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柚之手繁花将逝 作者:伽古屋圭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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柚树上结出的果实还很青涩,正在等待成熟的时刻。 早晨的阳光照在花草上,被锁在池塘的水面摇曳着。 绢田柚子散漫地坐在窄廊上,不经意地望着庭院里种的柚树。据说在她出生那天,庭院里的柚树结出了漂亮的黄色果实,因此母亲给她取名为柚子。生下她没多久,母亲就奄然而逝。 衣摆乱糟糟的不成体统,但没必要在意。这栋宅邸里已经没有会责怪柚子的人了。阳光紧贴着胫骨,浮现一抹白。 真是个静谧的早晨,柚子不禁感叹。 仿佛要极力打消这种想法,叫卖秋刀鱼的声音轻易越过板墙飘了进来,却并未打破这份宁静,反而愈显幽寂。这座位于日本桥的宽敞宅邸里,如今只有柚子一个人。预示冬日将至的凛冽空气,似乎让家里的时间静止了。 现实感变得稀薄。柚子感觉如同身在白日梦中,她不安地回过头,望向紧邻窄廊的起居室里的榻榻米。在早晨柔和光线的照射下,沉淀在榻榻米上的漆黑污渍,正包藏着邪气浮现出来。 柚子感到安心,父亲确实已经死了。 一生只留下肮脏的污渍,父亲喜三郎化为白色的灰烬消失了。他的死很平淡。那么严格、绝对不能违逆、令她满怀畏惧的喜三郎,只是心脏被一刀刺穿,就像池塘里的鲤鱼般,呆滞地翕动着嘴,连叫都叫不出声就死了。原来这么简单啊,她很失望。 通过菜刀柄传来的贯穿内脏的触感,她至今还鲜明地记得。以夺走一条生命来说,那也同样太过廉价。 “父亲已经不在了。” 宛如在提醒自己般,柚子轻声说道,注视着微微摊开的双手。 就是这双手宰了他。 折磨自己的人已经不在了。 束缚自己的人已经不在了。 “我解脱了。” 柚子体会到破瓜的疼痛,是在虚岁十六岁那年的夏末。 异物侵入体内深处,莫名的恐惧不断膨胀,她感到撕裂般的痛楚,流着泪一个劲祈祷尽早结束。事后体内也残留着异物感,接下来的两天里,她不时恶心想吐,仿佛被刻在骨子里的禁忌从身体内侧染污了。她觉得这是血亲交合后受到的惩罚。她当然知道这种事是不正常的,不被允许的,但她无力反抗。 之后又发生了多少次,柚子已经不记得了。 随着一而再再而三的经历,她也逐渐习惯了性事。撕裂般的痛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身体深处不容分说涌出的愉悦。无论怎样忍耐,偶尔还是会发出呻吟,自然而然地扭动腰肢,像是贪图快乐,也像是在引诱。每当这时,她都会被近乎疯狂的罪恶感侵袭,自己已经堕落成淫乱无度的污秽女人了。 柚子决定杀害亲生父亲喜三郎,是在今年的初秋,距离破瓜落红已过去了三年。 在家里杀人是最简单的,但也必然容易招致怀疑。可能的话最好在家以外的地方,伪装成意外或遭歹徒袭击而死。但喜三郎任职的大学校园内很难下手,单是身为女性就不可避免地引人注目,校园里不仅人来人往,更重要的是有认识柚子的人。于是,她想到了父亲每周六晚上必赴的聚会。 在大学执教的喜三郎,一直谈不上有什么爱好,然而一年前应同事之邀开始玩一种叫“麻将”的游戏,竟然就此沉迷其中。这个游戏是从中国传来,虽然尚未普及,但已经在知识分子和富裕阶层中逐渐流行。喜三郎总是向来访的朋友们吹嘘,这个游戏跟将棋、围棋一样需要动脑子,却比后者节奏更快、更刺激,是新时代的智力游戏。 不知不觉间,每周六晚上在朋友立花家聚会,打麻将到天亮已成了惯例。开始时间是晚上七点,不过喜三郎在家中设宴招待牌友时,听席上闲谈,他总是六点半就到。这很符合他严谨刻板的作风,尽管听到的时候颇觉厌恶,筹谋杀人时却不啻及时雨。 为防万一,喜三郎告诉过柚子立花家的地址,她当即前去踏勘。从大学直接过去应该要搭市内电车,于是她确认了从最近的车站步行的路线。她在立花家前找到了一条合乎理想的巷弄。这是条狭窄的小路,沿路是寺院的土墙和几户住家的板墙,虽然有后门,但几乎无人经过,太阳一落山就没入黑暗之中。从车站到立花家,如果不走这条巷弄,就得绕很远的路。 就在这条路上杀害喜三郎,伪装成拦路抢劫杀人好了。柚子立刻做出了决定。 如果喜三郎坐人力车过来,这个方案就只能放弃了。但喜三郎吝啬成性,讨厌浪费金钱,除非有特别的情况,应该都是搭市内电车。 为了确认情况,周六晚上她躲在小巷附近,等待喜三郎。不出所料,六点半前喜三郎穿过这条小巷,前后十分钟内没有其他行人。她知道麻将是四人游戏,撞见另外两人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慎重起见,下一周她再次确认,宛如烙印在胶片上的电影般,一模一样的情景又上演了一遍。 只要不犯下被当场目击的失误,成功伪造出抢劫杀人的假象,柚子就有把握不引起怀疑。警方不可能识破亲生女儿杀害父亲的动机。认识柚子的人都会证明她是个孝顺父母、温驯听话的女儿。尽管内心视父亲如蛇蝎,厌恶不已,表面上她还是一直努力做个孝顺女儿。这都是被喜三郎逼的,讽刺的是,却会成为保护她的伪装。大家只会同情她失去了出色的父亲,往后的日子将很辛苦,不会有人怀疑她。 不过,她并不打算只依靠“没有动机”摆脱嫌疑。杀死亲生父亲属于杀害尊亲属,会被处以比普通谋杀罪更重的刑罚,万一遭到怀疑,也要有所准备。不,她从一开始就不会给人怀疑的机会。 柚子跑了好几家电影院和戏院,花了好几天时间慎重寻找符合要求的人,终于在浅草郊外的戏院前找到了。那是个身高、年龄和她相仿,脸形也与她相似的少女,虽然相比较的话五官完全不像,但气质还算有些接近。不过,两人的衣着打扮迥然不同,少女穿着老旧褪色的藏青底碎白花纹和服,看上去很是寒素。 少女抱着一个包袱,眼热地看着戏院张贴的宣传海报。那似乎是新派风格剧团上演的剧目,描绘一位陆军少尉之妻跌宕起伏的半生。 虽然对戏剧毫无兴趣,柚子还是努力以温柔的语气搭话: “你想看这出戏吗?” 少女吃惊地回过头,又瞥了一眼海报后,慢慢点了点头。柚子满意地点头回应。 “这样啊。那我请你看,而且会把你打扮得很漂亮。” “……真的吗?” “嗯。不过是这周六晚上,也就是三天之后。不是跟我一起看,是跟一位男士。不用担心,他很有教养,长得也俊俏。这样可以吗?” 少女连连点头。 少女名唤阿菊,从福岛的贫寒乡村出来做下女,现在正在跑腿的途中。 柚子向她确认周六下午有没有空,阿菊说她这两个月都没休息,太太为人和气,请个假还是办得到的。柚子当场买了周六晚上的票,敲定当天见面的地点和时间后,与她道别。 阿菊是柚子找的替身,为的是制造喜三郎遇害时她正在看戏的假象。陪阿菊看戏的,是柚子的哥哥达喜。柚子已经跟他约好周六晚上去看戏了。 当天晚餐后,柚子避开喜三郎找达喜说话,做出难过的表情。 “哥哥,说好这周六一起去看戏,可我突然去不了了。” “是吗?真可惜。” “不过,就当是代替我去吧,我希望你和我的朋友一起去看。” “朋友?” “没错。其实是我发现她也想看那出戏,就提议让她代替我去看,她回答说求之不得。” “喔,我倒无所谓,不过她不介意有个素不相识的同伴吗?” 达喜温和地微笑着,眼角却困惑地下垂。 “当然不介意。她还说一个人看很寂寞,希望哥哥也一起去。这让你为难了吗?” 柚子抬眼望向达喜。 “哪里话,我很乐意奉陪。” 达喜露出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柚子相信,心地善良的哥哥绝对不会拒绝。她更加为哥哥感到自豪了。 虽然稍显不自然,但达喜也没表现出怀疑。而且柚子觉得,即使有些不自然也没问题,反正尘埃落定后,她就会向哥哥坦白一切,因为需要他向警察做证,他当时和妹妹柚子一起去看戏了。 起初柚子考虑过请达喜协助,但她觉得达喜一定会反对。虽然他很温柔,不,正因为他很温柔,无论有什么理由他都不会赞同杀人,更何况是杀害父亲。但柚子也相信,如果在事后向他坦白,他会理解她的心情,尽全力保护她。 就这样,动手的时间定在九月十六日,星期六晚上。 行凶当天,柚子和阿菊约在浅草公园的葫芦池边见面。 下到早上的雨已经停了,天空是一片澄净的蓝,仿佛在嘲笑营营扰扰的人间。不愧是周六的下午,看得到凌云阁和仁丹广告塔的浅草公园六区人潮涌动,热闹非凡。柚子期待这份热闹能冲淡她们俩的存在感。 阿菊准时出现,两人远离喧嚣,前往澡堂。 抱着祓除不洁的想法,柚子仔细清洗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每一缕发丝。 她将身体沉入浴池。皮肤被热水烫得刺痛,不久认命般逐渐适应。柚子喜欢泡澡,因为热水仿佛会渗入体内,将淤积的污秽溶解少许。 泡在浴池里,柚子轻轻摸了摸阿菊肋骨凸出的侧腹。阿菊小声尖叫着跳了起来,让柚子觉得很好笑。 洗完澡,柚子着手实现原本的目的。她替阿菊挽了发髻,精心为她化妆,阿菊的土气消失了,看上去焕然一新。柚子又让她换上带来的衣服。那是件印满红叶图案的小纹和服,色调素雅,既不过分花哨,又不失别致,柚子自己也很喜欢。 穿好和服后,阿菊不住照镜子,兴奋不已。 虽然谈不上犹如一对姊妹,但至少气质相似,如果只是匆匆一瞥,日后应该很难断定是不同的人。 柚子原本就觉得没必要过分给人留下印象。万一警察来确认情况的时候,有人证明当晚达喜和一个与自己同样年龄、同样身量的少女来看戏即可。 劝住雀跃的阿菊后,柚子告知她几点注意事项。 首先,在戏院里不可有大声说话等引人注目的举动,要保持安静。再来,对同行男子要自称“小柚”,装作是他的朋友,不可探究他的身份。看完戏后,要在合适的地方换回原来的衣服,把红叶图案的小纹和服交给同行男子。 柚子对达喜的说法是,因为借了和服给朋友,希望他在回家时帮忙收回。 让阿菊自称“小柚”,是为了预防达喜呼唤她时被旁人听到。让她自称“柚子”太过不自然,但“小柚”这样有一个字相同的,达喜应该会觉得是巧合,也不会追问。老实说,柚子拿不准是否有必要如此精心筹谋,但既然事前无法和达喜通气,难保他不会在入口处喊阿菊的名字,被戏院的工作人员听到。如此一来,阿菊这个名字就有被人记住、并向警察提供证言的风险。 不想让阿菊探究达喜的身份,是为了防止她日后因此产生怀疑。如果知道同伴的父亲是在自己看戏时遇害的,任谁都会胡思乱想。 这些条件纵然令人疑惑,却也算不上古怪,向阿菊提出之后,她只是毫不在意地连连点头,看来无须担心。她应该也不看报纸,十之八九连喜三郎的命案都不会知晓。 最后,柚子向阿菊展颜一笑。 “说了这么多,总之你安心享受看戏就好。” 阿菊喜不自胜地点了点头。 与阿菊分别后,柚子先将东西带回家。 住在家里的女佣阿露两天前回老家了,因此今天没有人知道柚子的行动。决定在今天动手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在不至于令她日后起疑的前提下,柚子设计让她暂时返乡。 柚子挑了件颜色最深、最朴素的黑底碎花和服换上,为了防止溅到血,她将用来擦脸和手的湿手巾装进水壶。为保险起见,还准备了替换的衣物和外套。她将行凶用的菜刀和这些物品一起收进包袱巾。那是把购自五金店、刀刃长五寸左右的鱼头刀。 行凶后,为了伪装成抢劫杀人,柚子打算拿走钱包。归途中随便找条河,将钱包和作案用的菜刀一起丢进去就好。 到这里为止没有任何障碍,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柚子没有丝毫紧张或兴奋,怀着清爽的心情瞥了眼手表,就离开了家。 前去杀死喜三郎。 这是个潮湿的夜晚,随着夕阳西沉,雨水湿漉漉的余韵萦绕不散。没有风,远方的喧嚣和不知何处汽车驶过的声响,宛如亡魂般在空中幽幽飘荡。 面对通往立花家的黑暗小巷入口,柚子屏住了呼吸。这条路同样没有路灯,光线昏暗,但路面要宽阔些,天上半月的清辉和住户的灯光依稀映照出周遭的景色。柚子藏身在仿佛为她量身打造的邮箱后面,如果喜三郎从车站过来,拐进眼前的小巷,应该不会发现她。 菜刀已经插在腰封上。柚子紧握刀柄,等待喜三郎到来。她侧耳倾听着脚步声。 喜三郎走路时习惯稍稍拖着左脚,她有自信一听就能认出来,因为她总是在警惕这声音,恐惧这声音。不过为防万一,只要听到脚步声,她就会偷觑确认。从六点十五分就躲在这个地方,到现在为止有两人经过,都是陌生面孔,也没有人进入小巷。 很快到了六点半。 又过了五分钟,十分钟。 喜三郎没有来。柚子开始感到焦躁。 难道他已经到了立花家?一向守时到刻板程度的他,为什么偏偏在今天采取了与平日不同的行动?柚子自然想得到一堆理由:也许今天刚好外出时顺道过来,比平常早到;也许白天在大学脚受了伤,唯独今天坐人力车过来。 同样,也可能是今天有事耽搁了。虽然有些焦躁,柚子还是决定等到最后一刻。 脚步声再次传来。明显不是喜三郎,但她依然透过邮箱的缝隙望过去。 是个认识的男人。她知道麻将聚会喜三郎总是与“立花、铃木、栗林”三人共同举行,来者正是其中的栗林。他偶尔也会来绢田家做客,年岁尚轻的他应该是和喜三郎在同一所大学当讲师。柚子屏住呼吸以免被发现,栗林果然走进了小巷。时间刚过六点四十五分。 又等了不到五分钟,出现了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妇人,穿着绘有大朵红色山茶花的华丽和服。此人柚子也很熟悉,她是喜三郎的熟人,夫妻俩一起做演歌师[明治后期到昭和年间,以唱演歌为职业的艺人。]的铃木夫人。为人古板的喜三郎难得会有这种朋友,不过与栗林不同,他们似乎是通过麻将结识的。夫妻俩多次到绢田家表演过流行歌曲,由丈夫拉小提琴,夫人唱歌。柚子清楚地记得,她不愧是职业歌手,歌声具有外行人无可比拟的感染力。 铃木夫人也消失在小巷中。 令人焦灼的寂静再度降临。 就这样等到七点,柚子对着怀表吐出一口潮湿的气息,不得不承认今晚的计划失败,喜三郎恐怕不会来了。确切地说,看来今天在她抵达前,他就先一步到了立花家。 把菜刀放回包袱里,柚子失望地走向车站。 她并未放弃。杀害喜三郎的决心依旧在心底燃烧。那种坚定的信念并非炽烈的激情,而是犹如埋在灰里的炭火般,静静地持续散发热量。归途的车上,柚子反复告诉自己。只能重新拟订计划了。 然而回到家的柚子,却有意想不到的事态在等着她。 喜三郎回来了。 大晚上的上哪儿闲晃去了?柚子一进家门,喜三郎毫不留情的咆哮就在回荡。矮桌上放着酒壶,看来是因为女佣阿露也不在,没有人为他准备酒而大发雷霆。谩骂持续不断,已经和柚子晚上外出无关,连她的存在本身都遭到了否定。 从柚子记事起就是这样。她是另类、是喜三郎的出气筒。 柚子的母亲产后失调,生下她不久就过世了。半年后喜三郎再娶,但后妻脾气暴躁,又没生孩子,不到三年就被赶回老家,此后喜三郎一直单身。因此,柚子不但不记得亲生母亲,对继母也毫无印象。 喜三郎溺爱长子达喜,他也没有辜负父亲的期待,学业始终名列前茅。他考上东京帝国大学,不啻圆了喜三郎的心愿。对柚子来说,他也是从小引以为傲的哥哥。 像是抵消对达喜的宠爱,喜三郎对柚子从小就很严厉。在柚子的记忆中,父亲从未对自己有过好脸色。只是因为犯了孩子难免会犯的错,说了任性的话,就不但会挨耳光,更会遭到拳打脚踢。她曾多次被关在储藏室里饿到意识模糊,或是在寒气逼人的冬夜被丢在庭院里,冻到手脚失去知觉。年岁幼小的她,已经不止一两次觉得自己死定了。达喜同样不止一两次瞒着父亲,偷偷给她送来暖手炉或饭团。柚子真切地感受到,如果没有哥哥的照护,自己恐怕小小年纪就丧命了。 喜三郎的态度里是否包含了对她夺走妻子性命的怨恨,柚子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也许是男尊女卑的观念根深蒂固,也许纯粹就是看不惯她。不过长到十五岁之后,喜三郎总算不再对她动武,取而代之的,是他有时会用黏腻又可疑的眼神看柚子,那都是阿露和达喜不在家的夜晚。 柚子静静地垂着头,等待喜三郎的怒火平息。 她解释说和朋友去浅草玩,不知不觉忘了时间,回来晚了。恭敬地垂着头连连道歉的同时,心里只觉得无可形容的荒谬。这一年来,喜三郎周六不去打麻将直接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为何偏偏今天就赶上了?难道这也是上天的安排? 一通斥责过后,柚子替父亲斟上酒,问道:“对了,父亲,您今天不去打麻将吗?” 喜三郎锐利的眼光瞪了过来。 “原来如此,你以为我和阿露都不在,就跑出去闲晃了。” “不,绝对不是这样……” 眼见他似乎又要发怒,柚子缩了缩身子。但他可能是咆哮累了,只冷哼一声。 “我没跟你说过吗?今晚我要乘夜间火车去大阪,有很重要的事。所以今天没去打麻将。” 这话根本没听说过,听过的话不可能忘记。 这个人总是这样,柚子内心的憎恨再次膨胀。这个人所有事情都擅自决定,别说商量,事前甚至不通知一声。 “啊,还有——”喜三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等我从大阪回来,就要给你提亲,你先做好心理准备。” 我才不会让你做那种事。 在内心深处微微冒烟的炭火,霎时燃烧成熊熊烈火。 然而她的心冰冷得自己都觉得毛骨悚然。 “是。” 柚子回道,又给他斟上一杯酒后,站起身,从包袱里悄悄取出鱼头刀。她将刀握在背后以免喜三郎发觉,再次坐到他身旁。 “父亲——” “嗯,怎么了?”喜三郎不悦地回答。 ——请你吃我一刀吧。 她将鱼头刀刺进喜三郎的心脏。他好像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柚子拔出刀。血仿佛被刀牵曳着喷涌出来,但并没有电影里那般夸张,反倒是浓厚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顾不得喘息,柚子以压倒的气势再刺一刀。喜三郎倒在地板上,鲜血再次喷溅。 喜三郎发出不成声的呻吟,脸上凝固的表情与其说是惊愕,不如说是困惑。他向柚子投来哀求的眼神,反而更激起柚子内心的嗜虐欲和厌恶。终于,他的眼里失去了光彩。喜三郎咽气了,简单干脆到令她意外。 呼,柚子轻吐了一口气,有种将难料理的鱼顺利切成鱼片后的疲惫和成就感。 这是迫不得已,她对自己说。 并非后悔杀害父亲,而是对在家中杀人的辩解。错过了今天,下次动手的机会不知何时才会到来。她无论如何都要避免错失良机。而且没有人看到她回家,看戏的幌子也还可以利用。 接下来就是与时间赛跑了。 她擦掉溅到身上的血,藏好鱼头刀。为了制造歹徒闯入的假象,将室内弄得一片狼藉。她从起居室的衣柜里翻出现金和股票,本来准备在庭院里烧毁,但转念一想,倘若被人闻到气味或看到烟雾,那就适得其反了。如果被警察发现焚烧的痕迹也不妙。于是她将这些东西藏在自己的房间,日后再处理。 这时,达喜回来了。 面对喜三郎的尸体,达喜茫然无措。柚子毅然向他坦白,是她用鱼头刀刺死了父亲,理由和过程之后会详细说明,眼下希望他当成今晚两人一起去看戏,回来时发现了父亲的尸体。 达喜什么都没问,用力点了点头。 “谢谢你,哥哥。” 柚子落下泪来,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满足感。她猛地抱住达喜,哥哥的气息盈满了她的心。但现在不是磨磨蹭蹭的时候。 急急换上达喜带回的红叶图案小纹和服,她装成刚发现尸体的样子放声哭号。 “父亲!父亲!” 柚子继续以邻居都听得到的音量大声哭喊,摇晃尸体,像哀悼父亲似的将脸埋在尸体上。如此一来,即使脸上、头发上有没擦干净的血迹,也不会引起怀疑。达喜去了派出所报案,在巡警赶来之前,她一直在尸体旁流泪。 不是悲伤的泪,是获得解脱的安心的泪。 戏院前排列的旗子,纹风不动地低垂着头。 仿佛代表了柚子看完戏时的心情,她觉得很可笑。 真是一场无聊的戏。无论是女性以悲剧结局的恋爱,还是催人泪下的情节,她都不感兴趣。唯一的安慰是观众寥寥,因此并不拥挤。 距离喜三郎的死已过去九天。 对于“有小偷闯进来,喜三郎不巧撞上,因此惨遭杀害”这种看法,警方似乎丝毫没有怀疑。喜三郎每周六都会参加麻将聚会,当天却碰巧在家,这件事她和达喜都不知情,唯一的女佣也休假回乡了。柚子还告诉警方,周六她和达喜经常一起出行。因此,小偷本打算闯空门,却在起居室意外撞上喜三郎,情急之下将他杀害,这样的推断很合理。照此看来,小偷应该对绢田家的情况了如指掌。但喜三郎喜欢打麻将是出了名的,只要监视绢田家就大致有数了。当然,警方应该也不排除没有预谋、随机作案的可能性。 对于柚子当天伪装去看的戏,警方并没有提出尖锐的问题。柚子不清楚警方是否向戏院的人核实过,但既然现在还没受到严厉的讯问,想来没有怀疑她的证词。表面上,她也没有杀死亲生父亲喜三郎的理由。 从杀害父亲的动机到当天的计划,柚子向达喜坦白了一切,没有丝毫保留。达喜也流下眼泪,说让她受了委屈,并坚定表示,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会保护她。只要有这句话,柚子已心满意足。 据达喜回忆,阿菊谨遵她的嘱咐,安安静静地看戏,应该没有日后会横生枝节的言行。达喜还说,这出戏她看得很感动,十分感谢柚子。 虽然听达喜介绍了戏的内容,但慎重起见,柚子觉得还是应该看一次。于是在头七结束、事情暂且告一段落的今天,她前来观看达喜和阿菊看过的戏。时至今日,她觉得警方怀疑自己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但万一在这上面露了破绽,那就太愚蠢了。 柚子整了整深蓝色和服的领口,抬头望向褪色的秋日天空,只见鳞状的云斑驳地延伸开去。 因为是中午的场次,直接回家未免可惜。她思量着不如在浅草的闹市区信步逛逛,如果有感兴趣的电影,也不妨换换口味。正要迈出步伐时—— “这位小姐。” 有人唤住了她。 回头一看,是个身穿时髦的洋服,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他的长相很有男人味,露出的笑容却出奇的温柔。他肯定不是熟人,只是个素昧平生的人,尽管如此,柚子还是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想不起来让她心里发急。 “你好,有什么事吗?” “我也看了这出戏。”他伸出手指了指戏院,皱起眉头,“没多大意思。不,说得直白点,就是浪费时间和金钱。” 说罢,男人爽朗地笑了。看上去不像坏人,但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抱怨的话请对剧团说,跟我没有关系。” 柚子道了声“再见”就转过身,男人慌张的声音紧随而至。 “啊,等等、等等。我并不是向你抱怨,反而很感谢这出戏,因为让我遇到了你。” 难以置信会有人在光天化日下,在大街上,对初次见面的女人说出这种话。 “请不要这样,我会很困扰。” 柚子知道自己容貌出众,一直以来追求者众多,也有人热情游说她去当女演员,但在街上偶然相遇就叫住她搭讪,这样的人她还是第一次遇到。 “我不是那个意思。”男人正色说道,“请务必做我的模特儿。” “模特儿?” “没错,我希望以你为题材作画。自我介绍晚了,我叫茂次郎,以绘画和写诗为生,虽然自己这么说不太合适,不过还算有点名气——” 听到男人报出的雅号,柚子不由得“啊”地惊呼一声,随即捂住了嘴。即使对绘画领域不甚了解的柚子也知道,那是以美人画著称的当代最受欢迎的画家。他也确实没有招摇撞骗,柚子已经清楚地想起,那张在报纸和杂志上见过多次的面孔。 “你就是那位……” “叫我茂次郎就好。” 柚子用右手按着领口。 “你要画我?” “是的。看到你的那一瞬间,我就感受到你正是我寻求的女性。” “可是这种事……” “没必要想得太复杂,你只需坐着即可。” “但还是会不好意思。” “你很美——” 听到这犹如戏剧台词般直截了当的话语,柚子不由得耳根发热。茂次郎那玻璃珠般清澈的眼眸定定地望着柚子。 “不是‘容颜姣好’这种陈词滥调。外表美丽的女人有得是,但你不同。从压抑中解脱出来的愉悦,造就了你非比寻常的艳丽。那是稀有的、只有此刻的你才拥有的美。我想将这份美永久留存,而不是转瞬即逝。 “这或许只是一介画家的希求,不过我相信,也定将给你带来喜悦。你可愿成全我这个心愿?” 茂次郎态度诚挚地低头行礼。 柚子吃了一惊,仿佛一切都被他看穿了。但她并没有不快。虽然说的话让人很难为情,但她能感受到他并非心怀邪念花言巧语,而是像殉教者那样遵从本心,追求自己信仰的艺术。正因如此,他才能一眼看出柚子的心境。 她的确有些被他的诚意打动,但更重要的是,她生出了一种欲望,想让这位画家描绘现在的自己。这与他是否有名无关,而是受他的热情感染,也是作为女人的普遍欲望。 “我有个请求。” 茂次郎抬起头,问道:“什么事?” “一张就行,希望除了画我,还为我和某个人画一张双人图。接受这个条件我就答应。” “小事一桩。” 说着,茂次郎的表情放松下来,露出少年般亲切至极的笑容。 随着喜三郎过世,形形色色的客人以前所未有的数量汹涌而来。人潮退去后,犹如遭到废弃般空荡荡的起居室里,现在坐着茂次郎。供奉在壁龛里的菊花已近枯萎,柚子觉得有点丢脸。 “请用。”柚子给他端上茶。正打量着室内的茂次郎回了礼,望向柚子。 “很气派的房子啊。” “老房子罢了。” “女佣是去购物了吗?” 见柚子迷惑不解,他接着说道:“所以你作为这家的小姐或太太,才会亲自上茶啊。” “喔,以前有一名女佣,不过前几天辞退了。” 得知喜三郎遇害,阿露立刻结束行程赶回。但当警方的调查告一段落后,柚子命她过了头七就离开。尽管阿露有怨怼,但随着喜三郎的死,她在这栋宅邸里已不再有容身之地。柚子很感谢她十多年来尽心竭力的工作,但失去了家里唯一的经济支柱,如今的情势已不容许他们享受过分的奢侈。在父亲的严格管教下,柚子做饭洗衣样样熟练,最重要的是她并不讨厌做家务,完全感受不到继续雇人的必要。 “哦,前些日子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不是什么要紧事……” 见她含糊其辞,茂次郎嘴角扭曲成只能称为冷笑的形状。 “是因为一家之主去世了吧。” 宛如背脊被泼了盆冷水般,柚子感到一阵战栗。 为什么他会知道这件事?路上虽然做了自我介绍,但她并未透露父亲遇害的事。 像是为了让僵硬的柚子放松下来,茂次郎表情柔和地轻轻晃了晃头。 “不好意思,我知道这样做不礼貌,但实在很在意,刚才偷偷瞧了那下面。” 他指了指铺在榻榻米上的凉席。“啊!”柚子叹了口气。 尽管移动了矮桌的位置以掩人耳目,但覆着凉席的榻榻米上,至今仍顽固地粘附着喜三郎的血迹,仿佛他残留的对人世的眷恋。如果把脸凑近,还能闻到类似腐臭的血腥味,一看就知道是血迹。柚子担心擅自丢弃或有不便,遂一直维持原状,不过她也正在考虑向警方确认,没问题的话就找榻榻米店来更换。 “说来惭愧。不过,你怎么猜到是一家之主去世了?” “只是简单的推测。首先,你说解雇了女佣,可以猜想发生了造成重大变化的事。然后就是这血迹,由此认为有人死了,大约不算胡思乱想。那么,是谁死了呢?不太可能是夫人,否则不会解雇女佣。虽然也有可能是孩子,但还是一家之主去世的概率更高。失去了家中的经济支柱,就很难继续雇用用人了。 “另一种可能是,死的是女佣,你为了掩饰此事,谎称解雇了她。但壁龛里有将要枯萎的菊花,前不久应该做过法事。你也像服丧一样,穿着接近深蓝色的暗色系和服和腰带。如此看来,还是家人过世更合情理。” 茂次郎露出纯真无邪的眼神,朝着柚子微笑。 柚子把托盘抱在胸前,怔怔地张着嘴。回过神时,她慌忙咽下口水。 “我吓了一跳。茂次郎先生不仅有绘画和写诗的才能,还有那个……该怎么说呢……” “推理能力?” “没错,就像侦探小说的主角一样,头脑很敏锐。” “哪里哪里。”茂次郎轻轻挥了挥手,“不过是单纯的推测罢了。这且不提,那不是寻常的出血量,莫非户主是遭人杀害?不知是柚子小姐的父亲,还是丈夫?” “是家父。”柚子垂下眼回答。 一句话从天而降,落在她的肩上。 “方便的话,可以说说吗?” 虽然感到一抹不安,但这件事只要调查就会知道,固执地缄口不语也显得不自然,于是柚子开始讲述喜三郎遇害的经过。但说着说着她才意识到,这也是害怕被怀疑的心理折射。如果父亲确实是被歹徒所杀,对一个今天才认识的男人,婉言拒绝深谈此事也是很自然的反应。但无论如何,既然已经开了口,就不能半途而废。 茂次郎一只手支在端正的脸庞上,不时点头,静静地倾听着。喝茶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仿佛在附和柚子的话。午后的阳光从窄廊照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映在老旧的榻榻米上,宛如一幅淡淡的水墨画。不知何处传来斑鸫的鸣叫,许是落在了庭院里。恰在此时,柚子的讲述结束了。 茂次郎道了谢,接着郑重地表示哀悼。 尽管绝无悲伤之情,柚子还是义务性地说出已重复了几百遍的回答。虽然心有厌烦,但她深知这是作为喜三郎女儿最后的责任。 “对了——”茂次郎端起茶杯正要啜饮,却发现杯中已空,又放回桌上。 坐在对面的柚子起身要去添茶,茂次郎却以手势制止:“不用了。” “对了,你说和令兄一起回来时发现了尸体,你们是去了哪里?” 他向柚子投来锐利的视线。柚子感觉衣物底下的身体仿佛被直接看穿,不由得单手环住另一侧手臂,像是要抱紧自己。这大概是心虚之下的本能反应。 刻意隐瞒也不自然,柚子自觉刚才将案发经过讲述得恰如其分,但她下意识地隐瞒了“从戏院回来”这个细节,因为那并非事实,也因为她是为了圆谎去戏院才遇到了茂次郎,一时犹豫没有提及。莫非他察觉有异?虽然很后悔,但她也冷静判断出勉强弥缝不是上策。 “我们去看戏了。” “哦,你好像很喜欢看戏。当时看的是哪出戏?” 没办法了,柚子下定决心。倘若日后谎言败露,只会令他疑虑更深。 “跟刚才是同一出戏。其实今天我是第二次看。” “第二次!”茂次郎看似刻意地瞪大双眼,不知这是否也是她因为心虚而生的错觉。“看来你很中意那出戏。” “嗯,还好……” 柚子含糊地回答,视线在矮桌的木纹上游移。 “真是巧了。”茂次郎的声音听来分外开朗,“那个周六的晚上,我也看了和今天同样的戏。” “什么?”柚子抬起头。与声音相反,他那毫无笑意的眼睛正紧盯着她。 他在说谎——这个念头立刻涌上柚子心头。不可能有这种巧合。刚才他还评价说浪费时间,那很明显是第一次看的感想。不知他是否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泰然地继续说道: “对了,上上周六发生了一件有点好笑的事。正演到精彩场面时主演的扇子掉了,砸到了观众身上,可真叫人扫兴呢!” 呵呵,柚子笑了。 很明显他在试探。这一定是他捏造出来的。要是有如此令人印象深刻的事,达喜应该会告诉她。 “有这种事吗?不好意思,我没印象。” “哎呀,是吗?或许是我记错了吧。” “我实话实说,”柚子理了理脚下的和服,挺直脊背,“那天看到中途我打了瞌睡。因为很丢脸,就没告诉哥哥,回去的路上聊起来,也都是随口附和。因为落了一半,自然有很多不明所以的地方,我心里一直记挂着,就像鱼刺卡在嗓子里一样在意,所以今天稍微有点空闲,就偷偷再去看。” 真是惭愧啊,柚子苦笑。只要这样说,茂次郎就不会再追问,去看两次也不显得奇怪了。 “原来如此。”茂次郎一拍大腿,“那你觉得如何?” “你指的是?” “认真看完演出后的感想。” “这个嘛……算不上浪费时间,不过看了两遍,也算是浪费金钱。” “这样啊。”茂次郎爽朗地哈哈大笑。 “且不提这个,”柚子问道,“茂次郎先生,你之前不是也说,看这出戏就是浪费时间和金钱,为什么还要看两次呢?” 她想稍稍还以颜色。 茂次郎却不以为意,夷然说道:“越是无聊我越是要再看一遍,想确认是不是真的无聊。不过九成九都是后悔浪费时间。我这个脾气也真是难搞。” 想也知道,他是在信口开河。 他显然对柚子抱有不信任感,并且无意隐瞒。只是柚子不知道原因何在。虽然一开始没告诉他案发当晚去看戏的事,但难以想象仅从此事就能看穿她的心虚。 想到这里,柚子想起了一件事。在戏院前他的确对柚子说过,看得出她从压抑中解脱出来的愉悦。难道他一眼就看出,愉悦是源于父亲的死? 如同黑夜会不容分说地到来,柚子感觉眼看到手的安稳生活蒙上了阴影。茂次郎果真是灾难的前兆吗? 不用担心——柚子告诉自己。茂次郎应该尚未怀疑她涉嫌杀人。再者,无论他多么有名,一介画家也不可能揭露连警方都没能识破的罪行。不,正因为是有名的画家,更没有理由插手一个微不足道的庸常女子的家事。 话虽如此,她还是希望有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 柚子向庭院瞥了一眼,西斜的阳光照在柚树上,阴影比平时更浓重。 “茂次郎先生,是我邀请你前来,这样说很抱歉,不过刚才聊得太过投入了些,我差不多要准备晚餐了,今天就……” “啊,是喔。” 茂次郎也看了眼庭院,用力点头。两只麻雀腾空飞去。 “可以改日再请你担任模特儿吗?” 说罢,茂次郎再次凝视着柚子。从那双眼眸里可以感受到作为画家的纯粹愿望,又似乎在谋划着什么。 虽然有戒心,但事到如今也不便拒绝。柚子暧昧地点点头,将他送到玄关。茂次郎穿上黑亮的进口高级皮鞋,回过头问: “已故的喜三郎先生喜欢打麻将吧?那你呢?” 尽管柚子向他提过,喜三郎遇害当晚临时取消了惯常的麻将聚会,这个陡然抛出的问题还是让她不知所措,怔怔地“啊”了一声。 “我没打过,也不知道怎么打。” “令尊没邀你参加过那个麻将聚会?” 柚子缓缓摇头。尽管无心流露,嘴唇和双眼却透着心灰意冷的疲惫。 “家父是个老派人,打心底看不惯职业妇女之类女人仿效男人的行为。他不可能邀请女人去那种娱乐场所。” “不过,麻将也不全然是男人的消遣。听说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当中,麻将爱好者也在逐渐增加。” “啊,这么说来,家父的麻将聚会也有一名女性,是位演歌师。” “我就说吧,今后是女性也可以享受游戏乐趣的时代。” “茂次郎先生也喜欢打麻将吗?” “不,一点也不。” 他的表情和语气都仿佛陡然清醒过来。 望着茂次郎离去的背影,柚子忽然想起一件事。大约一年前,他曾经涉嫌杀人,虽然嫌疑很快被排除,但他恐怕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本性。 无论如何,绝不可推心置腹,也不可疏忽大意。柚子瞪着紧闭的格子门好一会儿,仿佛要铭刻自己的决心。 装点在玄关的菊花像是抵不住她的气势,落寞地低着头。 与茂次郎的再会出乎意料的早,并且是以柚子意想不到的形式到来。 用完晚餐,绢田家突然有人来访。都这么晚了,还有谁登门呢?柚子疑惑地打开门一看,门外是一脸喜色的茂次郎。这是初次相遇两天后的事。 有淡淡的腥味飘来,柚子向他手边望去,只见他抓着一条鱼。鱼身扁平,眼睛在右侧,是鲽鱼。茂次郎举起那条光润漂亮的绛紫色鲽鱼。 “抱歉这么晚突然来打扰。我知道很冒昧,不过难得买到上好的鲽鱼,想送给柚子小姐,也想跟令兄先打个招呼。如果不方便的话,收下这条鱼就好。” “谁啊?”恰在这时,达喜探出脸来。因为听柚子说过,他似乎立刻认出了对方。 “啊!你就是……” “幸会,我是茂次郎。”他很客气地躬身行礼。 “我是柚子的哥哥达喜,我听她说过你。时间方便的话,请进来坐坐。” “那我就叨扰了。” 两人撇开发愣的柚子自顾交谈,回过神时,她已被独自留在玄关。尽管她本来就没打算收下礼物就把客人打发走,但还是摸不透他在想什么,总觉得心里有点发毛。虽然如此,也不能一直被对方的气势镇住,柚子连忙跟上谈笑风生的达喜和茂次郎。 茂次郎说了声“我来料理”,就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走向厨房。柚子忙说怎能让客人亲自动手,请他坐在那里,由她来宰鱼。茂次郎却不理会,表示别看他这样,其实很擅长厨艺,然后将鲽鱼放到砧板上,说声“借用一下”就挑选起菜刀。柚子清清楚楚地看到,彼时他的嘴角满足地扬了起来。 “哟,有两把相似的鱼头刀,这把还是崭新的。” 他将柚子前不久刚在五金店买的菜刀举到眼前。一股寒气从衣摆渗入,又从脖颈穿出。 不消说,那正是夺去喜三郎性命的鱼头刀。 按照当初的计划,柚子本打算作案后,在回家路上将菜刀抛入河中。考虑到如果家里的菜刀不见了,会被女佣阿露发现,所以买了把新的。但没想到行凶地点变成自己家中,由此失去了丢弃凶器的机会。倘若有人目击到她独自出门,就会与外出看戏回来发现尸体的证词产生矛盾。不得已,柚子只能洗掉血迹,用布包起菜刀,藏在自己的房间里。 尽管因此侥幸过关,现在却想丢也丢不了了。考虑到万一丢弃时被人目睹,或者警察暗中监视等情况,在风头过去前,这样做都很危险。然而一直藏在自己房间里,也让她提心吊胆。如果她因故遭到怀疑,警方搜查家中,在她房间里发现菜刀,就会成为无可辩驳的证据。于是在阿露离开后,她将凶器混入厨房的菜刀中。厨房不是外人看得到的地方,这样一来也不会显得可疑了。当然,她不打算用杀过人的凶器来料理菜肴,达喜也知道这件事。 举起的鱼头刀后方,茂次郎的眼睛在问:这下你该怎么解释呢?虽然不能肯定,但他带鲽鱼过来,应该是抱着或许会发现凶器的打算。 柚子感到侵蚀她的黑暗正一点点渗透到皮肤底下。但她尽量不去留意,将那天动手时的决心灌注在微笑中。 “是啊,那是之前朋友送的。收人礼物说这话很不好意思,不过那把刀品质似乎欠佳,几乎没有使用过。茂次郎先生,你用那把旧的鱼头刀吧,虽然用了多年,却是把不折不扣的好刀,用它料理会更加得心应手。” 柚子面带微笑,等着他不依不饶的追问。出乎意料的是,他似乎别无深意,嘟囔了声“明白了”,便换了旧的鱼头刀。 茂次郎没说假话,料理鲽鱼的手法干净利落。柚子也来帮忙,做了酱汁烤鲽鱼。 之后,拿鲽鱼当下酒菜,达喜和茂次郎对酌。 在茂次郎的邀请下,柚子虽然酒量不大,也一起喝了酒。如果喜三郎还在世,绝不会容许这种情形发生,因为他公开宣称,女人的职责是准备酒水、下酒菜和斟酒,与男人同席共饮简直是荒唐。 听闻此事,茂次郎颇为愤慨,认为这是严重落伍的观念。他慷慨陈词,表示今后的时代女人要从男人的阴影里走出来,绽放更加大胆、更加美丽的光彩。距离平冢雷鸟等人发行《青鞜》杂志,写下“女性原本是太阳”的宣言已过去四年了,社会上的男性还是那么鄙陋,不愿承认时代的变化。 达喜也赞同他的看法,两人热络地讨论起来。 原本做好准备,以为茂次郎会千方百计打探喜三郎命案的柚子,也静下心来看着两人谈论。身体深处那股愉悦的温暖,应该不只是缘于醉意。 夜色渐深,茂次郎忽然想起似的问道: “对了,忘了请教,达喜先生是从事什么工作?” “说来惭愧,我现在还是学生,在帝大读书。” “嗬,帝大的学生,真是厉害,可谓日本未来的栋梁。迟早会继承父业,当上大学教授吧?” “过奖过奖,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原本计划明年春天毕业后,去福冈的公司上班,只是家父意外去世,考虑到这座宅邸和柚子,我打算在东京重新找工作。无论如何,我已经没有资本埋头读书不问世事,必须马上赚钱养家。” 达喜露出自嘲的笑容。 茂次郎安慰了他一番,并表示有事随时可以找他帮忙。 庭院犹如野地,随处杂草丛生。铃虫和蟋蟀在鸣叫,为谈话添了色彩。夜晚清冽的空气轻拂过脸颊,抚慰了酒意上涌的身体。 柚子心想,有多久没经历过这种不消耗精神的愉快酒宴了?其实用不着想,绝对是第一次。如果喜三郎还活着,绝不可能经历这样的夜晚。 喝到中途,茂次郎就请柚子担任模特儿一事征求达喜的同意。达喜一口答应,表示这是自家的荣幸。不过,虽然是半开玩笑的语气,他还是委婉地提醒茂次郎,不可对妹妹暗送秋波。茂次郎也一脸严肃地承诺。 酒宴在将近凌晨时结束,因为达喜已经醉眼迷离,摇摇晃晃。 “哥哥,你没事吧?” 见达喜差点儿一头撞上矮桌,柚子慌忙从旁扶住。达喜的酒量并不差,不过他看起来很愉快,似乎喝了不少酒。 茂次郎看了一眼墙上的摆钟,伸手拍了拍额头。 “不好意思,打扰太久了。” 柚子先扶达喜躺下来,再将茂次郎送到玄关。她郑重地鞠了个躬。 “今晚真是感谢,鲽鱼也很美味。” “哪里,贸然来访还受到这么热情的款待,我才应该感谢。今晚过得非常愉快。” “客气了,我们也很愉快,不知多久没见过哥哥那样兴高采烈地聊天了。” 这是真心话。柚子带着笑再次行了一礼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讪讪地缩了缩脖子。 “现在还在服丧期间,这样不合规矩吧?” “不用在意。没有父母看到孩子开心的样子还会骂他们没规矩。” 才不是呢——柚子心里想着,却没有说出来。 “茂次郎先生,你有孩子吗?” “有两个,都是男孩。” 正要问可不可爱,柚子又把话咽了回去,微微一笑。无须再问,眼前这张脸上洋溢着对孩子发自内心的爱。 “对了,”茂次郎继续说道,“后天星期五下午如何?” “咦?”柚子皱起眉。 “就是这个啦。”茂次郎笑嘻嘻地做出画画的动作,“你方便吗?” “噢,好的。” 那天柚子并无要事,便条件反射般地答应了。茂次郎表示很期待,随即离去。 蓦然间,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袭上心头。茂次郎对喜三郎的命案抱有怀疑,确切地说,他在怀疑柚子。这样顺势应允当模特儿合适吗?柚子咬紧嘴唇,摆弄着自己的衣袖。 然而,当模特儿是之前就约定好的,达喜也同意了,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如果拒绝,只会加深他的疑心,况且事到如今,是否同意当模特儿已经无关紧要了。 她只有装傻到底。 柚子用力握紧衣袖,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回到起居室。 “哥哥……” 达喜已经酣然入睡。望着他幸福的睡脸,柚子不忍心叫醒他,但不把他叫醒,送他回卧室又很困难。 柚子从卧室拿来棉被,盖在睡着的达喜身上,将枕头慢慢塞到他头底下,然后轻手轻脚地关上窄廊的防雨板和纸拉门。幽幽的虫鸣在回响,仿佛在诉说被抛下的悲伤。点燃烛火后,柚子关了电灯,凝视着火焰在达喜脸上摇曳的阴影,确认了自己的决心。 无论茂次郎说什么,提出什么证据,她都要装傻到底。 柚子蹲下身,轻轻摘掉黏在达喜额头的线头。 “晚安,哥哥。” 那户人家位于小石川鳞次栉比的宅邸一角。 与雅致的住宅区相对应,这里既听不到挑着扁担的叫卖声,也听不到孩子们的嬉闹声。不过或许是还在清晨的缘故。柚子觉得尽早过来比较好,最后送在起居室睡到天亮的达喜出门去上大学后,自己也紧跟着出了门。 来的路上,柚子时刻留意身后有没有人跟踪,有没有可疑的人影。她在同一条路上迂回,故意搭上市内电车,也曾飞快拐进岔路藏身片刻。 远处随风飘来若断若续的小提琴声和疑似德语的歌声,可能是留声机在播放唱片。耳边有鸟儿鸣啭,宛如与小提琴遥相呼应。抬头看,天空万里无云,只有泛白的淡蓝帷幕平坦地延伸开去。 应该就在这附近。 柚子小声念叨着,目光停留在宅邸前拿着竹扫帚扫地的女人身上。正要上前打听时,她忽然低低惊呼一声。对方正是她要找的人。 沙,沙,配合着竹扫帚利落的声响,柚子走到她身边。 “阿菊。” 听到呼唤,她愣愣地“咦”了一声,接着抬起头,顿时惊得瞪圆眼睛,嘴巴大张。 “柚子小姐,好久不见。怎么了?” 她就是行凶当晚,作为柚子替身去看戏的少女。柚子听说,她在位于小石川的绉绸批发商家当下女。 “我来附近有事。” “好久不见了。啊,那天真是太感谢你了。” 看到阿菊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柚子暗自松了口气。看来她并未起疑,也没有人跟她接触。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无须担心警方,令人不安的是茂次郎。 如果他对柚子心存疑虑,就会认为去戏院的证词是假的。如此一来,进而推测是否有人代替柚子看戏也很自然。 最需要警惕的,就是茂次郎找到阿菊。这是柚子得出的结论。倘若他拿到阿菊的证词,证明案发当晚是阿菊和达喜一起去看戏,她就再也无法抵赖了。 柚子保持着微笑,解开手上的包袱,取出一个纸包。 “虽然是别人送的,但不嫌弃的话请收下。” “咦,真的可以吗?” “这是小传马町一家叫白栗庵的店的豆沙包,我昨天收到很多。这家店是今年年初新开的,据说口碑很好。刚好今天有事来这边,所以分一些给你。” 这只是掩饰牵强之处的借口,豆沙包是柚子刚才自己买的。阿菊丝毫没有怀疑,率直地绽放笑容。 “哇,谢谢你!我会和太太一起分享。” “啊,我想你应该知道,那天晚上的事是要保密的。” “当然,那件事我会妥善掩盖过去。哇,我听说过白栗庵的大名,早就想吃了。” 阿菊似乎完全沉迷于豆沙包。虽然令人欣慰,反过来也感觉不太可靠。但现在也只有相信她了。 “对了……”柚子微微侧头问道,“最近有没有人来找过你?” “咦,你是说谁?”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长得不坏,也有绅士风度。” “来找我吗?” “对,直接找你。” 阿菊用力摇头。 “完全没有头绪。” “这样啊,那就好。还有,你会经常去那家戏院附近吗?比如从门前经过之类。” “不会,我不常去。那天是在跑腿的途中,我是第一次被派去那户人家,之后也再没去过。”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不过短时间内,你最好不要从那家戏院前经过。” “啊?为什么?” “这是因为……”柚子摆出沉痛的表情,说出事先预备好的台词。“听说最近那条路上频频发生针对女性的扒窃事件,而且虽然原因不明,但针对的都是你我这样十八岁左右的姑娘。这是前几天去那间戏院看戏的时候,坐在旁边的人告诉我的,叫我要小心点。” “哇,好可怕。我会当心的。” “是啊。小偷大概很快就会被捕,或者转移到别的地方,不过暂时还是避开比较保险。” “好的,谢谢你特地来告诉我。” 如果茂次郎要找她的替身,他会怎么做?虽然可能要花些时间,但柚子觉得他应该会在戏院前征集线索。除此之外,似乎别无有效的手段。 说不定他会张贴告示,寻找一名九月十八日晚在该戏院看戏的女性。既然是替身,可以推测身高、体形、年龄都与柚子相若。或许他还会在告示上写明,如有符合条件者,将会致送酬金。如果阿菊路过,就有在酬金诱惑下透露那天晚上的事的危险。因此,柚子认为,眼下须得让阿菊远离戏院附近。 茂次郎会不会做到这种程度尚存疑,她只是想尽力未雨绸缪。 聊太久怕你挨骂,柚子以此为由结束话题,转身离去。 包袱里还有给自己和达喜买的豆沙包。柚子盘算着今天要泡杯来客用的好茶,不觉露出笑容。白栗庵的豆沙包是她最爱吃的甜点。 迈入十月的周五下午,茂次郎如约而至。 他带了本大到需要两手合抱的素描簿,还带来了自己精心设计的新手巾作为礼物,说这是之后吴服町的店里预定贩售的商品。 草草喝过茶,茂次郎便着手准备作画。 柚子收拾好矮桌,侧身坐在房间深处的坐垫上。茂次郎对姿势没再作详细指示,只说自然就好,于是她单手撑在榻榻米上,微低着头,看向斜下方。茂次郎满意地点点头,在稍远的窄廊前坐下,支起素描簿,立刻挥动起铅笔。 那天一早就看似要下雨,天空布满厚重的乌云。湿度很高,因此不觉凉意。尽管窄廊的纸拉门大开,室内光线依然有些暗,但茂次郎没有打开电灯,全神贯注地作画。 起初,柚子有些莫名的害羞和被凝视的紧张,但渐渐地,这些感觉都淡去了。铅笔摩擦纸面的声音,仿佛化为沿海冷清渔民小镇的旅馆窗边传来的海涛声。周围的景色一点点失去色彩,她终于沉浸在陶然的心情中。 就在这时,开始素描后的茂次郎第一次开口,语气轻松得如同闲话家常。 “我认为杀害喜三郎先生的人,就是柚子小姐。” 这句话来得突兀,又正当她意识恍惚之际,反而没让她慌乱。 话语渗入体内,就在她踌躇该如何回应时,茂次郎继续说道: “以此为前提,不难想象你当天的行动。我尽可能地调查了这起命案,也去看了喜三郎先生每周都去打麻将的立花家。从最近的车站过去有条近道,是一条狭窄昏暗的小巷。你当初是打算在那里杀了父亲吧? “我也调查了一下喜三郎先生。不管是好是坏,很多人都说他节俭又古板,也有人说他铁石心肠。他的日常活动似乎都遵循固定的时间、顺序或习惯,你作为亲生女儿,推测父亲的行动应该很容易。 “然而当天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喜三郎先生没有参加麻将聚会,而是待在家里。据说当晚他准备前往大阪,这是喜三郎先生在大学的熟人告诉我的。但你并不知情,恐怕是放弃行凶回家后才得知的。不过,你还是按照原定计划杀害了父亲,并迅速伪装成歹徒入侵。” 柚子一直凝视着榻榻米的纹路。榻榻米上有一只不合季节的蚂蚁,晃晃悠悠地来回转圈。她的视线追逐着蚂蚁,等到茂次郎住口不语,才缓缓摇了摇头。 “这么说太过分了。这都是茂次郎先生的想象吧?” “对,是我的想象。不过假设你杀了喜三郎先生,综合现场的状况、喜三郎先生的行动、我获得的证言、客观事实与心理因素来判断,很难想象还有其他可能。” “为什么呢?” 柚子拈起蚂蚁,让它在自己的手指上爬行。她怕心思被看穿,不敢直视茂次郎。 “为什么怀疑是我杀了父亲?” “不,不是怀疑,是确信。你犯了罪,对我来说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为什么……?!” 对着在手指上爬行的蚂蚁,柚子有些急促地叫道。这并不是答案。 凛然又蕴含着悲伤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看得到背负着罪孽的女人的气息。” 啊?柚子抬起头。 茂次郎也停下手,直视着柚子。他的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谴责,也没有慈悲,而是一片纯净。那双眼眸只是接纳映在其中的一切。那犹如玻璃珠的眼里,仿佛有一条夏日在不熟悉的街区偶然发现的小巷。那条路充满魅力,让人渴望踏入其中,去确认路的尽头是什么。然而一定会迷失方向,无法回头。自己在偷看这条小巷,也有人在路的另一侧回望。 被吸引进去的恐惧促使柚子焦躁地别开视线。温柔但不带感情的陈述还在继续。 “基于这个假设,你当晚和哥哥达喜先生一起看戏就是谎言。如此看来,你应该为自己准备了替身。” 柚子避开他的眼睛,视线在榻榻米边缘游移。明知徒劳,她还是反驳道:“怎能这样一口咬定?就算我真的是凶手,也有可能是临时起意行凶,说不定连哥哥去看戏都是假的。” “不,不可能。如果是冲动行凶,就不会为了掩饰罪行而假称去看戏。警方只要一调查,谎言立刻就会败露。就算听起来可疑,也不如说是去浅草六区散步,或是在隅田川纳凉。 “刚巧达喜先生一个人去看戏,事后临时谎称与他同行,这种可能性也不大。说不定会有人作证他是单独前来,这比你随口撒个无凭无据的谎还糟糕。即使没有目击者,也可以坚称自己确实去看戏了,但只要出现达喜先生独自看戏的证言,你就很难装傻到底。 “你和达喜先生都很聪明,这与学历无关,只要聊上几句就会知道。我不认为你会撒这么拙劣的谎。既然你们声称去看了戏,就说明这是有预谋的犯罪,你一定准备了替身。” 逻辑严密的话语娓娓道来,几乎将柚子压垮。 还没到最后关头,还不要紧。她给自己打气。 “请不要毫无根据地臆测。你有证据吗?我那晚没去看戏的证据。还是说,你找到了我准备的替身?” 耳边传来茂次郎低低的叹息。柚子猛然抬头,偷觑了他一眼。“很遗憾。”他说着,露出疲倦的笑,沉静地摇了摇头。 “我也想过找出那名女子的方法,但很费事,找到的可能性又微乎其微。那样做只是白费力气,所以我放弃了。” 既然如此,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柚子闭上眼,暗暗松了口气。只要没找到阿菊,就不存在证明那晚罪行的证据。 她睁开眼睛,望向茂次郎。那张看不出表情和情绪的脸孔再次攫住了她。他究竟在想什么?不,他是在谋算什么?柚子全然看不出,也捉摸不透,像被猫舌舔舐过肌肤,有种让人讨厌的粗糙触感。 “对了——”茂次郎依旧一派闲聊的语气问道,“令尊过世后,你跟他的牌友立花先生、栗林先生、铃木夫妻见过面吗?” 虽然感到讶异,柚子还是如实回答。 “见过,他们都参加了家父的葬礼。” “当时有没有聊些什么?” “没有,只是来吊唁。我和他们并不很熟悉。” “我明白了。麻将是只能四个人玩的游戏,五个人会多出一人,三个人则玩不起来。如果超过五人,适当轮换就可以解决,但绝对要保证凑齐四人。 “那天喜三郎先生确定缺席麻将聚会,因此要找到一名参加者补上——这在麻将中叫牌友。但是喜三郎确定缺席,也就是决定去大阪,是在聚会前一天,时间已经所剩无几。虽然问过几个有麻将经验的朋友,但急切间找不到正好有空的人。三缺一是打不了麻将的,然而立花先生是狂热的麻将迷,说什么也要避免这种局面,于是匆忙找上铃木先生的夫人。她虽然没有经验,可总比办不成聚会好。” 咦? 虽然还没想明白,但柚子的直觉告诉她,自己正被逼进没有出口的死胡同。茂次郎那既不带责难,也并非故作冷漠的话语,伴随着掺杂湿气的微风在房间里飘荡。 “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柚子小姐说过,父亲的麻将聚会上也有身为演歌师的女性参加。你是何时何地知道铃木夫人参加过的?铃木夫人只在那天晚上参加过麻将聚会,我也向与会的诸人确认过了,没有人向外界提及过这件事。也就是说,知道铃木夫人参加的,只有立花先生、栗林先生和铃木夫妻四人。 “也不可能是你误会了。如果反过来,以为没有女性参加过还可以理解。但你知道麻将不是女性玩的游戏,喜三郎先生也反感女性参加,不可能毫无来由地认为铃木夫人参加了麻将聚会。 “那么,理由是什么?不必说,是你亲眼看到过。案发当晚,你在立花家附近看到铃木夫人走进小巷。顺便一提,那天铃木夫妻是分头过去的,铃木先生早一步,下午六点过后就到了立花家。铃木夫人则是在六点五十分到来,那时你应该正在看戏。” 柚子死死地盯着榻榻米的纹路,拼命寻找蒙混过关的办法,却找不到。正如他所说,除非那天晚上在现场目击,否则不可能知道铃木夫人参加了麻将聚会,也不可能产生误会。 柚子可以耍赖,只要随便编套说辞,咬定自己误以为铃木夫人喜欢打麻将就行了。不然还可以装傻,声称不记得说过有女演歌师参加麻将聚会云云。 可是,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垂死挣扎只会令他更加确信。对了,那只蚂蚁爬去哪里了?像是要逃离现实般,柚子忽然想到。 “我想问一件事。” “别说一件,多少件我都会回答。” “茂次郎先生,你为什么要对我穷追猛打呢?是出于正义感吗?是因为我罪无可赦吗?你是恨我吗?” “都不是,我只是想救你。” 柚子缓缓抬起头。仿佛正等着这一刻,啪嗒啪嗒,传来雨点敲击树叶的声响。秋日的凄清氛围中,茂次郎背后的暗影更显深浓。 “救我?” “是的。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完成犯罪,纯粹是个悲剧。我坚信这一点,所以有必要去揭露。” ——救我? 柚子的身体深处隐隐发热。真不想听到一无所知的人口出这等狂言。 房间里的光线越发昏暗了,看不清他的表情,由此柚子终于得以与他正面对峙。 “茂次郎先生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为什么要杀害父亲呢?没有动机,没有理由。反倒是父亲死后,今后的日子明显会很辛苦。虽然有一定的积蓄,但失去了家中的经济支柱,接下来只能过俭朴的生活,连用人都不得不辞退了。家父的确很顽固,也有严厉的一面,可哪有女儿会因此杀害父亲呢?茂次郎先生,胡言乱语也要有个限度。” 像是最后的反击,柚子滔滔不绝地一气说完。 在笼罩房间的沉沉暗影中,茂次郎似乎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动机很明显,是为了维持和亲生哥哥达喜的共同生活。” 柚子感觉整个世界摇摇欲坠。回过神时,她的上半身已经倾斜,一只胳膊肘撑在地板上。茂次郎的身影从视野消失,她努力挤出声音: “你怎会……” “只要看你和达喜先生在一起时的眼神和动作,听你的声音和语气就知道了。当然,在外人面前你想必有所克制,但内心的感情总会在言行之间自然流露。这样说有点自夸,不过我自认在人情上颇能洞烛机微。你很爱达喜先生,不对,你们是相爱的。不是家人、兄妹之情,而是男女之爱。” 连这都被看穿了吗…… 雨声淅沥中,柚子静静垂下眼帘。 和达喜结合,是在她虚岁十六那年的夏末。 一开始只有疼痛,过程中还会感到恐惧,事后却充满无比的喜悦。因为仰慕已久的哥哥接受了自己。 不知道该不该叫作幽会,那之后两人也瞒着喜三郎和女佣阿露继续相爱。每次偷欢,快感不断滋长。然而与此同时,罪恶感或者说悖德感也与日俱增。血脉相连的亲兄妹互相爱慕,渴求彼此的身体,她深知这是不可饶恕、离经叛道的行径,然而无法抗拒。即便沦为淫荡污秽的女人,她也不想放弃对达喜的爱。 “达喜先生说过,原本计划明年春天毕业后去福冈的公司上班。据说是一家矿业公司,这也是喜三郎先生在大学的熟人告诉我的。在那之前,喜三郎先生一直希望达喜跟他一样当上大学教授,今年初秋却突然决定让他去福冈的公司,连那位熟人也感到不可思议。恐怕是喜三郎先生最近才发觉你们的关系吧。” 为了不被发现,两人自认行动已经十分小心谨慎,事实上也隐瞒了很长时间。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喜三郎猜疑起两人的关系,屡屡以讶异的眼神打量开始散发女性韵味的柚子。或许这也是一个契机,就如茂次郎所说,无论怎样隐藏,从细微的言行中都可以窥见彼此的心有灵犀。 有一天,喜三郎心生一计,吩咐阿露去办一桩需要离家半天的差事,并表示自己也暂时不会回家,假装出了门,然后闯进两人幽会的现场。这是今年夏末的事。 喜三郎自是怒不可遏。或许是碍于颜面,包括阿露在内,他没告诉外人,但两人被迫保证不再有任何交集。没过多久,他说要重新锻炼达喜的精神,决定在达喜毕业后,将他托付给在福冈经营煤矿事业的远亲。很明显,这是为了拉开两人的距离。 然后—— “我也一样。他单方面告知我,从大阪回来就给我说亲。既然父亲已经决定,我也无法违拗。” “所以你杀了喜三郎先生,是吧?” 柚子别无选择。只有这样做,两人才能相爱到底,才能获得相依为命的生活。因此,这个家当然没有阿露的容身之处。从决心杀害喜三郎的那一刻起,柚子就决定要辞退她。 柚子撑起上半身,坐到坐垫上。不知不觉雨下大了,庭院里一片朦胧,无数雨点打在树叶、瓦片、板墙、水面和铁皮屋顶上,巨大的轰隆声响彻四周。柚子不禁想,除了雨水笼罩的这方迷蒙天地,外侧的世界是不是已经消失了呢? “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你尽管问。” “茂次郎先生打算怎样处置我的罪行呢?” 也许是眼睛适应了黑暗,柚子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脸。奇异的是,刚才那种仿佛要将人吸进去的虚无消失了,压迫感也不复存在,反而有种泰然自若的安心感。即使在嘈杂的雨中,他的话语听来也很清晰。 “不打算怎样。我既没兴趣也不关心,更不会告诉任何人。我的愿望从一开始就没变过,我想画你,仅此而已。” 茂次郎说了声“实在太暗了”,起身拧开灯泡的旋钮。明亮的白光顿时充斥整个房间。除了觉得刺眼,柚子也感到内心仿佛暴露无遗,害羞地低下头,抱住了自己。 茂次郎俯视着她问:“你现在感觉如何?” 柚子觉得他简直是嗜虐狂。但他的声音里并无促狭之意,反而带着温柔包容的安慰成分。 “不,你不回答也无妨,不需要语言。只是,请让我描绘你从罪恶中解脱的美。” 茂次郎再次来到窄廊前,拿起素描簿。 在这个雨声渐缓,令人感受到秋意加深的下午,他继续画着柚子。除了偶尔冒出的自言自语和向柚子道劳的话外,几乎没再说什么。 供他作画的同时,柚子也一直在思考,未来该何去何从。 “茂次郎先生——”柚子轻声唤道。 “什么事?” “你还记得初次相遇时,我同意当模特儿的条件吗?” “为你和某个人画一张双人图,是吧?” “没错,就是画我和哥哥。那个约定现在还算数吗?” “当然。改天我帮你们好好画一张吧。” 茂次郎温柔地微笑着。 太好了……柚子拨开黏在额头上的碎发。 她望向茂次郎身后幽暗的庭院。微微开始变黄的柚子,即使经历雨打风吹,依旧牢牢挂在枝头。虽然也有尚未成熟的缘故,但柚树的果实本就很少掉落,因此也被称为常柚。 决定杀害喜三郎那天所下的决心,又浮现在柚子心头。 她一直畏惧着父亲活到现在,一直看着父亲的脸色活到现在。如今,她终于得以与所爱之人共同生活,不再需要顾忌任何人。 她绝对不会放开这双手。 无论要经历怎样的风雨,她都会紧紧抓住。 因为她是柚树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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