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条未知种类的鲸鱼

海底两万里  作者:儒勒·凡尔纳

尽管因为这次意外落水震惊了,但我仍然对自己的感觉记忆犹新。

我先是下沉到差不多20英尺深的海水里。我是游泳好手,虽然不能达到拜伦[乔治·戈登·拜伦:19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曾在1810年横渡全长1008米的赫勒斯滂海峡(今达达尼尔海峡)]和埃德加·爱伦·坡[埃德加·爱伦·坡:19世纪美国作家,根据法国诗人波德莱尔记录,爱伦·坡曾在少年时赢过一场令人难以置信的游泳赌注]那样的游泳健将级别——尽管沉入水中,但我的头脑始终保持着清醒。脚后跟使劲蹬了两下,便又浮出了海面。

我第一件关心的事情,就是用目光寻找驱逐舰在哪里。船员们有没有发现我消失了?亚伯拉罕·林肯号是不是改变方向了?法拉古特船长是不是放下了一只救生艇?我还有没有希望得救呢?

夜幕沉沉。我隐约看见一大团黑东西渐渐在东方消失,上面的航行灯也远远地熄灭了。就是我们的驱逐舰。我觉得自己没救了。

“救命!救命!”我大声喊着,绝望地挥动手臂,朝着亚伯拉罕·林肯号游动。

我身上的衣服很碍事。海水使衣服贴在我的身上,让我无法动弹。我在下沉!我感到窒息……

“救命!”

这是我发出的最后呼声,我的嘴里满是海水。我挣扎着,被拖入深渊……

突然我的衣服被一只很有力的手拉住了,我感到自己被猛地一下托出水面,我听到,是的,我的确听到耳边响起了话语声:

“如果先生愿意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先生游起来会轻松一点儿。”

我用一只手抓住我忠实的康赛议的手臂。

“是你啊!”我说,“是你!”

“是我,”康赛议回答,“听先生吩咐。”

“是刚才那一撞把你和我一起撞到海里来了吗?”

“不是。但为了服侍先生,我就跳下来了!”

这个高尚的小伙子觉得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

“战舰呢?”我问他。

“战舰!”康赛议转过身来回答,“我觉得先生还是不要再指望它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跳入海里的时候,我就听见舵边上有人在喊:‘螺旋桨和舵都被撞碎了。’”

“撞碎了?”

“是的!被那怪物的牙齿咬碎了。我想,亚伯拉罕·林肯号本身只受到这点儿损伤。但对我们来说,情况就糟透了,因为船没法掌控方向了。”

“所以,我们完蛋了!”

“或许吧,”康赛议平静地回答,“不过,我们还能支撑几小时,几小时里可以做很多事儿呢!”

康赛议的沉着冷静鼓舞了我的士气。我更用力地游了起来,但我的衣服像一层铅皮一般牢牢裹住我,我觉得自己举步维艰。康赛议看出来了。

“请先生允许我割开你的衣服。”他说。

他拔出小刀,伸进我衣服下面,从上到下迅速一刀划开。然后,他敏捷地帮我脱掉衣服,而我一边游一边托着他。

轮到我了,我也帮康赛议把衣服脱了,我们继续肩并肩地“航行”。

然而局势并没有好转。或许船上并没有人发现我们消失了,即使有人发现了,驱逐舰也没办法顶着风回来这边救我们,因为它的舵坏了。因此,我们只能指望它的救生艇了。

康赛议对这个假设进行了冷静的推理,并按此提出了他的计划。令人震惊的天性!这个小伙子冷静得跟在自己家里似的!

所以我们确定了,现在我们唯一的生路是被亚伯拉罕·林肯号的救生艇搭救,我们就应该计划一下,以便尽可能久地撑到它们来。于是我决定把我们的力气分开使用,以免同时耗尽体力,我们商量好的方法就是:一个人朝天躺着不动,双臂交叉,两腿伸直,另一个人就游泳,推着前一个人前进。这种牵引者的角色不能持续超过10分钟,我们就这样轮番着游,这样我们就能浮在水上几小时,或许还能支撑到天亮。

希望如此渺茫!可是希望又是如此倔强地扎根在人们心中!何况,我们还是两个人相互为伴。最后,我可以肯定——尽管这看起来不太可能——即使我努力想摧毁心中的幻想,即使我想“绝望”,我也办不到!

驱逐舰和鲸鱼的相撞差不多发生在夜里11点。所以我估计我们要游八小时才能等到日出。两个人轮流游,绝对是可行的。海面风平浪静,我们也不算太累。有时候,我试图用目光穿透这浓重的黑暗,却只能看到我们的动作所引起的磷光。我看着发光的海浪在我手上层层破碎,海面波光粼粼泛着点点银光,我们感觉自己像是浸泡在了一个水银浴场里。

将近凌晨1点钟的时候,我感到极度疲惫。我的四肢因为剧烈痉挛而变得僵硬。康赛议不得不撑住我,保全我们两个人性命的重任全落到他一个人的身上。我很快就听到这可怜的小伙子气喘吁吁——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我知道他也支撑不了太久。

“别管我了!别管我了!”我对他说。

“抛下先生!绝不!”他回答,“我已经准备好在先生之前沉下去!”

这时,一大片云朵被风吹走,月亮从云层的缝隙中展露出来。海面在月光下闪闪发亮。这月光来得恰是时候,我们重新打起了精神。我重新抬起脑袋,目光扫过四面八方的天际。我看见了驱逐舰。它在离我们五海里的地方,只呈现出黑乎乎的一团阴影,几乎隐没不见。至于救生艇,根本一个都没有!

我想要呼喊。可是离得这么远,喊了又有什么用!我肿胀的嘴唇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来。康赛议还能咕哝出几个字来,我听见他好几次说道:

“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我们的动作暂停了一会儿,侧耳细听。虽然耳朵因为充血而嗡嗡作响,我还是觉得有人对康赛议的呼喊做了回应。

“你听到了吗?”我嗫嚅着说。

“是的!是的!”

康赛议又向着天空发出一声竭力的呼喊。

这一次,不可能有错!一个人的声音在回答我们的呼喊!这是另一个因为驱逐舰的撞击而不幸被抛入无际汪洋的受难者的声音吗?更确切地说,是驱逐舰的一只救生艇上的人,在茫茫夜色中呼唤我们吗?

康赛议使出全身力气,撑着我的肩膀,而我还在和刚刚发生的痉挛顽抗着,他半个身子探出水面,又精疲力竭地倒了下去。

“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他嗫嚅着,“我看见……我们还是别说话了……保存住我们所有的力气吧!”

他看见了什么?这时,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里第一次想起了怪物的事!可是这个声音呢?如今已经不再是约拿[约拿:《圣经》中的先知,违背神的旨意而遭遇海上风浪,并被众人抛入海中。神派鲸鱼吞他入腹,躲藏三天,逃过一劫。约拿最终悔过,完成了神的旨意]藏身在鱼腹中的年代了!

可是,康赛议还是往前推着我。他时不时地抬起头,望向前方,发出一声咔嚓,有个声音越来越近,对他做出了回应。我几乎听不见那个声音。我已经精疲力竭;我的手指无法并拢;我的手连握拳的力气都没有;我的嘴,痉挛地张开着,灌满了咸涩的海水;寒冷侵入了我的身体。我最后一次抬起头来,然后,我便沉了下去……

这时,一个坚硬的躯体撞上了我。我抓住了它。随后,我感到有人在拽我,把我重新托到水面上,我的胸脯瘪了下去,我晕厥过去……

我确定自己很快就恢复了过来,因为我感到有人剧烈地给我摩擦身体。我微微睁开眼睛……

“康赛议!”我嗫嚅着嘴唇。

“先生叫我吗?”他回答道。

这时候,月亮沉到了地平线,借着最后几缕月光,我看到了一个人影,并不是康赛议,但我立刻认了出来。

“尼德!”我叫道。

“正是我,先生,追着奖金跑的那个人!”这个加拿大人回答。

“您是在驱逐舰受到撞击时被抛到海里的吗?”

“是的,教授先生,但我比你们幸运一点儿,我几乎立刻就在一座浮岛上站稳了脚。”

“一座浮岛?”

“或者更确切地说,在我们巨大的独角鲸上。”

“请您解释一下,尼德。”

“只不过,我很快就理解了为什么我的鱼叉不能伤它丝毫,反而还在它的皮肤上磨钝了。”

“为什么?尼德,为什么?”

“因为这头畜生,是钢板制造的!教授先生!”

说到这里,我必须重振精神,激活回忆,重新审视我以前的断言。

加拿大人的最后一句话像是在我脑子里掀起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颠覆我之前的观点。那个成了我们的避难所的生物或者说物体,半露在海面上,我很快爬到了它的顶部。我用我的脚感觉了一下,这显然是一个穿不透的坚硬物体,而不是形成大型海洋哺乳动物的软体。

但是这个坚硬的物体可能是甲壳,如同太古时期的那些动物,我有理由把它归为两栖类爬行动物,比如说龟,或者鼍。

但是不对!这托住我的黑乎乎的脊背光滑、平坦,没有鳞片。敲击之下,它发出金属的响声,不管多么令人难以置信,它看起来,怎么说呢,好像是由螺栓固定在一起的金属板制成的。

没什么可怀疑了!这个引起整个学术界惊奇的动物,这个颠覆并蛊惑了全球海员的想象力的怪物,这个自然界奇观,其实,不得不承认,是一种更为令人惊讶的奇观,是一种人造奇观。

迄今发现的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最为神秘的动物都不会像它这样震撼我的理性。神奇的东西出自造物主,这再正常不过了。但突然在我眼皮底下,发现这样一种人造的神奇生物,这就让我摸不着头脑了!

但是我也没有什么可犹豫的。我们躺在一种潜水艇的背上,就我判断来看,它呈现出一条钢铁巨鱼的形状。尼德对此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我和康赛议只能赞成。

“所以,”我说,“这个装置内部有一个动力机械系统,还有一组工作人员去操作它咯?”

“显然是,”捕鲸手回答,“不过,我待在这个浮岛上已经有三小时了,它还没有显出一点儿生命迹象呢。”

“这艘船没动过?”

“没有,阿洛纳克斯先生。它任凭海浪颠簸,始终岿然不动。”

“可是,我们知道,它天赋异禀,速度极快,这一点不容置疑。然而产生这样的速度,必须要有一台机器,还要有一个机械师来操纵这台机器,我得出结论……我们得救了。”

“哼!”尼德·兰德有所保留地哼了一声。

就在这时,仿佛要给我的论点提供“支持”似的,这神奇装置后面掀起了一阵浪花,它的推进器显然是螺旋桨,此刻它开始运行了。我们只来得及抓住它浮出水面的大约80厘米的顶部。幸亏它的速度不是很快。

“只要它保持在水平面航行,”尼德·兰德含糊地说,“我就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但是如果它要任性地往下沉,我也就不要我这条贱命了!”

情况比加拿大人所说的还要糟糕。所以当务之急,是和这部机器内部的随便什么人员取得联系。我在机器表面寻找一个开口,一个舱盖,一个“人员出入口”——这是专业叫法,但是,在钢板连接处,有一排螺栓牢牢地钉死在上面,排列得整齐划一。

与此同时,月亮又隐没了,我们又被抛入了一片沉沉的黑暗里。必须等到天亮,才能想办法进入潜水艇内部。

因此,我们是否能得救,全靠这机器里神秘的舵手了,而且如果他们决定下沉的话,我们就全完蛋了!除了这种情况,我还相信能和他们取得联系。事实上,只要他们不是自己制造空气,他们就必须时不时浮出海面,更新他们赖以呼吸的分子供给。所以,必须要有一个开口,让船的内部能和外部空气流通。

至于法拉格特船长会来搭救我们的想法,必须彻底放弃。我们被带往西边,我估计我们的速度平稳地维持在每小时12海里。螺旋桨机械地拍打着海面,不时地露出水面,把磷光闪闪的水花溅得很高。

早晨4点钟左右,这部装置的速度加快了。海浪如同鞭子一般抽打在我们身上,我们艰难地抵抗着这令人眩晕的拖行。幸好,尼德的手往下摸到了一个大大的系缆环,那环固定在钢板船背的顶端,我们牢牢地抓住了它。

终于,这个漫长的夜过去了。我们的记忆不完全,无法记下所有的印象。只有一个细节回到我的思绪。在海浪和风都平静下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听到了几次模糊的声音,有一种和谐的、转瞬即逝的和弦声从远方传来。这让全世界胡乱猜测的海下航行,它背后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呢?什么人会生活在这奇怪的船里呢?是怎样的机械力使它以这样神奇的速度行驶呢?

天亮了。晨雾笼罩着我们,但很快就散开了。这艘船的顶部像个平台,正在我想要仔细观察船体的时候,我感到它逐渐下沉。

“欸!见鬼了!”尼德·兰德大叫,用脚蹬着钢板发出轰响声,“你们这些不好客的航海家,开门啊!”

但在螺旋桨震耳欲聋的拍打声中,他的声音很快被淹没了。幸运的是,下沉的动作停止了。

突然,船的内部传出猛烈推动铁板的声音。一块钢板掀了起来,一个人出现了,怪叫了一声,又立即消失了。

过了一阵,八个高大魁梧的蒙面男子出现了,一言不发,把我们拖进了他们那可怕的机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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