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9 雾

复仇者  作者:尤·奈斯博

钢铁灰的云悄悄低掩在奥斯陆峡湾上方,太阳消失在云层后,南风以接近强风的力道呼呼吹着,像是替天气预报预测的大雨谱出前奏。屋顶的排水沟发出咻咻声,整条基克凡路上的雨篷都在风里上下翻飞。树木光秃一片,仿佛奥斯陆市区最后的色彩都被抽离,只剩下黑与白。哈利在风中缩着身子前进,双手插进口袋把外套裹紧。他注意到底部的纽扣松脱了,大概是傍晚或夜里掉的,但这不是唯一不见的东西。

当他要打电话找安娜,请她帮忙重建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时,才发现自己的手机也不见了。他用座机打给她,只听到一个语音消息,让他模糊地忆起过去。语音消息说他想找的人目前无法接听,请他留下电话或信息。他懒得留。

哈利很快就打起精神,也惊讶地发现自己轻易就能抗拒想继续喝酒和走一小段路到酒品专卖店或施罗德酒馆的冲动。他冲了个澡,换好衣服,沿着苏菲街走过毕斯雷球场,转进彼斯德拉街,经过史登斯公园,再穿越麦佑斯登区。他好奇之前到底喝了什么。由金宾威士忌引发的腹痛是消失了,但一片雾却罩住了他,遮盖他所有的知觉,就连呼呼吹来的风都无法把雾吹散。

两辆警察巡逻车闪着蓝光,停在挪威银行外。哈利向一位便衣警察亮出证件,低头穿过封锁线,来到银行门口。韦伯正在那里跟鉴识组的手下说话。

“下午好啊,警监。”韦伯说,故意强调“下午”两字。看到哈利肿起的黑眼眶,他扬起眉,“老婆开始打人啦?”

哈利一时想不出怎么回嘴,只好从烟盒里弹出一根烟。“调查得怎么样了?”

“戴头套的男子,拿了把AG3。”

“那家伙跑了?”

“跑得远呢。”

“跟目击者谈过了?”

“嗯,双李正在总部忙这件事。”

“事情的详细经过是怎样?”

“劫匪给女性分行经理二十五秒打开提款机,自己用枪顶住柜台后方一个女人的头。”

“他也让她代为传话吗?”

“对。他走进银行的时候,也用英文说了同样的话。”

“不准动,抢劫!”他们身后有个声音,接着是几声短促的笑,“霍勒,真高兴你来了。哎哟,你在浴缸里滑倒啦?”

哈利用一只手点燃香烟,另一手把烟盒递给伊佛森,伊佛森摇摇头。“坏习惯啊,霍勒。”

“说得对。”哈利把那盒骆驼牌香烟放回内袋,“永远不要请人抽烟,而应该假设绅士都会自己买烟。本杰明·富兰克林如是说。”

“是吗?”伊佛森说,不理会韦伯的笑容,“霍勒,你真是博学。或许你知道我们的劫匪又犯案了——就跟之前我们预测的一样?”

“你怎么知道是他?”

“你大概也听说了,整件案子就跟玻克塔路的北欧银行抢劫案一模一样。”

“是吗?”哈利说着深深吸了口气,“那尸体在哪儿?”

伊佛森和哈利互相瞪视。蜥蜴的牙齿闪着光。韦伯插嘴了:“这个分行经理动作比较快,她在二十三秒内就把提款机里的钱拿出来了。”

“没有谋杀受害人。”伊佛森说,“失望了吗?”

“不。”哈利说,让烟从鼻孔呼出来。一阵风把烟吹散,但他脑中的雾却拒绝消失。

门开了,正盯着咖啡机看的哈福森抬起头。

“能不能马上帮我泡杯特级浓缩咖啡?”哈利说着一屁股坐进办公椅内。

“早啊。”哈福森说,“你看起来好惨。”

哈利把脸埋进双手。“昨天晚上的事我一点也想不起来。我不知道自己喝了什么,但我再也不碰酒了。”

他从指缝间看到同事眉头紧蹙的担忧表情。

“放轻松,哈福森,只是小事一桩。我现在就跟这张办公桌一样清醒。”

“发生了什么事?”

哈利苦笑一声:“我从吐出来的东西看出我跟一个老朋友吃了晚饭,我打了几次电话想求证,但她都没接。”

“女的?”

“对,是女的。”

“啊,那可不是聪明警察的行径喔。”哈佛森谨慎地说。

“你好好泡咖啡吧你。”哈利低吼,“只是旧情人而已,我们还算清白。”

“你什么都不记得,怎么知道清不清白?”

哈利的掌心搓着没刮胡子的下巴,想着奥纳说过毒品只会强化潜伏的倾向。他不知道这句话算不算安慰。片段的细节开始浮现:一件黑色洋装。安娜穿了一件黑色洋装。他躺在楼梯上。有个女人扶他站起来。只有半张脸,就像安娜画的一幅肖像画。

“我每次都会醉成一摊烂泥。”哈利回道,“这一次并没有比其他时候更糟。”

“那你的眼睛呢?”

“大概是我回家或什么时候撞到厨房料理台了吧。”

“哈利,我是不想让你担心,但你的样子可比撞到厨房料理台严重多了。”

“喂!”哈利说着用双手握住咖啡杯,“我像在担心吗?反正我每次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身边也都是些就算我清醒时也不会喜欢的人。”

“对了,莫勒叫我传话给你,他说没问题,但没说是什么事。”

哈利用浓缩咖啡在口中漱了漱,然后才吞下。“哈福森,你会知道的,很快就会知道了。”

那天下午在警察总署,调查小组开简报会时详细地讨论了那起银行抢劫案。古德蒙松告诉大家,警铃响起后三分钟,警车就到了,但那时劫匪已经逃离了犯罪现场。警方不仅立刻以巡逻车包围并封锁了最近的街道,在接下来的十分钟内还布下外围封锁线,范围涵盖几条交通干道:扶那布区的E18线、伍立弗体育场的三环线、阿克尔医院的特隆赫姆路、贝兰姆市外的格里尼路,以及卡尔柏纳广场的十字路口。

“真希望能说这是钢铁封锁线,但你也知道现在人手不足。”

托莉·李询问了一位目击者,那人说看见一个戴头套的男子跳进一辆停在麦佑斯登路步行区里等待的白色欧宝车,那辆车立刻左转开上雅各奥斯街。麦格斯·里安也说,另一位目击者看到一辆可能是欧宝的白色汽车,开进文登的车库,紧接着就有一辆蓝色大众开了出来。伊佛森研究着挂在白板上的地图。

“听起来挺合理的。奥拉,也请你传出注意蓝色大众车的消息。韦伯那边有什么发现?”

“布料纤维。”韦伯说,“在他跳过的柜台后方找到两条,门口还有一条。”

“好!”伊佛森向空中挥出一拳。他开始绕着桌子在大家身后踱步,哈利觉得他烦死了,“所以现在我们只要找到几位候选人就行了。一等贝雅特做完录像剪接,我们就把抢劫视频公开到网络上。”

“这样好吗?”哈利问,把椅背往后抵在墙上,截断伊佛森的路。

这位长官讶异地看着他。“当然,我们总不能拒绝别人打电话进来,把视频里的人名告诉我们吧?”

奥拉插嘴道:“你记得上次有个妈妈打电话进来,说她看到网络上的抢劫视频里有她儿子的事吗?结果那个儿子早就因为另一件抢劫案坐牢了。”

笑声更大了。伊佛森微笑道:“霍勒,我们绝对不会拒绝接受新目击者的消息。”

“或者说新的仿效者?”哈利把双手放在头后方。

“你说模仿犯?霍勒,拜托!”

“嗯,如果我今天准备抢银行,我当然会模仿挪威目前最难抓的银行劫匪,乱人耳目,让警察以为是那个劫匪干的。玻克塔路抢劫案的所有细节,网络上都找得到。”

伊佛森摇摇头道:“霍勒呀,恐怕现在的银行劫匪没那么厉害。有谁愿意向犯罪特警队说明,惯性劫匪的标准行为是什么吗?没有人?嗯,这种人总是一成不变地重复之前成功的经验。只有在他失败——比方没抢到钱或被捕的时候,才会改变行为模式。”

“这证实了你的理论,但并没排除掉我的啊。”哈利说。

伊佛森不知所措地看了桌旁的人一眼,好像在求助。“好吧,霍勒。你有一次机会实践你的理论。其实呢,我正好决定试行一个新办法。简单说来就是让一小组人独立作业,跟调查组分头进行。这个办法是联邦调查局创立的,目的是避免掉进死胡同,只用一个观点去看案子。通常在有一大群警官的时候,大家会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形成对调查案中主要特点的共识。这一小组人能让大家以不一样的崭新角度来看案子,因为他们不一起工作,也不会受到另一组人的影响。实验证明,这个办法对棘手的案件很有效。我相信在座多数人都会同意,哈利·霍勒无疑符合这个小组的成员资格。”

笑声此起彼落。伊佛森走到贝雅特身后停步。“贝雅特,请你跟哈利同一组。”

贝雅特脸红了。伊佛森像个父亲般把一只手放在她肩头。“你有什么问题,只管开口。”

“我会的。”哈利说。

哈利正准备打开自家公寓大楼的门锁,又改变主意,往回走了十米来到那家小杂货店。阿里正在人行道上搬一箱蔬果。

“哈喽,哈利!觉得好点了吗?”阿里脸上是个不怀好意的大笑容,哈利闭上眼睛静了一秒。正和他担心的一样。

“阿里,你有没有帮我?”

“只有帮你上楼。我们打开你房门的时候,你说你可以自己来。”

“我是怎么到家的?走路还是……”

“出租车。你还欠我一百二十克朗。”

哈利咕哝了一声,跟在阿里后头进了杂货店。“阿里,真是对不起。你能不能简短跟我说一下经过?难堪的细节就不必多提了。”

“你和司机在马路上吵架,我们的卧房就对着那个方向。”他带着胜利的笑容,又补充说,“窗户在这边简直糟透了。”

“那时候几点?”

“半夜。”

“阿里,你早上五点就起床,我怎么知道你这种人的半夜是几点?”

“至少是十一点半以后。”

哈利承诺下次不会再发生这种事,阿里连连点头,脸上却是“这种话我听多了”的表情。哈利问他该怎么表示谢意,阿里则建议哈利可以把不用的地下室租给他。哈利说自己会好好考虑,然后把出租车钱还给阿里,又在他店里买了一瓶可乐、一包通心面和一袋肉丸子。

“这下就两不相欠了。”哈利说。

阿里摇摇头道:“还有季费没交。”这位住户合作委员会主席兼财务兼打杂说。

“妈的,我都忘了。”

“埃里克森。”阿里微笑。

“那是谁?”

“今年夏天我收到他写来的信,要我把账户号码给他,他才能付一九七二年五月和六月的费用。他认为这是过去三十年来他一直睡不好的原因。我回信说整栋大楼都没人记得他,所以他不必付了。”阿里用食指指着哈利,“但我才不会让你欠账呢。”

哈利举起双手作势投降。“我明天就把钱转账给你。”

哈利一进到自己公寓,马上就又拨了一次安娜的号码。跟之前一样,又是同样的语音消息。他还没把那包通心面和肉丸子倒进嗞嗞作响的煎锅,就听到盖过煎锅声音的电话铃声。他冲进走廊,抓起电话。

“喂!”他叫着。

“喂?”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女性声音,他感觉有点被吓到。

“噢,是你啊。”

“对,不然你以为是谁?”

哈利紧闭起眼睛。“同事。又发生一件抢劫案了。”这句话像胆汁和辣椒一样又苦又辣。眼睛后方麻木的疼痛又回来了。

“我刚才还打了你的手机。”萝凯说。

“我手机丢了。”

“丢了?”

“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不然就是被偷了。天晓得。”

“哈利,有什么不对劲吗?”

“不对劲?”

“你好像……压力很大。”

“我……”

“嗯?”

哈利吸了口气。“官司打得怎么样了?”

哈利听着,却没办法把那几个词组成有意义的句子。他只听见“财务状况”“对孩子最好”和“仲裁”,于是猜想事情没什么进展。下次跟律师的会面推到了周五;欧雷克很好,但已经受不了住旅馆了。

“告诉他我很希望你们快点回来。”他说。

电话挂断后,哈利还站着,不知道该不该回拨。但回拨做什么呢?告诉她有个旧情人邀他共进晚餐,然后他完全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哈利把手放在电话上,但厨房的浓烟警报器却响了。他把煎锅拿离炉火,打开窗户,电话又响了。事后哈利回想,要是莫勒没选在那天傍晚打电话给他,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

“我知道你刚下班。”莫勒说,“但我们人手不太够,有个女人死在了自己的公寓里,看来她是举枪自杀的,你可不可以去一趟?”

“当然好,老大。今天的事我还欠你一个人情。对了,伊佛森把并行调查的事说得好像是他自己想出来的点子。”

“如果你是长官,却接到上级的这种命令,你会怎么做?”

“光想想我去当长官就够吓人的了。我要怎么去那个公寓?”

“你待在原地,会有人来接你。”

二十分钟后,一阵刺耳的嗞嗞声响起,这声音哈利实在太少听到了,吓了一大跳。那个被对讲机扭曲了的铿锵声音说,出租车已经到了,但哈利只觉得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下楼,看到那辆低底盘的丰田MR2红色跑车,更证实了心中的怀疑。

“霍勒,晚安。”声音从敞开的车窗内传来,但那声音距离柏油路面实在太近,哈利一时没看出说话的是谁。哈利打开车门,迎面而来的就是放克贝斯的声响、跟蓝色硬糖一样虚假的风琴声和耳熟的男性假音:“你这性感的混蛋!”

哈利好不容易挤进狭窄的桶型赛车椅中。

“看来今晚只有我们俩了。”汤姆·瓦勒警监说,他张开嘴,被太阳晒黑的脸中央,露出一排无懈可击的牙齿,但那淡蓝色的眼睛仍是冷冰冰的。警察总署里的很多警察都不喜欢哈利,但据他所知,把讨厌化为恨意的只有一个人。哈利很清楚,自己在汤姆眼中是警力的冗员,因此也冒犯了汤姆这个人。哈利曾在不少场合明确表态,他不同意汤姆和其他几位同事对同性恋、诈领救济金的人、巴基斯坦人、黑人、吉卜赛人和外国佬的秘密法西斯主义式看法,而汤姆则称哈利为“烂醉摇滚记者”。然而,哈利怀疑汤姆憎恨自己的真正原因是他喝酒。汤姆无法容忍弱点。哈利猜想,这也是他为什么花这么多时间上健身房、对着沙包和几位新来的拳击对手练习高踢和出拳的原因。在员工餐厅里,哈利曾在不经意中,听到一位年轻警员语带崇敬地描述汤姆如何在奥斯陆中央车站,打断了越南帮派分子中一个功夫小子的双臂。以汤姆对有色人种的观点来看,哈利实在搞不懂他那些同事为什么花那么多时间做日光浴,不过或许有个爱打趣的人说对了:汤姆并没有种族歧视,他殴打新纳粹主义者的时候,也像殴打黑人一样开心。

除了那些事实以外,还有一些事虽然没人清楚,但仍有少数人能琢磨出梗概。一年多以前,斯韦勒·奥尔森——唯一可以告诉警方爱伦为什么被杀害的人——被发现躺在自家床上,手里有把还温热的枪,两眼中间有一颗从汤姆的史密斯威森手枪射出的子弹。

“汤姆,小心一点。”

“你说什么?”

哈利伸手把那做爱的呻吟声关小。“今晚路上结冰。”

引擎发出缝纫机的咻咻声,但那声音是骗人的;随着车子加速,哈利体验到这座椅的椅背有多硬。他们沿着索姆街冲上史登斯公园旁边的上坡。

“我们要去哪里?”哈利问。

“到了。”汤姆说着一个急转向左,避开一辆迎面而来的车。车窗还是开着的,哈利听到湿叶子黏到轮胎上的声音。

“欢迎回到犯罪特警队,”哈利说,“密勤局那边不是要你过去吗?”

“人事重整。”汤姆说,“而且总警司和莫勒都要我回来。也许你还记得,我在犯罪特警队干出不少漂亮的成绩。”

“我怎么忘得掉。”

“嗯,谁都知道长时间喝酒会有什么后果。”

突来的刹车把哈利往前甩向风挡玻璃,他只来得及用手臂撑住仪表板。置物箱弹了开来,有个重物撞上哈利的膝盖,然后掉在地上。

“妈的什么东西?”哈利哼了一声。

“杰里科941式手枪,以色列警察的配备。”汤姆说着把引擎熄了火,“没装子弹。别捡了,我们到了。”

“这里?”哈利惊讶地问,弯身仰望着面前的一排黄色公寓大楼。

“不行吗?”汤姆说,人已经快出车门了。

哈利觉得心跳加快。他摸索着门把,各种思绪在脑中窜过,只有一个留了下来:他应该打电话给萝凯的。

雾又回来了。雾渗进马路,从街上树后紧闭的窗缝中,从那扇蓝色的门里——门在对讲机里传出韦伯突如其来的吼声后打开;雾也从他们上楼时经过的每扇门的锁孔里飘出,像条厚棉毯裹住了哈利。他们走进那间公寓,哈利觉得仿佛走在云端:周围的一切——人、声音、对讲机的杂音、相机的闪光灯——都蒙上了如梦似幻的光泽,披了一层隔离衣,因为这一切不是也不可能是真的。但站在那张床前,床上躺着的女性死者右手握着枪,太阳穴上有个黑洞,他实在不敢看枕头上的血,不敢注视她那空洞、责备的目光。他只好去注意那块床头板,看着那只头被咬掉的马,希望这阵雾很快会散,自己也会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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