兰免费款待相关人士。

“吴一郎真是个优秀的狸猫啊。”

“再怎么好心,也是早云的儿子。”

“放心吧,他一点都不像那家伙。”

早云之死的骚动平息,伪电气白兰工厂再次开工。

我们穿过大门,进入工厂毫无情趣的玄关大厅,夷川吴一郎马上从楼上啪嗒啪嗒地跑下来。他回到京都有一段时间了,还穿着那身褴褛的僧服,就像刚从旅途回来一样风尘仆仆。他似乎一直继续着清贫的生活。想清贫没关系,但能不能洗掉这身酸臭味儿?

吴一郎高兴地一把握住大哥的手,随后立即给我们带路。

“矢四郎容你费心了,谢谢。”大哥说。

“哪里哪里,矢四郎也让我们受益匪浅。”

“因为那家伙是个学霸。”我说。

“何止如此,他太优秀了。简直就是本世纪的天才!”

矢四郎的实验室——看起来像疯狂科学家的秘密研究室一样,规模之大让我和大哥惊叹不已。房间中央有一个两叠大小的实验台,从仓库里搜刮来的真空管与配电盘堆在上面,墙角也堆上了各种用途不明的实验仪器。书架上塞满了弟弟心爱的电磁学相关书籍和名人传记,他抽空就会翻看。

从实验台下面爬上来的弟弟穿着工作服,一脸自豪地戴着二代目送给他的飞行眼镜,手里拽着一个冒着青白火花、像电饭锅一样的机器。

“你这是打算造人吗?”我苦笑道。

“很棒的实验室吧?吴一郎先生让我随便使用。”

“都是些堆在仓库里积灰的机器,”吴一郎说,“如果研究能派上用场,对我们来说也是好事。”

“还是会触电吗?不严重吧?”大哥担心地问道。

“会有点电流跑到身上来,不过只是丁点刺痛,反而能给我提神呢。”

弟弟变身术明明很差劲,动不动就露尾巴,唯独捣鼓电器的能力异常强大,还拥有指尖放电这种不似狸猫的特技。害怕雷神的母亲,却生出个会放电的儿子,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矢四郎打算完美重现伪电气白兰的创始人——闪电博士在大正时代制作的伪电气白兰。他摊开在实验室找到的博士的笔记,向我们详细讲述电压的设置法、原液的循环速度、放电装置的组合等。但我和大哥都听得云里雾里。

“真了不起啊,我是完全不懂。”大哥小声嘀咕。

但是幺弟实验做出来的伪电气白兰味道却难以下咽,就像是加了臭鸡蛋的墨汁。我们只尝了一口,就不由自主地发出痛苦的声音。

“这种深邃的味道真是难以言喻。”吴一郎说。

“说不清是深邃的味道,还是独特的臭味。”大哥说。

“……说实话就是难喝得要死。”我说。

矢四郎舔了口实验作品点头道:“果然是放电装置的问题,我去仓库再找找其他的。”

弟弟摆出一副学者的派头,盯着笔记本出了实验室。


吴一郎说了句“你们慢慢聊”,先离开了实验室。

大哥一边慎重地抱着杯子,把脸皱成一团、继续小酌实验失败的伪电气白兰;一边在实验室内踱来踱去。

“大哥,你就别勉为其难了,会喝坏肚子的。”

大哥含糊地应了声,他的背影透露出对矢四郎那莫名其妙的能力所怀抱的敬畏之情,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吾家有子初长成”的傻爸爸一样充满喜悦。这次找吴一郎商量,拜托他把实验室给弟弟使用的人,不用说一定就是大哥。

不久,大哥走过来,在我正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他忽然一本正经地盯着手上的杯子对我说:“这是个好机会,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

“哦,有什么事需要我这才华横溢的弟弟出手相助吗?”

“出手相助……嗯,算是吧。吴一郎回京都之后,我觉得早晚有一天要谈到这件事。不过这个话题比较敏感,你也知道我生性木讷,完全不知道怎么提及此事。但是这事肯定要说、而且早晚都要说,当然是越早说越好。但也要考虑到对方的想法……”

大哥这段话说得太拐弯抹角,我完全没听懂他的意思。

“我知道大哥你嘴笨,所以你快点切入正题。”

“我不正要说嘛,你急什么。”

我以为大哥终于要进入正题,没想到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下鸭家与夷川家的争斗史、两家和解是祖父的遗愿等等,话题开始奔着高深的大道理去了,兜了半天都没进入正题。但凡有点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大哥就喜欢扯一些高深的话题。

不久,大哥做了个深呼吸,下定决心后说:“……你想不想跟海星恢复婚约?”

我惊讶地望着大哥,“喂喂,怎么突然说起这事?”

“当然,这事还要先跟海星和吴一郎商量一下……”

在我们还是年幼毛球时,家父和夷川早云为我和海星订下了娃娃亲。现在回想起来,早云同意缔结婚约本身就很可疑。父亲变成狸猫火锅之后,早云单方面取消了婚约。

再说海星,无论怎么看都很难说她是个有魅力的未婚妻。像长年处于青春期的少女一样,始终不肯让我一睹芳容。而且嘴巴尖酸刻薄,骂人的语言丰富得可以开一家百货店,就连性格乖张如我都受不了。所以取消婚约对我来说简直是如释重负。事到如今竟然要恢复婚约?我连忙摇头明确拒绝。

“自己的婚礼还没办就急着给弟弟张罗对象,你是不是太有干劲了?”

“像你这样的狸猫就该早点讨老婆稳定下来,不然整天无所事事的早晚掉锅里。”

“所以你就打算让海星来监视我?”

“我的意思是,你也该有要守护的东西。”

“恢复婚约,下鸭家与夷川家的和解就更加牢靠了,这自然是遂了大哥的愿。不过那种嘴巴尖酸刻薄,又不肯现身的怪胎未婚妻,我可要不起。再说,矢二郎哥哥怎么办?你怎么能忽视二哥的感受,提出这样的主意?”

二哥迷恋海星,这事大哥应该也知道。

于是,大哥语重心长地说:“矢三郎,这是矢二郎的提议。”

听了这话,我顿时哑口无言。井底那只盯着将棋盘的小青蛙的身影浮现在我脑海中。

“……矢二郎哥哥打算离开京都,对吧?”

“我决定让他去。”

“我反对!”我火气一下子上来了,“为什么不挽留他,大哥!”

“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我都不知道大哥你原来是这么冷漠的狸猫!”

“他有他的路,你也有你的路。我这是为下鸭家的未来着想。父亲已经不在了,我要是不替你们做打算,谁来替你们着想。”

我毛茸茸的身体里喷涌出蛮不讲理的怒火。

“我不记得拜托过大哥承担父亲的责任。”我说,“而且你也承担不了,你这么做只是在妄自尊大!”

我后来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过分的话。

本以为大哥会破口大骂,没想到他只是微笑着低下头。

“……是吗,”大哥喃喃自语道,“也许吧。”

这时候门开了,幺弟抱着塞满各种器材的纸箱摇摇晃晃地走进来,看到我后吓了一跳,呆立当场,说道:“矢三郎哥哥,你的表情怎么那么吓人?”


那天傍晚,我到访了日落后蓝色天幕下的六道珍皇寺。

父亲移居黄泉后,二哥就从狸猫界退隐把自己关在古井里。自那之后,这口古井我不知来过多少次。

这里作为迷茫的小毛球倾诉烦恼之地,在狸猫界享有盛名。但最常来的客人其实说不定是我。我经常过来跟二哥聊天,一聊就聊到天亮。跟二哥一起在井底、抬头仰望弁天掉落眼泪的满月之夜,距今也有一年了。

我在井口对着昏暗的井底大叫:“喂——二哥,你还活着吗?”

“……矢三郎吗?我琢磨着你差不多也该来了。”

听到二哥的答复,我变成青蛙跳进井里。

小小神社的御神灯发出朦胧的光,照亮了井底的小岛。井水拍打着岸边,只见二哥坐在那里,旁边摊着一块蔓草花纹的方巾,他正在检查方巾上面的东西。我跳过去一看,这些像小孩子玩具一样的东西,就是二哥藏在井底的全部财产。

“青蛙的全部家当,手帕大小的方巾还不够包。”二哥说,“连我自己都惊讶,出去旅行还是轻装上阵比较好。”

“你真的打算去旅行?”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肯定不同意吧。”

“你的变身术还没完全恢复。”

“总有办法的,再说我还带着外婆的药。”

“妈妈会伤心的。”

“……这点我心里确实难受,不过,我一定会回来的。”

二哥像是要一扫沉闷的气氛,开朗地“呱呱”叫了几声。

“来来,快来看看我引以为豪的财产。”

说着,二哥小心翼翼地从蔓草花纹的方巾上将一件件物品拿起来,向我说明它们的由来。

南禅寺玉澜送的便携式将棋盘和棋子,父亲遗留下来的残局棋谱,立春时红玉老师给的天狗豆,狸谷不动院外婆给的装有药丸的荷包,母亲送的下鸭神社的护身符,练习变身术时用来参照的睿山电车宝丽来照片,就连在鸭川岸边捡到的平凡无奇的小石子和玻璃珠,都满载着二哥的回忆。

望着二哥为出行做准备,我在一旁觉得更加寂寞。

二哥从小毛球时期起就是一副呆呆笨笨的样子,几乎没有任何卓越的才华。多数人都觉得他是个傻瓜。二哥身上还散发着一种不似狸猫的寂寥感,没有一点热血男儿的血性,让人觉得任何事都不能指望他。但这正是我最喜欢二哥的地方,我觉得这是一种灵活与智慧。

“别走,二哥。”

“你太依赖我了,矢三郎。”二哥温柔地说,“而我们都太依赖矢一郎了。”

二哥发出“哟”的一声,做起伸展运动,像是什么独特的准备体操。我还在旁边一头雾水,他已经扑通跳进水里开始游泳了。他说这是为了即将开始的长途旅行,冬泳锻炼一下身体。他从小岛轻快地游向远方,在御神灯的灯光都照不到的那头浮浮沉沉。我在岸边弯腰坐下,望着游泳的二哥。

“二哥,你不冷吗?”

“冷死了,心脏都要停了。”

“这样反而对身体不好吧。”

“这算不了什么,我可是只即将远行的青蛙。”

我又跳回方巾那儿,看了看二哥的财产。有个像打磨过的苹果一样、光滑亮丽的不倒翁,一只眼睛被涂得漆黑。我顺手拿起翻过来一看,红红的不倒翁背后写着铿锵有力的几个字:“下鸭矢二郎复活祈愿 夷川海星”。

二哥在灯光照不到的那头喊了我一声“矢三郎”。

“什么事?二哥。”

“你相信命运的红毛吗?”

“说不好……怎么了?”

“我熟悉的两只狸猫,被命运的红毛一圈圈地缠在一起。缘分这东西真是奇妙啊,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吧。”

二哥边游边嘟嘟囔囔地说。

“天真无邪的纯情啊,看得我这绿皮青蛙都要脸红了。”


大哥的意思我明白,但我就是不想跟海星恢复婚约;二哥的意思我也明白,但我就是不希望二哥去旅行。我知道必须回纠之森跟大哥好好谈谈,但这件事想想就让我心烦。

什么事都不顺心。

“对了,去找野槌蛇!”

野槌蛇这种幻兽,不正是为了一扫这郁闷的心情而存在的吗?

离开六道珍皇寺的古井后我直接进山,追着野槌蛇在东山转悠,一直没回纠之森。老实说就是“离家出走”。

进入十二月,寒冷萧瑟的森林里静悄悄的,完全没有野槌蛇的踪迹。我寻思着它是不是冬眠了。至于正统幻兽是否遵循爬行类动物的生存模式,也是一大疑点。我扒开落叶仔细嗅闻味道,用铁锹翻掘地面,孜孜不倦地埋头搜索。

夜幕降临,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在纠之森等待着我的家人的身影,于是睡前下定决心:“明天就回去吧。”结果第二天又忍不住继续去找野槌蛇。因为太热衷于寻找野槌蛇,我梦见自己变成了野槌蛇。我已经分不清是我在追野槌蛇,还是在追变成野槌蛇的自己。

我就这样在山中度过了一个礼拜。

在纠之森,包括南禅寺玉澜在内的下鸭家集体召开了会议。当初决定静观其变的家人,开始担心迟迟不归的我。会议讨论的结果是全权委任南禅寺玉澜,由她出面拜访伪电气白兰工厂。

“下鸭矢三郎,闹别扭把自己关在山里不出来了。”

玉澜将这个愚蠢可笑的消息,转达给来会客厅接待她的夷川海星。

于是,我的前未婚妻亲自出马来说服我。


我在北白川天然镭温泉里泡了个澡,吃了碗乌冬面后,就在瓜生山附近转悠到太阳下山。堆了个枯叶床做野营地,我点亮电池式小灯,咯吱咯吱地啃着压缩饼干。暮色渐沉,浓浓的黑暗将周围的树梢笼罩,不断向树林彼方迫近。

为了符合“野槌蛇探险家”的身份,我现在是一副人类的模样。

夜深了,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望着油灯的亮光发呆。

“你相信命运的红毛吗?”二哥的话在我耳边响起。

万年青春期的夷川海星,好像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躲着我,不肯现出真身。印象中前未婚妻的身影十分模糊,就像厨房里蓬松的龟形毛刷子。叫我面对那张嘴就骂人的毛刷子,去感受命运红毛的神秘牵引,这实在有点强人所难。而且跟她结婚的话,金阁和银阁那两个天字一号的大傻瓜也会附带着纠缠而来。如此暗无天日的未来,哪怕是扯断“命运的红毛”也一定要逃开才是。我对未来的自己寄予无限同情。

“不管怎么说,我都太可怜了……”

这时候,漆黑的树林里传来一个声音:“原来你在这里啊,傻瓜矢三郎!”

一个倒扣的黑竹笼,像森林里丑陋的妖怪一样慢吞吞地爬过来。

“你来这里干什么?”我说。

“当然是来接你啊,你个怪胎!”黑竹笼一阵摇晃,“让母亲和矢一郎大哥操心,还让玉澜老师担心,年纪老大不小了却还这么不成熟,没有一点责任感,真让人受不了。你难道是个巨婴不成?”

嘴巴刻薄还一针见血,这更让我火大。非要说得这么难听吗?顺毛捋难道不是狸猫间友好的沟通方式吗?我被海星气得怒火中烧,转身背对着她说:“是啊,我就是个巨婴怎么样?要你管!”

“看吧,又开始闹别扭了。真麻烦!”

“我又没求你来接我,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好好思考一下。”

“哼,你个空空如也的青椒脑袋,还有什么事要思考?但凡遇到正经问题就变白痴的毛球,你啊,就只有在做傻事上天赋异禀。”

“你可以闭嘴了!信不信我拔光你屁股上的毛。”

“有种你就试试啊!”

“我不想跟你说话。”

“你以为我想跟你说话啊?”

“那就别说。”

“不说就不说。”

前未婚妻沉默了,夜幕笼罩的野营地终于安静下来。

我本来打算睡了,但海星始终不肯离开。她在森林一角就像个扫地机器人一样,踩得落叶沙沙作响,在煤油灯周围晃悠,还稀里糊涂地撞到了树根。不久,她开始小声嘀咕:“我这是自言自语,没跟你说话——恢复婚约的事,我会拒绝的,你不用瞎担心。”

“我也是自言自语——那真是谢天谢地。”

“我们意见一致,真是可喜可贺。本来有两只傻哥哥就够我受了,要是再增加一只傻瓜、我就不用活了!”

我一骨碌爬起来,瞪着油灯对面的黑笼子。

“我也早就明确拒绝了。这世上要是哪只狸猫想要你这种未婚妻,那他一定是变态!”

“哼,是吗?”

“脾气古怪、嘴巴刻薄,而且还从不肯现身,简直莫名其妙。”

“是是是,你肯定不会懂的。”

“听说婚约取消的时候,我真是如释重负。”

“我也如释重负。啊啊,可以不用跟傻瓜结婚了。”

“跟你结婚的话,还不如跟块石墩子结婚更幸福。”

“你要能跟石墩子结婚,那我就跟脐石大人结婚!”

之后,海星开始滔滔不绝地赞美脐石大人是多么理想的丈夫人选。她说脐石大人不会叫别人傻瓜,不会跟金阁银阁吵架,不会跟吃狸猫火锅的人混在一起,不会迷恋弁天那种半天狗……最后演变成精彩纷呈的谩骂语大游行:“野孩子”“小少爷”“扯线木偶”“两岁呆瓜”“小毛虫”……骂着骂着,海星哽咽起来。

“喂,你怎么哭了?”

“我才没哭,我为什么要哭?”海星生气地说。

“可是……”

“那么想看我的话我就给你看!看到了你就明白,我是不可能当你未婚妻的。”

说着,这只夷川家的顶钵少女,将扣在身上的笼子一扔。[《顶钵》,日本室町时代的御伽草子(童话式短篇小说)篇名。描写在母亲临终时头顶被扣上钵、无法取下的少女,受继母虐待被迫离家,后与山荫中将的幼子相爱。二人想要成婚遭宰相夫人反对,于“新娘比试”的前一晚,少女头顶的钵脱落,露出美丽的容貌,遂顺利成婚。]

出现在灯光下的,不是什么可怕的妖怪,而是一只毛色靓丽,称其为“天下第一可爱”也不为过的雌狸。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尾巴就“嘭”的一声从屁股里蹦了出来,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引以为豪的画皮就轻易剥落,我变回了一只毛球。

我惊讶地看着自己毛茸茸的前腿。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海星瞪着我说道,“只要看到我,你就会原形毕露。”


我们还在红玉老师门下学习时,海星就察觉到这件事。

那时候,我因为屁股上长蘑菇被金阁银阁戏弄,变得自信全无、意志消沉。南禅寺玉澜带我往返肛门科医院的那段日子里,我将屡现原形的事全归咎于屁股上的蘑菇。

“你想太多了吧,偶尔现原形也不奇怪。”肛门科医院留山羊胡的医生这么说。

只有海星敏锐地察觉到,我无法变身的原因是她。

海星几次尝试接近我,而每次我都一定原形毕露。看到我变回毛球,不知所措地被金阁银阁追着到处跑的样子,海星越发不敢靠近我。不管怎么说,“画皮够厚”“能自由自在变身”一直以来都是下鸭矢三郎最自豪的地方。海星于是努力逐步退出我的视野,而我却一直以为是“蘑菇后遗症”作祟,拼命保护屁股……这样一对比,就显得我更蠢。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么大的秘密竟然在她心中埋藏了这么久。将这份坚持浪费在这种荒唐的地方,要我说什么好呢。

我惊讶地不由脱口而出:“……你,原来是个傻瓜啊。”

海星在灯光下气得毛都竖了起来,“你居然叫我傻瓜!”

“你这种行为不叫傻瓜叫什么?”

“反正我就是傻瓜!”

“这事又不是坚持不说就能解决的。”

“我就是死心眼,又傻又腼腆怎么样?反正我只是只狸猫。”

海星在电灯对面瞪着我说:“……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恢复婚约是不可能的。”

我们就这样对视了好久。

忽然,海星目光闪烁,她不安地盯着我身后的暗处。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说着,她慢慢绕过电灯,走到我旁边。

我竖起耳朵,的确听到从森林深处出传来类似啜泣的声音,时断时续。而且那幽灵般的声音还在逐渐靠近。海星小时候就最怕听鬼故事,她将温暖无比的身体靠近我,鼻尖不安地颤抖,“这声音听起来怎么这么瘆人?”

“像小孩子的哭泣声。”

“这个时间?在这种深山里?”

我们就这样靠在一起,屏住呼吸仔细听。

慢慢地,哭声离我们越来越近,已经来到我们近旁的树丛后。忽然,黑暗深处一个白乎乎的、像人类灵魂一样的东西跳出来,向我们这边滚来。

海星发出哇的一声尖叫,被我阻止:“冷静点,没关系。那是我狸谷不动院的外婆。”

“嗯?外婆?”海星目瞪口呆地说。

夏橙般大小的纯白毛球低声抽泣着滚到我们身边,一声不吭地钻进我和海星紧贴着的缝隙间,然后终于安心了似的浑身抖动了一下。外祖母用少女的口吻说:“啊啊,好可怕!这里真好,好暖和。”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种地方?”我问。

“我想要散步结果却迷路了,因为我什么也看不见。”

外婆闻了闻我说:“咦,我是不是认识这位哥哥?”

“应该认识吧,我们夏天见过。”

“我就知道!不过,这位姐姐我不认识。”

“我叫海星。”海星不知所措地自我介绍。

“海星啊,我记住了。对了海星,你闻闻我身上有没有奇怪的味道?”

海星在外祖母的白毛上嗅了嗅,“非常好闻的味道。”

“果然,我也觉得自己没怪味。”外祖母高兴地说。

从瓜生山这个野营地,往西北方向一路走下去就能到狸谷不动院。外祖母好像临时起意出来散步,结果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只能在森林里瞎转悠。现在狸谷不动院那边肯定炸开了锅,心急火燎地在找他们的教祖。

外祖母舒舒服服地在我和海星之间团成一团,述说着夜里山中的恐怖:她一直被一个像踩着高跷一样、手长脚长的死神追着跑,“被他抓住我就会被带进黄泉,太可怕了!”外祖母说完又后怕得浑身发抖。

不久,外祖母唐突地问:“哥哥你们是夫妻吗?”

“才不是。”海星说。

“但是我看到你们被命运的红毛一圈圈缠在一起啊。”

“嗯,早晚会成为夫妻吧,她是我的未婚妻。”

听我这么一说,外祖母得意地抖了抖毛说:“果然!”

“你觉得我们能走到一起吗?”我问外祖母。

“哥哥你在担心这种事吗?”外祖母扑哧笑了,“顺其自然就好。因为我们是狸猫啊,处事灵活是我们最大的优点。”

“那就好。”

“我告诉你,我也结过婚哦。痛苦的事都忘记了,只留下美好的回忆。我好像生了很多可爱的小毛球……说起来,大家都各奔东西了吧。那些笑啊闹啊,满地打滚的小毛球们……”

外祖母大大地打了个哈欠说:“我随时随地都会睡着。”

进入梦乡前,外祖母发出迷迷糊糊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加油,哥哥,你要加油哦。”我抚摸着外祖母美丽的白毛应声道:“我会加油的。”

“大河淤塞了,一定要打理好茸毛。”

“知道了,我会好好打理茸毛。”

“去卷起层层风浪,让世界变得更有趣吧!”

“会的,我会让大河波澜壮阔。”

听到我这么说,外祖母笑了,她颤抖着柔软的身体说道:“有趣即正义……我说的没错吧,哥哥?”

之后,外祖母就像白饭团滚进黑洞一样,跌入睡梦中。

海星和我听着外祖母绵长的呼吸声,沉默了片刻后,开始小声讨论。最后我们决定:把外婆送回狸谷不动院。海星变成野槌蛇探险女孩,抱起外祖母,手提电灯照亮夜路。我则保持着狸猫的模样跟着她。

我们沿着漆黑的山道,一路向下朝着狸谷院不动院走去。

很快,黑暗中都能逐渐感受到狸谷不动院狸猫们的骚动。只见漆黑的杉树林里,无数支手电筒发出一闪一闪的光芒。“舅舅他们爬上来了。”我对海星说。海星高高举起电灯大幅度地左右晃动,好让山下的狸猫们看到。纯白的外祖母在海星的怀里缩成一个毛球,一会鼓起一会凹下,发出可爱的呼吸声。

海星蹲下来在我耳边小声说:“真的可以吗?”

“……可以啊。”

“跟我在一起,你骄傲的画皮就会掉哦。”

“总有办法解决的。”

“……真是个随性的家伙。”

“这也是傻瓜的血脉使然啊。”

听到我这么说,海星“哼”了一声站起来,怀里抱着熟睡的外祖母,默默地凝望着来迎接我们的亮光。


京都的都市传说之一:京都塔是狸猫变的。

说到这里顺便一提:坐镇于紫云山顶法寺六角堂前的脐石大人是狸猫变的——这件事已经得到证实。以“用松叶熏”的天才手法将这一事实昭告天下的,正是年幼的在下。我虽然盘算过用相同的手法让京都塔也现出原形,但因为“脐石大人事件”受到严厉的训斥,只好作罢。所以,京都塔到底是不是狸猫变的,到现在都是一个谜。

二哥启程离开京都的那天早上,我跟二哥站在京都站前,抬头仰望那高高伫立在晴朗清寒的青空下,长得像天狗茸(蘑菇)一样的京都塔。

“二哥,这塔是不是很像狸猫变的?”

“我以前也这么觉得。不过矢三郎,你可不能再用松叶熏了。”

“我都这么大了,怎么可能还干那种事。”

我指着京都塔顶端说道:“弁天大人好像偶尔会坐在那里喝鸡尾酒。”

“的确,是能让天狗坐坐的好地方。”

“……爸爸好像也很喜欢京都塔。”

“我重回京都之时,看到它肯定也会充满感慨吧。”

家父下鸭总一郎作为京都狸猫界的代表,常常外出拜访日本各地的狸猫。每次旅行回来他都说,对京都塔的思念与日俱增。这塔也许有着某些与狸猫的思乡之心产生共鸣的地方吧。

早高峰的车站前,市内巴士络绎不绝;上班族和学生们吐着白气,脚步匆忙地来来往往。我变成萎靡大学生的模样,二哥变成随时可融入上班高峰大军的西装男。二哥将包着全部财产的方巾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不久,大哥带着玉澜和矢四郎赶来。

“抱歉,我们迟到了,因为没找到妈妈。”

“没办法,这样也好,我能平静地出发。”

“说得也是。”

“妈妈要是在这里挽留我,我就真的走不了了。”

“伯母真的不喜欢给人送行。”玉澜说。

昨晚,我们在寺町路的酒吧红玻璃开欢送会,母亲闹脾气说不想来送行。今早也是,我们说要带她一起来京都站,她就冲散了我们在纠之森四处逃窜,最后拦了辆出租车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父亲生前,母亲就是这样,最讨厌为远行的狸猫送行。有一次,她来京都站为即将要去九州壱岐旅行的父亲送行,结果因为舍不得分开就跟父亲一起上了电车,一直跟到神户,之后去宝冢观剧,总算调整好心情才回来。

“二哥,药都带着了吗?”矢四郎问道,“忘了吃药可不行哦,会变回青蛙的。”

“从外婆那里拿来的,我都装在方巾里了。”

二哥摊开厚厚的时刻表,向我们展示铁路路线图。

首先要去探访住在仓敷小町温泉的狸猫。仓敷小町的狸猫,是几十年前南禅寺家的分支移居过去的。南禅寺正二郎拜托二哥去探望他们。在仓敷停留数日后,二哥说会在尾道或鞆之浦巡游,拜访那附近的狸猫。

“在那之后还要去哪里,边旅行边慢慢考虑吧。”二哥说。

“如果你去四国的话,就去跟金长一门打声招呼。”大哥说。

小松岛的金长一门跟家父交往颇深,大哥和二哥曾随父亲拜访过一次。父亲死后,双方就鲜有机会加深交流。大哥有意加深两家横跨濑户内海的羁绊。

南禅寺玉澜取出母亲托付的打火石,在缩紧脖子、略显不安的二哥身后咔嚓咔嚓地擦响,“行了,这样就能一路顺风,一定会是趟美好的旅行!矢二郎。”

“谢谢。等我回来时,玉澜就变我嫂子了。”

“这么重要的时候,还说些奇怪的话!”玉澜害羞了。

然后二哥一脸肃穆地向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大家特地来为我送行。下鸭矢二郎,即刻踏上旅程。待我云游四方,身心变得更成熟后定会回来。大家保重。”

“想回来了,随时都可以回来。”大哥说,“大家都会等着你。”

“等着你哦,二哥。”幺弟说,“要给我买礼物啊。”

“……二哥,一定要回来哦。”我叮嘱道。

“如今我有可以回来的地方,所以一定会回来的。”

二哥摇晃着方巾包袱,快步穿过检票口,脚步坚定有力,一次都没有回头地融入站内的人群中消失了。

在二哥的身影消失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带着祝福望着检票口不愿离开,仿佛这么做能增加二哥旅途中的幸运。最后的最后,站在检票口前一动不动的是大哥。

就这样,下鸭矢二郎踏上了旅程。


我是在贺茂大桥西面的台球厅找到母亲的。

推开玻璃门走进去,店内十分温暖,地板上洒满了从面向鸭川的窗子射进来的阳光。我听到二楼传来台球撞击的声音,端着咖啡走上二楼,看见宝冢风情的黑衣王子一个人站在台球桌前。我弯腰坐在椅子上小啜咖啡,默默看着母亲打球。

不久,母亲终于开口:“……那孩子,已经走了?”

“嗯,我们刚在京都站给他送行了。”

“刚刚好不容易回到纠之森,这么快又走了。”

“二哥一定会回来的。”

母亲接过我递给她的咖啡杯,靠在窗边捂着暖手。

“……总一郎很怕那孩子离开京都,说他如果出去可能就不会回来了。所以,妈妈特别不希望你二哥出门远行。”

窗外是今冬最冷的晨之风景,白鹭翩然盘旋于鸭川上,东山似显于透镜下一般清晰如画。但是母亲对此般风情毫无兴趣,只是呆呆地望着远方。此时映照在她眼中的,一定是二哥那穿过京都站检票口的背影。

“……连送行都不去,他一定觉得我是个无情的母亲吧。”

母亲不像是对谁讲述,更像是一个人自言自语道。

“但如果见面的话,我没自信能放他走。挽留他的话那孩子就走不了了……”

“二哥精神百倍地出发了,一定会经历一段美好的旅程。”

听我这么说,母亲回过头莞尔一笑。

“是啊,你说得没错。”母亲道,“这是你们自己的决定,总一郎也一定会体谅的。”

这时候,我第一次意识到,大哥让二哥出去旅行是正确的。

二哥的旅途一定会非常精彩吧,旅行中邂逅的狸猫或人类一定会好心好意地对待他,二哥的一身茸毛也一定会沐浴和煦的阳光。最重要的是,二哥一定会重返京都。

我对此深信不疑。


十二月的上半月,我一直无所事事地在纠之森闲晃。

倾听叶落的树梢间穿过的风鸣声,喝蜂蜜生姜汤预防感冒,变成深闺千金陪母亲去打台球消磨时光。

相比我的游手好闲,大哥可就忙多了。他脖子上围着玉澜送的红围巾,呼着朦胧的白气,驾驶自动人力车在腊月的京都四处奔波。所有的重压全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其勇猛程度一度让我怀疑:他浑身上下的血液是不是都被换成提神营养液了?

关于跟海星恢复婚约的事,大哥和夷川吴一郎谈过了。听说吴一郎也不反对,不过他说早云的葬礼刚过去没多久,须待日后找机会再正式公布。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我在纠之森的寝床上打滚时,母亲很在意海星的事,时不时地对我说:

“去见见她如何?”

但是,我原形毕露的样子要是正好被金阁银阁撞见就糟了。而且我现在一想到要见海星,就被一股猛烈的羞涩之情袭击。海星一定也很害羞,所以就算见面也没法好好说话。

“我不想去见她,海星肯定会生气的。”

“都是你未婚妻了,有什么好生气的?”

“在不知所措的时候,那家伙就会先生气。”

“你怎么能这么说自己的未婚妻呢?”

“那么,你要我跟海星说些什么呢?”

“哎呀,这种事妈妈怎么说得出口。当然是说些让人又开心又羞涩的事呗。哎呀,好害羞!”

“就算她成了我的未婚妻,也不可能立刻就亲密地聊起枕边私语吧。”

听我这么一说,母亲叫着“哎呀好害羞!”就钻进枯叶堆里去了。

不过话说回来——

自从早云归天后,一切都顺利得出奇。

与夷川家历史性的和解终于实现;跟海星也恢复了婚约;二哥出去旅行;大哥就任伪右卫门指日可待;红玉老师、弁天和二代目之间的纠纷,自清水寺那晚以来,就处于僵持状态。地平线的彼方,也没有一丝要起风浪的迹象。

我虽然是只热爱和平的狸猫,但是体内的傻瓜血脉在叫嚣:“这样下去可不行!”

总有人会卷起风浪

我就站在浪尖上

总有人会扰乱和平

我就给他添把乱

我坐在冬日萧瑟的贺茂川河堤上,嘴里哼着身为狸猫却胆敢僭越的危险歌词。这时,大哥驱驶着自动人力车停到我面前,探出身来对我说:“矢三郎,跟我来一趟,八坂先生有事找你。”

我倏地站起来,嗅到了一股有趣之事即将发生的味道。

“出了什么问题吗?”

“开心吧,这回轮到你出场了。”


原来是关于狸猫选举的见证人选出了问题。

狸猫界的首领伪右卫门一职,习惯是在长老们年底召开的尾牙宴上,决定继承人。在会上邀请天狗当见证人,是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传统。但是天狗这种生物啊,总是把狸猫当傻瓜,各种吹毛求疵,就是不肯痛快出席。去年鞍马天狗以肚子疼为由,把这个任务推给了红玉老师。

坐在奔驰的自动人力车上,大哥面有难色地抱着胳膊。

“红玉老师今年无论如何都不肯做见证人,说要推荐后任天狗出席……”

“……指的是弁天吧?”

“这不是太过分了吗!弁天可是星期五俱乐部的人啊,难道我们要邀请吃狸猫火锅的人参加选出狸猫界首领的宴会?”

“那索性就不请天狗了,我们自己办不好吗?”

“那可不行!伪右卫门的权威是建立在狸猫界的民意和天狗承认的基础上。你跳过这个步骤试试,伪右卫门马上就变纸老虎。”

“哎呀呀,这还真是没法通融的事。”

出町商店街后的公寓“桝形住宅”门前,一群像讨债鬼一样不请自来的狸猫挤在那里,好不热闹。红玉老师很不喜欢一大堆毛球强行堵在门口;但是对狸猫来说,一定要用毛球只数来表达对如意岳药师坊的敬意。

大哥和我坐着自动人力车到达现场,顿时引起一阵窃窃私语,“矢三郎他们来了!”只见八坂平太郎特地迎了出来。

“抱歉,矢三郎,又要借助你天狗专家的力量了。”

“八坂先生,您就别给我戴高帽了。”

“药师坊大人脾气可倔了,我怎么说都没用。贡品献上了,还大肆赞美老师的伟大,下跪假哭都用上了……我已经无计可施。看来要让老师做见证人,就只能靠你从中斡旋了。”

打开门进入老师的房间,厨房里堆满了带礼签的红玉波特酒和点心等贡品,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洒满冬日和煦阳光的四叠半斗室里,红玉老师窝在被炉里大口嚼着特大号的金枪鱼紫菜寿司卷,盯着旁边放的将棋盘。完全没把包围在公寓外的狸猫界权威放在眼里。

“下鸭矢三郎,前来拜见。”

“你来干什么?我又没叫你来。”

“您又在闹别扭欺负狸猫了吧?不愧是天狗中的天狗,天下第一的如意岳药师坊。”

我一盘腿坐下,老师就用锐利的眼神盯着我。

“我可是知道你毛茸茸的肚子里打着什么鬼主意,是不是企图靠耍嘴皮子把我拉出去撑场面?八坂平太郎哭着求你来的吧?”

“哎呀,真被您猜中了。”

“去年就被你的花言巧语骗了,可倒了大霉。”

“去年您不是玩得挺开心吗?”

“胡扯!”老师生气地说道,“见证人我派弁天去,这个话题到此结束。”

红玉老师一骨碌躺倒,整个人背对着我。

我尝试用各种方法说服他,但是闹别扭躺着的老师始终闭口不言。

窗外暮色已至,老师却懒得去拉一下电灯的绳子,四叠半像废墟一般乌漆墨黑。公寓外传来已等得不耐烦的狸猫们大开酒宴的喧闹声,真是群没心没肺的家伙。此时大哥送来了鳗鱼天妇罗盖浇饭,我就摸黑在厨房里大快朵颐。

不久,老师在漆黑的房间里突然起身,在混杂着香烟、香水与老人体臭的黑暗中,抽着天狗香烟。只见火光忽明忽灭。

“……又过了无聊的一天。”

“您为什么不开灯?”

“为什么要我伸手?你去开。”

“不要。您自己开。”

听我这么说,老师就更不高兴了。

老师为什么一定要弁天做见证人?我在心中思量。

本来嘛,希望弁天继承如意岳药师坊的只有红玉老师,以岩屋山金光坊和爱宕山太郎坊为首的京都天狗们都不赞同。如今,天狗能力出类拔萃的二代目回国,形势对弁天就更加不利了。此时,红玉老师一定是想借“狸猫选举见证人”的名义强行指定弁天为继承人,让这变成既定事实吧。卷入天狗继承人之争,对狸猫来说无疑是一场灾难,但是狸猫也有狸猫的矜持。

天狗香烟的火熄灭了,老师钻进被炉里沉默不语,大概是睡着了。我在四叠半的角落里跪坐后低头行礼:“打扰您这么久真是抱歉,今天我就先告辞了。”


公寓外支起了“如意岳药师坊对策总部”的帐篷,毛球们像举办街道庆典一样热闹。炫目的白炽灯下,八坂平太郎他们在电暖炉前烤着脚,继续在席间畅饮。

听到我下楼的脚步声,毛茸茸的醉汉们全都停止喧哗抬起头,带着一脸期待的表情看着我。我举起双手说道:“我败下阵来了。”

聚在下面的狸猫吐着白气,发出失望的声音。

“看来只能拜托弁天大人了,那个弁天大人……”

公寓门前吵吵嚷嚷的狸猫们,一提到这个名字就吓得浑身发抖。有的为了壮胆大口喝酒;有的不安地抬头仰望夜空,仿佛弁天下一刻就会飞落到屋檐上。我走进帐篷,弯腰在椅子上坐下,“接下来怎么办,八坂先生?”

“真是败给老师了。”八坂平太郎抱着手臂望向虚空。

他视线的彼方,是从一切责任中解脱出后,即将抵达的理想之国——那片广阔的南国沙滩。他既想早日摆脱这泥沼般的困局,奔向理想的南国怀抱,又想设法找个不引火烧身的方法。八坂平太郎表现出绞尽脑汁拼命想办法的痛苦状,但关键时刻自己绝不发表意见——正是这股浓浓的狸猫大叔味,一直以来守护着狸猫界的和平与安宁。

他求救似的看着大哥。

“你说怎么办,矢一郎?”

“怎么办才好呢。”大哥也抱着手臂喃喃自语。

在白炽灯的照耀下,狸猫们脸庞发光,表情严肃沉默不语。我环顾着周围毛球们的表情,耳边突然响起狸谷不动院外祖母的话:“去卷起层层风浪,让世界变得更有趣吧!”我小酌温酒在心中思量,忽然一个绝妙的好主意从天而降。

“我想到一个有趣的点子。”我说。

“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大哥嘟囔着。

“我们去委托二代目吧。如果二代目答应,弁天大人也不好插手。毕竟五山送火那晚她曾惨败在二代目手下。”

“这倒也是,不过……”

八坂平太郎探过身来打断了大哥的话。

“二代目能答应吗?”

“他不同意就再想办法呗。”

“是啊,如果能顺利,当然最好不过……”

“我不赞成!”这时候大哥插嘴道,“天狗继承人之争,再怎么说也是天狗界的问题。我们应该极力避免卷入天狗之战中。如果我们委托二代目做见证人,红玉老师和弁天大人岂不是要气疯了?”

“所有的事都推到我头上就好,我来负责。”

“你……当真?”

“有趣即正义!大哥,就交给我吧。”

八坂平太郎一拍大腿道:“就这么定了!”总之,在他看来能先把眼前的问题解决就行了。周围的狸猫也一副“总算搞定了”的表情。

“这个问题就交给矢三郎吧。你真是有个好弟弟啊,矢一郎。”

侧眼看着平太郎开朗的笑容,大哥苦着脸什么也没说。

我拍了一把大哥后背,“没事的,大哥。拿出精神来!事情会越来越有趣的。”

我虽然在八坂平太郎和在场的狸猫面前煞有其事地表示“都交给我吧”,但这其实是一场以下犯上的大赌博!我打算抓住弁天和二代目这两大巨头在高处相互较劲、处于胶着状态的可乘之机,孤注一掷、铤而走险。但稍有闪失,我就会被弁天扔进铁锅里煮了。

耳边似乎传来弁天的轻声细语:

“我真的很喜欢你,喜欢到想要吃掉你。”


第二天午后,为了说服二代目,我拜访了他的宅邸。

三角屋顶的雅致宅邸,在冬日暖阳的照耀下显得更加幽静。

二代目在白衬衫外面套了件对襟毛衣,在前庭树叶落尽的大树下放了张桌子,边晒太阳边整理烟斗。我推开庭院的白栅栏,出声向他打招呼:“下鸭矢三郎,前来拜见。”

低头摆弄烟斗的二代目闻声抬起脸,露出笑容,“呀,矢三郎。今天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要紧事,向您汇报一下近况。”

“坐吧,让我先把这些东西整理好。”

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二代目拿起烟斗一一向我说明。雕刻着异国诡异怪兽的象牙烟斗,散发着亮丽光泽的白欧石楠烟斗,咣当一下就能轻易打死只狸猫的海泡石烟斗……这些烟斗不仅材质不同,大小也各异。有的小巧玲珑,就如同从小人国买回来的特产;也有的巨大无比,像那须与一[镰仓初期的武将,为神射手。跟随源义经征战,曾一箭射落平家的扇子。]拉的弓一样长。

不久,二代目拿起樱树木质烟斗,在里面塞满烟草,擦燃一根长长的火柴点燃。一缕青烟袅袅地飘向蓝天,散发出香甜的烟草味。他愉快地眯起眼睛,追逐着飘散的烟,尽情享受此刻混合着烟草香气的温暖阳光。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风也停了。屋顶一片静谧,仿佛在时间维度之外摇晃。

“首先关于空气枪的事,向您报告一下。”

我讲述了有马温泉事件的始末。

自五月以来,二代目全权委托我将散落在各处的家当回收。虽然狸猫捡到的东西已尽数收回,但最危险的东西仍流落在外——就是落到天满屋手里的德国制空气枪。

听到在有马温泉,那把空气枪夺去了夷川早云的性命,二代目不悦地皱起眉头。

“竟然将我的艺术品用在射杀狸猫上……”

“这个天满屋是个神出鬼没的怪人,那晚之后他完全不知所踪。而且他善用幻术,就算找到他我也不敢轻易出手。这完全是我的责任,所以觉得特别对不起二代目。”

我低头认错,二代目却摆摆手。

“你在说什么啊,你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全靠你,这些家当才能再次回到我手中。这也是我一直挂心的地方,总觉得欠你太多人情。”

我不失时机地抬起头问他:“您就那么在意欠狸猫的人情吗?”

“你要是愿意接受礼金的话,可以让我心安理得一点……”

“这些人情,用我没找回来的德国制空气枪抵扣掉一部分之后,还有剩余吗?”我保险起见又问了一遍。

二代目吸着烟斗愣了一下,然后撇嘴笑了笑说:“哎呀呀,总觉得这话题有点狸臭味,很可疑啊。”

“狸臭味扑面而来吧?”

“这话题背后的真意到底是什么呢,你有话直说。”

于是,我道出了迫近年关的狸猫选举一事。

对大哥来说,继承亡父“伪右卫门”的地位是他多年以来的梦想。作为弟弟,我应该想方设法帮他实现。

但是红玉老师拒绝成为狸猫选举的见证人,并指定弁天做代理人。就算弁天体内天狗才能如泉涌,但她终究不是真正的天狗,而且还是大啖狸猫火锅的星期五俱乐部成员。选举狸猫首领的会议,怎么能邀请吃狸猫火锅的人出席?即便知道红玉老师是位将天狗的恣意妄为发挥到极致的人,这次的要求也未免太过分了,我们绝对不能答应。关于这一点狸猫界决不妥协。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我迫切希望二代目当这个见证人。”

听到我这么说,二代目吐了口烟,面有难色。

“你这是叫我成为天狗吗?”

“不不,我只是请求您当见证人。”

“但是,见证人是天狗的工作吧?”

“这只是狸猫界和天狗界陈腐的想法,没必要拘泥这些老规矩。别人要怎么想是他们的事,二代目只要以二代目的身份担任见证人就行了。”

我将这番歪理说得头头是道,但二代目可不会轻易就被我糊弄过去。他说:“我可不想为那老糊涂虫收拾烂摊子。”

“……这样啊,那就伤脑筋了。”

我装出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开始思考有没有其他方案。

二代目向天空吐了口烟说:“你还真是只让人不能大意的狸猫啊。”

“嘿嘿,您过奖了。”

“前两天在清水寺,是你在背后监视我吧?”

“咦,被您发现了吗?”我突然害羞地搔了搔头,“但是我没有恶意,纯粹是求‘痴’欲和好奇心作祟。”

“那个老糊涂虫哭着求你去的吧?”

“……关于这一点,无可奉告。”

“竟然派狸猫来监视情妇的行动,真让人无语。简直丑陋至极!那个老糊涂根本没必要做无谓的担心。对弁天那个女人,我只有憎恶。哪怕一丁点的怀疑对我来说都是莫大的耻辱!”

“二代目真的很讨厌弁天大人吗?”

听到我的话,二代目一脸冷酷地瞪了我一眼,“不是讨厌,是憎恶!而且我有明确的理由。”


一切的起源要追溯到大正时代。

如意岳药师坊父子之间由三角恋引发的争风吃醋,最后发展到震撼东山三十六峰的大决斗。当时正值天狗能力全盛时期的红玉老师勉强取胜,将年轻的二代目从南座的大屋顶踢落到四条路的大马路上,这些内容前面已经叙述过了。

被踢落的二代目,在狂风暴雨中狼狈而逃。

当年的京都街道不比如今这般喧嚣,夜深人静时便僻静得可怕,更何况还是在电闪雷鸣的暴风雨夜里,漆黑的街道上连人影都看不到。街上的瓦房屋顶被大颗雨水敲打得啪嗒作响,每当惨白的闪电划破天空,碎石路就从黑暗中隐约闪现出来。二代目扶着格子门,抱着电线杆,举步艰难地穿过乌丸路一路向北。最后,他看到被闪电照亮的钟楼。

那座带钟楼的建筑物在暴风中岿然不动,通宵点亮的霓虹灯发出奢侈的光芒,像宝石箱一般耀眼夺目。那是一个从事军需产业的贸易商,靠世界大战发战争财建起的洋馆,黄铜的招牌上刻着“二十世纪大饭店”几个大字。

二代目站在玄关前,酒店人员看到他满身伤痕一片哗然。

“您这是怎么了?”

二代目推开走过来想要搀扶他的人,问道:“大小姐呢?”

跟他相熟的酒店人员们露出尴尬的表情,沉默不语。

二代目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浑身滴水地穿过大厅,奔上楼梯,跑过铺着红色绒毯和消石灰漆墙面的走廊,来到一间客房门前,敲响了房门。

但没有回应。

打开门一看,里面早已空无一人。

住在这间客房里的大小姐,正是“二十世纪大饭店”老板的女儿。

搭乘自欧洲席卷而来的世界大战这趟顺风车,饭店老板赚得盆满钵满。他不仅将洋馆打造得金碧辉煌,在女儿身上同样也倾注了大量金钱。听说这位大小姐美丽非凡,婀娜多姿,纤细的骨骼让人不禁怀疑是由黄金打造而成的。介于说者是在回忆有生以来第一次堕入情网的感受,加之又是百年前的往事,我觉得他的话应该打个折扣来听。

尽管如此,但是据说这位大小姐经常女扮男装出门上街,又将二代目和红玉老师玩弄于股掌之间,想必不是等闲人物。而且就算她的骨骼真是用黄金做的,也定不是个柔弱女子。

追上来的酒店人员垂下眼睑说道:“昨天,大小姐谁也没有告知就离开了。”

“去哪里了?”

“这个……我们也毫无头绪。从昨天起,这里就像捅了马蜂窝一样一片慌乱,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

“她有什么留言吗?”

“说是让我把这封信交给您。”

二代目慌忙打开大小姐留下的信件,里面别说什么爱语,就连一个字都没写。只有一个大大的“×”。

二代目愤怒到极点,脑浆都要气炸了。他之所以会与红玉老师拼死决斗,追本溯源,还不是因为迷恋上这位拥有黄金骨骼的千金小姐?但是当两只天狗在京都上空拳打脚踢的时候,千金小姐却给二代目打上“失去资格”的烙印,就此神秘失踪了。

客房昏暗的窗子被雨水拍打着,听上去就像沙砾敲打窗面。

二代目绝望了。他走出二十世纪大饭店,再次步入风雨中……那个暴风雨夜晚发生的事,深深地烙在他的脑海中。因为太过屈辱,以至于他将这段记忆尘封起来,发誓决不再追忆这段历史。之后二代目就离开了日本。

一走就是百年。

在英国伦敦北部的郊外,汉普特斯西斯的公园里。

此时离夏天还很遥远,二代目拄着手杖在清冷的公园中散步。不久,昏暗的天空响起雷鸣,雨水混着雪子从天而降,飘落到二代目身上。二代目躲到树荫下避雨,透过树叶的间隙,可以看到枯草覆盖的荒凉小山坡,只见闪电在低垂密布的乌云间盘旋。

这时候,二代目看到一个女人爬上无人的小山坡。在雨雪交加、雷鸣滚滚的恶劣天气下,女人却像外出郊游一般步履轻快地往上爬。二代目惊讶地望着她,忽然对这个女人产生了兴趣。他从树荫下走出来,向那个女人走过去。

女人站在山坡顶端,抬头望着被闪电照亮的滚滚乌云。

“站在这种地方很危险哦,女士。”二代目用手背遮住雨雪,开口向眼前的女人搭话。

对方转过头来,用手捋了一下被雨水打湿的头发,不快地回答道:“我没事,您能不能别管我。”

站在那里的,正是这年春天启程环游世界,彼时到达英国的弁天。看到她脸庞的瞬间,百年时光顷刻消逝,二代目的时间直接由那个京都暴风雨的夜晚,跳到了此刻英国的山坡上。他内心深处沉睡已久的屈辱记忆复苏了。

“你知道我有多惊讶吗,矢三郎?”二代目郁闷地叹了口气,“弁天与那位千金小姐长得一模一样。”


太阳被云彩遮住,屋顶上忽然变得有点冷。

二代目将烟斗收藏品放进垫着天鹅绒的箱子里,然后在宅邸的前庭闲逛起来。他黝黑锃亮的鞋子踩在散落一地的落叶上,发出干沙沙的响声。

在庭院的木门旁边,挂着一盏模仿过去伦敦的煤油灯制作的屋外灯,只要太阳落山,这灯就会自动点亮,发出柔和的光芒。它曾掉落在吉田山里的竹中稻荷寺内,在深夜发出诡异的光芒,被传为怪谈。是我费尽千辛万苦把它捡回来的。

二代目站在煤油灯下,倾听街道传来的细微声响。

“能听到圣诞的音乐呢。”

“最近街上到处都能听见。”

“好奇怪,为什么大家都热衷于过圣诞节?”

“没什么特别理由,就是很开心啊,狸猫们都喜欢过圣诞节。这份无来由的欢喜,不是很棒吗。还有就是肯德基的炸鸡也很好吃,没有哪只狸猫会讨厌炸鸡。”

“我还没吃过,哪天去试试看。”

我站在二代目身旁,看着庭院木门外绵延的广阔屋顶。

屋顶的那边,鳞次栉比的楼房望不到边际。

煞风景的混凝土屋顶、空调室外机、水箱、安全梯和密布的电线……这一切交织成屋顶上的世界。这个世界,不属于狸猫,是属于天狗的。此刻,就在屋顶世界的某个角落,弁天说不定也正在抽着天狗香烟呢。

曾经,二代目和那位与弁天长得一模一样的千金小姐爱情破裂。正所谓“爱之深恨之切”,但是这个道理反过来也可能成立:由憎恶反生爱怜之情。

“话说回来,二代目对弁天总是很温柔啊。”

听到我的话,二代目苍白的脸颊现出怒色。

“你说什么蠢话!我哪里对她温柔了?”

“实在抱歉,我在清水寺偷听了你们的谈话。二代目劝弁天放弃当天狗,难道不是在为她着想?”

“完全不是!真是天大的误会!”

“是这样吗?”

“我只是觉得那女人不配当天狗。”

虽然当事人死不承认,但二代目时隔百年回国的契机,显然就是在伦敦邂逅了弁天。

对二代目来说——时隔百年回国一看,曾经发誓要复仇的父亲早已没落,整日沉浸在弁天的美臀之梦中度日。父亲眷恋着弁天,儿子又被弁天引回来。父子俩齐聚,再度上演百年前的丑态——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放眼望去,一切都让人不快。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回到这个国家、这个城市?是不是太傻了?这一切,都是那女人不好!那女人就是万恶的根源,我讨厌那个人!特别讨厌——二代目如此暴躁,给了狸猫可乘之机。

我平伏在二代目脚下,装模作样地上奏。

“这样下去,弁天大人会成为如意岳药师坊的继承人。您能容忍这种事发生吗?只有您才能阻止弁天,我等狸辈热切恳求您出手相助。”

“矢三郎,别跟我来这套。”

“您要是不答应,我就长跪不起。”

二代目叹了口气,举手投降。

“告诉你们狸界诸位,我答应做见证人。”

“多谢。”

“这样欠你的人情可就还清了。”


西国三十三所[西国三十三处观音灵地。近畿地区一带散在的三十三处作为观音巡礼灵地的名刹。]第十八番札所[札所,信徒朝山进香时在该寺院或佛堂领取护身符(日文“札”)之处。],紫云山顶法寺。

这座寺院悠然立于高楼大厦之间,院内垂柳下有一块六角形的奇怪石头,它就是京都的“要石”,还有个正统的名字叫“脐石”。关于它,有一个只有狸猫才知道的秘密——其实,这块石头是狸猫变的。因此,脐石大人是比伪右卫门更伟大的存在。所以在伪右卫门大选即将召开之际,狸猫界的魁首会齐聚六角堂向脐石大人请安,这是长久以来的传统。

这一天,我们举家前往六角堂。

被高楼大厦割裂的蓝天万里无云,跟一年前的场景一模一样。

大哥心情不错。去六角堂之前,他在顺路经过的西餐厅里一口气吃了两个坐垫大小的汉堡牛排。

“没体力可当不了伪右卫门。光靠提神营养液打不了持久战,平常为了积攒体力就要多吃高能量的食物。”

“好吃的东西多吃点倒是没关系。”母亲说,“不过那汉堡牛排可真大啊!有狸猫那么大吧。”

“妈,拜托你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感觉就像同类相食。”

“不是狸猫火锅,是狸猫汉堡牛排啊……”

我不禁产生可怕的联想,被煮成火锅固然讨厌,变成肉馅就更不愿意了。

“汉堡牛排真好吃啊。”弟弟说。

我们在六角路上边走边聊,终于来到六角堂门外。只见六角堂内挤满了装扮各异的狸猫,乱哄哄的都要挤到门外来了。

我有时候总在想,尽管这里的每只狸猫都费尽心机把自己打磨得更像人类,但这么多狸猫聚在一起,感觉空气里都像长了毛一样散发着厚重的狸猫味儿。也许是大量的毛球互相挤在一起,容易放松警惕。

一群黑衣和尚站在门前,引导着在周围徘徊的狸猫们有序进入院内。那些是金阁银阁手下的夷川亲卫队变的假和尚。

我们正要通过大门,变成假和尚的金阁和银阁映入眼帘。

“啊呀,你们最近老实了很多嘛。”

“这不是矢三郎大人吗。”金阁合掌低头行礼,“今天天气真不错,脐石大人想必也会心情大悦。真是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南无南无。”银阁附和。

这种大彻大悟的口气,除了恶心人以外什么用都没有。

“你们俩……是不是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您在说什么呢?我们可是以蜕掉傻瓜之皮为目标,听从吴一郎大哥的教导,夜以继日地努力修行。”

“哥哥和我,现在心境平和,就像柔软清爽的蒸蛋糕一样。”

“吴一郎大哥可是只伟大的狸猫啊。只要他愿意,轻轻松松就能把京都塔架在金阁寺上。啊啊,过去的我们为何如此愚蠢!”

“好丢脸好丢脸,真想挖个洞钻进去!南无南无。”

“我强烈建议矢三郎大人也遁入我佛道,傻瓜时代很快就会不复存在。”

在遍地是傻瓜的狸猫界,金阁和银阁也算得上是超凡脱俗到无药可救的最纯种傻瓜。他们两个要以蜕掉傻瓜之皮为目标会变成什么样子?大概就像一层层剥皮的洋葱,剥到最后从地球上彻底消失吧。

“是吗?加油吧,我支持你们。”

我出言鼓励金阁他们,随后进入六角堂寺内。


坐落在高楼大厦之间的六角堂,就像沉在水池池底一般昏暗。

从寺内抬头向上望,蓝天看起来越发明亮。

本就不是很宽敞的寺院内,挤满了欢腾的狸猫。

有的看着六角堂屋檐上闪闪发亮的宝珠,一副望眼欲穿的表情,在那里踱来踱去;有的闻了线香味儿不停地打喷嚏,边止不住地笑出来;有的在地藏童子面前铺了块红毡子,打开便当的包装纸准备用餐……

“感觉有种郊游的气氛。”母亲说。

“我们也带便当来就好了。”弟弟说。

大哥跟我们分开,向脐石大人那边走去。八坂平太郎、夷川吴一郎、南禅寺正二郎起身迎接大哥。八坂平太郎笑得十分豪爽,看起来心情相当不错。不久,全都团成一团的毛球长老们,被安置在绛紫色坐垫上抬进寺院内,嘴里还反复念叨着“我没事,我没事”。

“关门!”伴随着一声吆喝,六角路一面的大门关闭了。

身着夏威夷衫的八坂平太郎站在脐石大人旁边,一脸严肃环视院内。狸猫们层层围住脐石大人,等待仪式开始。

“请肃静。”

八坂平太郎拍了拍他的圆肚皮。

“会议即将开始。在开始之前,要先感谢紫云山顶法寺诸位对于此次盛会的关照,也要向百忙之中抽空莅临的长老们致谢。此外,承蒙脐石大人惠赐训词,由我在这里朗读,诸位请起立。”

院内狸猫纷纷起身。

“‘感冒的时候,保持头凉脚热,不用找医生。再来碗蜂蜜生姜汤,岂不妙哉!’谨此。”

院内的狸猫一起低头行礼,然后就座。

八坂平太郎向脐石大人行了一礼后,轻咳了几声说:“众所周知,去年狸猫选举在前所未有的混乱中结束,委实可惜。最终也没能选出新一任伪右卫门,让老身这等凡夫俗子又推迟隐退了一年,真是遗憾至极。”

我大叫:“您辛苦啦!”母亲也跟着起哄,“真够努力的!”

八坂平太郎苦笑着挥了挥手,继续跟大家寒暄。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这一年平安地结束了。作为伪右卫门候选人的矢一郎,实在是位年轻有为的狸猫,我有幸将未来托付给这位有着大好前途的新人。接下来,由夷川吴一郎发表应援演说。吴一郎乃夷川早云亡故后,承担起夷川家重任的青年俊才。狸猫界的辉煌未来就靠他们俩的双肩来承担了。接下来,有请吴一郎。”

夷川吴一郎静静地站起来。

“在下夷川早云的长子,夷川吴一郎。”

他深深地低头行礼,开始对院内的狸猫演讲。

“狸猫界的各位,多年不见,还望见谅。家父夷川早云虽为实现伪电气白兰工厂的现代化竭尽全力,但在狸风上诸行多恶,落得晚节不保受众人唾弃的下场。尽管如此,矢一郎尽释前嫌,对我说出‘共同生存下去’这番话。如此心胸宽广之狸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矢一郎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伪右卫门。夷川家定会全力支持新伪右卫门,为狸猫界的光明未来尽一份力。”

大哥一脸感动地起身,去和吴一郎握手。

“谢谢你,吴一郎。谢谢!”

八坂平太郎喜笑颜开地注视着两家头领握手。在座的狸猫纷纷叫好,“哟!新时代来了!”“二十一世纪!”掌声与喝彩声随即席卷而来。祝贺新时代到来的雷鸣般的掌声刮起一阵微风,把埋在软垫里打瞌睡的长老们身上的茸毛吹得微微摇晃。

大哥朝脐石大人深深鞠一躬,伸出手轻触了一下脐石大人。

院内掌声不断。

不久,八坂平太郎举起手。

“各位,请肃静。”

平太郎一脸灿烂,仿佛已经沐浴在南国的阳光下。

“向脐石大人的报告事宜就此结束。接下来,关于今后的行程,想告知各位并征询诸位意见。首先,长老会议预定于十二月二十六日晚在如意岳药师坊二代目的宅邸举行。各位可有异议?”

院内的狸猫虽然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但是没有人反对。

“那就视为没有异议了。接下来还有件事,依照惯例,在决定狸猫界首领时,我们去年邀请了如意岳药师坊大人莅临出席,担任见证人。但今年药师坊大人不便出席,所以我们邀请二代目担任见证人。这个决定得到了下鸭家的下鸭矢三郎鼎力相助。在这里我向他表示由衷的感谢。”

八坂平太郎对我抛了个飞眼,等于对外挑明了“出了事谁负责”。

“各位有异议吗?”

狸猫们一脸茫然,不置可否。

八坂平太郎露出安心的表情,想就此结束会议。

“那么——”

这时,从六角亭的屋顶上飘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我有异议。”


弁天飘然降落在六角堂屋檐上,用冰冷的目光睨视眼下的狸众。

她身着不祥的黑色和服,腰间系着朱红色的腰带,手里拿着只长烟管。黄金的烟袋锅被射入大楼间的阳光一照,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很明显,弁天将下一刻就会迸发而出的熊熊怒火强压在了心底。

我不由得被弁天的美貌倾倒,但对其他狸猫来说,现在可不是看入迷的时候。

对京都的狸猫来说,弁天美不美并不重要,她早已是超越了这一次元的存在。拥有天狗能力却不是天狗,吃狸猫火锅却也不是人类。她简直是个会飞的天灾!面对天灾只能低着头低调做狸。

“弁天大人驾到!”

八坂平太郎率先拜伏弁天,其他狸猫也争先恐后地拜伏。

看我还在发呆,母亲忙拉着我跪伏下来。母亲就这样紧紧把我的手抱在胸前。

寺内鸦雀无声,一切就像冻住了一般。

“师父说让我来做狸猫界首领选举的见证人。”弁天吐了口烟说道,“……但看样子,你们并没有叫我啊。”

八坂平太郎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啊,是这样吗?这当中肯定是出了什么岔子。”

“你们要请那个英国迷做见证人也无所谓。”

“真是诚惶诚恐。”

“不过,为什么会出这种岔子?我倒是很想知道。难道说狸猫们不愿意我做见证人?”

“不不,绝对没这回事……”

“行了,行了,我明白。我不过是一介人类,还是个吃狸猫火锅的女人。我也不是傻瓜,狸猫的心情我多少能够理解。”弁天故作柔媚语气说道,“……心情是可以理解,但就是忍不住想吃啊,毕竟我是个人类嘛。”

在她目不转睛地瞪视下,八坂平太郎就快窒息了。

其他狸猫也像变成了地藏菩萨,一动也不敢动。

不久,立在六角堂屋檐上的弁天,举起手开始一只一只数起寺内的狸猫。那样子像是要选出今年下锅的狸猫。京都那么多有头有脸的狸猫,顿时慌乱不已、血色尽失。

“下锅的狸猫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弁天拿起烟管吸了一口,然后对着院内的狸猫吐了口烟。

鸽子们掠过轻摇的垂柳纷纷飞走,长老们一个个从软垫上滚落下来。到处都是“嘭”“嘭”“嘭”露出尾巴的声音,宛如黎明时分莲池莲花盛开的场景,狸猫们就这样轻易掉了幻化之皮,个个现出原形。

最后,弁天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

“哎呀,矢三郎。原来你藏在这里。”

挤在我周围的狸猫们顷刻溃陷,四下逃窜而去,等我发现时,身边只剩下母亲和矢四郎。大哥慌忙赶过来。

“肯定是你的鬼主意吧。”弁天俯视着我说,“你也真有本事能哄得那家伙答应。”

“您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完全没印象……”

“说谎!”

“我说谎了,抱歉。”

“真是只令人吃惊的狸猫啊,不仅违背师父的嘱托,还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弁天大人应该很了解我矢三郎吧。我体内的傻瓜血脉让我尽干些奇怪的事,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怎么样。一会儿背叛红玉老师,一会儿背叛弁天大人,一会儿又拉拢二代目……”

“我最讨厌那个男人了!”

“二代目也说过,最讨厌弁天大人。”

弁天用鼻子哼了一声,“那你呢?我和那家伙,你喜欢谁?”

“……无论哪位我都当作天狗来尊敬。”

听到我的答案,弁天瞬间手臂一挥,将黄金烟管砸向我。烟管笔直飞到我的脚下,嗖的一声刺进地面。母亲和矢四郎尖叫着抱紧我,我沉默地抬头看着弁天。

这时候,六角路一面的大门打开了。寺内的狸猫齐刷刷地转头看过去。

只见戴着大礼帽的二代目冷脸站在那里。

弁天转过身来,傲然俯视二代目。

“诸位狸猫,”二代目对寺内的狸猫说,“一只叫海星的狸猫告诉我,在六角堂出了大麻烦,所以我过来看看。不过好像也没什么大事嘛。”

二代目说着放眼寺内,看都没看弁天一眼。

弁天瞪着我和二代目,忽然像闹别扭似的转过身去,任凭一只袖子在空中飞舞,眺望起六角堂屋顶绚丽的宝珠。不久,她说了句“真拿你没办法,随便你们吧”。

“这次的事,感谢您的体谅。”我拜伏道谢。

“你什么也不明白,矢三郎。”弁天飞走之前说道,“我一直太温柔了。”

第二天,在外旅行的二哥来信了。

纠之森 下鸭家诸位

敬启。

大家最近身体可好?

我现在在广岛的鞆之浦——靠濑户内海一面的港口城市。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到处都残留着江户时代的痕迹。在近海一个叫仙醉岛的小岛上,国民宿舍的后面生活着很多狸猫。我受到了他们的热烈欢迎,眼下就在这稍作休息。

我刚从京都出来的时候,光维持变身都很吃力,现如今已经完全适应了。在仓敷、冈山,还有尾道的小镇邂逅各种狸猫,发生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事。如果把这些回忆都写下来,这张信纸就实在太小了。等我回纠之森后再跟大家慢慢聊。

这趟旅程,到访一个又一个独具特色的小镇——单凭

这一点就魅力十足。

在仙醉岛上的国民宿舍里,我结识了从四国的丸龟坐渡船来的狸猫,因为交流将棋变得十分要好。他目前要坐船回四国,所以我打算跟他一起前往四国,顺便去小松岛跟金长一门打个招呼。

总之,我现在非常好,继续着愉快的旅行。日复一日,我觉得自己圆滚滚地越变越大,简直像一只长毛的蘑菇般茁壮成长。

希望大家也能健康愉快,我还会写信回来的。

至此

下鸭矢二郎

等我看到二哥的这封信时,已是所有骚动都结束之后。这封信寄到纠之森的时候,我正为了从弁天眼皮底下逃开,从京都消失了踪迹。

三十六计走为上——

“落跑矢三郎”的名号再度响彻京都。

趁着月黑风高,我越过逢坂关[位于滋贺县大津市西面的逢坂山。与“铃鹿”“不破”并称三大关卡。],直奔目的地琵琶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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