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究之章 加贺恭一郎的独白

恶意  作者:东野圭吾

逮捕野野口修已经整整四天。

所有与犯罪相关的事实,他都承认了。只有一样,他三缄其口—

他的犯罪动机。

为何他要杀害日高邦彦—他自童年起就认识的好友,又是在工作上关照他的恩人,关于这点他怎么也不肯说。

“人是我杀的,动机根本不值一提。你就当是我一时冲动的鲁莽行动就好。”

面对检察官时,野野口也是这套说辞。

但我多少猜得出来,这一切和《冰之扉》的原稿有关。

附带一提,那份稿子已经找到了。正如我先前猜测的那样,它还储存在文字处理机的硬盘里。此外,被认为案发当天由野野口带到日高家的磁盘也在书桌的抽屉里,它与日高家的电脑可以兼容。

我一直以为,此次犯案并非预先计划好的,而整个专案组也都这样认为。如果真是这样,问题就来了:野野口那天为何刚好身上会带着《冰之扉》下回连载的磁盘呢?不,应该说,野野口为何事先写好原本该是日高工作内容的稿子呢?

对此我在逮捕野野口修之前,就已成立一个假设。我相信在这假设的延长线上,肯定能找到犯罪的真正动机。

剩下的只要让野野口亲口证实这个假设就好了,可是他什么都不说。关于身上为何会带有《冰之扉》原稿的磁盘,他的说法是这样的:“那是我出于好玩写的。我想吓日高一跳,才带上了它。我跟他说,如果赶不及截稿时间,就把这个拿去用。但他没把我的话当真。”

不用我说,这套供词毫无说服力,他却一副信不信随你的模样。

我们只好再次搜查野野口的屋子。上次只查看了文字处理机的档案和书桌的抽屉,根本谈不上是搜查。

结果,我们点收了十八件重要的物证,可以证明我的假设确实成立。这其中包括厚厚的大学笔记八册、2HD规格的磁盘八张,以及两大本装订成册的稿纸。

刑事组调查后发现这些全是小说。根据大学笔记和稿纸上的笔迹,可以确定这些的确系野野口所写。

一开始,我们从某张磁盘里发现了难以置信的东西。不,就我个人而言,那是预料中的事。

磁盘里存着《冰之扉》的原稿,不过不是这次的,而是之前已经在杂志上发表过的所有篇章。

我请聪明社的编辑山边先生帮我看那些稿子,他的看法如下:“这确实是《冰之扉》至今为止连载过的部分。故事的情节虽然相同,却有好几个部分是我们手上的稿子所没有的,也有正好相反的情形。总之,两者在词语的运用和文体的表现方面确实有微妙的差异。”

也就是说,同样的现象不仅出现在此次被野野口用作不在场证明的原稿上,也出现在这张磁盘里。

于是,我们收集起日高邦彦的所有作品,大家分着阅读。附带一提,很多同事都苦笑着说,已经很久不曾像这样拼命读书了。

这份努力的成果,是我们发现了惊人的事实。从野野口修家里搜出的八本大学笔记共记载有五部长篇小说,内容和日高邦彦至今发表的作品完全一样。书名和人物的名称或许稍有变动,形式或略有不同,但故事的演变、进展却如出一辙。

其他磁盘里共包括三部长篇、二十部短篇,所有的长篇都与日高的作品相同,短篇则有十七部一致。至于那些凑不起来的短篇,则隶属于儿童文学的范畴,以野野口修的名义发表。

写在稿纸上的两篇短篇小说则在日高的作品里找不到类似的。就稿纸的陈旧情形推断,那应该是很久以前写的。或许,再往前探究,能发现什么。

不管怎样,在非作者的住处发现这么多原稿已经很不合理了。更何况,这些内容虽不至于与已发表的作品完全一致,却仅有些许差异,这一点也令人匪夷所思。而那些写在大学笔记中的作品,甚至还有添注和订正的痕迹,看得出几经推敲修饰。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断言我的假设是正确的—野野口修是日高邦彦的影子作家,因种种奇妙的纠葛,诱发了此次杀人案件。

我在审讯室里针对这点询问过野野口修,结果他面不改色地否定了。

“不是。”

那么,那些笔记及磁盘里的小说作何解释?面对这些问题,他始终闭目不答。不管同座的资深检察官如何逼问,也毫无成效。

但是,今天在审讯过程中发生了一件料想不到的事。

野野口修突然按住肚子,表情非常痛苦。看他的样子,我甚至以为他偷藏毒药,服毒自尽了。

他马上被送到警察医院,卧床休息。

上司把我叫去,告诉我一件令人意外的事—野野口修好像罹患了癌症。

野野口病倒的次日,我前往他住的医院。在探望他之前,我先拜访了主治医生。

医生说,他体内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包裹内脏的腹膜,情况十分危急,应该尽早动手术。

我问是否为复发,医生回答“算是吧”。

我这样问是有原因的。调查结果显示,野野口修曾在两年前因为相同的症状,动手术切除部分胃脏。他为此向学校请了几个月的长假。不过,同事中好像没人知道他因什么病请假,知道内情的只有校长一人。

奇怪的是,直到被捕以前,野野口修都没有去过医院。他应该会察觉身体不适才对—这是医生的看法。

动手术就会有救吗?我试着进一步了解。一脸理智的医生微偏着头说道:“一半一半。”

在我听来,情况似乎比想象的严重。

之后,我到病房探视野野口修,他住在单人套房。

“被逮捕的人不但没有被关进监狱,还住在这么好的地方快乐逍遥,让我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野野口修扬起瘦削的脸,招呼我。此人的容貌比起我先前所熟识的要老多了,只是因为时光的流逝吗?我不禁再度忖想。

“觉得怎样?”

“嗯,也不能说有多好,不过,对一个生病的人而言,这样算不错的了。”

野野口修暗示他已经知道自己罹患癌症的事实。既然是复发,他知道也很自然。

见我沉默不语,他反倒先问起来:“对了,我什么时候会被起诉?你们如果动作太慢,恐怕还没等到判决下来,我就先挂掉了。”

我听不出来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不过他肯定对死亡已有某种程度的意识,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还不能起诉,因为资料尚未收集齐全。”

“为什么?我已经认罪了,证据也有了。只要起诉,一定会被判有罪,这样不就好了吗?放心,我绝对不会在即将宣判时突然推翻自己的供词。”

“话不是这样说,我们还没查明犯罪动机。”

“又提这个?”

“老师一天不讲清楚,我们就会一直问下去。”

“根本没有什么动机不动机的。我不是跟你说过,这次犯罪全是因为一时冲动?我一时冲动就把人杀了,就那么简单,没有特别的理由。”

“所以,我想听听你冲动的原因,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生气。”

“因为一点小事,应该说我觉得那是小事。说老实话,我也不清楚当时怎么会那样生气,大概是所谓的鬼上身吧。所以,就算我想说也说不清楚,真的。”

“你觉得这种说法我会接受吗?”

“你只能接受。”

我闭上嘴,盯住他的眼睛,他也毫不闪避地望着我,眼神充满自信。

“关于在老师屋里找到的笔记本和磁盘,我想再度请教你。”

我试着改变话题,野野口修则露出一副不胜其烦的表情。

“那个跟案情一点关系都没有,请你不要乱想。”

“如果真是这样,可否请你详细说明那些到底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不过是笔记本,不过是磁盘。”

“不过里面却是日高邦彦的小说。不,准确地说,是酷似日高邦彦小说的作品,简直就像是小说的草稿一样。”

他笑出声来。“所以我是日高背后的捉刀人?荒谬!你想得太多了。”

“不过,这样想自有道理。”

“让我告诉你一个更合理的答案吧!那是一种学习。想成为作家的人,各有其独特的学习方法。像我,就是借由抄写日高的作品,以习得他的写作风格和表现手法。这并非什么特别的事,很多尚未成熟的作家都是这么做的。”

他的解释并未让我感到意外,因为日高邦彦作品的责任编辑也曾作过相同的推论。但那位编辑说,有三点值得商榷。其一,发现的原稿和日高邦彦的作品并非完全相同,两者之间有些微差异。其二,就算是一种学习方式,如此大量地抄写别人的作品也不正常。其三,日高邦彦虽是畅销作家,但并非模仿他的文章就能让自己写得更好。

我提出这三点,质问野野口修,看他如何解释。没想到他连眼睛都不眨,马上给出了回答:“对此我可以合乎逻辑地全部回答你。事实上,我一开始只是单纯地抄写,可是渐渐地我觉得光这样做是不够的。于是当我想到换成自己会怎么写、会怎么表现的时候,我就试着把它写下来。这样你懂吗?我一边以日高的文章为范本,一边尝试创作更好的东西,这才是我学习的目的。至于大量抄写,那只是表明我学习了很久。我单身,回家后也没事可做,大可投注所有心力在写作的练习上。最后,日高的文章好或不好,这是见仁见智的问题。我倒是很欣赏他的文笔,或许其中没什么深奥的技巧,却是简洁易懂的好文章。他能吸引这么多读者,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野野口修的这套说辞确实有其道理。可如果这些都是真的,他为什么不早讲清楚?我脑中浮起了这样的疑惑。生病卧床以前,他一直三缄其口。莫非一直要等到他住进医院,不再接受审讯,才有空当想出这样的借口?这是我的推理,但现在要证实这个已经十分困难。

迫不得已,我只好提出新发现的证据—在野野口修的抽屉里找到的几张便条,上面潦草地写着类似故事大纲的东西。从出场人物的姓名来看,我知道那与日高邦彦正在连载的《冰之扉》有关。不过,大纲写的并非已发表的内容,怎么看都像是《冰之扉》的后续发展。

“你为什么要写《冰之扉》的后续发展?你可以对此作出解释吗?”我问野野口修,结果他回答:“那对我来说也是一种练习。只要是读者,不管是谁都会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去揣想未来的剧情吧?我只是稍微积极一点,把它具体化而已,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你不是已经辞去教职,走上专业作家的路途了吗?有必要再进行这样的练习?甚至牺牲自己的写作时间?”

“请你不要出言讽刺,我还称不上专业作家,技巧更有待磨炼。何况因为根本没有约稿,所以我时间极多。”

野野口修的话依然无法说服我。或许是我的表情泄露了这种想法,他看着我继续说道:“你好像硬要把我说成日高的捉刀人,真是太抬举我了。我根本没有那种本事,相反,听你这么说,我心里还想,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该有多好。如果事实真如你所推理,我肯定会大声高喊:‘那些作品全是我写的,真正的作者是野野口修!’可是很遗憾,不是。我写的东西当然会用自己的名义发表,根本没有必要借用日高的名字。你不觉得吗?”

“我也这么想,才觉得难以理解。”

“根本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你只是推测有误,才会得出奇怪的结论。你想得太复杂了。”

“我不这么觉得。”

“拜托你就这么想吧。我希望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你们尽早对我起诉。什么动机我都无所谓,报告上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

野野口修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走出病房,我将刚才的对谈回味了一番,左思右想,总觉得他的供词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不过,正如他所言,我的推理确实也不够周全。

如果他真是日高邦彦的背后代笔,有什么理由让他非得这么做呢?

是因为日高邦彦已是畅销作家,相较于一个新人,用他的名义出书会卖得更好吗?不过,日高走红之前的作品应该也是野野口修写的,如果真是这样,他把其中之一拿来作为自己的处女作发表不也很好吗?

还是因为他仍担任教职,想尽量不公开自己的身份?不,那太奇怪了。就我所知,没有老师是因为以写作为副业,而在学校混不下去的。况且,如果要野野口修二选一,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舍弃教师这个饭碗。

还有,他自己也说,如果他真是影子作家,都到这个节骨眼了,干吗还要否认?对他而言,“日高邦彦的影子作家”这一头衔肯定是光荣的。

难道野野口修真的不是日高邦彦的捉刀人?在他屋里找到的笔记和磁盘,真如他所说,没有其他意义?

不可能,我敢断定。

对于野野口修这号人物,我多少有些认识。根据我的了解,他的自尊心非常强,也很有自信。说他为了想成为作家而去抄写谁的作品来练习,根本不可能。

回到总部,我把和野野口修的对话呈报给上司。迫田警部从头到尾都苦着一张脸听取我的报告。

“野野口为何要隐瞒杀人动机?”听完报告,他问我。

“我不知道。连犯罪事实都承认了,却迟迟不肯说出杀人动机,我想这其中必定藏有天大的秘密。”

“你还是认为和日高的小说有关?”

“是。”

“你说野野口修是真正的作者,不过他本人并不承认啊。”

很明显,警部不愿再为这个案子多花时间。事实上,部分媒体不知从哪里得知消息,已经找上专案组,询问野野口修替日高邦彦捉刀的可能。当然,警方会尽量避免作出明确的回应。不过,也许最快明天一早就会看到报纸披露这一消息。如果真是那样,打来询问的电话定然令人应接不暇。

“他说是因为两人吵架,一时冲动就把对方杀了,可如果连吵架的内容都查不清楚,我们是无法结案的。我甚至想,他不肯说出真正的动机也就算了,可否请他发挥作家的长处,给个适当说辞?不过,要是在开庭时被法官揪出语病,也真够戗。”

“我想,因为吵架而冲动杀死对方的供词并不可信。野野口修是在离开日高邦彦家后,才又绕过庭院,从工作室的窗户侵入,可见在那时他已有了杀人意图。恐怕在此之前,他和日高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致使他萌生杀机。”

“之前他们谈了些什么?”

“野野口修的手记里只有些无关痛痒的对话,但我想他们谈的应该和今后的写作活动有关。”

日高邦彦就要搬去加拿大了,如果野野口修真是他的背后捉刀人,那么关于日后的工作,肯定有很多问题亟待解决。或许在商量今后如何配合的当口,野野口修起了不满?

“他们谈的是继续担任影子作家的条件?”

“或许。”

我们对于野野口修的银行账户已经全面清查,但看不出日高邦彦定期汇钱给他的迹象。然而,此案若能单纯以金钱收受来作衡量,就好办了。

“看来还是得再调查一下日高和野野口的过去。”警部作出结论,我也表示赞同。

这天,我和一位同事一起去拜访日高理惠。她没留在家里,搬回了位于三鹰的娘家。自从野野口修被捕以来,这是警方与她的初次会面。上司已经在电话中和她谈过逮捕野野口修的经过,但关于捉刀代写的事,她应该还不知情,要是接到媒体的追问电话,她必定一头雾水。而我可以想象,她本人恐怕也有一堆问题想问我们。

我把整个事发经过又对她扼要说了一遍,然后提到从野野口修房里找出的小说原稿,她果然露出一副被吓坏的样子。

我试着问她,对于野野口持有的原稿和日高邦彦的小说内容酷似有何想法,她却说毫无头绪。

“说外子从谁那里窃取小说的创意,或是以他人的作品为踏板,这绝对不可能!因为他每酝酿一本小说,总是绞尽脑汁、万分辛苦,更别说是请人捉刀代写了……这我怎样都无法相信。”

日高理惠的语气虽然平静,眼底却已浮现怒意。

对于她的说法,我无法照单全收。她和日高邦彦结婚才一个月,对于他的一切,很难说全盘了解。

或许是察觉到我的想法,日高理惠又道:“如果你以为我们结婚的时间很短,相识不久,那就错了,我曾是外子著作的责任编辑。”

对此我们也确认过了。她曾经在某出版社工作,好像就是因此而认识了日高邦彦。

“当时我们俩曾为了下部作品进行过艰辛的讨论。虽然最后我负责编辑出的长篇小说只有一本,可是如果没有我们的讨论,那部作品根本不会产生。所以声称和野野口先生相关,简直是无稽之谈。”

“那部作品叫什么名字?”

“《萤火虫》,去年出版的。”

我没读过那本小说,于是询问一起去的同事。关于日高邦彦的小说,很多刑警都想办法翻了一遍。

他的回答很清楚,且意味深长。他说,在野野口修的笔记和磁盘里,恰恰没有与《萤火虫》内容相符的稿子。

事实上,类似的作品还有很多。它们的共同特征是,皆为日高邦彦出道三年内的作品。而在此之后的作品,也有将近一半在野野口的屋子里找不到相符的原稿。根据我的判断,日高邦彦一方面请野野口修当捉刀人,一方面自己也从事创作。

所以,就算有像日高理惠讲的“没有我们的讨论就不会产生”的作品,也不足为奇。

我将提问内容稍作改变,问她是否知道野野口修杀害日高邦彦的动机。

“关于这点,我一直在想,不过真的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野野口先生为什么要对外子……老实说,至今我还是无法相信那个人就是凶手,因为他跟我们是那么亲密,我从没见过他俩动手或是吵架。我依旧以为,肯定是哪里弄错了。”

从她的表情感觉不出她是在演戏。

告辞的时候,她送了我一本书,灰色的封面掺着金粉,是《萤火虫》的单行本。她送我书,或许是希望我读后别再怀疑她丈夫的实力。

当天晚上,我开始读那本书。其实之前我问野野口修,日高邦彦是否有推理小说之类的作品时,他提到的就是这本。我不知道其中是否有特殊的用意,不过再进一步思考,或许是他特地举一本与自己无关的作品。

《萤火虫》描写的是一个老男人和他年轻妻子的故事。男人是位画家,妻子原是他的模特儿。画家一直怀疑妻子对他不忠,就这点来看,与一般通俗小说并无二致。不过,事实上画家的妻子拥有双重人格,而自从画家得知此事之后,剧情急转直下。那女人的其中一个分身有个年轻情人,两人正计划要谋杀画家;另外一个分身却忠实于画家,且打心底爱他。画家考虑着是否该将妻子送进医院治疗,就在此时,书桌上放了这么一张便条:“会被精神科医生杀死的是‘她’,还是‘我’?”

也就是说,治疗过后,并不能保证被留下的是爱着画家的那个分身。不用说,这张便条是恶魔妻子放的。

苦闷的画家夜夜都梦见自己被杀害的情景:拥有天使般容颜的妻子对他展露微笑,突然,卧室的窗户开了,一个男人从外边窜了进来,持刀对他展开攻击,眨眼之间,男人变成了自己的妻子……他重复做着这样的梦。

最后,他的生命果真受到威胁。在正当防卫时,画家把妻子刺死了。然而,此后他却有了新的烦恼。在妻子被杀的前一刻,她好像刚变换了人格,他不知自己杀死的是天使还是魔鬼。这成为了永远的谜。

以上是我的大略整理。或许阅读能力强的人看后会有更特别、更高明的解释,譬如说男性日渐衰退的性欲或潜藏在艺术家体内的丑恶心机等,这些恐怕要深入体会才行。不过,语言文字水平一向很低的我,既不懂分章断句,又看不出表现手法的好坏。

这样说对日高理惠是抱歉了点,不过,“不太有趣”是我对这本书的真实想法。

我们来比较一下日高与野野口两人的简历。

日高邦彦读的是某私立大学的附属高中,然后直升该大学文学院的哲学系就读,毕业后陆续在广告公司、出版社待过,其间以一篇短篇小说获得新人奖的肯定,自此开始写作生涯,那大约是十年前的事了。刚开始写作的前三年,他的书卖得并不好,但第四年时,一本《死火》使他勇夺文学创作大奖,此后他便一步步朝人气作家的路途迈进。

野野口修就读于另一所私立高中,经过一次落榜,他也考上了某国立大学的文学院,专攻日文,并选修了教育学分,毕业后在公立初中任教。直至今年辞职为止,他总共待过三所学校,我和他同执教鞭的那所,是他的第二站。

野野口修以作家身份出道是在三年之前,他替一份儿童半年刊杂志撰写长约三十页的小说。但他未曾发行过小说单行本。

根据野野口修的说法,各自走上不同道路的两人于七年前再度会面。当时他在某本小说杂志上无意中看到日高的名字,想念之余就前去探访。

我对此持保留看法。就像先前所讲的,他们两人碰面后,大约过了一年,日高邦彦就得了文学大奖。不过得奖的那本《死火》却是最早与野野口稿子内容一致的作品。与野野口的相遇替日高带来了好运,这种推测应不算空穴来风。

我前往出版《死火》的出版社,询问当年负责的编辑。那人姓三村,是位谦逊的中年人,现已升任小说杂志的总编。

我的问题只有一个重点,旨在厘清日高邦彦当时写出的这部作品,是在他一直以来的实力范围之内,还是如有神助的难得佳作。

三村先生不答反问:“您是针对最近流传的影子作家传闻进行调查吗?”

他显得有点神经兮兮,这点我可以理解。对他们编辑而言,日高邦彦虽已亡故,却还是不能诋毁他的名声。

“既然说是传闻,就表示是没有根据的事,我只是想确认。”

“如果毫无根据,我不相信您会提出这种古怪的问题。”三村一语将我戳破,接着回答道,“就结果来说,《死火》确实是日高先生写作的分水岭。也有人说,日高因那部作品而脱皮、蜕变了。”

“这么说来,它比之前的作品要好上很多?”

“嗯,可以这样说。不过,我并不觉得很意外,因为他本就很有实力。只不过,他之前的作品太粗糙,让读者挑出了很多毛病。也有人说,他的理念传达得不是很清楚,但这一点在《死火》一书中就处理得很好。您读过吗?”

“读过,很精彩的故事。”

“是吧?我至今依然觉得那是日高最好的作品。”

《死火》讲的是个普通上班族到外地出差,看到美丽烟火受到感召,立志成为烟火师傅的故事,很有趣,特别是关于烟火的描写更是精彩。

“那本书是一气呵成、没经过连载吧?”

“是的。”

“日高先生在动笔之前,曾和你们讨论过吗?”

“那是当然,不论何时,和哪个作家合作都是这样。”

“那时,您和日高先生谈了些什么?”

“首先是内容、书名、情节,接着则是讨论人物的性格等。”

“是你们两个一起想的?”

“不,日高先生基本上已经想好了。那是一定的,因为他是作家嘛。我们只是听取作家的故事,陈述意见。”

“将主角设定为烟火师傅,这也是日高先生自己的创见吗?”

“当然。”

“那您听了以后作何感想?”

“感想?什么意思?”

“您没想到那确实是日高先生才有的创意吗?”

“我没想到这个。不过我一点也不意外,因为写烟火师傅的作家并不在少数。”

“有没有哪些部分是因为您的建议才修改的?”

“并不多。我们看过完成的稿子,发现哪里有问题才提出来,至于要怎样修改则是作家的事。”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日高先生拿别人的作品,用自己的语言、自己的表现手法加以改写,然后让您来读,您能分辨出那是别人的作品吗?”

三村略一思索后回答:“老实说,我分辨不出。因为要判断是不是某位作家的作品,借助的就是词汇的运用和表现的手法。”

他又补充说道:“可是警察先生,《死火》肯定是日高的作品。在他写作期间,我曾见过他好几次,他总是为还有破解不了的难题而非常苦恼。如果是以他人的小说为草稿,应该不会那么辛苦。”

对于这个,我不敢再说什么,只道了谢就起身告辞。但在我脑中却出现相反的情形。

我想,痛苦的时候要假装快乐是很困难,但快乐的时候要假装痛苦却好办。

我的影子作家假说并未动摇。

犯罪的潜在因素往往是女人,这句话人们耳熟能详。但针对这起案件,警方却并未深入调查野野口修与异性的交往情形。不知为何,专案组内部似乎产生了一种共识,认为野野口修和这种事扯不上边。或许是野野口本人的形象让我们产生了这样的错觉。虽然他长得不是特别丑,却令人很难想象跟他在一起的女性会是什么样子。

然而,我们看走眼了。即使是他,似乎也有交往密切的女性。再度前往野野口修住处调查的同事发现了线索。

他们找出了三件证据。第一件是一条围裙,格子花纹,很明显是依女性的喜好设计,放在野野口修的橱柜抽屉里,看得出是洗过、熨好后才收起来的。

这莫非是某位偶尔到这屋里来的女子,在帮他整理家务时使用的?我们如此猜测。

第二件是一条金项链,连礼盒一起用包装纸包着,是世界闻名的珠宝品牌,令人一看就觉得像是件待送的礼物。

第三件是旅行申请表,折成小块,和包装好的项链一起放在珠宝盒里,是某旅行社的固定格式表格,内容显示野野口修曾计划前往冲绳旅行。申请日期是七年前的五月十日,预计出发日是七月三十日,可见当时打算利用暑假去玩。

问题出现在参加者一栏中所填的姓名。和野野口修并列的名字是野野口初子,年龄二十九岁。

我们马上针对这名女性展开全面调查,结论是此人并不存在。准确地说,在野野口修的亲属中根本没有这号人物。合理的推测是,他和某名女子假扮夫妇,打算相偕去旅行。

由这三样证据我们可以推断,至少在七年前,野野口修有一名恋人。姑且不论现在他们的关系如何,他应该还对这名女子念念不忘,否则他不会郑重地把两人的纪念品收藏起来。

我向上司请求对这名女子展开调查。

我不确定她是否和这起案件有关,不过七年前正好是日高邦彦发表《死火》的前一年,当时野野口修境遇如何,应该见过这名女子就能知道。

首先,我试着去问野野口本人。面对撑坐在病床上的他,我说了发现围裙、项链和旅行申请表的事。

“我想问你,那件围裙是谁的?那条项链你打算送谁?还有,你计划和谁去冲绳旅行?”

面对这个话题,野野口修一改常态,非但表现出拒绝讨论的态度,还明显有些惊慌失措。

“这些事和这次案件有何关联?没错,我是个杀人犯,必须接受法律的制裁,可是难道连不相干的个人隐私都必须公之于世吗?”

“我没说要公之于世,你只要告诉我一个人就够了。如果调查结果显示这些真的与案情无关,我绝对不会再来问你,当然也不会透露给媒体。还有,我向你保证,我不会给那名女士带去麻烦。”

“这和案情无关,我的话不会错。”

“如果真是这样,你就爽快一点告诉我。老师你现在的态度,只会让我们更加猜疑,从而更彻底地调查。这样,很多事情都能真相大白,同时事情在媒体前曝光的几率也高了,这也是你不愿见到的吧?”

然而,野野口修并不打算说出那名女子的名字,反而就搜查的做法质问我。

“你们不要再到我的屋里乱翻了,那里还有别人寄放的重要书籍。”

按照医嘱,会客时间有限,我只好离开了病房。

好在这趟并没有白来。我有把握,只要查明神秘女子的身份,肯定对厘清案情有帮助。

但从何查起呢?我先向野野口的邻居打听,是否见过女性到他家去,或是听到屋内传出女性的声音。一问到男女关系,就算口风一向很紧的人,也往往会出乎意料地积极提供线索。

但是这番探访一无所获,就连住在野野口家左侧、经常在家的家庭主妇也说没见过女性访客出入野野口家。

“就算不是最近的也行,难道几年前也没见过吗?”

因为听说这位太太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年,我才这样问她。她和野野口是同一时期搬进来的,应该有机会看见他的情人。

“如果是更早以前,或许有,可是我不太记得了。”她回答道。这或许是最合理的答案。

我试着重新彻查野野口修的交游范围,连他今年三月才离职的那所初中也去了。然而有关他私生活的领域,知道的人真是少之又少。他一向就不太和人来往,自从生病以后,更是从未在校外和学校里的人碰过面。

无奈之下,我只好前往野野口修更早之前待过的那所学校。

七年前,他打算和情人一起去旅行时,应该就在那所初中教书。老实讲我不太想去,因为那也曾是我执教鞭的地方。

我计算好下课的时间,往那所学校走去。记忆中的三栋老旧校舍已有两栋翻新。若说有什么改变,也仅止于此。操场上足球队正练习着,与十年前的光景一模一样。

我无法鼓足勇气走进校门,只好站在外面,看着放学的学生从面前走过。突然,我发现人群里有一张熟识的面孔。那是一名姓刀根的英语老师,大概高我七八届。我追上去,叫住了她。她好像记起了我,惊讶地笑着。

我和她寒暄起来,泛泛地询问她的近况。之后,我直接挑明想问她有关野野口老师的事。刀根老师好像马上联想到最近引发话题的人气作家遇害案件,表情严肃地答应了。

我俩走进附近的咖啡店,这家店以前可没有。

“关于那件事,我们也很惊讶,想不到野野口老师竟然会是杀人凶手。”接着她以兴奋的语气补充道,“而你加贺老师,竟然还是案件的侦办人,真是太巧了。”

“拜这巧合所赐,我成了最辛苦的人。”

听了我的话,她点了点头,好像深表认同。

我赶紧进入正题,首先问她:野野口修有无特定的交往对象?

“这个问题可难了。”这是刀根老师的第一反应,“以女人的直觉来说,应该没有。”

“是吗?”

“不过所谓女人的直觉,只是光凭印象去猜测,偶尔也会有相差十万八千里的情形,所以我想把一些基本信息告诉你会更好。野野口老师曾相过很多次亲,这你知道吗?”

“不,我不知道。”

“他相亲很频繁,有些应该是当时的校长介绍的,所以我才想他没有女朋友。”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就在野野口老师离开我们学校前不久,应该是五六年前。”

“在那之前怎样?也是频繁地相亲?”

“这个啊,我记不太清楚。我问问其他老师好了,当时的那些老师大都还留在学校里。”

“拜托你了,多谢帮忙。”

刀根老师拿出电子记事簿,输入待办事项。

我提出第二个问题:关于野野口修和日高邦彦的关系,她是否知晓一二?

“对哦,那时你已经离开学校了。”

“‘那时’指什么时候?”

“日高邦彦得到某新人奖的时候。”

“那后来怎样?我连重要的文学大奖都很少注意。”

“我也是,此前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新人奖。不过那时的情况很不寻常,野野口老师特地把刊登获奖作品的杂志带到学校,让大家轮流翻阅。他说得奖者是他的同班同学,兴奋得不得了。”

这件事我没有印象,应该是我离职后才发生的。

“看来那时野野口老师和日高邦彦就有来往?”

“我不太记得,不过我想那时应该还没有。可能是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俩才再度碰面。”

“你说过了一段时间,是指两三年以后吗?”

“应该是吧。”

这与野野口修自己所说,是在七年前拜访日高邦彦、重新来往的说法不谋而合。

“对于日高邦彦,野野口老师有何评价?”

“什么意思?”

“什么都行,不管是对他的人品还是作品。”

“我不记得他针对日高本人说过些什么,对于作品倒是经常批评。”

“你是说他不太欣赏日高的作品?他都是怎么说的?”

“细节我忘了,不过大体都是相同的意思,什么曲解文学的含意、不会描写人性、俗不可耐之类,就是这样。”

这和野野口修本人的说法倒是大相径庭。他还说自己抄写这种作品,将其当成学习的范本!

“即使瞧不起,他还是读了日高邦彦的书,甚至跑去找他?”

“嗯,或许评价是出于文人相轻的心理。”

“什么意思?”

“野野口老师也一心想成为作家,看到童年的故友超越自己,难免会觉得心慌。可他又不能若无其事,到底还是读了对方的书,这样他才有资格大加批评,说自己写的要比它有趣得多。”

这也不无可能。

“日高邦彦因《死火》获得文学大奖的时候,野野口老师的表现怎样?”

“我很想说他忌妒得快要发狂,只是看上去好像不是这样。相反,他还到处跟人炫耀呢。”

这句话本身可以作出各种解释。

虽然没有查出与野野口修交往的女性是谁,这番谈话依然颇具参考价值,我向刀根老师道谢。

确认案情的调查工作告一段落后,刀根老师问我对于现在这份工作的感想以及当初转行的心路历程,我拣了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敷衍她。这是我最不愿谈的话题之一,她大概也察觉到了,没有苦苦追问。只是,最后她说了一句:“现在,校园暴力事件还是层出不穷。”

应该是吧,我回答。只要提到校园暴力,我就会变得敏感,因为我总忘不了过去的失败。

走出咖啡店,我与刀根老师告别。

第二天,我们找到了一张照片。发现者是牧村,那天我和他再度前往野野口修的房子展开调查。

不消说,我们的目的是想查出与野野口修有特殊关系的女性是谁。围裙、项链、旅行申请表—现在我们手中有这三样证据,应该会有更关键的物品。

或许会有那个女人的照片,我们满心期待。既然他连纪念品都郑重地收藏,不可能不随身放着对方的照片。然而我们确实找不到那种东西,就连厚厚的相册里也找不到有关联的人物影像,真是太不寻常了。

“为什么野野口手边不留女人的照片呢?”我停住翻找,询问牧村的意见。

“应该是他没有吧?他俩若曾经一起旅行,才会有拍照的机会,否则要拿到对方的照片可没那么简单。”

“连旅行申请表都保存完好的男人,竟然连一张情人的相片都没有,这可能吗?”

既然有围裙,就表示那个女子经常到这里来,那时应该就会拍照了吧?野野口修有一台能够自动对焦的相机。

“你是说应该会有照片,只是不知道藏在哪儿?”

“是。但他干吗要藏起来?他被捕以前,应该不会想到警方会来搜他的屋子。”

“我也不知道。”

我环顾了一下房子,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我想起日前野野口修讲过的一句话:“你们不要再到我的屋里乱翻了,那里还有别人寄放的重要书籍。”

我站在一整面书墙前,从头开始按照顺序寻找。我猜这里应该有野野口所说的、不愿别人碰触的重要书籍。

我和牧村分工合作,一本本仔细查看里面是否夹藏着照片、信或便条之类的东西。

搜索持续了两个小时以上。

不愧是靠文字吃饭的家伙,他的书可真多,我们周围堆起的书就像比萨塔一样歪斜着。

会不会是我们想偏了?就算野野口修真的把照片或什么资料藏了起来,也应该不会藏得连自己要找都很困难。照理说,应该是随时可以拿出来,也可以随时收好才对。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牧村,他坐到放有文字处理机的书桌前,试着揣摩野野口修的工作情景。

“工作做到一半,突然想起那个女的,她的照片如果摆在这里就好了。”他所说的位置就在文字处理机旁边,可那里并未放有任何类似相片的东西。

“不会被别人发觉,又是伸手可及的地方。”牧村配合我的指令开始寻找,终于,他的目光落在厚厚的《广辞苑》上。他后来说,之所以注意到它,是因为“书页之间露出几张书签的纸角。这也不奇怪,因为查字典的时候,偶尔会需要对照好几个地方。我突然想起高中时代,有些朋友读书的时候,会把偶像明星的照片当成书签夹在书里”。

果真被他猜中了,那本《广辞苑》里总共夹了五张书签,其中一张是年轻女性的照片,好像是在一家休息站拍的,女子身着格子衬衫、白色长裙。

我们马上对该女子的真实身份展开调查,不过并未花上多少时间,因为日高理惠认识这个人。

照片中的女子名叫日高初美,是日高邦彦的前妻。

“初美小姐的娘家姓筱田,我听说她在十二年前和外子结婚。应该是五年前吧,她因交通意外亡故。我没亲眼见过她,我当外子作品的责任编辑时,她已经去世了。我看过家里的相簿,所以认得她。是的,我想这张照片中的女子正是初美小姐。”如今已成未亡人的日高理惠看着我们拿来的照片,说道。

“可以让我们看一下那本相簿吗?”我问。

日高理惠抱歉似的摇了摇头。“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我们结婚的时候,那本相簿,还有初美所有的东西,几乎都被我先生送回了初美娘家。或许寄去加拿大的行李里还能找出一两件这样的东西,不过我实在不确定。反正不久那些行李又会被退回来,到时我再找找好了。”

可见日高邦彦对新太太还很体贴,应该这样解释吧。被问及这点的日高理惠并不怎么愉快地说道:“或许外子是体贴我,不过,我个人对于他保留初美的东西并不怎么排斥,因为我觉得那很正常。但我很少从外子口中听到初美的事情,怕是因为谈论她会让他感到痛苦。所以我也不太敢提这个话题,这并非出于忌妒,只是觉得没必要。”

她讲这番话时好像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感情。对于她的说法,我并未照单全收,总觉得有一半并非出自真心。

她对我们持有她丈夫前妻的照片相当好奇,询问这是否和案情有关。

“目前还不清楚,但这张照片是在很奇怪的地方找到的,所以我们就顺便调查一下。”

如此模棱两可的回答当然无法满足她的好奇心。“你所说的奇怪地方是哪里?”

我当然不可能告诉她是在野野口修家里。“这个还不方便透露,对不起。”

她好像运用女性特有的直觉自行推理起来,继而露出惊诧莫名的神情,说:“我想起替外子守灵的那个晚上,野野口先生问了我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什么?”

“他问我录像带放在哪里。”

“录像带?”

“一开始我以为他问的是外子收集的电影,后来才知道他说的好像是采访时所拍的带子。”

“你先生采访时会用到录像机?”

“嗯,特别是采访动态事物时,他一定会带录像机。”

“野野口问带子在哪里?”

“是的。”

“那你怎么回答?”

“我说好像已经送去加拿大了。和工作有关的东西全是外子负责打包的,我不太清楚。”

“野野口怎么说?”

“他说,行李寄回时请通知他。他解释道,有一卷工作要用的带子寄放在外子那里。”

“他没有说里面拍的是什么吗?”

“没有,”日高理惠试探地看着我说,“或许某人在里面。”

某人?她是指日高初美吧,不过我并未加以评论,只请她在行李从加拿大寄回时通知我们一声。

“野野口还和你讲过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话吗?”说这句话时,我并未抱多大期待,只是随口问一下。

没想到日高理惠稍微迟疑后回答:“老实说,还有一件事。是更早之前了,野野口先生曾提到初美小姐。”

我有些惊讶。“他提到些什么?”

“有关初美小姐的意外死亡。”

“他怎么说?”

日高理惠犹豫片刻,随即好像下定了决心:“野野口先生不认为那是单纯的意外,他是这么说的。”

这句话引起我的关注,我拜托她再说清楚一点。

“没有什么更清楚的,他只是这样说。当时我先生刚好离开座位,很难得地只剩我们两个独处,我已不记得他为何会提到这个,只是这句话让我一直忘不了。”

这句话确实让人印象深刻。

“如果不是意外,那又是什么?当时他说了吗?”

“嗯,我也问了,问他是什么意思。但他好像话一说完就后悔了,要我忘了那句话,也请我不要告诉外子。”

“结果你怎么做?跟你先生说了吗?”

“没有,我没说。刚才我也提过,我们总是避免谈初美的事,况且这种问题也不好随便问。”

日高理惠那天的判断应该没错。

为策周全,我们拿相片给熟悉日高初美的人确认,譬如经常出入日高家的编辑和邻居,结果大家都说确实是初美。

问题来了,野野口修为何会有日高初美的照片?

光凭这个还不足以得出任何结论。把围裙放在野野口家中、从他那里获赠项链、曾经打算和他共赴冲绳的女子会是日高初美吗?那时她已是名作家日高邦彦的妻子,他们俩应算是外遇了。野野口修与日高邦彦再度相遇是在七年前,而日高初美于五年前去世,他们俩确实有充足时间培养感情。此外,在野野口修家中找到的旅行申请表上面写的名字之一为野野口初子,会不会是日高初美的化名呢?

这些虽是我个人的看法,但我觉得它们绝不可能和此案毫无瓜葛,而野野口修死都不肯透露的犯罪动机肯定也与之有关。

我认定野野口修为日高邦彦捉刀的事绝对没错,因为很多证据都指向这一结论。只是,他为何甘于接受这样的待遇呢?我怎么都想不通。根据警方掌握的资料,野野口未曾从日高那边拿过什么好处。此外,在最近与编辑的访谈中,我也得知作家不可能出售自己的作品,比起钱,世人的肯定重要得多。

莫非野野口有重大把柄落在日高手里?如果真是这样,那会是什么?

这时,我不得不想到他与日高初美的关系。当然,因为这样就推论日高邦彦发现了奸情,以默许为条件,要挟野野口修替自己代写作品,未免太过牵强。毕竟,初美死后,野野口依然持续为日高提供作品,这又如何解释呢?

不管怎样,有必要查明野野口修与这两人的关系。可惜他俩都已过世,无法当面问个清楚。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日高理惠的话突然映入脑海。她说野野口修认为初美的死并非单纯的意外。他说这句话是何居心?如果不是意外,又会是什么?

我开始着手调查那起交通事故。

档案资料显示,五年前三月的某天,深夜十一时左右,日高初美在前往便利店购物途中惨死于卡车轮下。事故现场刚好是弯道,当时又下着雨,而她打算穿越的马路并未画上斑马线。

警方的结论是,这起意外肇因于卡车司机的疏忽。对于一方是车子、一方是行人的交通事故而言,这是非常合理的判决。不过根据记录显示,司机好像并不承认是自己的过失,他坚称是日高初美突然从拐角冲出来。如果这是事实,找不到现场目击者的驾驶员可算是倒霉了。这份供词不足采信,因为处理交通事故的警察都知道,几乎所有撞死人的驾驶员一开始都会推说是行人的错。

我试着从假设的角度去想,如果那名司机的说法是正确的,如果真如野野口修所言并非单纯的事故,那只剩下两种可能:自杀与他杀。

如果是他杀,即指有人把她推了出去,那么案犯必定也会出现在现场,而且要等卡车驶到面前,再把她推出去。若是这样,司机没看到凶手就奇怪了。

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自杀。野野口修认为日高初美并非死于意外,而是自杀身亡。

他为何会这么认为呢?难道他掌握了什么确凿的证据,比如寄到他家的遗书?

野野口修应该知道日高初美自杀的动机,那是不是和他们的恋情有关呢?

她的不贞最终还是被丈夫发现了。因不想承受被抛弃的命运,她悲观地选择了死亡?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和野野口之间只是玩玩而已。

看来,无论如何都必须针对日高初美进行调查。得到上级的批准后,我和牧村联袂拜访她娘家。

筱田家位于横滨的金泽区,是一栋坐落于高地上、院落扶疏的雅致和式建筑。

初美的双亲都还健在,不过这天她父亲好像有事外出了,只剩母亲筱田弓江招待我们。她是一位体形娇小、气质高雅的妇人。

对于我们的造访,她好像并不惊讶。得知日高邦彦被杀的消息后,她就预感到警察迟早会找上门来,反倒是我们这么晚才来,让她颇为意外。

“从事那种工作的人,性情难免有些古怪。特别是工作遇到瓶颈的时候,他就会神经质,初美就这样抱怨过。不过,平常的他倒是个体贴的好丈夫。”

这是丈母娘对日高邦彦的评语。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台面话,我无法判定。对于上了年纪的人,特别是女人,我总是读不出她们的真正想法。

据她说,筱田初美和日高邦彦是在同任职于一家小广告公司时认识的。我们也已确认过,日高在那家公司约待了两年。

他们恋爱交往时,日高转往出版社工作,不久两人就结了婚。很快,他荣获新人奖,成为专职作家。

“一开始我家那口子也担心,把初美交给一个常换工作的人,不知好还是不好。不过老天保佑,那孩子好像不曾为钱伤过脑筋。后来邦彦成了畅销书作家,我们正高兴再也不用操心了,没想到初美却发生了那样的事……人死了就什么都完了。”

筱田弓江的眼睛有些湿润,但她强忍泪水,没在我们面前哭出来。五年过去,她似乎比较能够控制情绪了。

“听说她是在购物途中发生了意外?”我不经意地问起事故发生的细节。

“嗯,事后邦彦告诉我,那天她打算做三明治当夜宵,却发现吐司没了,才出门去买。”

“我听说卡车司机一直坚持是初美小姐自己冲过去的。”

“好像是这样。可初美从来就不是那么毛躁的孩子。只是当晚视线不良,她又横越连斑马线都没有的道路,难免会有疏忽。我想她当时可能比较心急。”

“那时候他们夫妻俩感情怎样?”

我的问题让筱田弓江有些意外。“没有特别不好啊,这有什么关系?”

“不,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出车祸的人很多都是因为有心事、精神恍惚才会发生意外,我在想令爱会不会也如此。”我试着自圆其说。

“这样啊?不过据我所知,他们的感情真的很好。只是邦彦忙于工作的时候,初美有时会觉得有点寂寞。”

“哦。”

这个“有点寂寞”会不会就是问题所在?不过我没当场讲出来。

“意外发生之前,您和初美小姐常见面吗?”

“不,就算邦彦的工作有空当,他们也很少回来,通常都是打电话来问候。”

“光听声音,您没察觉什么不对劲吧?”

“嗯。”

弓江点了点头。看她的表情,好像不明白为何警察要问五年前的事。她不放心地问道:“邦彦被杀的事情和初美有关吗?”

“应该无关。”我回答。我向她解释,从事警察这行,凡是见到跟案情有关的人都要一一调查,否则就会觉得不舒服,即使是过世的人也不例外。弓江好像稍微打消些疑虑,但又持保留的态度。

“您有没有听初美提过野野口修?”我触及调查的核心。

“我听说过这人在她家里进出,说是邦彦的儿时玩伴,想成为作家。”

“她还说了些什么?”

“呀,这已经很久了,我不太记得了,她不常提起这个人。”

那是当然,哪有人会和母亲谈论自己的外遇对象?

“我听说初美小姐的遗物几乎都放在这里,可否让我们看一下?”

弓江果然露出疑惑的神情。“虽说是遗物,但里面没什么重要的东西。”

“那没关系,我们只是要彻底检查是否有和日高邦彦或嫌疑人相关的物品。”

“就算你这么说……”

“她有没有写日记的习惯?”

“没有。”

“相簿呢?”

“那倒有。”

“可不可以借我们一看?”

“里面全是邦彦和初美的照片。”

“没关系,有没有参考价值由我们自行判断。”

她一定觉得这个警察说话真是奇怪。如果我能告诉她初美和野野口修可能有关系就好了,可惜上级并未允许我这么做。

虽然一头雾水,筱田弓江还是进房间,拿了相簿出来。说是相簿,却不是衬着硬皮、豪华漂亮的那种,只是贴着照片的几本薄册子,一起放在盒子里。

我和牧村一本一本地翻看,照片里的女性确实和在野野口家找出的照片主角是同一人。

大部分的照片都标有日期,所以要在其中找出她和野野口修有交集的部分并不困难。我飞快地翻看,希望发现任何能暗示日高初美与野野口关系的证据。

终于,牧村发现了一张照片,他默默地指给我看,我马上明白他为什么会特别注意它。

我拜托筱田弓江暂时把相簿借给我们,她虽然很惊讶,但还是答应了。

“初美还留下什么遗物吗?”

“剩下的就是衣服,还有饰品、皮包之类的小东西。邦彦已经再婚了,这些还留在身边也不太好。”

“有没有书信?比如信纸或明信片什么的?”

“应该没有,我再仔细找找看好了。”

“录像带呢?大约像录音带那样大小的。”

从日高理惠处得知,日高邦彦采访用的录像机是手提的V8。

“嗯,应该也没有。”

“那可否请你告诉我们,初美生前和哪些人比较要好?”

“初美嘛……”

她好像一时也想不起来,说了声“失陪一下”,再度走进里间,出来时手上拿了一本薄薄的册子。

“这是我们家的电话簿,里面有一两个初美的好朋友。”

她从中挑出三个名字,两个是初美学生时代的朋友,另一个则是广告公司的同事。三人皆是女性,我们把她们的姓名和住址全抄了下来。

我们马上对这三人展开访谈。学生时代的两位朋友自日高初美结婚以来就很少联络了。不过,前同事长野静子据说在初美发生意外的几天前,还跟她通过电话,足以证明两人的感情不错。以下是长野静子的证词:

我想初美一开始并不怎么在意日高先生,但在日高先生猛烈的攻势下,初美总算动了心。日高那人在工作的时候比较强势;初美则比较内敛,不太表达自己的情感。当日高向她求婚的时候,她也曾犹豫过,后来好像被说服了。然而她并没有后悔结婚,婚后看来十分幸福。只不过,日高成为作家后,她的生活状态似乎改变不少,所以她总显得有点疲倦。我很少听她抱怨日高。

意外发生之前吗?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我只是想听听她的声音,就打电话给她了。她和平常没什么两样,谈话的细节我已经记不得了,大概是购物或聚餐之类的事吧。电话里讲的不都是这些?听到她发生意外,我简直吓呆了,眼泪都流不出来。从守灵到葬礼结束,我都在旁边帮忙。日高?像他那样的男人是不会在别人面前失态的,不过我看得出来他非常落寞。自那之后已经过了五年,但感觉就好像昨天才刚发生一样。你说谁?野野口修?就是那个案犯吗?他有没有来参加葬礼?我不记得了,因为当时吊唁的宾客实在太多了。话说回来,警察先生,你们为何还要调查初美的事,难道那跟案情有关吗?

拜访日高初美的娘家两天后,我和牧村再度前往野野口修住的那家医院。按照惯例,我们先找主治医生谈。

医生颇为苦恼,说手术都已经安排好了,但病人好像缺乏手术意愿。野野口的说法是,他很清楚动手术对病情没多少帮助,既然如此,就让他多活一天算一天好了。

“有可能因为动手术而缩短他的寿命吗?”我问主治医生。

医生回答“这种事也不是毫无可能”。不过,他觉得动手术有一定的价值,值得一赌。

我记下这些话,和牧村进入野野口的病房。他撑起上半身,正读着文库本书籍。他很瘦,但脸色尚好。

“好几天没见了,我正想着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的语气一如往常,不过一听声音就知道中气不足。

“我又找出一个问题来问你了。”

野野口修露出深受打击的表情。“又来了。没想到你是打不死的金刚,还是只要是刑警,全都是这副德行?”

我不理会他的讥讽,把带来的照片递到他面前—那张夹在《广辞苑》里的日高初美的独照。

“这张照片是在你屋里找到的。”

野野口修的表情瞬间僵住,呈现诡异的扭曲,呼吸也变得紊乱而急促。

“然后呢?”他问。光讲这句话就费了他九牛二虎之力。

“能否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有日高邦彦的前妻,也就是初美小姐的照片,而且还好生收藏着?”

野野口修不看我,转头望向窗外。我凝视着他的侧脸。他仿佛正努力思索着什么,连我们都感受到了。

“就算我有初美的照片又怎样?这和此案根本没有关系,不是吗?”

他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依然将目光锁定在窗外。

“有没有关系请让我们来判断,老师你只要提供足以判断的材料就可以了,请老实一点。”

“我是打算老实地告诉你啊。”

“那就请你老实地解释一下这张照片。”

“根本没有什么,这种照片不代表任何意义。那好像是以前拍的,我一直忘记要把它交给日高,不小心就夹在《广辞苑》里当书签使用了。”

“什么时候拍的?这好像是哪里的休息站吧?”

“我忘了。偶尔我也会和他们夫妻俩一起去赏花或参观祭典什么的,大概是那时拍的。”

“你怎么只帮太太拍照?人家夫妻可是一对。”

“哪能每次都刚好在一起?既然是在休息站,可能日高去上厕所了。”

“那么当时拍的其他照片在哪里?”

“我连这是什么时候拍的都不记得了,哪有办法回答你这种问题?或许摆在相簿里,又或许早就丢掉了,总之我没印象。”野野口修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

我又取出两张照片放到他面前,背景都是富士山。

“这照片你记得吧?”我敢肯定,在看到那两张照片时,他咽了口唾沫。

“是从老师的相簿里找出来的,你不会连它们都不记得吧?”

“……是什么时候拍的呢?”

“这两张照片拍摄的地点完全一样,你还想不出是哪里吗?”

“想不出来。”

“富士川,准确地说是富士川休息站。刚刚日高初美的那张照片恐怕也是在那里拍的,她背后的阶梯告诉了我们。”

野野口修沉默不语。

很多同事一看就指出,日高初美的那张照片是在富士川休息站拍的。据此,我们重新翻查了野野口修的相簿,结果发现了另外两张照片。在静冈县警的协助下,我们认为它们摄于富士川休息站的可能性非常高。

“如果你想不起来是在何时拍了初美的照片,那么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两张富士山的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这应该没有那么难吧?”

“很抱歉,这个我也忘了,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有这样的照片放在相簿里。”

看来,他已经决定来个一问三不知。

“是吗?那我只好给你看最后一张照片了。”

我从上衣的内袋取出最后一张王牌—从日高初美娘家借来的那张。在拜访筱田家时,牧村发现了一张三名女子的合照。

“这张照片里有一件你非常熟悉的东西,你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吧?”

我凝视着野野口修观看照片时的表情。他总算稍微睁开了眼。

“怎么样?”

“对不起,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他的声音显得干涩。

“是吗?你应该知道这三名女子中哪位是日高初美吧?”

对于这个问题,野野口修未作任何回应,显然是默认了。

“那么,关于初美小姐穿的那件围裙,你有没有印象?你不觉得那黄白相间的格子很面熟吗?这和在老师屋里找出的那件一模一样。”

“是又怎样?”

“对于拥有日高初美的相片,随便你怎么敷衍都行,但你收着她的围裙,这又作何解释?在我们看来,只能推测你俩有暧昧的关系。”

野野口修低声咒骂,之后又再度陷入沉默。

“老师,可否请你告诉我们真相?你一直隐瞒下去,只会逼迫我们彻查。一旦我们有所行动,媒体就会闻风而来。现在他们还不知道,但难保他们日后会嗅到什么,就此乱写一通。如果你能老实告诉我们,我们也可以帮你想想对策。”

老实说,我不晓得这番话能产生多大效果,不过,看得出来野野口修开始动摇了。

“我只想明确地说一句,我和她之间的事和此案没有关系。”

听到他这句话,我放心多了,至少跨近了一步。

“你承认你们的关系?”

“那还称不上关系,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不论是她还是我,都很快就冷却了。”

“你们是从何时开始的?”

“我记不太清楚了,大概是我开始进出日高家之后的五六个月。当时我得了感冒,一个人躺在房里,她偶尔会来看我,就是那样发生的。”

“这种情况持续了多久?”

“两三个月吧。我刚刚也说了,时间很短,全是发烧惹的,我们俩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但你后来还是继续和日高家保持来往。通常发生这种事后,一般人都会尽量回避见面。”

“我们不是大吵大闹地分手的,而是在商量后觉得还是中断这样的关系更好。分开时就说好了,要像从前一样相处。话虽如此,我在日高家碰到她时,还是无法完全保持冷静。事实上,我去的时候,她多半不在家,大概是故意避开了。这么说或许不太妥当,不过我想若不是她意外过世,我迟早会和他们夫妇断绝来往。”野野口修淡淡地说,刚刚那份惊慌失措消失无踪。

我审视他的表情,估量这番话的可信度到底有多少。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不过他这么冷静却又显得不太自然。

“除了围裙,在你的住处还找到了项链和旅行申请表,这两件也跟日高初美有关吗?”

他点点头:“我一时兴起,想要两人一起去旅行,行程都已经安排好了,只差提出申请,不过还是没有成行。”

“为什么?”

“我们分手了。这不明摆着吗?”

“项链呢?”

“就像你先前猜测的,那是我打算送给她的,但最后也不了了之。”

“除此之外,你那边还有初美的遗物吗?”

野野口修想了一下后回答:“衣柜里挂着一条佩斯利花呢的领带,是她送给我的礼物。还有,放在餐具架上的梅森咖啡杯是她专用的,我俩一起到店里挑的。”

“那家店的店名是……”

“应该在银座,确切的地点和名字,我不记得了。”

确定牧村把上述内容记下后,我又问道:“我想你至今依然忘不了日高初美吧?”

“没那回事,都已经过去了。”

“那么你为何还小心地收藏着她的遗物?”

“什么小心收藏!那是你个人的看法,我只是一直没有处理,让它摆着罢了。”

“连照片也是吗?夹在《广辞苑》里的照片,你也是因为没空处理,才把它当书签用了好几年?”

野野口修好像辞穷了,接下来他所说的话就是证明:“算了,你爱怎么想随便你,总之,那些和这次的事件无关。”

“或许你会嫌我唆,不过有没有关系要由我们警方判断。”

最后我还有一件事想要确认:“对于日高初美因意外而死,你有什么看法?”

“我很难回答,只能说我很悲伤,也很震惊。”

“若是这样,你恐怕应该很恨关川。”

“关川?谁是关川?”

“你不知道?他的全名是关川龙夫,你至少应该听过吧?”

“不知道,也没听过。”

他坚持这么说,我只好给出答案:“他是卡车司机,撞死初美的那个。”

野野口修显得有点心虚。“哦……是这个名字。”

“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这表示你没怎么恨他吧?”

“我只是不记得他的名字,当然也谈不上什么恨不恨的,因为我再怎么恨他,初美也不可能活过来了。”

我把从日高理惠那儿听来的事说了出来:“因为你觉得她是自杀的,也不能怪人家司机,是吧?”

事实上,他只说过觉得那并非单纯的意外,我却故意用上“自杀”二字。

野野口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会这么说?”

“因为我听说你曾向某人这么说过。”

他好像已经猜出那人是谁了。“就算我真那么说过,也只是一时心直口快。我随便讲的一句话都被你们拿来大做文章,真伤脑筋!”

“就算是心直口快好了,我们却对你为什么这样讲很感兴趣。”

“我忘了。今天若是有人要你对从前讲过的每一句话都一一作出解释,我想你也会觉得很困惑吧?”

“算了,这件事我们早晚还要再找你谈。”

虽然就这样离开了病房,我已经有了充分的把握,野野口修一定觉得日高初美是自杀的。

我们回到警局不久,就接到日高理惠的电话。她说行李已从加拿大寄回,其中好像也有日高邦彦采访用的录像带。我们于是火速前往。

“行李中的带子全在这里。”日高理惠一面说,一面把七卷V8录像带排在桌上,全是长度为一小时的录像用卡带。

我一一拿起观看,外盒上只有一至七的编号,没有标题。对日高邦彦而言,这样的标注或许就足够了。

“你看过内容了吗?”我问。

“没有,我总觉得怪怪的。”这是她的说法,不过这样也很自然。

我拜托她将录像带借给我们,她答应了。

“对了,还有一样东西,我觉得应该让你们看看。”

“什么?”

“就是这个。”日高理惠拿出饭盒大小的方形纸箱放到桌上,“它和外子的衣服放在一起,印象中我不曾见过这个,应该是外子放进去的。”

我说了声“让我看看”,便接过箱子,打开箱盖。里面用透明袋子装了一把小刀,刀柄是塑料制的,刀长约二十厘米。我连同外袋一起拿起,感觉沉甸甸的。

我问日高理惠这是什么刀,她摇了摇头。“就是因为不知道,才请你们看看。我从来没有见过,也不曾听外子提起。”

我透过外袋审视刀子的表面,看来不像是全新的。

我又问:“日高邦彦有登山的爱好吗?”

“据我所知没有。”

于是我们将刀子一并带回总部,立刻开始分工查看录像带的内容。我负责看的那卷讲的是京都传统工艺,特别是西阵织。影片记录了织工以传统古法织布的过程,以及他们每日的生活作息,偶尔会有说话的声音,应该是日高邦彦本人的解说。时长一小时的录像带大概只用了八成。

我问过其他侦查人员,他们看的录像带情形相同,我们只能判定这些是单纯为采访而拍的。后来我们干脆互相交换,以快进的方式再度浏览一遍,得到的结论仍是一样。

为何野野口修会向日高理惠询问录像带的事呢?难道不是因为里面拍的东西对他而言有特殊意义吗?可是,我们看完七卷带子,却找不到任何与野野口修有关的地方。

没想到竟然一无所获,我不免有些气馁。不过就在此时,从鉴识科传来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此前我拜托鉴识科对那把刀进行详细调查。

鉴识报告的内容大略如下:

“刀刃部分有若干磨损的痕迹,应该已用过很多次,但上面不曾沾染血迹。刀柄部分有多枚指纹,经由比对的结果,证实全是野野口修的。”

这当然是值得重视的线索,只是我们想不出该作何解释。日高邦彦为何要把印有野野口修指纹的刀子当宝贝般收藏?还有,此事为何他连自己的妻子日高理惠也要隐瞒?

有人提议干脆去问野野口本人,被上级驳回了。专案组的所有人都有预感,那把刀将是让野野口将真相和盘托出的决定性王牌。

次日,日高理惠再度联络我们,称她又找到了一卷录像带。

我们急忙前往。

“请看这个。”她首先拿出一本书,是之前她送我的《萤火虫》单行本。

“这本书怎么了?”

“你打开看看。”

我依言用手指轻翻封面,同行的牧村发出“咦”的一声。

书的内部已被挖空,里面藏着一卷录像带,简直就像是老派侦探小说的情节!

“只有这本书和其他书籍分开放着。”日高理惠说。

可以确定这即是日高邦彦出于某种意图而特地收藏的录像带,我们等不及回总部,当场就播放出来。

屏幕上出现了某家的庭院和窗户,日高理惠和我们都马上认出那是日高家。因为是在晚上拍的,影像显得十分昏暗。

画面一角标示了拍摄的日期,是七年前的十二月份。

到底会出现什么呢?我探身向前仔细观看。镜头一直对着庭院和窗户,既无变化,也无人现身。

“我们按一下快进?”牧村话音未落,画面上已出现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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