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之毒

繁花将逝  作者:伽古屋圭市

——杜鹃的花蜜有毒哟。

听到这句话时的惊异,苗代千佐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她悄悄将手伸向路旁淡红色的花瓣。

儿时每次见到杜鹃盛开,就有一种误入童话王国般的兴奋感。千佐比其他孩子更爱吸吮杜鹃的花蜜,甘甜中混杂着青草的淡淡苦涩,明明家里的西式点心比这美味好几倍,不知为何,她却对那带着青草气味的甜美情有独钟。

——杜鹃的花蜜有毒哟。

在女子学校的校园里,宛如坦白秘密般说出这句话的她,眼里闪着促狭的光彩。她比千佐年长一岁,读书时代与千佐结有S关系[Sister的隐语,主要指战前日本女学生之间超越友情的亲密关系。]。虽然有毒的杜鹃只限于部分品种,但千佐记得听到这句话时,自己顿觉豁然开朗。原来如此。正因如此,自己才会一直如此寻求杜鹃。同样身具毒性,所以有亲近感,抑或期待有朝一日会中毒。

虽然童稚时代对这些尚未了然,但她也隐约觉出自己对家人有毒。倘若彼时便死了,就不会把不幸散播到周遭了吧。

明知只是胡思乱想,但从那以后,每年杜鹃花开的时节,这样的想法便总在千佐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千佐不自觉地伸出手,正要折花时,察觉到视线在盯着自己,抬起头。

在竹墙成排的路旁,围墙与对面树木阴影的笼罩下,一名三十五六岁的男子交抱双臂,漫不经心地站着,视线黏在千佐身上。千佐并未打算吸吮花蜜,但一想到男人可能会这般猜测,便羞得脸颊绯红。她轻轻点头致意后,低着头从男人身旁经过。无论如何,三十岁的女人还在路边摘花,委实不像话。

她快步走过那条仿佛象征着旧都凋零的、沉入阴影的道路。仅是这个举动就让她微微渗出了汗水。

尽管已经有所耳闻,盆地特有的彻骨寒意还是超出想象。那般严酷的冬天已经结束了,京都的街道终于也洋溢着春意盎然的温暖。尤其今天的天气,更是恍如越过春天到了初夏。千佐心想或许穿单衣就够了,穿过纵横交错的小路回到家,打开长屋的拉门。

那是栋窄小而寒酸的屋子,只有两间房和一间简陋的厨房。

“我回来了。”

千佐将买来的东西放下的同时,隔着纸拉门,从里面的房间传出一声“欢迎回来”。她取出晚餐的食材,不觉叹了口气。

“味噌又涨价了。”

这不是有心搭话,而是脱口而出的抱怨。

不只是味噌,也不只是食品,包括日用百货在内的物价两年来涨幅惊人。连不大看报纸的千佐也晓得缘由。三年前欧洲大战[指1914-1918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各种物资需求涌向日本,这个国家因此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荣。一大批暴发户应运而生,令人振奋的故事遍地流传。受经济繁荣和需求增加的影响,国内物价必然持续上涨。然而对千佐这样的受雇者来说,薪水并没有增加到与物价上涨相当的水平,生活日益艰难。据说之前俄国民众发动了大规模的革命,她觉得这样下去,日本也有可能发生暴动。

纸拉门内侧传来低微的声音。

“一直、辛苦你,对不起……”

“不是——”千佐慌忙打断对方道歉的话,“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维持着跪坐的姿势,悄然打开纸拉门。在洒进来的光线映照下,躺在被褥上的人静静地露出面容,宛如自夜晚的波浪间浮出。那是大半边都被烧伤的丑陋脸庞。

千佐早已看惯了这张脸,不再逃避似的移开视线。溃烂的皮肤上,只有眼珠还保留着原本的美,在微暗中浮现。

“没事的,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

也唯有想办法了——她咽下了这句话。

那双还残留着冬日的阴郁,如同深洞般看不出感情的眼眸,像试探决心似的凝视着千佐。她没有畏缩,温柔微笑着回望。这种自然的微笑,如今也已完全得心应手。

门外孩子们奔跑嬉闹的声音,不合时宜地从两人中间飘过。她期待那天真无邪的声音能一扫压抑的氛围,但并没有多少效果。

从初次相遇那日起,千佐就无法爱上丈夫八十八。

结为夫妇四年后,八十八身体垮了,千佐必须独自撑持家计。就在这时,她遇到了柳井。

丈夫病情缠绵,千佐迫切需要找工作。此前她没有工作经验,内心很是惶惶不安。千佐的父母经商,她在相当优裕的家庭长大,虽然称不上富豪,但也不拮据,还能上当时尚未普及的女子学校。她从未想过自己要出去工作。

然而受日俄战争后不景气的影响,抑或是跟不上时代的变化,千佐结婚之际,娘家的生意已走了下坡路。之后父亲因意外去世,兄长继承家业时欠下一大笔债,至今仍未偿清。

丈夫八十八家情况也类似,少年时他的家境颇为殷实,他也一路念到初中毕业,但后来同千佐家一样没落了。确切地说,夫家比千佐家更惨,如今已是亲戚四散,不再往来。

因为双方家庭都无可依恃,夫妻俩的生活费用须得自行筹措。然而千佐不晓得该怎样找工作,身体也不算结实。她自觉干不了女工或接线员,以年纪来说,有没有人肯雇她也值得怀疑。女招待的差事同样如此。

就在这时,通过朋友的介绍,她认识了正好在寻人手的老板。那是一间旧衣店的店主,原先是他夫人负责看店,但前些日子染上痢疾亡故了。年逾五十的店主腰不好,无论如何都需要人手。这是份女人也能胜任的工作,虽然需要些记性,但并不要求特别的技能。千佐生长在商人家庭,看也看惯了父母工作的样子,自忖若是服务业自己应该还做得来,加上别无去处,遂决定接受邀约。

虽然出乎意料有需要体力的一面,但总的来说工作很轻松,相应地,薪水也不高。千佐靠副业补贴不足的部分,在旧衣店做了很久。这固然是因为店主为人和善,更重要的还是服务业很适合她的个性。她不由得再次感叹,自己果然是商人的女儿。

从入读女子学校时起,千佐就是邻里间公认的美人儿。虽说结婚成家后,这样的记忆逐渐淡薄,但自从到店里工作,也有人唤她做招牌姑娘。尽管已非少女的年岁,顾客多少带了些恭维的意思,但确实唤起了她久已淡忘的、自尊心被撩拨的愉悦感受。这让她颇为惊异,自己心里竟然还残存着这种往好了说是青涩,说难听点就是幼稚的感情。无论如何,自从开始工作以来,日子的确过得有滋味、有精神。事到如今她才意识到,自己或许适合做职业女性。若非丈夫生病,她也不会发现这样的自我。讽刺的是,尽管生活艰难,她却隐隐觉得这样也不错。

也有顾客是冲着千佐来的,还有男人露骨地引诱她。但千佐总是小心谨慎地应对,处理得圆滑得体。这与对丈夫的忠诚、道德操守无关,纯粹是不愿与他们深交。

如此这般,千佐在旧衣店工作了一年之际,宛如被秋风吹来般,一位生客翩然而至,那就是柳井。

此人身影映入眼帘的瞬间,她的心顿时紧揪起来,直似回到了女学生的时代,心中笼罩着淡淡的忧伤。柳井有一张瘦削的脸庞,眼睛虽然细长,却不会予人冷漠的印象,反而栖宿着仿佛锁了一泓春水般的温暖。那容颜,那身影,让千佐看得入迷。

柳井说要找八丈绢[日本伊豆群岛中八丈岛上所产的一种上乘丝绢。],似乎不是自己要,而是受朋友之托来寻觅。千佐比平常更紧张,又打点精神尽心介绍。只是站在对方身旁,心就像少女般怦怦直跳,一时间身体都是轻飘飘的。

柳井买完物事离去,千佐情不自禁地向其背影喊道:

“请务必再次光临,我衷心期待您的到来。”

千佐吐露了心声。她的声音里透着喜悦和焦躁,与店员例行公事的招呼明显不同,包含着深切的感情。不知是否察觉到她的心意,柳井回过头,柔和地微笑:“好,一定。”

千佐真切地感觉到,内心深处点燃了久已遗忘的恋情之火。对此她自己也感到惊讶和困惑。

事实上,从那以后柳井不时会来店里看看,两人渐渐熟了,亲近到会很热络地闲聊,千佐也得知柳井是单身。内心涌动的爱慕之意丝毫没有减弱,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动了真情。

自然,她也不是未曾告诫过自己,这份感情何其离经叛道。然而如同沐浴在春日气息中的柳树萌出新芽,她无法打消自己对柳井的思念。那是从灵魂深处渗出的本能,根本无从抗拒。

从数年前与八十八定下婚事,初次见面那日到如今,千佐始终无法爱上他。

虽然是唯父母之命而从的婚姻,但千佐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反而抱着期待,决心要和父母选择的对象白头偕老。因此她也曾拼命努力爱上八十八。

共同生活后,她确实产生了感情。八十八生得丑,但并非坏人。他不贪杯、不好赌、不拈花惹草,也不会家暴。他似乎年轻时立志要当和歌诗人,虽然爱认死理,性格有些乖僻,却没有把妻子当奴隶使唤的落后思想。对千佐来说,他绝非令人生厌的男人。

然而,她还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八十八晚上在房帏之事上十分缠人,从他白天的模样完全想象不到。那对千佐是纯粹的屈辱,是一味忍耐内心痛苦的时间。她也厌恶这样的自己,却又无能为力。八十八卧病在床后,不再有夫妻生活,成了她艰辛日子中的喜悦。

非但如此,代替丈夫独自撑起家庭的生活,也出乎意料地让千佐感到满足。虽然不知道确切的缘由,但有种奇异的振奋,激起了沉在心底的充实感。

她依旧精心照顾着丈夫,但对柳井的爱恋丝毫不曾淡去。她有种日益强烈的预感,柳井对自己也不是寻常的好感。于是当柳井在打烊前到来时,她鼓起勇气邀对方一起回去。

过了年,季节已入寒冬。

煤气灯的光亮驱散了黑暗,但灯光下的夜路却寒气森森。两人走在路上,呼出的气息化为白雾,遮蔽了视线,每次有马车从旁经过,干燥的动物气味就扑鼻而来。

此前千佐也曾在闲聊中偶尔透露过自己和丈夫的关系,这次她没有用开玩笑的口吻,而是说得磕磕绊绊。她怎样都无法爱上丈夫,即使努力也无济于事。现在丈夫身患重病,生活不能自理,她无人可以依靠,必须自己赚取药费和生活费。说到这里,她出乎意料地并未紧张,告诉柳井从邂逅那一刻起,她便陷入了炽热的爱恋之中。她很恳切地说,她也知道这是不道德的恋情,是不应该发生的,却又无可奈何。

带着令人忘却寒意的微笑,柳井静静地聆听着,而后开口道:

“从初次相遇那天,我就感受到了你的心意。”

柳井说,自己的心意也一般无二。

“我一直告诫自己,绝不能将这份心意表露出来,可是……”

柳井停下脚步,凝视着千佐。此刻已无须多说。

被那双蕴含着阳光的眼眸深深注视,千佐沐浴在人生最大的幸福中。冬日的寒意消散了,煤气灯的灯光宛如祝福般照耀着两人。

此后,两人开始频频秘密幽会。

话虽如此,却也没必要过于警惕。八十八认识的人寥寥,卧病以来几乎无人探望。虽然并非没有共同的熟人,但就算被撞见她和柳井在一起,也总能找到理由,不会有人特地去找八十八告密。

自然,有外人在的时候,两人都严守分寸,以免被人看穿是恋爱关系,见面也主要是在晚上。不过幽会的内容只是看电影、去公园散步、在闹市区闲逛,令人难以想象是不容于世的恋情。之后,通常是去独居的柳井家交欢。谁都没有生疑,没有任何问题,两人纵情享乐,爱意愈深。

千佐向八十八解释说,近来店里生意兴隆,时常要营业到很晚。虽然是拙劣的借口,但他从不与外界接触,无须担心谎言败露。事实上,他看起来也丝毫未曾怀疑。

对千佐来说,和柳井共度的时光无比幸福,仿佛回到了在女子学校读书时,一切都闪闪发亮的时代。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为了这一刻才活到今天。

这时候,她还只是与柳井相遇、交谈、确认彼此的爱,并未思考过未来。她自然期盼和柳井长久相守,但没有陷入除掉丈夫的邪念之中。并非她对八十八尚有情分或强自压抑,而是丈夫在她心中已沦为卑微的存在,如同路边的石子般不足道。

就这样,八十八的病情既未好转,亦未恶化,千佐和柳井也持续幽会。千佐人生中最充实的一年过去,冬日结束,街道再次染上报春的粉红色。她和柳井迎来的第二个春天,成了八十八人生最后的季节。

那天,千佐下班后也与柳井约会。正是樱花烂漫盛开的时节,两人奢侈了一回,去以赏花闻名的公园观赏夜樱。见时间已晚,她与柳井在公园分别,踏上归途。

回来打开长屋的门,不知是掉在玄关还是黏在衣服上的樱花花瓣随风而起,仿佛在邀请千佐般飘进室内。

虽说是春天,可太阳一下山,顿觉寒意料峭。千佐微微打了个冷战,慌忙把门关上。

“我回来了。”

她对着纸拉门打招呼,传来嘶哑的回应:“啊,你回来啦。”声音异常响亮,听得很清楚。千佐心想,今天八十八状况不错。

“不好意思回来晚了,我这就去做晚饭。”

对千佐而言,现在八十八与其说是丈夫,更像是卧床不起的年迈父亲。她一如往常地放下随身物品,利落地点上煤油灯,正要准备做饭时,八十八的声音传来:

“在那之前,我想跟你谈几句。”

丈夫从未在吃饭前提出要谈谈,他的声音嘶哑却清晰,可以感受到话语背后的苦闷。千佐除了感到稀奇,更暗生警惕,应了声“是”,轻轻打开纸拉门。

灯光照进来,显露出八十八的身影。他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坐起上半身。不知光线是怎么回事,黑暗中,丑陋面孔的中央,只有两颗眼珠映着煤油灯的灯光幽幽浮现,宛如遮在篝火上的鬼脸面具。栖宿着火焰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千佐。

千佐差点儿低声叫出来,好容易才咽回去。

八十八的脸奇异地扭曲着。隔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他是在笑。

“今天感觉很不错,可能是这一年里最好的。”

“好像是喔,声音听着也有精神。”

“樱花已经开了吧?”八十八咏唱般地问。

“嗯,全都盛开了。不过,差不多要开始凋谢了吧。”

千佐迅速扫视室内,寻找刚才飘进来的樱花花瓣,但没有找到。

“这样啊,今年我也见不着樱花了。”

“明年身体一定会更好,可以到外面走走。”

“你当真这么觉得?”

八十八面带诡异笑容说出的话,听起来并没有威胁的意味,但语气里蕴含的责难和自嘲,让千佐全身蹿过一阵恶寒。

“这叫什么话,大夫不是也说了,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不。”八十八晃晃悠悠地摇着头,“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不过。往后也就这样了,不会变好也不会变坏。”

千佐暗想,这想法又未免乐观了。但她委实说不出口。然而,再次否定也显得虚情假意,她唯有困扰地垂下眉,无力地笑了笑。

“对了,”八十八维持着诡异的笑容说道,“近来千佐特别有活力,我也很高兴。”

“是吗?”

千佐不知该如何回答,别开了视线。八十八下半身盖的被子灰不溜秋,就像用久了的抹布。

“你今天也去见他了吗?”

听到这温和的问话,千佐一时没反应过来,视线不自觉地追逐着灰色棉被上的褶皱。随后她脑海里闪过一丝疑虑,又觉得不可能而打消。她想抬起头直视丈夫的脸,却没能做到,只盯着丈夫格子睡衣的领口,挤出微弱的声音:

“见谁?除了店里的人,我今天没有特意跟熟人见面。”

“要装傻充愣随你,我可是全都知道。”

没有责备的神色,八十八说话的语气与闲聊无异。

“从去年还很冷的时候开始,已经一年多了,你有恋人了吧?”

千佐想不出回话,只能保持沉默,露出僵硬的笑容,缓缓摇头。

“我选择冷眼旁观,是以为你很快便会清醒。若是如此,我绝不会说什么。毕竟我这样的身体,是很亏欠你的。让你吃了那么多苦,却什么都给不了你。”

“不是的……”

千佐好不容易说出的话,渗进充斥着愁云惨雾的幽暗房间里。

“我没有什么恋人,你误会了。”

“你变得精神焕发。”

陡然间,八十八的声音就像堆积在湖沼底部的污泥,散发出黏腻的臭气。

“你当我没发现吗?这一年来,你晚归的日子多了许多,想必时常去见他吧?因为第一次看到你那么有活力。也难怪,你打从一开始就很厌恶我,别说爱我了,都不曾向我敞开过心扉。没办法,谁叫我生得这么丑陋呢。”

“不是的、不是的……”千佐紧闭双眼,在心里不断否定。

“可是——”

八十八诅咒般的话语钻进衣服里,直接拨弄起千佐的肌肤。

“我再丑陋,你再不中意,我也是你的丈夫,你的良人。都过去一年了,你还是丝毫没有省悟到自己的过错,我已经忍无可忍。这种不轨之事没有宽恕的道理,我绝不允许,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做个了结。这件事若是传扬出去,你必定会被千夫所指,你和你那男人都将无处容身。”

他的一字一句都渗进千佐的皮肤,化为毒素侵蚀身体。眼前摇摇晃晃,是自己在摇晃,还是地面在摇晃,千佐无从判断。

在焦躁和慌乱之中,有件事还是让她略感安心,那就是丈夫八十八绝对没有掌握她幽会的证据。譬如说,不会是有人目击她和柳井见面,看出两人的关系而向八十八告密。

既然他连时期都说中了,想来确实是从千佐的举止发觉她的私情。她自以为在丈夫面前一如往昔,然而就如他指出的,她洋溢的喜悦被他看穿了。他曾经有志成为和歌诗人,所以对微妙的心境变化也格外敏锐。事到如今她才认识到这一点。

无论如何,即使八十八没有掌握证据,也不可能靠矢口否认搪塞过去。千佐有种预感,如果一味装傻,非但出轨的事实,连他未曾察觉的真相也会暴露。唯有那个秘密,是绝不能被他知晓的。

摇摇欲坠的世界里,千佐一口气理清了思绪。八十八的声音宛如佛堂里飘荡的经文般,在她的耳边回响。

“千佐,你发现没有?你变得有生气,不是从有了心上人开始的,是在更早之前,你开始看护我的时候。你就像是马醉木[杜鹃花的一种。]的叶子。你可曾发现自己与生俱来的毒性?”

千佐悚然一惊,望向丈夫,只见他扭曲的笑容在晃动。

“你想杀了我吗?可如果杀了我,也是你伤脑筋。你会坠入真正的地狱,所以你没办法杀了我。听好,你到死都是我老婆,到死都要为我工作,为我而活,这是为了彼此好。”

扑通!地板砸出巨响。接着,宛如蛤蟆被压扁的呻吟声,伴随着微弱的震动从手臂间传来。

千佐将八十八推倒在地,双手扼住他的喉咙。

——求求你,去死吧。

她一径地默念着,像在否定他说的话似的,不断扼紧。

虽然无法爱上八十八,但也绝对不讨厌他,所以千佐并无怨恨。当她露出像是哭泣、又像是恳求的丑恶模样掐住丈夫脖子的时候,心里其实很清楚,有错的是自己。

——不过,还是请你去死吧。

如果八十八不死,她和柳井的关系就将终结。好不容易才掌握真正的生存之道,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失去这一切。

八十八的脸色染上了黑红,挣扎着想扯开掐住脖子的手。但他卧病多时,手臂如同少女般苍白瘦弱,怎样也掰不开千佐倾注了全身力量的手。虽然他看上去很痛苦,但奇怪的是,千佐感觉他的脸上一直浮现着诡异的笑容。

片刻后,八十八的身体变得绵软无力,也不再发出呻吟声。瘀血的脸孔中央,眼球突出,犹如夸张的讽刺画。

对不起,对不起。千佐小声道歉,泪水簌簌而落,发着抖继续掐紧丈夫的脖子。终于八十八昏厥过去,但她依旧一边向丈夫道歉,一边祈盼他去死,力道丝毫没有放松。

千佐清醒过来时,首先感觉到的是散发的恶臭。

在她的手底下,八十八,这个与她结缡数载的男人已经彻底断气了。本就丑陋的脸孔充着血,眼球突出,浮现苦闷的表情,丑怪得全然不似人形。她战战兢兢地松开手,因为用力过度,八十八的脖子扭曲成了诡异的形状。

直到这时,千佐才陡然感到了恐惧,慌忙从他身上跳开。粪尿的臭味扑鼻而来,有那么一瞬间,千佐惶恐地以为是自己失禁了,但旋即醒悟是来自八十八。

仿佛突然被扔进了雪山,她只觉从里到外都冻僵了,身子瑟瑟发抖。为了稍稍缓解颤抖和寒冷,她双手环住自己,抱着膝盖像胎儿般蜷成一团,拼命压抑尖叫的冲动。虽然意识还模糊不清,但内心一隅残存的理性在警告她,不能出声。

去找柳井吧。

千佐立刻得出这个结论。就这样独自抱膝坐下去,只会恐慌不已,什么都想不出来。幸好现在还有市内电车。

一念及此,就像泡进了澡堂温暖的浴池里,颤抖和寒冷顿时减轻了。她想尽快见到柳井,想跟柳井商量,想被柳井紧紧拥抱。

千佐站起身,冷静到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迅速检视了衣物有无脏污,小心地避人耳目,悄悄溜出家门。来到大街上,眼前的夜晚一如往常,平静而无趣。方才掐死丈夫的事恍若一场梦。随着情绪恢复稳定,街头安谧的氛围,让她内心隐约的想法浮到了意识表面。

她要将八十八的死隐瞒到底。

她是为了与柳井长相厮守才下了毒手,如果因杀夫而入狱,就毫无意义了。八十八一直卧病在床,两年多来可以说从未外出,即使消失了,也不会有人起疑。只要处理好尸体,谁也不会察觉。

不,有一个人。就是偶尔来为八十八看诊的医生。

只要告诉他,为了疗养他们要搬到远方就行了。甚至真的搬家,住在无人相识的地方会更安全。虽然会失去好不容易熟稔的旧衣店差事,但眼下最要紧的是避免八十八的死曝光。

在车站等待电车时,千佐不住地打着阴暗的算盘。

从天空洒落的月光,苍白地照耀着她冷淡凝视春夜气息、宛如雕像般的身影。

到了杜鹃花开始凋谢,春天的气息日渐浓厚的季节,纵横交错的幽暗街巷也驱走了冬日的阴郁,路边的野猫悠闲地专注舔毛。

白昼长了许多,下班时天色还很明亮。走在回家的路上,千佐的脚步也自然而然地轻快起来,目光被逐渐茂盛的绿意吸引。

所以在十字路口撞上一个男人时,她小小地惊呼一声,收势不住摔倒了。与此同时,大街上响起某种东西碎裂的恼人声音。

“啊,抱歉。”

耳边传来男人的语声,一只手向她伸来。

“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千佐跌坐在地,抬头望去。

那是个三十五岁左右、头发乱蓬蓬的男人,不过衣着并不寒酸,一身结城缟[日本茨城县结城市出产的高级丝织品。]和服颇为雅致,芥黄色腰带上随意地绘着细致的花纹,看起来很气派。他的脸上透着与年龄相称的练达,颇有男子气概,从站姿也能感受到他洋溢的自信。

千佐道了谢,握住他伸出的手。粗大厚实的手掌让她莫名感到害羞,想起已经许久没握过这么有男人味的手了。他用力拉起千佐,又问了一遍:“你没受伤吧?”

千佐掸掉身上的灰,确认了一下,只是因为没稳住跌坐在地,并不曾受伤。

“没有。我才应该道歉,都怪我没往前看,走路心不在焉的。”

“哪里,是我不对。不过幸好你没受伤。”

男人说着,视线投向旁边的地面,千佐也跟着望了过去。那里是他掉落的包袱,周遭的地面已染成黑色,浓烈的酒味飘散出来。

“糟糕!”男人登时惊叫一声,蹲下身解开包袱,现出碎裂的酒瓶和一幅挂轴。

“这下惨了。”

“对不起,”千佐慌忙道歉,“都怪我。”

“不,这不全是你的错……不过,这下要命了,该怎么办呢?”

“那瓶酒很贵吗?”

“不,酒不值什么,只是挂轴好像沾湿了,须得赶紧擦一擦,寻个地方晾干。”

“啊,那就请移步寒舍吧,就在这附近。”

千佐顺势提议。事实上,她的住处就在眼前。蹲着的男人转头仰望千佐,露出笑意。

“那太好了,我就叨扰了。”

回过头的男人笑容柔和,没有一丝冷酷,然而看到的瞬间,千佐心头掠过辨不出是恐惧还是警惕的不安。但当野猫从旁边跑过去时,那股陡然浮现的不安消失了,仿佛追赶着猫一般,千佐迈开脚步:“这边请。”

将萍水相逢的男人带到脏污简陋的长屋,她也觉得不好意思,但她自己有一定责任,总不能坐视不理。

千佐打开玄关的拉门,像刻意强调屋子里头有人似的,大声说道:“我回来了。”

“因为一些缘故,我带了客人回来。”

虽然穿结城缟和服的男人颇具君子风范,但让素昧平生的男人进家门,还是小心为妙。有必要让他感觉里面有人。

“是你先生吗?”

男人看着玄关脱鞋处的男式竹皮屐问。八十八死后,这双鞋她一直放在原处没丢,不只是为了不引人怀疑,也是为了让来客在门口就以为这个家里有男人,诸事都可减少危险。

“啊,是的。他可能睡了。我马上拿东西来擦,请随便坐。”

男人走进屋子,在榻榻米上摊开挂轴。千佐将手巾递给他,解释似的说:“舍下又小又寒酸,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只要有能遮风避雨的屋顶,就足够活下去了。”

千佐从碗柜里取出小巧的茶杯,边泡茶边看着他忙活。

男人用手巾轻拍挂轴,吸收沾染的酒,不过只有边缘略微浸湿,损害似乎并不严重。画轴是一幅水墨花鸟画,看上去只是随处可见的寻常画作,但千佐不谙绘画,无从估量这幅画价值几何。

“情况怎么样?”

“嗯,没有想象中严重。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

“那太好了。我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倘若是很贵重的画,委实无力赔偿。”

“不必担心,这幅画算不上珍贵,我才没有放进木盒就带出门。就算严重受损,也怪我把画和酒放在一起,不会要求赔偿的。”

“感谢不尽,那,至少让我赔酒的钱。”

“真的不用费心。”男人露出顽皮的神色,干脆地拒绝了,“只要能在这里消磨一会儿时间,等到挂轴再干一点就好。”

“当然可以。啊,我泡了茶,请用。”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男人怡然地啜饮着并不贵的茶。

千佐暗想,真是个奇怪的男人。看起来很温和,但隐约可见骨子里的执拗,待人亲切的背后,也可以感受到隐藏的锐利爪牙。他不像是上班族或生意人,看打扮也不是漂泊不定之人,她觉得他不是坏人,却又全然看不透他的来历,说话也不是关西腔。

不觉天色渐暗,屋子的角落里,浸在暮色中的阴影已变得深浓。千佐慌忙点上灯。由于电灯泡已经普及,原本习以为常的灯火也变得黯然失色,纵然科技进步了,无缘受惠的人只会越发落魄。

千佐点了灯,转眼一看,男人正眯着眼打量室内。虽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眼眸深处却蕴含着观察入微的敏锐。屋子里没多少物件,但衣柜上随意摆着针线盒、木芥子娃娃[日本东北地区特产的圆头圆身的小木偶人。]、神社的护符和化妆用品等杂物,虽说没有见不得光的东西,可被人观察也不是很舒服,同时她还感受到了不可掉以轻心的危险气息,正要聊点家常转移男人的注意力,男人却先开口了。

“啊,抱歉。这样子目不转睛地打量房间,让你感觉不太好吧?这好像是我的职业病,不知不觉就细致观察起来。”

“是吗。冒昧问一句,你从事什么工作?”

“茂次郎。”

“什么?”

“我的名字。草字头的茂,次序的次,茂次郎。”

“喔,原来是茂次郎大人。”

“我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当不起‘大人’的称呼,叫我‘先生’就行了。对了——”茂次郎微微勾起嘴角,露出笑意,“让我来推理一下吧。”

虽然讶异工作的话题没了下文,但慑于他的气势,千佐只能含糊地点点头。

茂次郎依旧带着浅笑,漆黑的眼眸美丽得有些不真实,定定地望着千佐。

“最近,不,也许不算最近,你有个亲近的人过世了吧?”

千佐的心脏猛地揪了起来,扑通扑通剧烈跳动。她极力佯装平静,以免被他察觉自己的不安。

茂次郎不过是个路人,不可能知道八十八的死。

是瞎猜的吧?千佐蓦然想到。如果把范围扩大到“不算最近”,就大有概率遇到亲近的人过世的情况。若是因他一语道破而惊异,说不定便会扯些命运啊诅咒啊之类耸人听闻的话,诓骗她的财物。

千佐露出看似困扰的笑容,缓缓摇头。

“不,完全没有亲近的人过世。”

“真遗憾,没猜中啊?”茂次郎丝毫不以为意,干脆地作罢,“那,你丈夫是不是卧病在床?”

千佐惊得双眼圆睁,嘴巴大张,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为什么……”

她心生疑惑,难道他事先调查过自己家的情形,然后假作偶然地接近自己?

“这次猜对了。”

茂次郎露出的笑容全无机心,看到他那天真无邪的笑脸,千佐实在不觉得他是坏人。

“没什么,很简单的推理。”茂次郎轻快地一指厨房旁边的碗柜,“说来失礼,刚才你取出茶杯的时候,我瞧见了碗柜里的餐具,无论饭碗还是茶杯都没有像是男人用的大号,这个也一样——”

他端起千佐刚才奉上的茶杯,那是她平日自己用的,素净的红褐底色上有花卉图案,虽然不能断定是女人用的,但男人用还是显得小巧可爱了些。

千佐觉得八十八用过的餐具不干净,将他杀害后立刻悉数丢弃,等后来想到应该留一个给来客用时,已经晚了。虽然惦记着去买,但家里从未来过要献茶的客人,也就一直拖延至今。

茂次郎端着茶杯,就势啜了一口茶,继续说道:

“再冒昧说一句,你似乎生活很拮据。而且天刚黑你丈夫就在里间睡觉,放在玄关的竹皮屐也蒙了薄薄一层灰,不像频繁使用的样子。从这些迹象,我推测你丈夫可能卧病在床。”

“啊,原来如此。”

听他这样解释,的确很有道理,千佐松了一口气。

不过,一般人不会留意竹皮屐上的灰尘,包括餐具的尺寸问题,茂次郎无疑是个观察入微的人,千佐再次心生戒备。

“你说得没错。如此敏锐的洞察力,真叫人吃惊。”

“哪里,纯属推测,碰巧猜对了而已。”

“茂次郎先生是做那种工作的吗?”

“哪种?”

“就像……”说出来不大吉利,让她有些犹豫,但转念一想,支支吾吾也不自然。“就像刑警之类的。该怎么说呢,不属于官府但又是调查员的人。”

“侦探?”

“嗯,侦探也算。”

“不不,”茂次郎笑着摆摆手,“我不是那种人,只是一介画师而已。”

“画师?”

这可着实令人惊讶,但与男人的气质的确若合符节。千佐顿有恍然之感。

“不知你听说过没有?别看我这样,还算小有名气。”

听了男人报出的雅号,千佐更是吃惊。岂止听说过,那可是美人画赫赫有名的当代顶尖画家。千佐忍不住盯着他的脸,同时内心在猜疑真假,或许是假借知名画家的名义招摇撞骗也未可知。

“有的,久闻大名——”

“你在怀疑吧?”

茂次郎依旧带着笑说道。

千佐自然不便当面表明疑虑,正要否认,却被他打断了。他说这也难怪,然后从袖兜里取出明信片大小的记事本和铅笔,将记事本靠在盘起来的双腿上,以千佐可以看到的角度在空白页面流畅地作画。转眼间,纸上浮现一个女子的身影,虽不过是一堆只能用涂鸦来形容的繁杂线条,却描绘得鲜活生动,比上色潦草的成品更令她真切感受到画的高妙。最后他签上名,将那页纸撕下来,递给千佐。

“不知道这样能否取信于你,不过就当是相识的纪念了。”

千佐怯怯地接过来,那画风的确很熟悉,不由得她不信。欺骗一个穷困潦倒的三十岁女人本来也没什么好处,她想不出男人说谎的理由。

这么说来,千佐想起曾依稀听闻,他现下住在京都,似乎在今年年初的二月,市内还举办了他的画展。

“谢谢。你现在是住在这里吧?”

“是的,从去年秋天开始。今年春天搬到高台寺附近。”

高台寺离此地不远,是一座拥有壮丽庭园的大寺院,与丰臣秀吉颇有渊源,秋日的红叶和莳绘[一种日本漆器装饰技法,在漆器上以金、银、色粉等材料所绘制而成的纹样装饰。]也很有名。

茂次郎虽未正襟危坐,但挺直脊背,调整了坐姿,双手放在腿上,神色肃然地望向千佐。

“其实我有事相求。我表明身份,尽力取得你的信任,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请务必做我的模特儿——我的意思是,希望可以让我画你。”

“什么?”

这样的要求全然出乎意料,她一时困惑不已。

“坦白说,从刚才相遇那一刻起,我就被你吸引了。所谓想把画轴晒干,不过是攀谈的借口而已。”

千佐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觉得很不好意思。

“怎么会……画我这样的人有什么意义呢?”

“我想将你——可以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一语点醒千佐,直到此刻她还不曾自我介绍。

“失礼了,我叫千佐,千万的千,人字旁的佐。”

茂次郎道了谢,再次眼神诚挚地凝视着千佐。

“我想画千佐女士。千佐女士,你很美。并非容貌端丽那种皮相之美,你牢牢把握自己渴望的人生道路,那种凛然的决心让你由内而外散发浓艳的香气。我希望那份美不会转瞬即逝,而是经由我的手永久留存。你可以帮我实现这个愿望吗?”

茂次郎深深低头行礼,额头贴到了榻榻米上。

“请不要这样!”千佐慌了手脚,“你这么有身份的人,向我这种人低头可使不得。”

“那么——”

在茂次郎目光灼灼的注视下,千佐逃避似的将视线移向榻榻米。矮桌脚旁,躲着掉落的樱花花瓣,但她随即意识到,那是撕下的纸片映着煤油灯微微发亮。想来也是,樱花的季节早已过去了。那天——杀死八十八那天,飞进家里的樱花花瓣去了何方呢?千佐茫然地想着毫无意义的问题。

“你要画我这种半老徐娘?”

“这叫什么话,你可是正当女人最好的年华。啊,我来猜一猜你的年纪吧。”

“我的年纪?”千佐将手贴在胸口。

“我就不装模作样,直接说了。三十三岁,对不对?”

茂次郎说得太过自信,千佐险些笑出声来。饶是如此,笑意也收不住了。

“不对,我今年刚好三十岁,当然是虚岁。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是三十三岁?”

“又猜错了啊,这就是一胜二负了。今天的推理着实不高明。”茂次郎苦着脸挠挠头,“推理的依据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想想就能知道,所以我就不先说答案了。”

其实是二胜一负,千佐在心里苦笑。

说到这里,他为何能猜中自己有亲近的人过世,到现在千佐还是不明所以。既然知晓了他的身份,想来那些话也并非故弄玄虚。虽然无法释怀,但此刻再问,只怕会被看出内心的不安,千佐不禁有些犹豫,而且她不觉得他会坦率相告。

气氛缓和下来,千佐也稍稍放松了些,但还未能下定决心。

“能不能……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这番美意我不胜感激,我也深知是莫大的荣幸,只是,可否容我稍微考虑一下?”

她首先是感到害羞,但更重要的是,对茂次郎心存畏惧。如同鸟兽察觉到地震的迹象,不安在她的内心一隅悄然滋生:她最大的秘密,八十八的死会不会败露?

或许是她多虑了。在全日本深受欢迎的画家,没道理刻意揭发他人的秘密。然而忽然出现的他,给她的感觉就像告知灾厄的使者,她希望再多点时间考量。

茂次郎没有再尝试说服,说声“明白了”便结束话题,将摊开的挂轴卷起,然后在记事本上写了些什么,再次撕下来递给她。

“我住在这里。你若下定决心了,可以给我写信,也可以直接过来。即使下不了决心,我也热忱欢迎你来做客。我保证,绝不会勉强你。”

茂次郎说罢,留下迷人的笑容离去。在玄关目送着他的背影,千佐仿佛事不关己地想着,似乎多少可以理解他和诸多女性传出绯闻的缘由了。

茂次郎的出现,的确在千佐心头埋下了不安的因素,但与此同时,也给单调的日常生活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色彩。回到屋里后,她感受到一丝被抛下的落寞,才发现了这一点。

千佐将他留下的两张纸并排放在矮桌上。一张是女人的画像,另一张写着住址“高台寺南门鸟居旁”。倘若将明哲保身放在第一位,就该毫不犹豫地撕碎丢掉。不管茂次郎是怎样一个人,也不管他有没有恶意,只要与他人有深入的交往,过往罪行暴露的风险就会增加。

千佐茫然地望着两张纸,片刻后才想起还要准备晚餐,慌忙站起身来。

微微飘舞的沙尘将路面染得浑浊发白,温热的风仿佛推着她的背般吹过,舔舐她的脖颈,渗入她银灰色的领口。

不久,巨大的石造鸟居耸立在眼前,千佐行了一礼,受到指引似的穿过鸟居,旋即看到桧皮葺顶的朱红色楼门。穿过楼门,映入眼帘的是悬挂着无数灯笼的舞殿。

位于城镇东边大文字山麓的八坂神社,因为逢上假日,游人众多,热闹非凡。千佐并不在意周遭的香客,一如往常地花了许多时间祈祷,随后又往正殿西侧的疫神社参拜。这也是同往常一样的流程。

参拜完疫神社,千佐穿过比南口的鸟居小很多,但同样是石造的鸟居,望向人来人往的参道。她的视线停留在一名伫立路旁的男子身上,向他点头致意。

男子不好意思地挠着脸颊走过来,微微举起戴的帽子。

“好久不见。”

是茂次郎。在进入神社区域前,千佐就察觉到他在尾随自己。他今天穿着藏青色粗条纹的和服,戴巴拿马帽,这身打扮适不适合跟踪权且不论,他穿什么都出奇地合适。

“我早就留意到你了。怎么不早点儿跟我搭话?”

“我怕打扰你参拜。已经结束了吧?”

“嗯,现在没事了。”

“在此相逢也是有缘,聊几句如何?我这里有糯米团子。”

茂次郎举起手中的纸袋。

从初次遇到他那天起,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天,千佐还没有联系他,也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联系。虽然不知道今天的重逢是否当真是巧合,却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好啊,那就去公园吧。”

“我也是如此打算的。”

茂次郎爽朗地笑了。

两人走向附近的圆山公园。一路上香客熙熙攘攘,两人的脚步声毫无违和地融入其中,令千佐心生奇妙的感慨。茂次郎直视着前方,声音落在她肩上。

“你常来八坂神社?”

“是啊,休假的时候都会尽量来参拜。”

“为了祈祷丈夫早日痊愈吗?”

“是的,这是我最大的心愿。”

“真是令人钦佩。不知道这样说合不合适,但我很羡慕你丈夫。”

“哪里,我只是个一筹莫展的太太。”

千佐的声音低沉下去。虽然是脱口而出的真心话,却未免不合时宜,她感到很后悔。表面上她是为了祈祷丈夫康复频繁参拜,如此贬低自己反而不自然。

幸好茂次郎似乎只当她是谦虚或随口说笑,全然没有在意,一边走一边抬头看神社内的大树。

“对了,记得这里叫祇园?”

“没错。到明治之前都叫感神院祇园社,是祇园信仰的总社。”

“的确是祈求病愈的最佳选择。”

对话至此中断,两人在去往公园的人潮中随波逐流。

踏在石板路和碎石子路上的脚步声犹如细微的涟漪扩散开来,流向远方。偶尔有强风刮过,摇动树叶,掠过人群而去。

最后,两人在临池的路旁找到一块合适的石头,坐了下来。圆山公园以垂枝樱闻名,但这时节,樱花早已落尽,枝头抽出新叶。漫天都是淡粉色的樱花季节自然很美,但临近夏日,这个满目新绿的季节也别有意趣,有种令人心情平和的温暖。

“请用。”茂次郎递给她一串团子,她道谢接过。沾了酱油烤过的团子香气四溢,勾起了她的食欲。咸甜的调味虽然简单,却出乎意料的可口,烤过的表皮和内部的劲道口感愉悦了味蕾。茂次郎说着“比起樱花,还是团子更实在”之类的老生常谈,又笑着说“不过花都已经谢了”,眯起眼睛望着绿意。

“我很期待祇园祭,因为我是去年秋天才搬过来的。你已经参加过很多次了吧?”

“没有……”千佐把嘴里的团子咽下,缓缓摇头,“其实我住在京都的时间也不长。”

“啊,原来如此。”

“我以前一直住在大阪。去年夏天虽然已经在京都了,但那时刚搬过来,忙得要命,没有心思享受祭典。”

“老实说,我也隐约觉得你不像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你的用词、语调,与这里的人有微妙的不同。不过我不是关西人,不是特别了解。”

“是啊,可能差别蛮大的,尤其说话粗俗的时候。”

“我倒是很想听你粗俗地说话。”

“那可不行,多难为情啊!”

两人都轻声笑了。池塘的水面泛起泡沫,大概是鱼在吐气,与此同时,千佐心中也如泡沫般浮上来一个念头——这样聊聊也不坏。她不禁有些慌乱,吃了一个糯米团子后,不待茂次郎开口,就找借口似的继续说道:

“这里空气清新,环境安静,我觉得对外子的病情有益。自从天皇陛下离开后[一八六八年日本明治天皇从京都迁居东京。],京都就彻底成了乡野小镇。”

“的确。”茂次郎点头,“与东京、大阪截然不同,但与被都市远远抛下的乡镇也不一样。总觉得它是顽固地抗拒像东京那样贪婪吸收新事物的时代潮流,或许乡野的定位也是出于主动选择。虽然城市发展因此停滞不前,但我们需要这样一方土地。我很喜欢这个城市。”

千佐回以呵呵一笑。

“不过搬到祇园社旁边真的纯属巧合,我也是搬来后才晓得有这么个地方。”

她凝视着水面上摇曳的树木倒影。

“你丈夫病很久了吗?”

“他是在结婚第四年病倒的。结婚时我二十一岁,已经九年了啊,看护他也五年了。原来如此,已经这么久了……”

连她自己都有些吃惊,不觉泛起思乡之情。

“对了,”千佐轻轻晃着空竹签,“在大阪举行婚礼后,我们蜜月旅行就是去京都。当时京阪电铁还没开通,虽然有国营的火车,但他说这趟旅行不赶时间,就坐淀川的蒸汽船去了。好怀念啊……”

虽说怀念,却并非一段令人愉悦的回忆。从那时起她就终日在想,自己能不能爱上这个人,能不能和这个人白头偕老,根本无心享受旅行。

“再来一串吧?”茂次郎又递来团子。千佐微一犹豫,还是感谢地接下了,心里不禁隐隐感到凄凉,竟连这样微不足道的享受都不能轻松拥有。茂次郎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直率地问道:

“现在就靠你工作维持生活吗?有没有人帮衬?”

“没有,全靠我一个人的收入勉强度日。”

“顺便请教,你的工作是……”

“喔,我在店里帮忙。”

她下意识地含糊其辞,因为担心说得太详细,茂次郎可能会来店里。她并非觉得为难,也不讨厌他,只是另一个冷静的自己在警告:不可跟他走得太近。

茂次郎只小声说了句“是吗”,便不再追问。看似毫不客气地追根究底,却又有适可而止的分寸,所以她才生不出反感,几乎就要敞开心扉。

和那天一样,他从袖兜里取出记事本和铅笔。看起来那不是记事本,而是明信片大小的素描簿。他以一如那天的流丽笔调,将展现在眼前的景色轻快地画下来。千佐一边看着他作画,一边品尝第二串团子。被新生命的萌芽包围着,春日的温暖气息拂过脸颊,鸟儿在天空勾勒出优雅的线条。她感到这是来京都后度过的最奢侈的时光。

交替注视景色和手头素描簿的茂次郎,眼神很有力量,又充满温柔,最重要的是富有活力。千佐不由得想,能够热爱艺术的人是幸福的。听闻他不仅爱好绘画,也深爱诗歌。

“八十八也——”她脱口说道,“我丈夫八十八也喜欢过短歌。据说他曾经梦想成为和歌诗人。”

“哦。”茂次郎没有停手,发出感佩的声音,“想来你也知道,我也写诗,不过不拘泥于形式。”

“嗯,我知道,所以突然想到这件事。”

“你用的是过去式,所以你丈夫已经放弃当和歌诗人的梦想了吗?”

“结婚时就彻底死心了,不过学生时代似乎经常投稿。”

“那可真是一早就立下目标了。”

“好像是受初中时代看的杂志《马醉木》的影响,不过我对这方面不太了解。”

“《马醉木》就是现在的《阿罗罗木》的前身,是正冈子规门下的和歌诗人创办的杂志。如果我记得没错,应该是创刊于明治三十六年。我有印象。”

说到这里,茂次郎陡然停笔,描绘池塘水波的线条半途而止。他一脸深思的表情,怔怔地瞧着自己的素描。千佐不禁讶异,莫非是刚才的对话勾起了他往日的回忆?

“啊,抱歉。”

足足静止了将近一分钟,茂次郎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合上素描簿,似乎已兴味索然。

“对了,那件事你想好了吗?”

“嗯……”

像在寻找答案似的,千佐的目光再次转向水面。他说的“那件事”,当然是指担任画作的模特儿。

风吹皱了水面,波纹闪烁着美丽的光芒。光渐渐朦胧,千佐犹如被吸进去般,恍惚间联结到了过去的情景。

那天看到的水面,好似注入墨汁般黑沉沉的,深不见底,仿佛一直通往冥府。即便是内心意愿外化的邪恶情绪,那条深不可测的、甚至可以感受到恶意的漆黑河流,千佐也将永生难忘。

那天杀害八十八后,她赶到柳井那里,将发生的事和盘托出:她被八十八的话激怒,拼命勒住他的脖子,杀死了他。

柳井接纳了一切。

等到夜深人静后,柳井不知从哪里弄来了板车,两人拖着车前往千佐家。因为都住在市内,虽然要花些时间,但并非徒步无法抵达的距离。到了她家附近,两人先将板车放在稍远处,小心避开附近住户的视线,回到家中。

八十八的尸体仍在千佐离开时的位置没变,如同荒凉空屋里弃置多年的可怕摆设。千佐再次感受到,这不是梦,也不是幻觉,她亲手杀了他。柳井惊人地冷静,动手脱光尸体的衣服,这样万一尸体被发现,也很难查明身份。不点灯在黑暗中剥尸体的衣服,与其说令人心里发怵,不如说有种拦路打劫的诡异罪恶感。仔细确认周遭无人注意后,两人拿毯子裹了八十八的尸体,抬上板车,再覆上草席,迅速离开。

他的尸体轻得出奇,轻得悲哀,千佐甚至感觉自己一个人也能轻松扛起。无论过着怎样的人生,一死就万事皆休,对此她一直有种冷静的达观。这段离经叛道的恋情最炽热时,她不止一次动过和柳井殉情的念头。虽然只是个模糊的梦想,但在搬运尸体时,纵然明知不严肃,她也一直在想,幸好没有选择那条路。说到底,一死就万事皆休。

之后两人随便找了一座桥,将八十八的尸体埋葬在墨汁般的漆黑河流中。尸体已被深不见底、直通冥府的河流吞没,这样就没问题了。千佐心里充满了毫无依据的安心感。

抛尸时,两人反复确认过无人目击后才行动,所以她确信没有目击者。饶是如此,她也一连数日失魂落魄,在梦中杀了八十八好多次。每当夜晚来临,她就害怕浑身湿透、开始腐烂的八十八要开门进来。她很想时刻待在柳井身边,但柳井劝告她,这种时候更需要一如往常地生活。

就这样,一周、两周平安无事地过去了。

尸体是没被任何人发现,顺利漂流到海里了,还是被发现了,但无法锁定身份?千佐不晓得属于哪种情况。她原本就没有看报纸的习惯和财力,现在更是惶恐得不敢看。

两个月过去,她终于相信自己成功了。之后也没有感受到别人的怀疑,没有发现任何危险的征兆。今后应该也绝不会遭到怀疑。

茂次郎也一样。

杀害八十八时,他还是活跃在遥远东京的当红画家,不可能和八十八有关系,绝对无法发现八十八被害,也无法揭发这个事实。

冷静想来,茂次郎并无特别可疑之处。一切只是因为她内心不安,才会疑神疑鬼。

今后不可能一直不与任何人打交道,虽然要留意不可过于交心,但顽固地拒绝扯上关系,也太过束手束脚,反而不自然。茂次郎不过是想给她画像,他的话听起来丝毫不假。她也不能永远畏惧八十八的亡灵。

千佐从鼻子深深呼气,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不知何时,她闭上了眼,睁开眼时,只见双手紧握着放在腿上。确认结论不是合适的借口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对着池塘吐出明确的回答。

“好吧。”她望向坐在一旁的茂次郎,露出微笑,“那就有劳了。”

茂次郎顿时满脸喜色:“太感谢了。”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邪念,只有全无机心的笑容。

千佐心中怦然一动,感受到一股超乎想象的愉悦。对方是不是在全日本都拥有崇拜者的当红画家姑且不论,被别人认可和需要,果然感觉很好。

两人立刻商定时间。

原以为必是在茂次郎的住处作画,没想到他坚持一定要在千佐家。他说想画出千佐在一直居住的长屋里的自然姿态。茂次郎强调,如果邀请她到自己家或工作室,那便无论如何都不是真实的千佐。

虽然出乎意料,但也没理由坚决拒绝。反正他已经见过自己家,也没什么不方便。于是千佐应承下来,约定在下周末休假日见面。

“那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说罢,千佐正要起身,蓦地想起一件事。

“实在不好意思……”

千佐再次坐下,十指交握,腼腆地欲言又止。茂次郎见状催促道:“有什么事吗?不必客气,尽管开口。”

“请问,团子还有剩吗?如果有的话——”

不待她说完,茂次郎已经扬声应道:“喔喔!有的。请你务必带回去,我已经吃饱了。”

硬塞过来的纸袋沉甸甸的,估摸还剩三串以上。

“外子——”

声音像要掩饰害羞般格外尖锐,她陡然又冷静下来,确认没有问题后,换了沉稳的声音解释:

“外子喜欢吃团子。”

“原来如此,你是想让丈夫也尝尝。”

“他爱吃到不行。”千佐呵呵一笑,“听说他小时候完全不是这样,不只是团子,对甜食都不感兴趣。但大约十年前,电影不是一下子流行起来了吗?”

“哦,已经有十年了啊。”

“大阪也在千日前陆续开设了电影院。听说当时二十出头的外子迷上了电影,频繁去千日前。其中一部作品里,演员吃了一串团子,他看了特别想吃,中途就溜出去买了。从那以后,他迷恋团子更胜于电影,很奇怪吧?”

千佐忍不住流露出笑意。

“啊,抱歉,又絮叨了这么久。”这次千佐终于站起身来,低头行礼,“承你送了这些团子,真的很感谢。”

“应该感谢的是我才对。我很期待下个星期。”

茂次郎露出笑容。许是心满意足的缘故,千佐也很自然地接受他的笑容。

回家的路上,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手中晃动的袋子的重量。她沉浸在已遗忘许久的幸福感中,虽然自己也觉得过于单纯,但活着的喜悦也许就是这么简单。

仿佛要拼命驱走夜晚的气息,那天一早就阳光灿烂,气温却上升无几,让人想把刚收起的厚披肩再拿出来。吃完早餐,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千佐心想,梅雨的迹象还一丝也无,可唤作春天又未免有些落寞,这般天气当真叫人捉摸不定。

午后,茂次郎如约而至,腋下夹着大大的素描簿。

为了这一天,千佐事先打扫了屋子、整理了物品。不过屋子没大到需要鼓起干劲,也没有值得认真整理的物品,只是日常扫除的延续。

她告诉茂次郎,丈夫在纸拉门后方的房间躺着,今天身体状况也欠佳,无法跟他打招呼,还望见谅。茂次郎答说是自己贸然登门,她完全不必在意,若有什么为难之处,或是需要中断的话,不妨直说。

茂次郎让千佐坐到有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的、最明亮的地方。她按照茂次郎的吩咐靠着衣柜,放松就座。茂次郎架好素描簿,握着铅笔开始作画。

有那么一会儿,她因为紧张和害羞感到很不自在,但铅笔在纸上摩擦的单调节奏,令她的意识越来越朦胧。照在下半身的阳光渐带暖意,加速了这种愉悦的朦胧,身躯仿佛要和世界融为一体。

“千佐女士——”

突然响起的呼唤敲打她的意识,那一瞬间,千佐有些迷茫:谁在呼唤自己?自己在做什么?直到认出茂次郎,她才终于想起。他的嘴唇犹如在水中摇晃般蠕动。

“我可以肯定,你杀了丈夫八十八。”

他在说什么?千佐心想,难道自己仍在梦中?

“其实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你杀了谁,所以先试探着问你,是否有亲近的人过世?因为一个人杀人的理由形形色色,但除非疯子或者穷凶极恶之徒,多半杀的都是跟自己有利害关系的熟人。但你说没有人去世,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你杀的不是亲近的人,或者,你隐瞒了杀人的事实。”

“且慢。”她忍不住插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为什么认定我杀了我丈夫?”

“我刚才也说了,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你有没有杀害丈夫。只是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杀了人。”

“为什么你会知道!”千佐厉声问。

茂次郎那双澄澈至极、几乎不真实的漆黑眼眸,像要将她吸进去似的定定地望着她。

“我看得到背负着罪孽的女人的气息。”

这是怎么回事……

千佐一时哑然。茂次郎向她投来温柔的眼神。

“至今为止,我多次见过这样的女人,从来没有猜错过。我在街上偶然看到你的身影,瞬间就被你的美丽俘获。同时,我也看到了与某些人同样的气息——杀过人的女人的气息。不,正因为散发出那种气息,我才会被你俘获。那是杜鹃花还在盛开的时节,你朝路边的杜鹃花伸出手,留意到我的视线后又缩回去了。”

啊——千佐差点儿叫出声来。

他就是那个轻轻点头致意后擦肩而过的男人。当时因为尴尬,她没看男人的脸就从旁边走过了。

“没错,前些日子相遇时发生的意外并非巧合。我确定那是你下班回家的必经之路后,带着酒瓶和挂轴刻意撞上你。这样骗你我也很抱歉,但我觉得这是最快接近你的办法。之后,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尝试找出你杀了谁。而引起我注意的,就是你的丈夫八十八。”

说到这里,茂次郎看了一眼通向里间的脏污纸拉门。

千佐的身体僵住了。她告诉自己,还不要紧,还不要紧。虽然不晓得他凭什么确信八十八遇害,但他绝不可能识破真相,也无法拿出证据。

“当时还只是一种可能性,但我还是决定先调查丈夫这条线索,毕竟据说他卧病在床,从不出门。后来我也向左邻右舍打听过,谁也没有清楚瞧见八十八的模样,甚至有人不知道你是有夫之妇。就算悄悄把他杀了,也不会有任何人察觉。”

说罢,茂次郎霍地站起,手搭到纸拉门上。千佐来不及阻止,即使来得及,为了把眼下应付过去而阻止也没有意义。她拿定了主意,直视着茂次郎。

见千佐无意阻止,他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拉开了纸拉门。

阳光毫不留情地照了进去,仿佛在羞辱暗无灯火的里间。一个裹着棉质睡衣的人从被褥上坐起身,直勾勾地盯着两人。这人头上缠着一层层绷带,露出的脸孔大部分因烧伤而丑陋溃烂,连手臂也有部分皮肤变色,像个已损毁的活动人偶似的,生硬地打招呼:

“你好……我是……八十八……”

那声音嘶哑到不似人声,很难听懂。千佐走到他身边,揽住他的肩头问:“你没事吧?”然后转向茂次郎。

“这是我丈夫八十八。如你所见,他因为火灾被烧伤,变成了这副模样,身体无法正常活动,也无法正常说话,所以我尽量不让他暴露在外人眼前,这也是他自己的希望。”

“原来如此。”茂次郎肃然点头,“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我为自己非要窥探道歉,很抱歉。不过,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这位并非八十八。”

千佐缓缓摇头。

“茂次郎先生,你怎么又说这种话……”

“其实我知道你在照顾一个卧病在床的人,也知道里间有一个不是八十八的人。理由有四——”

茂次郎回到原处坐下。

“刚才我说向附近住户打听过,的确没有人清楚瞧见过八十八的样貌,但有人目击到你扶着某人在深夜进出。其二,我第一次登门时,说过看到了碗柜里的餐具,那确实是两个人生活会用到的数量。其三,也是最关键的理由,就是之前你去八坂神社参拜。

“你注意到我在偷偷跟踪。起初我以为,也许正因如此,你才故意让我看到你在为生病的丈夫参拜。然而你参拜的过程毫无生疏之感,显然已是常客了。

“这样一来,另一种可能性就浮出水面:你为了避免别人察觉丈夫的死,平时就一直伪装参拜。这是为了瞒过附近住户的眼睛。然而这也说不过去。你参拜得诚心诚意,不只是总社,连疫神社这个分社也参拜了。如果只是为了伪装,未免也太周到了。

“其四,就是你今天邀我到这里。你从一开始就对我颇有戒心,从你的态度可以清楚看出。如果我探问八十八的事就麻烦了,也难怪你有这种反应。想必你平常也会注意不与他人深入交往。但你却没有强烈拒绝我今天来这里。如此看来,你应该料定即使我看到了纸拉门里头也无妨,因为我不知道八十八的长相和身材。综合以上几点,我推测在里间有一位不是八十八的病人。”

茂次郎以充满自信的语调一口气说道。

千佐凝神静听,脸上甚至带着微笑。这番话条理分明,可见他在打开纸拉门前便已确信,这里有一个“不是八十八的人”。不消说,茂次郎的推理是正确的。八十八已经死了,沉在了黑暗的河底。

身穿棉质睡衣坐在里间的,是柳井。

处理了八十八的尸体后,两人并未当即同居。如果那样做,周遭的住户会立刻起疑。

首先为了瞒过医生的眼睛,千佐换了住处。搬家后两人也没有同居,千佐照常在旧衣店上班,柳井也一如既往地生活,彼此频频幽会。两人的关系与八十八死前相比,几乎毫无变化。对千佐来说,唯一一个重大的改变,就是再也不用耗费时间照顾八十八,以及耗费金钱为他买药了。

千佐的心情很愉悦。一直耿耿于怀的异物——自记事起就感觉到的异样感,终于消除了。她觉得终于找到了原本的生存之道。

当然,她也考虑过搬到遥远的城镇,与柳井共同生活。但这样做还是大有风险,加上对现状也没什么不满,迟迟下不了决心,不知不觉间冬去春来,岁月悄然流逝。

转机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突然到来。柳井遭遇了火灾。

八十八过世将满一年的冬末,那天夜里刮起了大风,寒冷入骨,仿佛冬日的余韵在展现最后的抵抗。柳井住在大阪城附近的玉造,与千佐所住的江户时代古董似的陋屋不同,那是结构现代化、面积也很宽敞的连栋住宅,火灾在深夜时分发生。起火点离柳井家隔了两户,是人为纵火。

火焰贪婪地吸收了干燥的空气,在强风的推波助澜下,火势霎时蔓延到整栋建筑。熟睡的柳井没能及时逃出,全身大面积烧伤,虽然最后设法自力逃生,被立即送往医院,但已伤重垂危。那个夜晚,千佐全心全意地祈求柳井能生还。或许是心诚则灵,柳井幸运地保住了性命,但全身严重溃烂,没办法自如活动肢体,也没办法正常说话。如此,工作当然无法继续,也很难独自生存下去。

柳井孑然一身,无亲无故,千佐没有必要犹豫,也丝毫没有犹豫。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为了这一天,才在一年前杀死丈夫。这样一来,两人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长相厮守了。

千佐辞了工作,从大阪搬到无人相识的京都,对外谎称柳井是她的丈夫八十八,就此开始了共同生活。虽然找新工作吃了些辛苦,但她深知自己的性格适合服务业,四处打听后找到了一份租书店的工作。这份工作薪水也不高,不可否认生活很清苦,但两人诸事俭省,日子总还能过下去。

只看境况的话,似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杀害八十八之前的生活。然而同样是穷困潦倒、埋头照顾病人的日子,千佐的心境却大不相同。和柳井一起生活,让她的内心更加满足。诚然,一开始看到那张美好的面庞被烧得丑陋溃烂,听到那副悦耳的声音变得嘶哑破碎,她也曾在瞬间心生悲伤。但无论外表有多大的变化,柳井对千佐温柔、坦诚的爱意依然如故,千佐也一如既往地爱着柳井,毫不犹豫地决定奉献一生。

没有任何人起疑。千佐尽量避人耳目,即便有人怀疑,看到柳井的模样后也就释然。万一有认识八十八的人来访,也只会觉得他被烧伤得实在凄惨,从未有人怀疑过不是本人。

根本不可能有人会怀疑八十八被替换。

千佐紧盯着茂次郎。

他第一次登门时,千佐在玄关大声说话,就是为了让待在里间的柳井听到,暗示在里头不要发出声息。虽然被看到也没什么问题,但还是尽量避免更安全,最重要的是比较自然。

柳井在里头也听到了那天的对话,说难得有这个机会,可以做他的模特儿。反而是千佐自己迟迟下不了决心。今天她还是打算让柳井躲在里间,但做好了被窥见也无妨的心理准备。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应允茂次郎再次造访。

茂次郎是依据什么断定里间的人“不是八十八”,千佐不得而知,但归根到底,不过是臆测而已。

“茂次郎先生,你这话可真是奇怪。没错,我是和丈夫八十八共同生活,偶尔也会一起出门散步,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就如我刚才所说,我们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只在深夜散步,还会蒙上头巾。这应该有人看到过吧。因为是两个人生活,餐具自然是两人份。为了祈求丈夫病情好转,我还经常去祇园社。即使你这样子窥视,我也完全不觉得困扰。这个家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不是吗?”

茂次郎沉静地点头,从千佐身上移开视线,再次拿起铅笔。但他并未伸手去拿搁在地板上的素描簿,而是依旧凝视着某处,手里把玩着铅笔。外面似乎有主妇在闲话家常,粗俗的笑声贸然闯入房间,愈发凸显出蕴含着紧张的沉默,仿佛只有这栋屋子里,时间在坚硬而尖锐地流逝。茂次郎毫无预兆地开口:

“适才我说过,我认为这里另有一人的理由有四,但正确来说是五个。对了,上次我来这里时,推测你的年龄是三十三岁,虽然猜错了,但你可曾发现我这样推测的理由?”

千佐默然摇头。他没有看千佐,也没有看柳井所在的里间,只是凝视着墙上的某处,然后慢悠悠地将铅笔尖指向眼前的一点。

“就是那个。”

千佐倾身向前,顺着他指示的方向望去,就在她刚才倚靠的衣柜上方附近。一开始,千佐讶异地皱起眉头,不明白他在指什么,但随即“啊”地低呼一声。茂次郎道出答案:

“没错,就是祛除灾厄[日本有厄年的概念,据说源自阴阳道学说,指易遭遇灾祸、须谨言慎行的年份。厄年以虚岁算,一般来说男性是二十五、四十二、六十一岁,女性是十九、三十三、三十七岁。其中男性四十二岁、女性三十三岁时的厄年被称为“大厄”,即人生中最不安定、最容易出现大灾祸的年份。处于厄年的人通常会前往神社祈求消灾除厄。]的护符,上面写着八坂神社的名字。我由此推测你今年正值三十三岁的大厄。然而我猜错了,你说今年刚好三十岁。这也不符合十九岁、三十七岁的厄年,也就是说,这里除你之外,另有其人。”

真是疏忽大意了……千佐小心地不表露出来,内心却悔恨莫及。那护符是年初在神社祈祷时求得的,早已成为家中陈设的一部分,外人根本不会留意。

她飞快地盘算起来。这绝不可能成为致命的证据。

千佐露出困惑的笑容,微微侧着头。

“有什么不妥吗?那护符是我为丈夫八十八求来的。”

“很遗憾,那是不可能的。”茂次郎面无表情地抬头望天,“你是在九年前,二十一岁的时候与八十八结婚,也就是明治四十一年。你说当时京阪电铁还没开通。从大阪天满桥到京都五条的京阪电铁,是在两年后的明治四十三年通车,所以你应该没有记错。

“不用说,法律规定了最低结婚年龄:男性年满十七岁,女性年满十五岁。需要注意的是,法律是以周岁为标准。保险起见,我问一句,你知道周岁的计算方法吧?”

千佐点了点头。茂次郎确认后,再次开口:

“出生时是零岁,以后每逢生日就增长一岁。照此推算,九年前,也就是明治四十一年结婚的八十八,今年虚岁必然超过二十七岁。男人的厄年是二十五岁、四十二岁和六十一岁,至此,二十五岁的可能性就排除了。”

茂次郎说得云淡风轻,听在千佐耳中,却是毫不留情切断退路的冰冷声音,不容分说地迫使她感受到末日的到来。

“然后,你说八十八初中时看到《马醉木》,对短歌产生兴趣。《马醉木》创刊于明治三十六年,也就是十四年前。那么,初中生年龄最大是几岁呢?答案是,最后一学年的四年级学生,新年后虚岁是十八岁。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八十八今年不足三十二岁。

“这样说可能有些难懂,我打个比方,一个人今年四十二岁,他初中时代的最后一年,至少是二十四年前,不可能在念初中时看到十四年前才创刊的杂志。即使入学晚导致有些误差,八十八也不可能正值四十二或六十一岁的厄年。

“根据结婚时间和《马醉木》的创刊时间这两个事实,可以断定祛除灾厄的护符不是八十八的。这足以证明,这间屋子里住着你和八十八以外的第三者。”

连珠炮似的抛出论断后,茂次郎冷冷地注视着千佐。

怎么会?这是千佐最直率的想法。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被抓住把柄?怎么会从这种地方推断出八十八的年龄?

千佐紧紧握住偎在身旁的柳井的衣袖。

初次相遇那天,茂次郎满怀自信地宣称她是三十三岁。这是他三项推理中唯一猜错的,却成了最大的突破口。或许就在那时,他已勾勒出了到今天这一刻的走向。

既然是夫妻,可以料想八十八和千佐的年龄相去不远。茂次郎应该是考虑到如果直截了当地询问,会引起千佐的警惕,于是不动声色地问出了关于八十八的回忆和信息,锁定了年龄范围。聊起《马醉木》可能确系偶然,但即使没有这件事,茂次郎也会凭借如簧之舌判断出八十八的年龄,以证明今年不可能是他的厄年。

难道在否认自己三十三岁的那一刻,她的命运已走到了尽头?

不对。倘若之后仔细思量茂次郎推理的依据,完全有可能想到是源于祛除灾厄的护符,这样一来,她在应对时就会更加慎重。

然而事已至此,后悔也晚了。他的推理有什么漏洞吗?有没有抵赖的办法?

“顺便一提——”

茂次郎继续说道。语气并非苛责,但也不含同情,就像在朗读现成的文章。

“要解释说是旧护符也很牵强。你应该是去年夏天来京都的,因为去年祇园祭时你刚搬过来。护符上写着八坂神社的名字,所以几乎可以确定是今年求来的。即使退一万步说,也是去年的事。你说过,搬到八坂神社附近纯属巧合,而且搬来前不知道八坂神社就是祇园社。既然如此,很难想象你住在大阪的时候,会专程去八坂神社祈求除厄。”

如此穷追猛打,是要彻底断绝她的退路吗?

回过神时,千佐嘻嘻地笑了。

“啊,真好笑。”

她看向旁边的柳井。

“八十八哥,还坐得住吗?”

看到那张被烧伤的脸孔缓缓点头,千佐站起身。阳光一如往常地悠然洒落,与杀机四伏的对话全然不相称。到了这个时刻,室内渐渐热气蒸腾。磨损的榻榻米反射低垂的阳光,映得景色朦胧发白。

千佐走到衣柜旁,拿起摆在上方的护符,静静地微笑。

“实在是惊人的想象力。茂次郎先生,你真的很聪明。是的,八十八哥比我大两岁,今年三十二岁。而这张护符也如你所说,是今年求来的。不过——”

千佐用袖子遮住嘴角,再次嘻嘻一笑。

“我脑筋笨得很,搞错了,以为八十八哥今年是厄年。大概是把女人三十三岁的大厄和男人四十二岁的大厄混为一谈了吧,真是够糊涂的。当然,我立刻就发现出了错,可辛苦求来的护符,哪有再还回去的道理。况且我为此花费了仅有的一点积蓄,也着实觉得可惜。这毕竟是货真价实的祇园社护符,多少总会有点好处,所以就这样摆着了。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茂次郎没有责备,也没有叹息,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千佐。千佐脸上挂着浅笑,却没有勇气回望那双眼眸。

她深知这解释很是牵强,但再荒唐无稽的歪理,只要一口咬定“求错护符了”,就绝对无法从逻辑上推翻。

他的推理很厉害。但从祛除灾厄的护符推导出的结论,终究不过是以常识为前提的空洞推断,根本无法作为证据。不管有多丑陋不堪,她都要竭力挣扎,绝不会承认。好不容易才得来的生活,谁也休想摧毁。

千佐暗自下了决心,脸上笑意不变,死死地盯着茂次郎。

他的表情没流露出明显的情绪。仿佛是事先想好的行动,他流畅地竖起单膝,迅速站起身,迈着很小的步子,一步、两步,像故意引起千佐焦灼似的接近柳井。

“千佐女士,你刚才撒了两个谎。一个不消说,就是谎称此人——”

茂次郎停下脚步,伸手指向柳井。

“是你的丈夫八十八。而另一个谎言——”

他凝视着千佐,温柔的眼神表明他已看透一切。

“是你称呼此人为‘哥’。”

千佐只觉得像被剥光了衣服,浑身发冷。就像夜间的床帏之事被人偷窥了似的,羞耻得直发抖。怎么会?为什么?这些疑问在她心头一遍遍盘旋。

“从我第一次来这间屋子,就隐约有了预感,不过决定性的证据是团子。”

茂次郎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带着责备。

“起初让我感觉异样的是餐具。虽然确实是两人份,但目之所及,都像是女性用的,尤以饭碗和茶杯为甚。端给我的茶杯同样如此。虽然不能断定,但视为两名女性共同生活更加合理。

“还有之前在八坂神社,你提到八十八时,可能是不自觉的反应,你的脸上流露出吞了针般的痛苦。尽管你极力掩饰,我还是看得出隐藏在表情背后的阴霾。这和你为了丈夫尽心尽力来参拜的行为格格不入。从这一点也不难猜测,这屋子里有一个不是八十八的人,你就是为了此人奉献一切。

“但离去之际,你说到有关团子的往事时,脸上却自然地泛起微笑。那是你第一次露出明朗的笑容。你说想带团子回去给丈夫尝尝,显然那是现在与你共同生活的人——假设是A好了,你说的是A的故事。

“A在电影兴起时二十出头。大阪千日前的第一家电影院——‘电气馆’建成开业,是在明治四十年。以此为开端,电影院接二连三地兴建,千日前一口气成了电影街。这一切的确如你所说,发生在约十年前。因此,A现在是三十来岁。

“然后,A应该今年正值厄年。男人的厄年是二十五、四十二和六十一岁,显然有矛盾。一个十年前十五岁或三十二岁的人,说他‘二十出头’很奇怪。但从你的用词、表情和语气来看,完全不像是用自己的回忆来偷梁换柱,也不像是在谈真正的八十八。乍看是匪夷所思的矛盾,但换个角度思考就迎刃而解。只要把A当成今年三十三岁的女性就行了。”

回过神时,千佐已跌坐在榻榻米上,怔怔地望着墙壁。

她很错愕。本以为绝对无法从逻辑上推翻的事,结果还是败在祛除灾厄的护符上吗?这东西简直没完没了地拖后腿。纯粹祈求康复,为何却适得其反?这个世界太荒谬了。

当时她冷静地判断过,认为提起浮上心头的柳井的往事应该无碍。八十八和柳井岁数相差无几,换个主角也不会有问题。没想到……

“你在说什么……”

千佐盯着脏污墙壁的某一点,拼命压抑着颤抖,挤出声音。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他就是八十八,是我的丈夫。我刚才也说过,八十八今年三十二岁,十年前是二十二岁。这一切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不过是我求错了护符而已。”

“那么,可否容我检查一下八十八的身体?如果他是男的,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嘁!”千佐瞪着茂次郎。

“你有什么权力说这种话?再有名的画家,有些事情也是做不得的。”

“你说的没错,我没有权力揭露你的罪行。但我的本意不在于此,我只是希望让你得到解脱。”

“解脱?”瞪着他的千佐皱起眉头。

“背负着无人察觉的罪行活下去,纯粹是种悲剧。必须将你从这种悲剧中解脱出来。”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千佐的声音里已带着哽咽。

“你心里应该有数,已经无处可逃了。”

可悲的是,他说的是事实。既然连柳井的性别都被识破,她的命运已走到尽头。

嘶哑的声音响起,像要扎进千佐的心似的,敲击着她的耳膜。

“千佐……够、了……”柳井僵硬地再次向茂次郎低头行礼,“幸、会,我是、柳井、纱世里。”

陡然间,泪水从千佐的脸颊簌簌而落,她自己也不辨是悔恨还是悲伤。滂沱而下的泪水落在褪色的榻榻米上,点点滴滴扩散开来。

在女子学校读书时,千佐已开始察觉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六年前,新潟丝鱼川发生了一起同性情侣殉情事件。两人是同一所女子学校的毕业生,彼此相爱却无处容身,以至于生出厌世之心,投水自尽。这起事件通过报纸等媒体煽情的报道,女学生之间的疑似恋爱——也就是所谓的S从此广为人知。然而更早之前,虽然没有统一的称呼,也不像时下这般张扬,但同样的行为一直存在,绵延不绝。

学生时代,千佐也有过发誓相爱的对象。

但那是只在女子学校这种封闭的世界才能容许的关系。周遭那些和千佐一样有同性对象的人,虽然都是认真的,但内心一隅仍保持清醒,不会像故事里那样深陷其中,而是灵活地与现实妥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千佐也知道应该这样做。但她就是没办法顺利达成妥协,与恋人之间距离感的细微差异,令她感到焦躁和痛苦。恋人年长她一岁,毕业后关系就告终是不成文的规定,然而对方毕业以后,千佐还是一直想见她,不知多少次黯然落泪。她无法理解周遭那些轻易就放下的人,很烦恼自己是否不正常。在那之后,她对爱上男人这种事始终无法理解,也不能接受。

千佐期待结了婚、有了伴侣后,就会自然而然地爱上丈夫,这种不正常的感觉也随之消散。所以她自愿和父母决定的对象结婚,反正她没有中意的男人,也不觉得将来会有。

她尽力与八十八亲近,拼命想爱上他。可是,她做不到。

不久,八十八卧病在床,两人从夫妇变成照顾者与被照顾者的关系,不再有床笫之事。此时千佐感受到的安心,强烈到令她困惑,仿佛从炼狱中解脱出来。就这样,千佐终于悲哀地醒悟,不管对方是谁,她都无法爱上男人,这就是主宰她的命运。

然而因为无能为力,千佐也死了心。世界诚然黑暗污浊,但就算逃离这里,她也不觉得能找到安身立命的所在。

就在这时,千佐遇到了不该遇到的人,就是柳井。

四目相对的瞬间,千佐的心脏像被紧紧攥住似的,止不住地颤抖。可能是柳井很像她学生时代的恋人,也可能是本能地嗅出柳井有着同样的气息,她鼓起勇气搭话,一点点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恋慕之情从未有丝毫动摇。灰色的世界染上了颜色,她沉醉在学生时代的甜美心境里,一切都闪闪发亮。从一开始她就有预感,柳井也爱着自己。这份预感逐渐变成确信,最终成为现实。

两人的关系绝对不能被人察觉,这理应是优先于一切的事项。但因为都是女性,即使是不伦之恋,某种程度上也可以大胆享受约会的乐趣。两人在一起时,就算被熟人撞见,理由要多少有多少,对方也不会怀疑她们是情侣。如果是一男一女,认识八十八的人再少,也不能在外面公然相会。

被八十八逼问那晚,千佐立刻明白他并没有掌握自己幽会的证据,因为他认定千佐的出轨对象是男人。正因如此,千佐当时才会略感安心。直到最后,他都没能知晓千佐的真实想法,以为妻子不爱自己,不愿敞开心扉,是因为自己长相丑陋。她至今都对八十八怀有歉意,觉得那不是他的错。

然而八十八死了,她已经无从道歉。

本以为绝无可能和心爱的人共同生活,所以千佐死了心。结果竟然得偿所愿。与柳井的相遇,本身就是万分之一的侥幸,是超越了人类智慧的神秘事件。

所以无论是谁,都不能破坏两人的生活。

她原本是这么想的,原本是这么想的。谁知……

千佐咬紧嘴唇,泪水再次滴落。她对着染上泪痕的老旧榻榻米茫然发问:“你打算怎样处置我们……”

茂次郎回答的声音与之前不同,带着一丝喜悦,很柔和。

“我不打算怎样。因为我的目的已经全部达成了。”

千佐缓缓抬起头,不知何时茂次郎已蹲下身,欣欣然地从带来的包里取出崭新的画具。

“不,不对。我的目的接下来才达成。千佐女士,我要画你。这下就准备妥当了,现在才是正式开始作画。”

“咦……”

“我啊——”

茂次郎突然凝视着千佐,她的脊背蹿过一股恶寒。那双澄澈至极,却也因此残酷至极的眼眸,正定定地看着她。

“就是要画背负着罪孽的女人。那种背负着罪孽,然后获得解脱的女人,才是最美的。”

茂次郎忽然微笑起来,之前隐约可见的疯狂,或者说宛若凶器的残忍,仿佛被雨水涤荡过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尽管放心。我保证,绝不泄露今天在这里说过的话、知道的事。今后你和——呃,是纱世里女士吧?你们二人要怎样生活都与我无干,我也毫无兴趣。所以,请你也履行做模特儿的约定。再磨蹭下去,天都要黑了。”

茂次郎就像身处游乐场所的孩子一样开心。

精神恍惚的千佐依照茂次郎的要求,再次坐回原处。她用袖子擦了眼泪,倚靠着衣柜,放松双腿。

此后,茂次郎一言不发,默默动笔。注视着千佐的眼神虽然锐利,但那纯然是沉浸在自我世界的艺术家的眼神,追求真相的贪婪、冷酷和疯狂都消失了,甚至散发出包容对方的温暖。

光线还很强烈,微微西斜的春日阳光逐渐逼近千佐胸口。但她不认为胸口的暖意完全来自太阳。敞开的纸拉门另一侧,柳井犹如地藏菩萨般凝望着千佐和茂次郎。从那没有表情的脸上,很难看出她的情绪。

“不过啊——”

茂次郎的声音穿透了快要陷入小睡的千佐的意识。她心跳加速,身体猛地一震。

“有件事很不可思议。我不知道你与纱世里女士的关系,也无意深究,不过她和你的丈夫八十八一样,都需要你的照顾。这真的是巧合吗?”

千佐张开嘴,但喉咙深处黏糊糊的,发不出声音。她想喝水。

茂次郎全然不关心千佐的反应,只顾盯着素描簿。

“至今为止,我画过好多像你这样犯了罪的女人。不过,你和之前的人有些不一样。这是我刚才画的素描。”

说罢,茂次郎抛过来一张纸。纸轻飘飘地飞舞,滑到榻榻米上,落在千佐眼前。

“不用说,这是在揭露你的罪行之前画的。你的表情非常满足。”

纸上的千佐由杂乱的线条画成,但不可思议的是,幸福满溢的感觉却扑面而来。千佐一时难以相信,这画的就是自己。

“你对现在的生活心满意足。这不只是指你得以与纱世里女士而非八十八共同生活,还包括你照顾她的生活,不是吗?”

说到这里,茂次郎第一次将视线从手边抽离,凝视着千佐。那双眼眸和刚才一样澄澈无比,以恍如从彼岸传来的声音问道:

“只有将他人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下,你才能得到满足吧?现在的状况真的是巧合吗?”

只有将他人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下,才能得到满足的人——

茂次郎的话如同杜鹃花蜜,甜美又略带苦涩,渗入她的身心。

八十八死后,可以毫无顾忌地与柳井频频幽会,日子确实无比充实。原本也应该如此。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奇异的失落感却越来越强烈。

千佐的心里开了个大洞。不知为何,似乎无论如何都无法填补其中的空虚。

她对现状并无不满,但感到不安,柳井会不会有一天离她而去呢?和八十八不同,柳井独自一人也能生存下去。所以——

所以她纵了火。

若非如此,失火当晚她不可能得知柳井遭难,也不可能祈求她生还。

当然,千佐丝毫没有杀害柳井的意图,只是想烧掉她的住处,这样她就只能投奔自己。所以她隔着两户人家纵火,留出充足的逃生时间。火势蔓延之快超乎想象,柳井被烧成重伤,徘徊在生死边缘时,她诅咒自己的愚蠢,一心一意向上天祈祷。柳井保住性命时,她发自内心地感激上天。

然而以结果而论,柳井对千佐的依赖超过当初的预期。她不得不依赖千佐。没有千佐,她便活不下去。从今往后,永远如此。

一直深埋在记忆中的八十八的声音,又在耳边回响。

——你可曾发现自己与生俱来的毒性?

——如果杀了我,也是你伤脑筋。你会坠入真正的地狱。

八十八察觉到了妻子的本性。千佐立刻掐住他的脖子,是因为他的指责正中要害,因为她不想承认。

她一直以为,自己体内蕴含的毒性,是无法爱上异性。但若只是如此,并不会给人带来灾难。她暗藏的毒性是——

若不能掌控他人,就无法得到满足的业障。

千佐的视线前方,是用粗线条勾勒出的自己,脸上漾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尖锐的草笛声传来,紧接着,孩子们的笑声随风而来。千佐慢慢抬起头,望着茂次郎。喉咙的干渴消失了,她露出浅笑,缓缓摇了摇头。

“当然是巧合。”

“是吗?那就好。”

画出这幅画的人,不可能不深悉千佐的本性。但画家只回了这一句,就再次闭上嘴,回到自己的绘画世界。

千佐的视线缓缓移向前方脏污发黑的榻榻米边缘。

即便狭窄幽暗,也只能在这条路上前行。千佐审视着自己的决心。在真正的黑暗笼罩一切,前路遭到封锁的那一天来临前,只要脚下还有微弱的灯火照耀,她就会一直走下去。

她是发自内心地爱着柳井,绝无半分虚假。若能得到原宥,她希望与柳井在这条路上一直携手同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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