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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愤怒的葡萄 作者:约翰·斯坦贝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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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德一家慢慢向西行进,他们进入了新墨西哥的山区,越过了高原的峰峦。他们爬上了亚利桑那的高原,从一个山谷俯瞰着佩恩蒂德沙漠。一个边界的守兵挡住了他们。 “你们上哪儿去?” “到加利福尼亚去,”汤姆说。 “你们打算在亚利桑那耽搁多久?” “我们只是过境,不会多在这儿停留。” “带着蔬菜和树苗吗?” “没有。” “我得把你们的东西检查一下。” “我告诉过你了,我们没带蔬菜和树苗。” 守兵把一张小小的检查证粘在挡风玻璃上。 “好了。走吧,可是你们最好别停下来。” “好吧。我们只想赶路。” 他们爬上一些山坡,山坡上满是弯弯扭扭的矮树。经过了霍尔布鲁克,约瑟夫城,温斯洛。以后又有一些高树,一辆辆的汽车喷着气,吃力地朝坡上爬。接着就到了弗拉格斯塔夫,这是最高的地方。从弗拉格斯塔夫下来,在那些大平原上行驶,公路一直伸展到前面的远处才消失。水逐渐稀少了,要花钱买,五分钱、一毛钱、一毛五分钱一加仑。太阳晒着干燥的多石的原野,前头又有一些嵯峨的乱石高峰,这就是亚利桑那的西界。他们现在逃避着太阳和干旱。他们整夜地开着车,夜间到了山区,他们夜里在崎岖的山路上爬行,黯淡的车灯在路旁的灰白石壁上闪烁着。他们在黑暗中爬过了顶峰,深夜里慢腾腾地开下坡去,经过了遍地乱石成堆的奥特曼;天亮时,他们便看见下面的科罗拉多河了。他们把汽车开到托波克,在桥头停下来,一个守兵便过来把挡风玻璃上的检查证扯掉了。接着便过了桥,进入沙石遍地的荒原。虽然他们十分疲累,早晨的炎热又正在上升,他们还是停了下来。 爸嚷道:“我们到了——我们到了加利福尼亚了!”他们呆呆地看着太阳光下闪烁着的砂石,看着河对岸亚利桑那州那些可怕的巉崖。 “我们到沙漠地了,”汤姆说,“我们得开到有水的地方去休息休息。” 公路和河流平行,上午过了不少时候,发动机烧得滚烫的两辆汽车才开到了尼德尔斯,这地方的河水在芦苇丛里迅速地奔流。 乔德和威尔逊两家人开到河边,他们坐在车里看着可爱的河水流过去,绿色的芦苇在流水里微微地晃动着。河边有一处停宿地,搭着十一个帐篷,地面有沼泽地带的水草。汤姆从卡车的车窗里探出头来。“我们在这儿停一停好吗?” 一个在桶里搓衣裳的健壮女人抬起头来望着他。“这地方不是我们的,先生。你要停就请便。有个警察会来查问你们。”说完,她又在太阳底下搓起衣裳来了。 两辆汽车停到低湿草地上的一片空地方。他们把帐篷取下车来,把威尔逊的帐篷搭起来,乔德的大油布也绷在绳子上了。 温菲尔德和露西穿过柳树丛,慢慢走到河边有芦苇的地方。露西兴头十足地说道:“加利福尼亚。这就是加利福尼亚,我们已经到了!” 温菲尔德把一根大芦苇折断,揪了下来,将白色的芯子放在嘴里嚼着。他们走进水里,站着不动,水深差不多只到他们的小腿。 “我们还得过沙漠呢,”露西说。 “沙漠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我见过一本图画书上画着沙漠。那儿到处都是骨头。” “人骨头吗?” “我想有些是人骨头,多半是牛骨头吧。” “我们会看见那些骨头吗?” “也许看得见。我不知道。我们要在夜里过沙漠呢。这是汤姆说的。汤姆说,如果我们白天过沙漠,要热死人的。” “真舒服真凉快,”温菲尔德说,于是他把脚趾头在水底的沙里拨动,弄得哗啦哗啦地响。 他们听见妈在喊。“露西!温菲尔德!快回来。”他们转身穿过芦苇和柳树,慢慢地走回去。 别的帐篷里都是沉寂的。每逢有汽车开到的时候,帐篷的门帷里暂时便探出几个头来,随即又缩回去。现在这两家的帐篷已经搭好,男人们便聚在一起了。 汤姆说:“我要到河里去洗个澡。洗了澡才睡觉。我们把奶奶抬进帐篷里以后,她怎么样了?” “不知道,”爸说,“好像是弄不醒她。”他向帐篷那儿抬了抬头。一阵哭哭啼啼、胡言乱语的声音从帆布篷底下传过来。妈连忙走到里面去。 “她醒来了,还好,”诺亚说,“她在卡车上好像嚷了一整夜。她完全神经错乱了。” 汤姆说:“唉!她乏透了。要是不赶快让她好好休息休息,她会支持不住的。她只不过是累坏了。有谁跟我一道去吗?我要去洗个澡,在树荫底下睡一整天。”他走了,别的男人也跟着他一起去。他们在柳树丛里脱掉衣服,随即走到水里去坐下来。他们把脚跟踩进泥沙,撑住身子,只把头露出水面,这样坐了很久。 “哎呀,我早就想这么洗洗了,”奥尔说。他从水底抓起一把沙子,擦了擦身上。他们待在水里,远远地望着那座名叫尼德尔斯的山巅,望着亚利桑那那些白石的高山。 “我们就是从那些山里过来的,”爸出神地说。 约翰伯伯把头钻进水里。“,我们来到这儿了。这地方就是加利福尼亚,看样子并不怎么富庶嘛。” “还没过沙漠呢,”汤姆说,“我听说沙漠是个顶糟糕的地方。” 诺亚问道:“打算今晚上穿过沙漠吗?” “你看怎么样,爸?”汤姆问道。 “ 各人都坐在水里,感到流水的冲激。牧师把双手和两臂浮在水面上。大家的身子从颈项以下和手腕以上都是白的,手和脸却晒成了棕黄色,锁骨那儿都有个棕黄色的V字形。他们用河沙擦着身子。 诺亚懒洋洋地说:“只想永远待在这儿。永远在水里待着。永远不挨饿,不发愁。一辈子在水里待着,像一窝小猪在烂泥里懒洋洋地躺着似的。” 汤姆望着河对岸那些嵯峨的山峰和河流下游的尼德尔斯山峰,说道:“从来没见过这么险峻的山。这地方真是荒凉得要命。这是一个国家的骨骼。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找到一个舒舒服服过活的地方,用不着拼命爬山,跟那些乱七八糟的石头打交道。我见过绿油油的原野的画片,那儿有妈说过的那种小房子,白白的。妈一心想要一所白房子。只怕根本没有这种地方。我只见过这样的画片。” 爸说:“且等我们到了加利福尼亚再说吧。那时候就会看到好地方了。” “哎呀,爸!这儿就是加利福尼亚呀。” 两个穿工装裤和汗湿的蓝衬衫的男人从柳树丛里走过来,望着这几个赤条条的男子汉。他们喊道:“能游泳吗?” “不知道,”汤姆说,“我们都没试过。可是坐在这儿倒很舒服。” “可以让我们也到水里来坐坐吗?” “这又不是我们的河。我们可以给你们腾出一小块地方来。” 那两个男人脱去裤子,剥掉衬衫,跨进水里。尘沙沾满了他们的腿,直到膝盖;他们的脚让汗水泡得又白又软。他们懒洋洋地坐到水里,没精打采地洗着腰身。他们是父子俩,都让太阳晒坏了。他们随着流水的响声,发出了一些痛苦呻吟。 爸客客气气地问道:“上西部去的吗?” “不。我们是从那边回来的。要回家乡去。我们在那儿挣不到饭吃。” “老家在哪儿?”汤姆问道。 “潘汉德尔,从潘帕附近来的[“潘汉德尔”是俄克拉何马州西北角上的一个狭长地带,从全州的地形看来,这个地区像一个锅柄。潘帕是那儿的一个市镇。]。” 爸问道:“你们在家乡能过活吗?” “不。可是我们至少能跟认识的老乡们一道饿死。不会跟那些恨我们的人一道挨饿。” 爸说:“你知道吧,说这种话的,你是第二个人了。他们恨你们干吗?” “不知道,”那个人说。他双手捧起河水,擦擦脸,哼着鼻子,嘴里也喷出气来。污水从他的头发里流下来,在他的脖子上淌着。 “这方面的情形,我想多知道一些,”爸说。 “我也这么想,”汤姆接着说,“西部的那些人为什么恨你们?” 那个人用严酷的眼光望着汤姆。“你们要上西部去吗?” “正在赶路。” “你们没到过加利福尼亚吧?” “没有,我们没到过。” “ “对,”汤姆说,“可是谁都想把自己要去的地方弄明白呀。” “ “很好的地,你说?他们没有开种?” “是的,先生。很好的地,他们不种!是的,先生,这简直会把你气坏,可是你还没亲眼看到什么。那些人眼睛里有一股怪气。他们看看你,他们的脸上好像在说:‘我讨厌你,你这种穷鬼。’会有警察长过来,把你往别处撵。你想在路旁边支帐篷过夜,他们也会把你赶掉。从那些人脸上,你就可以看得出他们恨你的神气。还有——我再告诉你一点。他们恨你,是因为他们自己吓坏了。他们知道挨饿的人只要能挣到饭吃,哪怕要吃苦头也不在乎。他们知道那些地老那么荒着是一种罪过,迟早总会有人要种。多么可恶啊!你还没让人家叫过‘俄克佬’呢。” 汤姆说:“俄克佬?那是什么意思?” “ 汤姆低下头去看看河水,把脚跟插进泥沙里。“假如你找到工作,攒些钱,能不能买一小块地呢?” 那个年长的男人大笑起来,看看他的儿子,他那沉默的儿子也带着一种知根知底的神色咧着嘴笑了。那人说:“你根本就找不到稳定的工作。天天都得抢饭吃。你去干这种活,还要遭人家的白眼。你去摘棉花,磅秤一定会靠不住。有的可靠,有的不可靠,可是你总觉得一切的秤都有毛病,不知道哪个是可靠的。反正你毫无办法。” 爸慢慢地问道:“那边一点好处也没有吗?” “ 凯西连忙抬起头来望着。“一百万英亩?他拿那一百万英亩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的确有那么多地。养着一些牛羊。到处都有人看守着,不让别人进去。他坐着一辆避弹汽车四处逛。他的照片我见过。大胖子,浑身软绵绵的,长着一双难看的小眼睛,嘴巴像屁股眼一样。他很怕死。有一百万英亩地,却老是怕死。” 凯西追问道:“他究竟拿那一百万英亩地干什么?他要一百万英亩地干什么?” 那个人从水里拿出他那双泡得发白,起着皱纹的手来摊开一看,缩了缩下嘴唇,把头侧在一边肩膀上。“我不知道,”他说,“我猜他是得了神经病。准是得了神经病。我见过他的照片。他是有神经病的样子。连神经病带晦气。” “你说他怕死吗?”凯西问道。 “我听见人家这么说。” “怕上帝把他收去吗?” “不知道。反正他害怕就是了。” “他还担什么心呢?”爸说,“他大概是没什么称心的事吧。” “爷爷是不怕死的,”汤姆说,“每逢爷爷兴头最大的时候,他简直高兴得要命。有一回爷爷和另外一个人在夜里闯到一堆纳瓦霍人[住在新墨西哥等州保留地的印第安人。]当中去了。他们快活极了,别人对他们那种胡闹的事情,可不会有那股兴头。” 凯西说:“我看正是这样。有兴致的人,都是毫无牵挂的;一个又晦气、又孤独、又失望的老人——却老是怕死!” 爸问道:“他既然有一百万英亩地,那还有什么失望的呢?” 牧师微微一笑,显出迷惑的神气。他用手撩开浮在水面的一只水虫。“如果他需要有一百万英亩地,才能使自己觉得富足,那么我想,他之所以会有那个需要,就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内心太贫乏,既然他内心贫乏,那他就是有了一百万英亩地,也不会感到富足,也许他想到自己没有办法可以感到富足,就觉得失望了吧——当初爷爷死了,威尔逊太太给他让出帐篷来,我看那时候她比那位先生还要富足一些。我并不打算作什么说教,可是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像野狗一样到处忙着捞钱的人心里不感到失望的。”他嘻嘻地笑了。“这些话像是说教,对不对?” 太阳现在炎热难当了。爸说:“还是蹲在水里好。这太阳真要晒死人。”于是他把身子往后仰,让水在脖子周围轻轻流过。“如果一个人肯苦干,难道他也没办法吗?”爸问道。 那人坐起来,面对着他。“你听我说,先生。我并不是什么事情都料得到。你们到了那边,也许能找到一个安定的工作,那么我就算是撒谎了。不过你们也许老是找不着工作,那又会怪我没警告你们。我老实告诉你们吧,到那边找工作的人多半是非常倒楣的。”他又往水里躺下了。“谁也不能把什么都料到。”他说。 爸转过头来看看约翰伯伯。“你一向少说话,”爸说,“哼,自从我们离开家乡,你还没开过两次口呢。你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意见?” 约翰伯伯皱起眉头,“我心里一点也没想这些事。我们要上那儿去,是不是?我们在这儿说这些废话,反正也还是不能不去。我们既然要去,那就去了再说。找得到事,我们就去干活;找不到事,我们就坐着等。老在这儿说废话,反正是毫无好处。” 汤姆仰着身子躺下去,衔了满嘴的水,向空中一吐,大笑起来。“约翰伯伯不大说话,说起话来倒很有理。真的!他说得有理。我们今天晚上就上路好吧,爸?” “也好。早些过了沙漠也好。” “ 那个人和他的儿子在水里一直望着乔德家的人走开了。随后那个儿子说:“说不定再过六个月会见到他们,天哪!” 那个人用食指揩揩眼角。“我不应该说那些话,”他说,“人总是喜欢自作聪明,喜欢把一些事情告诉人家。” “ “唔,我知道。可是据那个人说,他们反正是要去的。我告诉他们的话也改不了他们的主意,除非他们还没到那边就碰了钉子。” 汤姆走进柳树丛,爬到一个低低的树荫下躺下。诺亚跟着他走过来。 “要在这儿睡一觉,”汤姆说。 “汤姆!” “什么?” “汤姆,我不打算再往前走了。” 汤姆坐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汤姆,我不愿意离开这条河。我要顺着这条河走下去。” “你疯了,”汤姆说。 “我要找一根绳子。我要钓鱼。人在好好的一条河旁边是不会饿死的。” 汤姆说:“你丢得下家里的人?丢得下妈?” “我顾不到了。我舍不得离开这条河。”诺亚那双分得很开的眼睛半闭着。“实际情形你是知道的,汤姆。你知道家里人对我都很好。可是他们并没有真把我放在心上。” “你疯了。” “不,我没有疯。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他们都会难过。可是——哎,反正我不跟你们去了。你告诉妈吧——汤姆。” “那么,你听我说,”汤姆说道。 “不。那是白搭。我刚才到水里去过。我舍不得离开它。现在我就走,汤姆——顺着河边往下走。我要去捉些鱼虾,我离不开这条河。我离不开。”他从柳荫下爬出来。“你告诉妈吧,汤姆。”于是他走开了。 汤姆跟着他到了河岸。“听我说,你这大傻瓜……” “说也没用,”诺亚说,“我很难过,可是顾不到了。我非走不可。”他急忙转过身,沿着河边朝下游走去。汤姆想跟上他,随即又站住了。他看见诺亚在树丛中钻进钻出,顺着河边走。他看见诺亚在河边走着,身子越来越小,终于钻进柳树丛不见了。汤姆脱去便帽,搔搔头皮。他走回他的柳荫下,躺下来睡觉。 奶奶躺在那绷着的大油布下面的床垫上,妈坐在她身边。空气热得闷人,苍蝇在帆布篷的阴影里嗡嗡地飞着。奶奶光着身子,盖着一条淡红色的长窗帘。她把苍老的脑袋急躁地来回晃着。她喃喃地念叨着,噎着嗓子说不出话来。妈坐在她旁边的地上,拿一块硬纸板赶着苍蝇,在那憔悴而衰老的脸上扇起一阵热风。罗莎夏坐在另一边,望着她的母亲。 奶奶急切地嚷道:“威尔!威尔!你过来,威尔。”她睁开了眼睛,凶恶地四下张望着。“我叫他马上过来,”她说,“我要抓住他。我要揪掉他的头发。”她闭着眼睛,把头来回地摇动,用混浊的声音喃喃地嘟囔着。妈用厚纸板扇着。 罗莎夏无可奈何地望着老奶奶。她低声说:“她病得厉害呢。” 妈抬起头来望着女儿的脸。妈的眼神是有耐性的,但是额上却有焦虑的皱纹。妈在空中扇来扇去,手里的厚纸板吓跑了苍蝇。“罗莎夏,你小时候,我们经历的一切事都是和别人不相干的。什么都是孤孤单单的。我知道,我记得,罗莎夏。”她很喜欢叫女儿的名字。“现在你又要生孩子了,罗莎夏,你也会觉得孤零零的,没人理会。这会使你心里难受,而且难受也只好独自熬着;连这个帐篷在世界上也是孤零零的,罗莎夏。”她又把空气扇动了一会,赶跑了一只嗡嗡叫着的绿头大苍蝇,那只晃亮的大苍蝇围着帐篷飞了两圈,便往炫眼的阳光中飞出去了。妈又接着说:“现在年头要变了,到了那时候,死一个人是大家的事,生一个孩子也是大家的事,生孩子和死人都是大家的事。那时候一切事情都不那么孤单了。那时候心里有什么难受的事情,也就不会那么太难受,因为难受的事已经不是一个人的事了,罗莎夏。我总想给你说明白这个道理,可是我又说不清楚。”她的声音非常柔和,充满了慈爱,罗莎夏听了,不由得淌下泪来,眼睛被泪水弄得迷迷糊糊的。 “拿这东西给奶奶扇一扇吧,”妈说着,随即把厚纸板递给了她的女儿。“这是该做的好事情。我总想给你说明白这个道理。” 奶奶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像羊叫似的叨念道:“威尔!你真脏呀!你一辈子也干净不了。”她把满是皱纹的手指头伸上来搔搔腮帮子。一只红蚂蚁爬上了老太太盖的窗帘布,在她的脖子上松松的皮肤缝里爬着。妈连忙伸过手去,捉住蚂蚁,用拇指和食指掐死了它,又在自己衣服上擦擦手指。 罗莎夏摇着那把厚纸板的扇子。她抬头看看妈。“她……?”她的话在喉咙里哽住了。 “把你这双脚擦一擦,威尔——你这龌龊的猪猡!”奶奶嚷道。 妈说:“不知道会怎样。我们把她搬到凉快点的地方去,也许要好一些,可是那样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你别发愁,罗莎夏。你要吸气就吸气,要出气就出气吧,不用太紧张。” 一个穿黑色破衣服的大个子女人向帐篷里张望了一下。她的眼睛烂了,看不清东西,脸上的皮肤松弛地向下垂着。她的嘴唇也是松弛的,因此上唇像个门帘似的遮住了牙齿,下唇因为太重,向外卷着,露出下边的牙肉来。“你好,大嫂,”她说,“你好,上帝保佑。” 妈张望了一下,“你好,”她说。 那个女人弯着身子钻进帐篷来,低头望着奶奶。“我们听说你们这儿有人快要升天了。上帝保佑!” 妈的脸色紧张起来,她的眼光也变得严峻了。“她累了,不要紧,”妈说,“她在路上吃了苦头,受了热,累倒了。她只不过是累倒了。稍微休息一会儿,她就好了。” 那个女人弯下身去,靠近奶奶的脸,好像想要闻一闻。接着她转过头来望着妈,迅速地点点头,她的嘴唇微微扭动着,脸上的肉也在颤抖。“一个亲爱的人快要升天了,”她说。 妈大声说:“不会的!” 这回那个女人慢慢地点点头,把一只肥大的手按在奶奶的额头上。妈伸手要把那只手拉开,但是她连忙控制了自己的冲动。“是的,没错,大嫂,”那女人说,“我们帐篷里有六个信徒。我去叫他们来,做一场祷告。都是福音会的教徒。连我六个。我去叫他们来。” 妈板起了脸。“不——不,”她说,“不对,奶奶是累了。做祷告,她可受不了。” “受不了祈祷?受不了耶稣的柔和的声息?你说的是什么话呀,大嫂?”那女人说。 妈说:“不,别在这儿做。她太累了。” 那女人见怪似的望着妈。“你们不是信徒吗,大嫂?” “我们一向是信教的,”妈说,“可是奶奶累了,我们赶了一夜的路。我们不想麻烦你们。” “并不怎么麻烦,即使是麻烦,为了一个升天的灵魂,我们也情愿帮忙。” 妈爬起来跪着。“谢谢你,”她冷冰冰地说,“我们不要在这个帐篷里做什么祷告。” 那个女人向她望了好一会儿。“哎,我们不愿意眼看一个姐妹去世,不给她祷告一下。我们可以在我们自己的帐篷里做祷告,大嫂。我们可以宽恕你的硬心肠。” 妈又坐下来,把脸转向奶奶,奶奶的脸还是绷得紧紧的。“她累了,”妈说,“她只不过是累了。”奶奶把头来回摆动,嘴里轻轻地念叨着。 那个女人很不自在地走出了帐篷。妈继续低头望着那张苍老的脸。 罗莎夏扇着厚纸板,使热空气流动着。她叫了一声:“妈!” “什么?” “你怎么不让他们来做祷告呢?” “我也不知道,”妈说,“福音会的教徒都是好人。人家办丧事的时候,他们很会号哭,很会跳。不知怎么的,我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我觉得我会受不了。我的心会碎的。” 不远的地方传来了一阵祈祷开始的声音,那是一片劝人为善的吟唱声。词句并不清楚,只听见吟唱的调子。那声音时起时落,一阵高似一阵。后来吟诵声暂停的时候,有人发出应唱的声音,于是劝善的声调便高昂起来,显得劲头很足,成了一阵有力的吼声。吟诵的声音洪亮起来,又暂停一下,应唱的声音也成为吼声了。于是劝善的句子逐渐变短,而且严厉起来,好像命令似的;应唱的声音里有了诉苦的调子。节奏变得急促起来。男男女女的声音汇成了一片,但是在一阵应唱的低吟声中忽然有一个女人哭诉的声音越来越高,凶猛得像野兽嚎叫一般;她旁边另外有一个女人发出一阵比较深沉的犬吠似的吼声,还有一个男人像一只狼似的吼叫,盖过了一切的声音。劝善的吟诵声终于停止了,只剩下一阵狂吼从那帐篷里传过来,同时还有一阵脚步踏地的沉重的声响。妈微微地发抖了。罗莎夏的气息急促而带喘,那阵齐声的号叫继续了很久,好像要把肺都炸破似的。 妈说:“听得叫我心慌。我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 后来那响亮的吼声变成了神经质的惊叫,像一只鬣狗的尖叫声一般,踏脚的响声也愈来愈大了。众人的喉音嘶哑下来,齐声的吟唱成了呜咽的低腔,同时还有拍打肉体和在地上跺脚的声音;于是低泣声变成了低微的哀号,好像一群小狗围着一盆食料叫唤的声音一般。 罗莎夏神经紧张地低声哭泣起来。奶奶踢开窗帘布,露出了她那两条像多节的灰色柴棒似的腿。她跟着远处传来的哀号声,也呜呜地号叫起来了。妈把窗帘布拉回原处。于是奶奶深深地叹了口气,呼吸变得平稳而自在了,她那闭上的眼皮也不跳动了。她睡得很熟,从半张着的嘴里发出鼾声。远处传来的号哭声越来越低,终于一点也听不见了。 罗莎夏两眼淌着泪,呆呆地望着妈。“这是有好处的,”她说,“这对奶奶有好处。她睡着了。” 妈低着头,觉得有些惭愧。“也许我对不起那些好人。奶奶睡着了。” “你既然有了罪,怎么不向牧师说说?”女儿问道。 “我要找他谈——可是他是个古怪人。我叫那些人别上这儿来,也许就是因为听了他的话。那牧师,他胡思乱想,以为人们所做的事都是对的。”妈看看自己的一双手,接着又说:“罗莎夏,我们该睡了。如果今天夜里要赶路,我们就该睡觉了。”于是她在床垫旁边的地上躺下来。 罗莎夏问道:“要不要再扇扇奶奶?” “她现在睡着了。你躺下来休息休息吧。” “不知道康尼在哪儿?”女儿抱怨道,“我好久都没看见他了。” 妈说:“嘘!休息休息吧。” “妈,康尼要在夜里读书,学点本事呢。” “知道了。你早就对我说过了。休息休息吧。” 那姑娘在奶奶的床垫边上躺下来。“康尼定了一个新计划。他时刻都在盘算。等他学好了电学,他打算自己开店,那时候,你猜我们打算买什么?” “买什么?” “冰——要多少就买多少。打算买一个冰箱。把冰盛满了。有了冰,东西就不会坏了。” “康尼时刻都在盘算,”妈吃吃地笑了。“现在你最好还是休息休息吧。” 罗莎夏闭上了眼睛。妈翻过身来仰卧着,双手交叉地枕着头。她静听着奶奶的声息和女儿的声息。她举起一只手来扑打额角上的一只苍蝇。在使人昏昏然的热气中,帐篷里沉寂无声,热乎乎的草地上,蟋蟀的叫声和苍蝇的嗡嗡声也和沉寂差不多。妈深深地叹了口气,打了个呵欠,便把眼睛闭上了。在那半睡半醒的状态里,她听见一阵脚步声过来,但是把她吵醒的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谁在这儿?” 妈连忙坐起来。一个酱黄色面孔的男人弯下腰来,向里面张望了一下。他穿着皮靴和咔叽布裤子,咔叽布的衬衫上缀着肩章。皮带上佩着手枪套,衬衫上靠左胸的地方别着一颗大大的银星章。软顶的军帽戴在后脑上。他用手在油布篷上拍了一下,那绷紧的帆布像鼓一样震动起来。 “谁住在这儿?”他又问道。 妈问道:“你要干什么,先生?” “你想我要干什么?我要知道谁住在这儿。” “ “你们家的男人在哪儿?” “ “你们从哪儿来的?” “俄克拉何马,离萨利索不远。” “ “我们打算今天晚上过沙漠,就要走了,先生。” “ 妈脸上气得发青。她慢慢地站起来。她到炊具箱跟前弯腰取出一只长把短脚的小铁锅。“先生,”她说,“你戴着徽章,还有手枪。你要问我从哪儿来,说话应该客气点儿。”她拿着铁锅向他冲过去。他从枪套里拔出了手枪。“你开枪吧,”妈说,“吓唬女人家。幸亏男人都不在这儿。他们会把你撕成碎块的。要是在我们家乡的话,你说话可得当心些。” 那人退后了两步。“哼,你们现在并不是在你们的家乡呀。你们到加利福尼亚来了,我们不要你们这些讨厌的俄克佬住下来。” 妈的进攻停止了。她显出惶惑的神气。“俄克佬?”她低声说,“俄克佬。” “是呀,俄克佬!如果我明天来的时候,你们还在这地方,我一定要把你们抓走。”他转身去到另一个帐篷,用手在那帆布篷上砰砰地敲了两下。“谁住在这儿?”他说。 妈慢慢地回到油布篷底下。她把那只小锅放回炊具箱,慢慢地坐下来。罗莎夏偷偷地看着她。一看到妈脸上气得受不了的神色,她就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下午的太阳落下去了,可是热气好像并没有减退。汤姆在柳树底下醒过来,嘴里发干,身上满是汗,头也因为没有休息得好,有些不舒服。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水边走去。他脱去衣服,跨到河里。刚一进水,他的渴意就消除了。他向后仰卧在浅水里,让身子浮起来。他用胳膊肘抵住河沙,把身子撑住,眼睛望着那些钻出水面的脚趾。 一个苍白瘦小的男孩像一只动物似的从芦苇丛中爬出来,把衣服脱掉。他像麝鼠似的蠕动着身子,钻进水里,又像麝鼠一般游泳着,只有眼睛和鼻子露出水面。他忽然看见了汤姆的头,看见汤姆正注视着他。他停止了游戏,坐直了身子。 汤姆叫了一声:“喂!” “喂!” “你好像是在学麝鼠玩呢。” “唔,是的。”他侧着身子,一点一点地向岸边游去;他随意移动着,接着便从水里跳出来,两臂一甩,捧起衣服,便走进柳树丛不见了。 汤姆暗自笑了笑。随后他听见有人在尖声唤他的名字。“汤姆!啊,汤姆!”他在水里坐起来,从牙齿缝里吹着口哨,吹得尖声刺耳,末尾还卷一卷舌头,带点花腔。柳树在迎风摇摆,露西站在那里望着他。 “妈叫你,”她说,“妈叫你马上就去。” “好。”他站起来,从水里迈开脚步,走上岸去;露西看着他那赤裸裸的身子,又有趣,又惊奇。 汤姆觉察了她的眼光的方向,说道:“你先去。快走!”于是露西便跑开了。汤姆听见她一边走一边兴奋地喊温菲尔德。他把烫人的衣服穿到他那凉爽的、透湿的身上;接着,他便穿过柳树丛,慢慢地向帐篷走去。 妈已经用干柳树枝生了火,烧着一锅水。她看见他的时候,脸上显出了宽慰的神色。 “什么事,妈?”他问道。 “我很担心,”她说,“有个警察上这儿来过。他说我们不能在这儿住下。我生怕他对你说话。生怕他对你谈起话来,你就会打他。” 汤姆说:“我干吗要打警察?” 妈微笑了。“嗐——他说话的神气真可恶——我自己也差点儿要打他了。” 汤姆抓住她的臂膀,任性地把她使劲摇了几下,哈哈大笑起来。他在地上坐下以后,还是不停地笑。“哎呀,妈。你脾气好的时候,我是很了解你的。现在你怎么变了?” 她显出严肃的神情。“我自己也不知道,汤姆。” “头一回你拿铁扳手对付了我们,现在又要动手打警察了。”他柔和地笑了一阵,伸出手去轻轻地拍拍她的光脚。“真是个泼辣的老太婆,”他说。 “汤姆。” “什么?” 她迟疑了好一会儿。“汤姆,这个警察——他叫我们——俄克佬。他说:‘我们不许你们这些讨厌的俄克佬住下来。’” 汤姆察看着她的神情,他的手还是按在她那只光脚上。“这话有人说过,”他说,“他们说这种话的神气,已经有人告诉过我们了。”他沉思了一下,又说:“妈,你说我是个坏蛋吗?应该像上回那样——给关起来吗?” “不,”她说,“你是让人家逼的——不该让他们关起来。你问我这个干吗?” “ 妈称心地微笑了。“也许我应该问问你想不想打他,因为我自己也差点儿用小铁锅打他了。” “妈,他为什么说我们不能在这儿停留?” “他只说他们不许讨厌的俄克佬住下来。说明天我们如果还在这儿,他就要把我们抓走。” “可是我们向来没有让警察撵着到处跑过呀。” “这我对他说过了,”妈说,“他说我们现在不是在家乡了。我们是在加利福尼亚,他们要怎么办,就可以怎么办。” 汤姆不自在地说:“妈,我有件事要告诉你。诺亚——他一直顺着河往下游走去了。他不肯再跟我们一道去。” 妈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他的话。“为什么?”她低声问道。 “我也不知道。他说他是不得已。他说非留在这儿不可。他叫我告诉你。” “他吃什么呢?”她追问道。 “我也不知道。他说要捉鱼。” 妈沉默了好一会儿。“一家人要拆散了,”她说,“我真不知怎么好!唉唉,我好像是再也不能往下想了。简直不能想。伤脑筋的事太多了。” 汤姆勉强说了一声:“他可以活下去的,妈。他是个有趣的家伙。” 妈把一双发呆的眼睛转过去望着那条河。“我简直不能再往下想了。” 汤姆顺着一排帐篷望过去,看见露西和温菲尔德站在一个帐篷前面,一本正经地跟帐篷里的一个人谈着话。露西把她的裙子拿在手里扭着,温菲尔德用脚趾在地上掘着洞。汤姆喊道:“露西,过来!”她抬头一望,看见了他,便三脚两步地朝他跑来,温菲尔德跟在她后面。等她跑到了,汤姆说:“你去把我们家里的人叫来。他们都在柳树底下睡觉。叫他们就来。你呢,温菲尔德,你去告诉威尔逊先生和他太太,说我们就要动身了。”两个孩子转身飞快地跑去了。 汤姆问道:“妈,奶奶现在怎么样?” “ “这倒好。我们还有多少猪肉?” “不很多了。还有小半个猪。” “ 妈把柳枝投到火里,使火在黑锅子周围毕毕剥剥地烧起来。她说:“我向天祈祷,但愿我们能好好休息一下。我真希望我们能在一个好地方躺下来睡一觉。” 太阳在西面那些晒热了的崎岖不平的小山背后沉下去了。火上的锅子沸腾了。妈走到油布篷底下,用围裙兜了许多土豆出来,把土豆倒进开水里。“我向天祈祷,希望能让我们洗几件衣服。我们身上从来没有这样脏过。连土豆没洗也就放进锅里去煮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们好像已经让人家挖掉了心似的。” 男人们从柳丛下结队走回来,他们的眼睛还没有睡醒,他们的脸都因为午睡而发红,并且有些肿胀。 爸说:“什么事?” “我们要动身了,”汤姆说,“警察说我们得赶快走。还是早些过沙漠好。开车的时候小心一点,也许可以开过沙漠。离我们要去的地方还有三百英里光景。” 爸说:“我还以为我们可以休息一下呢。” “ “不肯走?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于是爸责备他自己。“只怪我,”他懊丧地说,“那孩子不好,全怪我自己。” “不。” “我不愿意再谈这个了,”爸说,“我不能说什么——是我的过错。” “ 威尔逊走来告别。“我们走不成,老乡,”他说,“赛莉病倒了。她得休息休息才行。她过沙漠恐怕活不了。” 他们听了他的话,都没做声;后来汤姆说:“警察说如果我们明天还在这地方,他就要把我们抓走。” 威尔逊摇摇头。他的两眼闪出忧虑的神情,他的黑皮肤里露出了苍白的颜色。“那也只好由他了。赛莉反正走不成。如果他们要叫我们坐牢,那也只好随他们的便。她必须休息休息,养养精神才行。” 爸说:“也许我们最好还是等着,大家一同走吧。” “不,”威尔逊说,“承你们的情,待我们很好,可是你们不能耽搁在这儿。你们应该继续往前走,早些找工作。我们不能让你们耽搁下来。” 爸激动地说:“可是你们什么也没有了呀。” 威尔逊微笑了一下。“跟你们一路来的时候,早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不关你们的事。别叫我心里难受吧。你们得赶快走,否则我要急死了。” 妈招手叫爸到油布帐篷里去,轻声地对他说话。 威尔逊向凯西转过身来。“赛莉想请你去看看她。” “好吧,”牧师说。他走到威尔逊的灰色小帐篷跟前,掀开门帷,走了进去。帐篷里又暗又热。床垫铺在地上,东西还是照早上搬下车来的时候一样乱放在各处。赛莉躺在床垫上,眼睛发亮,睁得很大。凯西站在那里低下头去望着她,他垂着大脑袋,脖子两边暴出的筋肉绷得很紧。他把帽子脱下来拿在手里。 她说:“我丈夫已经对你说过我们走不成了吧?” “他说过了。” 她那低微清脆的声音又继续往下说:“我主张我们也走。我知道我自己过沙漠是活不成的,可是他好歹总可以过去。可是他不肯走。他不明白。他以为我的病养得好。他不明白。” “他说他不能走。” “我知道,”她说,“他固执得很。我请你来做做祷告。” “我并不是牧师,”他温和地说,“我的祷告不中用。” 她用舌头润润嘴唇,“当初那个老人死的时候,我也在场。那时候你做过祷告的。” “那并不是什么祷告。” “那是祷告,”她说。 “那不是牧师的祷告。” “那可是很好的祷告。我就要请你做个那样的祷告。”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把眼睛闭了一会儿,随即又睁开来。“那么你自己在心里祷告一下好了,不用编什么话。那就行了。” “我没有上帝,”他说。 “你有上帝。你要是不知道上帝是个什么模样,那也没关系。”牧师低下头来。她担心地望着他。等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显得宽心了。“这很好,”她说,“我正是需要这个。有个人在身边——做做祷告。” 他摇摇头,仿佛要唤醒自己似的。“我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他说。 她回答道:“,你知道,是不是?” “我知道,”他说,“我知道,可是我不明白。也许你休息几天就可以跟着来了。” 她慢慢地摇摇头。“我的病痛表面看不出来。我知道这是什么病,可是我不告诉他。他一知道就会太难受。反正他会不知如何是好。也许就在夜里,在他睡着的时候——他醒过来知道,也就不至于怎么难受了。” “你想要我陪着你们,不跟他们走,是不是?” “不,”她说,“不。我小时候时常唱歌。邻近的人常说我唱得像珍妮·林德[珍妮·林德(1820—1887),瑞典花腔女高音歌唱家,1850至1852年在美国举办巡回独唱音乐会造成轰动。]那么好。我唱歌的时候,大家都爱来听。他们站在那儿,我唱着歌,那时候跟他们就特别亲近,你真想不到有多么亲呢。我非常高兴。大家也难得那么高兴,那么亲近——许多人站着,我唱着歌,多好!那时候我心里想,我也许可以上舞台唱歌,可是我从来没上过舞台。不过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我跟他们之间是毫无隔阂的。就因为这个,我才要你来做祷告。我只想再尝尝当初那种亲密的滋味。唱歌和祷告是一样的,完全一样。只可惜你听不到我唱歌了。” 他低下头去望着她,望着她的眼睛。“再会吧,”他说。 她慢慢地来回摇着头,紧闭着嘴唇。牧师从阴暗的帐篷里出来,走到耀眼的阳光里。 男人们正在把行李搬上卡车,约翰伯伯站在顶上,其余的人把物件递给他。他把行李细心地放好,弄得面上平平的。妈把小半桶腌猪肉倒进一只铁盆,汤姆和奥尔便把那两只小桶带到河里去洗刷。他们把那两只桶拴在踏脚板上,用提桶打了水来盛满了。接着他们又用帆布扎住桶口,免得里面的水荡出来。只有油布和奶奶的床垫还没有装上车去。 汤姆说:“我们装了这么多东西,这辆旧车会把车头烧坏的。我们得多带些水才行。” 妈把煮熟的土豆递给大家,又从帐篷里拿出半袋土豆来,跟那盆腌肉放在一处。一家人都站在那里吃,两只脚来回地替换着,手里拿着热土豆,翻来覆去地搬弄,使它冷下来。 妈到威尔逊的帐篷里去待了十分钟,然后不声不响地走出来。“可以动身了,”她说。 男人们走到油布篷底下。奶奶还在睡,她的嘴张得很大。他们把整个床垫轻轻地抬起来,放到卡车上。奶奶缩一缩她那双瘦削的腿,在睡眠中皱一皱眉,却没有醒。 约翰伯伯和爸爸把油布绷在撑竿上,在行李堆上做了一个小小的帐篷。他们用绳子把它拴在车档上。于是他们准备好了。爸拿出他的钱包来,从里面掏出两张破钞票。他走到威尔逊跟前,把钞票递给他。“这个请你收着,还有”——他指着猪肉和土豆——“还有那个。” 威尔逊把头低下来,使劲地摇着。“这我可不能要,”他说,“你们自己也不多了。” “我们带的足够对付到那边,”爸说,“我们并没全给你们留下。我们到那边就可以做工。” “这我可不能要,”威尔逊说,“如果你硬要我拿,那我就生气了。” 妈从爸手上接过那两张钞票。她把钞票折得整整齐齐,放在地上,又把盛猪肉的盘子压在上面。“就放在这儿,”她说,“如果你不拿,别人会拿走的。”威尔逊仍旧低着头,他转身向他的帐篷走去;他跨进帐篷,随手把门帷放下了。 一家人等了几分钟,随后汤姆说:“我们得动身了。快四点了,我想。” 一家人爬上了卡车,妈在车顶上,守在奶奶身边。汤姆、奥尔和爸都坐在司机座上,温菲尔德坐在爸膝上。康尼和罗莎夏在背靠司机台的地方,为自己隔了一个小窝。牧师、约翰伯伯和露西横七竖八地倒在行李上。 爸喊道:“再会,威尔逊先生和太太。”帐篷里没有回答。汤姆开动了发动机,卡车便隆隆地驶去了。他们爬上了那条崎岖的路,向尼德尔斯和公路开去的时候,妈朝后面望了一望。威尔逊站在他的帐篷前面,瞪眼望着他们,帽子拿在手里。太阳正照着他的脸。妈向他挥挥手,可是他没有反应。 汤姆为了要保护车上的弹簧,在崎岖的路上只把卡车开着二挡前进。一到尼德尔斯,他便把卡车开进服务站,检查了一下旧车胎是否走了气,又把拴在车后面的备用车胎检查了一遍。他把油箱装满了,还买了两听五加仑装的汽油,一听两加仑装的机油。他把水箱灌满了水,借了一张地图,研究了一番。 服务站上穿白制服的服务员在没有付账以前似乎有些不放心。他说:“你们真是有胆量。” 汤姆从地图上抬起头来望了望。“你这是什么意思?” “嗐,乘这样的老爷车过沙漠。” “你过过沙漠吗?” “好几次了,可是没坐过这样破的汽车。” 汤姆说:“如果我们的车子半路上坏了,也许有人会帮我们的忙。” “唔,也许。不过人家总是怕在夜里停车的。我就怕碰上这种事。那得有胆量,我可不行。” 汤姆咧着嘴笑了笑。“到了没奈何的时候,做起事来也就用不着什么胆量了。好吧,谢谢你。我们对付着往前开吧。”于是他爬上卡车,开着走了。 穿白制服的服务员走进铁皮房子去,他的助手在那里忙着看一本发票簿。“天哪,他们那副寒伧相多可怜呀!” “是说那些俄克佬吗?他们都是怪寒伧的。” “哎,那么破的汽车,我可不敢坐。” “ “幸好我不用坐这种哈得逊六汽缸大卡车过沙漠。开起来像打麦机那么响。” 另外那个服务员低着头看发票簿。一大颗汗珠从他指头上滚下来,直落到粉红色的发票上。“你知道,他们并没多大的苦恼。他们笨得很,不知道这是有危险的。天哪,他们太没脑子了。你何必为他们发愁呢?” “我并不是发愁。我不过心里在想,如果是我,我就不肯开这种车子。” “这是因为你的脑子比他们清楚。他们是糊里糊涂的。”于是他用袖子揩掉了粉红色发票上的汗。 卡车顺着大路,穿过了嵯峨的岩石,往长长的山坡上开去。发动机很快就烧烫了,汤姆便把车开得慢了些。卡车朝长山坡上开去,弯弯曲曲地穿过了一片荒凉地带,那地方被太阳晒成了一片灰白,没有丝毫生气。汤姆在半路上停了几分钟,使发动机冷一冷,随即又继续前进。他们在太阳还没落山的时候开到了山顶的隘口,望着下面的沙漠——远处是黑色火山岩烬的高山,黄色的太阳照射在灰白的沙漠上,发出反光。枯槁的山艾和灌木小丛林在沙子和碎石上投下了大片的阴影。耀眼的太阳一直在前头照着。汤姆把手举到眼睛上面,遮住阳光往前看。他们开过了山隘,便关上机器往下溜,使发动机冷却。他们开下了长长的山坡,到了沙漠地区。车头里的电扇不停地转着,把水箱里的水吹冷。在司机座上,汤姆、奥尔、爸和爸膝上的温菲尔德,都望着那晃亮的西落的太阳,他们的眼睛都是呆滞的,他们的棕色的脸都冒着汗。被太阳晒得寸草不生的地带和黑色火山岩烬的群山隔断了平坦的远景,使它在落日的红光下显得可怕。 奥尔说:“天哪,多么可怕的地方!你敢走过去吗?” “人家走过,”汤姆说,“有很多人走过;只要他们过得去,我们也就能过去。” “一定有许多人半路上死掉了,”奥尔说。 “ 奥尔沉默了一会儿,发红的沙漠往后面掠过去了。“你看我们还可以再见到威尔逊他们吗?”奥尔问道。 汤姆的眼睛瞟了一下油量表。“我估计威尔逊太太活不长了。我有这种预感。” 温菲尔德说:“爸,我要下车。” 汤姆歪过头去望了他一下。“现在也许应该先让大家下一趟车,到晚上再一直往前开。”他使汽车慢下来,把车停住。温菲尔德爬下去,在路边撒了尿。汤姆把头探出车去。“还有别人要下车吗?” “我们还憋得住呢,”约翰伯伯大声说。 爸说:“温菲尔德,你爬到行李上面去。你坐在我身上,把我的腿压麻了。”那孩子扣好了他的工装裤,服服帖帖地从车后的挡板爬上去,用手和膝盖爬过奶奶的床垫,凑到露西身边。 卡车一路前进,一直开到黄昏时分,太阳的边缘触到嵯峨的地平线,使沙漠变成了一片红色。 露西说:“不让你坐在那儿了吗,呃?” “我不愿意坐在那儿。那儿没这儿舒服。那儿不能躺下。” “喂,你别这么哇啦哇啦,老打搅我,”露西说,“我要睡觉,等我醒来,我们就到那边了!汤姆是这么说的!一到那边,看见那漂漂亮亮的地方,多有趣!” 太阳落下去,在天空留下一个大光轮。油布篷底下很暗了,好像变成了一个长形的洞,只有两端透进一点光线来——一道平面三角形似的光线。 康尼和罗莎夏靠着司机台的车壁,油布篷口刮下来的热风吹打着他们的后脑,同时油布篷在他们上面哗啦哗啦地直响。他们低声谈着话,在油布篷的响声下,谁也听不见谁说话。康尼说话的时候,总是转过头去,附着她的耳朵说,她对他说话也是一样。她说:“我们除了赶路,好像什么也干不了。我真是累极了。” 他转过头去对着她的耳朵。“也许到了早上就行了。现在你想不想来一下?”在昏暗中,他伸出手去,摸摸她的屁股。 她说:“别这样。这会叫我发疯的。别这样。”于是她便转过头去,听他的回答。 “且等大家睡着了再说吧。” “也好,”她说,“可是得等他们睡着了才行。你简直叫我难受死了,也许他们都睡不着呢。” “我简直憋不住了,”他说。 “我知道。我也一样。我们来谈谈我们到那边以后的事情吧,你离开点,别叫我难受了。” 他挪开了一些。“,到了那边我就要在晚上去读书,”他说。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要买一本登着函授广告的书,把广告剪下来。” “要多少时候呢,你想?”她问道。 “什么多少时候?” “要多少时候,你才能挣大钱,我们才可以买冰呢?” “难说得很,”他神气十足地说,“那可说不准。大约到圣诞节总该可以学得好吧。” “你学成功了,我们就可以买冰和别的东西了,我想。” 他咯咯地笑了起来。“现在这里天气热,”他说。“到了圣诞节,你还要冰干什么?” 她吃吃地笑了。“这话倒不错。可是我一年到头都喜欢冰。喂,别这样。叫我难受死了!” 黄昏变成了黑暗,沙漠上面宁静的空中闪烁着一些星星,光彩刺目,天空像天鹅绒一般。热气也变了。太阳当空的时候,炎热鞭笞着肌肤,现在热气却来自地面,从大地上升,这种热气是浓厚而且叫人发闷的。卡车的车灯射出了光线,照耀着前面公路上的一小块地面和公路两旁的一条沙漠。有时候,远在前头的灯光里闪出一些眼睛,可是光里却没有现出动物的身子。现在油布篷底下已经漆黑了。约翰伯伯和牧师蜷缩在卡车的中部,支着两肘,呆呆地望着后面那个三角形敞口。他们在外面射进来的亮光里看得见两堆东西,那就是妈和奶奶。他们看得见妈间或移动一下,看得见她那黑黑的臂膀衬托着外面的微光动来动去。 约翰伯伯对牧师说话了。“凯西,”他说,“你这个人总该知道该怎么办吧。” “什么怎么办?” “我不知道,”约翰伯伯说。 凯西说:“!这可叫我为难了!” “你当过牧师呀。” “你瞧,约翰,谁都因为我做过牧师,老爱挖苦我。要知道牧师也不过是个人呀。” “不错,可是牧师毕竟是一种特别的人,否则他就不能算牧师了。我要问问你——你想一个人能不能叫别人倒楣?” “我不知道,”凯西说,“我不知道。” “嗐——你瞧——我是结过婚的——娶过一个漂亮的好姑娘。有天夜里,她肚子痛。她说:‘你最好请个医生来。’我说:‘见鬼,你只不过是吃多了。’”约翰伯伯把手放在凯西的膝盖上,从黑暗中瞧着他。“她向我白着眼望了一下。她哼了一整夜,第二天下午就死了。”牧师喃喃地说了句什么话。“你瞧,”约翰又接着往下说:“我害死了她。从此以后,我就竭力要弥补这个罪过——多半是对孩子们用点心。我竭力要做好人,可是做不到。我喝得大醉,我放荡起来了。” “谁都免不了要放荡,”凯西说。“我也是一样。” “话是不错,不过你灵魂上并不像我这样有罪。” 凯西委婉地说道:“我当然也有罪。人人都有罪。罪恶是你自己都弄不明白的事情。那些自以为是的人认为他们没有罪——哎,那些混蛋家伙才可恶呢,假如我是上帝,我一定把那些家伙从天上一脚踢下来!我不能容忍他们!” 约翰伯伯说:“我有一种感觉,我好像在给自己家里的人招来噩运。我觉得我好像应该离开他们,别连累他们。像现在这样,我是很难受的。” 凯西连忙说:“我只知道这么一点——一个人该怎么办就得怎么办。我也说不清楚。我也说不清楚。据我看,并没有什么好运气或是坏运气。我只相信有一件事情是不会错的,那就是谁也没有权利干预别人的生活。人人都应该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帮帮他的忙也许是可以的,可是不能替他出主意。” 约翰伯伯失望地说道:“那么你是不知道我该怎么办喽?” “我不知道。” “我让我老婆那样死了,你认为那是罪恶吗?” “ “我要把这个道理想清楚才行,”约翰伯伯说,于是他翻过身来仰卧着,把两膝弯起来。 卡车在热腾腾的大地上前进,时间慢慢消磨过去。露西和温菲尔德都睡着了。康尼从行李上抽出了一条毯子,盖在他自己和罗莎夏身上,他们俩不顾炎热乱搞了一阵,连气也不敢出。过了一会儿,康尼拉开毯子,车篷里的一阵热风吹到他们的汗湿的身子上,使他们感到很凉快。 卡车后面,妈在床垫上躺在奶奶身边,她用眼睛看不见什么,但是她能察觉到那挣扎着的身子和那挣扎着的心;她耳朵里能听见一阵呜咽的声息。妈连声说:“好了。马上就好了。”她又哑着嗓子说:“你知道全家都得过沙漠才行。这你是知道的。” 约翰伯伯喊道:“你们都好吗?” 她过了一会儿才回答。“都好。我差点儿要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奶奶不做声了,妈一动不动地躺在她身边。 夜里的时间渐渐地过去,卡车四周全黑下来了。间或有几辆汽车从他们旁边经过,向西开去;间或也有几辆大卡车从西边开来,隆隆地向东驶去。西方的地平线上,星光慢慢倾泻下来。快到午夜的时候,他们开近了达盖特。那地方有个检查所。那里的路上有一片雪亮的灯光,还有一块字牌也照得透亮,那上面写着:“靠右边停车。”几个公务员在办公室里闲着,可是汤姆一把车停住,他们就走出来,站在那个长棚子底下。一个公务员记下了执照的号数,把车头的盖子掀起来。 汤姆问:“这里是什么机关?” “农业检查所。我们要把你们的东西检查一下。你们带了蔬菜、树苗或是种子没有?” “没有,”汤姆说。 “ 这时妈从卡车上很费劲地爬出来。她的脸发肿,眼睛显得很凶。“你瞧,先生。我们有个害病的老太太。我们要送她去找医生。我们不能等。”她好像是在控制她的歇斯底里的感情。“你不能为难我们。” “是吗?哼,我们得检查检查才行。” “我赌咒,我们什么也没带!”妈嚷道。“我赌咒。奶奶病得厉害呢。” “你自己脸色也不大好,”那公务员说。 妈攀着卡车背后,拼命用力爬上去。“你看吧,”她说。 那公务员把手电筒的光照到那张衰老憔悴的脸上。“天哪,她的确是病得厉害呢,”他说,“你赌咒说,你们没带种子、水果和蔬菜吗?玉米和橙子也没有带?” “什么也没带。我赌咒!” “那么,你们走吧。你们到巴斯托就找得到医生。只有八英里。开走吧。” 汤姆爬上了卡车,继续开车前进。 那个公务员向他的同事转过身去。“我不能留住他们。” “也许是骗人的吧,”那个同事说。 “啊,天哪,不是!你该看看那老太婆的脸就知道了。不是骗人。” 汤姆加快了车速,向巴斯托开去,在那小市镇停下来,他下了车,绕到卡车后面。妈探出头来。“没什么,”她说,“我不愿意在那儿耽搁,生怕我们过不了沙漠。” “对!可是奶奶怎么样呢?” “她不要紧——不要紧。开车吧。我们得赶紧开过沙漠才行。”汤姆摇摇头,走了回去。 “奥尔,”他说,“我来加足汽油,加好了你来开一段吧。”他开到一个通宵营业的汽油站,把油箱灌满了汽油,水箱装满了水,又把机轴箱上足了机油。于是奥尔坐到方向盘后面,汤姆坐在靠门的一边,爸坐在当中。他们向黑暗中开去,巴斯托附近的小山便甩在他们后面了。 汤姆说:“不知道妈犯了什么毛病。她慌得那样厉害,简直就像一只跳蚤钻进了耳朵的狗。人家看看行李要不了多大工夫。她偏说奶奶病了;现在又说奶奶没什么。我真摸不透她的主意。她这样是不对的。万一她在路上把脑子累出毛病了,那可怎么好!” 爸说:“妈差不多还是像她小时候的脾气一样。她当时泼辣得很。什么都不怕。我以为她有几个孩子,又要忙着干活,总该可以治掉她的毛病了,谁知还是不行。哎!那天她拿起铁扳手来的时候,老实说,我真不敢从她手上夺过来。” “我不知道她犯了什么毛病,”汤姆说。“也许她只不过是累坏了。” 奥尔说:“让我把车子一路开过去,我决不叫苦。我把全副精神都放在这辆车子上了。” 汤姆说:“,你挑这辆车子挑得真好。我们开着这辆车,差不多没出过什么毛病。” 他们整夜都在那热腾腾的黑暗中穿行,长尾兔蹿进车灯的光里,又迈着长步跳开了。当莫哈韦的灯光出现在前面的时候,曙光已经在他们后面上来了。曙光照出了西方高高的群山。他们在莫哈韦加了水和油,慢慢地爬进那些大山,于是他们周围的天便全都亮了。 汤姆说:“谢天谢地,沙漠已经过了!爸,奥尔,基督保佑!沙漠已经过了!” “我累得什么都懒得管它了,”奥尔说。 “要我来开车吗?” “不,等一会儿。” 他们在晨曦中开过了蒂哈查皮,太阳从他们后面升起来,于是——忽然间,他们看见大平原就在他们脚下了。奥尔刹住车,停在路当中,过了一会儿,他喊道:“天哪!快看!”葡萄园、果园、青青的美丽的大平原、成行的树木和农家的房屋全都出现在眼前。 爸说了一声:“谢天谢地!”在他们的前方是远远的城市,出产橙子的小市镇,早晨的太阳在那平原上放射出金黄的光彩。一辆汽车在他们后面嘟嘟地按着喇叭。奥尔把车开到路边,停了下来。 “我要看看这地方。”麦田在晨光中一片金黄,还有成行的柳树,成列的桉树。 爸叹了一口气说:“我从来不知道会有这么好的景致。”桃树和胡桃树,还有一片一片的深绿的橙子树。树林间有红瓦的屋顶,有谷仓——富足的谷仓。奥尔下了车,伸伸他那两条腿。 他喊道:“妈——你来看。我们到了!” 露西和温菲尔德从汽车上爬下来,他们站在那里,都不声不响,非常惊异,望着那片大平原愣住了。薄雾笼罩着远景,大地愈远愈显得柔和。一架风车在太阳光里闪烁着,远远地看去,它那转动着的风车片好像小小的日光仪。露西和温菲尔德向风车看了一会儿,露西便轻声说道:“这就是加利福尼亚。” 温菲尔德的嘴唇一张一合,一字一字地默念着这句话。“那儿有水果呢,”他又高声说。 凯西和约翰伯伯,康尼和罗莎夏也爬下车来了。他们静静地站着。罗莎夏原来正伸手把头发往后梳,一看见平原,手就慢慢地垂落在身边。 汤姆说:“妈在哪儿?我要妈来看看。看呀,妈!这儿来,妈。”妈僵硬地慢慢爬下车后的挡板。汤姆看了看她。“哎呀,妈,你病了吗?”她的脸色发青,神态呆滞,两眼仿佛深陷了进去,眼眶累得通红。她的两脚一着地,她就用手抓住卡车的边栏,支撑着身子。 她的嗓音嘶哑了。“你说我们已经过了沙漠?” 汤姆指着大平原。“看哪!” 她转过头去,微微地张着嘴。她的手指伸到喉部,捏住一块皮肤,轻轻地一扭。“感谢上帝!”她说,“全家到这里了。”她的两膝发软,于是她便在踏脚板上坐了下来。 “你病了吗,妈?” “不,只不过累了。” “你没睡成觉吧?” “没睡好。” “奶奶的病厉害不厉害?” 妈低下头来看看自己的手,那双手像一对疲乏的情人似的躺在她的膝上。“我本来想暂时不告诉你们。我总希望百事如意。” 爸说:“那么奶奶是很不好了。” 妈抬起头来望望那片平原。“奶奶死了。” 大家都望着她,于是爸问道:“什么时候死的?” “昨天夜里,他们叫我们停车以前就死了。” “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不让他们检查行李呀。” “我只怕我们过不了沙漠,”她说,“我告诉奶奶,说我们救不了她。因为全家要过沙漠。她临死的时候,我是这样对她说的。我们不能在沙漠里耽搁。有那两个孩子——罗莎夏肚里还有个娃娃。我把这话告诉了她。”她举起双手,把脸蒙住了一会儿。“可以把她葬在一个绿油油的好地方了,”妈温柔地说,“找一块周围有树的好地方。她可以在加利福尼亚躺下了。” 一家人都望着妈,她有那么大的魄力,使大家都有点畏惧。 汤姆说:“天哪!你整夜都跟她躺在那儿呀!” “一家人要过沙漠呀,”妈凄然地说。 汤姆走上前去,把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 “别碰我,”她说,“你不碰到我,我还撑得住。一碰到我,我就要垮了。” 爸说:“我们现在要再往前去。我们要一直下山去。” 妈抬起头来望着他。“我来坐在前面好吗?我再也不想回到那上面去了——我累了。我累得要命。” 他们爬回行李上面,大家避开了那连头带脚都用被单盖好塞好的直挺挺的尸体。他们在原来的位置坐好,竭力把眼光避开它——避开那被单里隆起的鼻子和突出的下巴。他们竭力想把眼光避开,却办不到。露西和温菲尔德远远地避开了死人,挤在前面的角落里,呆呆地看着那裹好了的尸体。 露西轻声说:“那是奶奶,她死了。” 温菲尔德严肃地点点头。“她完全没气了。她死得真可怕。” 罗莎夏低声对康尼说:“她死的时候,我们正在……” “那怎么知道?”他安安她的心。 奥尔爬到行李上,把座位让给妈。他因为悲伤的缘故,身子有些摇晃。他在凯西和约翰伯伯旁边扑通坐下来。“哎,她老了。大概是活够岁数了,”奥尔说,“人人都得死。”凯西和约翰伯伯把毫无表情的眼睛转过来望着他,仿佛他是一棵能说话的怪树似的。“啊,是不是?”他追问道。于是那两双眼睛又转过去望着别处,让奥尔独自在那里忧郁和颤抖。 凯西赞叹地说:“整整一夜,只有她一个人独自守着死人。”他又说:“约翰,这女人的仁慈心肠太伟大了——她真使我吃惊,使我惭愧。” 约翰问道:“那也是有罪吗?你看那是不是多少也有点罪?” 凯西惊讶地转过脸去望着他,说道:“有罪?不,那一点也不算有罪。” “我这一辈子做事,从来没有哪件事是不带点罪的,”约翰说着,又望了望那裹着的长长的尸体。 汤姆和爸妈坐上了前面的座位。汤姆让卡车溜了一段路,才发动了车子。沉重的卡车颠簸着驶下山坡。太阳在他们后面,金黄和碧绿的平原在他们前面展开了。妈慢慢地摇了摇头。“真美呀,”她说,“只可惜他们看不到了。” “我也这样想,”爸说。 汤姆轻轻拍着手底下的方向盘。“他们太老了,”他说,“他们就是活着,也看不清这地方的东西。爷爷只记得年轻时候看到的印第安人和草原。奶奶只记得她最初住过的那个家。他们都太老了。现在真正能看到这个新鲜地方的,只有露西和温菲尔德了。” 爸说:“汤米讲话像个大人了,他讲话差不多像个牧师一样。” 妈凄然地微笑了一下。“的确是。汤米已经长大成人了,我有时也管不了他。” 他们迂回曲折地把车子开下山坡,一会儿看不见下面的平原,一会儿又看见了。平原上的热风吹到他们上面来,带些草木的气味,还有多脂的藿香和日冠花的气味。沿途只听见蟋蟀唧唧地叫。一条响尾蛇爬过了路面,汤姆碾碎了它,让那残躯在路上蠕动。 汤姆说:“我想我们得去找验尸员才行,不管他在什么地方。我们必须把她好好安葬。我们还剩多少钱,爸?” “大概还有四十块,”爸说。 汤姆笑了。“哎呀,我们只好从头干起了!我们确实是什么也没带来呀。”他格格地笑了一会儿,随即沉下脸来。他把帽舌拉下来,遮住眼睛。于是卡车便驶下山坡,开进大平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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