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十年

花的圆舞曲  作者:川端康成

让治对秋子保密,他是为了请求秋子的父亲同意让他与秋子结婚才外出旅行的。如果与她商量,她不仅肯定认为没有必要去,而且还会反对他去。

“我十三岁就脱离了父亲,历经千辛万苦,靠自力更生活了下来,结婚的事理应不用借助谁的力量啊。”她用又像自嘲又像自怜的口吻说。这是秋子平日常说的话儿。

“什么允许不允许女儿结婚的,只有像为人父母的样子、养育女儿的父母才有资格说这种话。抛弃女儿简直就像抛弃一条狗崽子。一旦女儿要结婚,这才想起来似的,说什么父亲的权利,太滑稽了嘛。”

但是,让治觉得正因为秋子是酒吧间的女人,所以反而想举行不像酒吧间女人的结婚仪式。年轻姑娘即使随意结婚,谁都不会前来表示不满意,这是一种证据,证明她境遇的阴郁和不幸。因此,按社会一般办事的程序,首先得征求她父亲的同意才结婚,这是她走向光明大道的证据。况且,如果以这结婚为机缘,能使长期以来不通音信的父女再次重归于好的话,也可以使秋子荒芜了的心获得一点慰藉吧。再说,父亲连女儿结婚都不知道,总是一件伤心的事。让治正是因为爱秋子,才把这种爱扩展到尚未见过面的她父亲那儿去。他觉得不能不设身处地为这位父亲着想。

让治陶醉在这趟旅行的美妙心情中,晚上在火车里也不能成眠。第二天早晨抵达了村子,这里曾是繁荣的马市,当年的面影如今已荡然无存,留下一片默默无声的静寂。秋子的父亲是小学校的勤杂工,看来已年过花甲。他身穿一件可能已经穿了二十年的旧竖领衣服,双膝并齐地跪坐着,真是个耿直的老人。让治无法从这样一个老实的老人联想到都会酒吧间的女儿。这个勤杂工连对旅馆的女佣都郑重地点头施礼。但他只“是、是”地不时回应让治的话,又垂下头,对菜肴连筷子也不沾一下。那副模样令人觉得他仿佛在想,只要吃上一口宴请,就难以拒绝这门亲事似的。让治对他这种不明朗的态度十分焦灼。

“其实,我瞒着秋子,独自决定上门来提亲。尽管秋子说过,结婚也可以不必告诉父亲。”让治不容分辩地说。

言外之意是,如果你不答应,我们两人也可以随时结婚。事到如今,谅你也不会拒绝,对女儿说声“我讨厌这门亲事”。

“只要秋子说愿意跟你,”勤杂工终于开口了,内心十分痛苦似的,话语断断续续,“作为我来说,应该和女儿一起施礼请求你才是。”

“我已经与秋子完全约好了。”

“她本人怎么说的呢?先让她来信告诉我,然后……”

这也许是一时逃遁的借口。不过话又说回来,一个不曾见过面的学生,忽然登门造访,说已经跟女儿相约好要结婚,他无法相信也是在理的。让治为了证明他们确实相约好要结婚,作为证据,带来了秋子给他写的情书,以及两人的合影。

让治出示了一对情侣依偎在一张长椅上的照片,为了掩饰不好意思的心情,他大声地说:

“她长得好大了吧。”说罢满脸通红。

“是的。”老人喃喃地应了一声,话刚落音,只见老人脸颊上热泪潸潸,他凝视着女儿的照片羞愧地垂下头来。勤杂工似乎已经忘却让治在身旁,内心洋溢着一股仿佛面对着女儿的和蔼与慈祥。按说看到女儿同别的男人依偎的照片难免要恼火,可是这个父亲似乎没有看见那个男人,只是觉得女儿在遥远的地方已经长得那么大,那么标致,由衷地高兴,流露出了父爱的心。让治感到方才那股仿佛要强迫对方嫁女儿的心情顿时受挫,感到那种父爱充满了身心。这两人就凭着一颗正直的心,谈话进行得很顺利,事情完满结束了。让治心想,秋子不知该有多么高兴。第二天,让治返回了东京。

“你去父亲那儿了?”

“是的,去了。”

秋子仿佛用刀砍断他的话头似的,说:“谁求你去了?没有一点自尊心!”

秋子感到很委屈,蓦地走到另一张桌上的客人那里去了。

她的态度马上变得十分冷淡。让治即使到酒吧间来,她故意瞧也不瞧他一眼。

好强的她大概觉得让人家看见了这样凄惨的父亲,大大地伤害了自己的虚荣心吧。或许是她父亲忠告过她“同那样年轻的学生结婚是危险的”,或者她和她父亲之间有什么秘密,特别憎恨她的父亲的缘故吧。

总之,让治只因为去请秋子的父亲许可他们结婚,就完全失去了她。

此后过了十年。

让治平凡地结了婚,并且已经有了两个上幼稚园的孩子。

秋子也结过两三次婚。第一次婚姻失败后,还在酒吧间工作。第二次婚姻破裂后,又到别家店干活儿,重复着这种职业的女人常有的浮沉,不觉间已近而立之年,她有三个不同父亲的孩子。她的这些男人,没有一个像让治这样具有孩子般的正义感,上门向她父亲提亲。秋子这种浮萍般漂泊不定的生活,让治也不时有所听闻。

于是有一天,秋子的父亲忽然带着秋子造访让治家。两人有所顾忌,在他家门前来回走过五六回,都没有踏进他的家门。

“我只想代女儿来说一声道歉的话,我硬拽着不愿意来的女儿来了。”老人站在门口,多次低下头来,轻易不迈进这个门坎。

“这十年来,我一直在想:如果女儿与你结婚,就可以过上幸福的生活。”老人的声音微微地颤抖。

“爸爸。”秋子说着,也寂寞地莞尔一笑,“他已经完全老糊涂了。我想至少在他腰腿还能站得直的时候,让他看看东京,所以就把他请来了。他看见和我一起到车站迎接他的丈夫,就固执己见地说:这个人是谁?我不认识他。我不记得曾让这个人与你结婚。我只许过把你嫁给一个叫让治的人。他还是旧时的脾气,很顽固,真没办法。他说,‘我哪怕拽着也要把你拽到这里来道歉’,所以我就来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情理前来造访呢。”

秋子在和服外面罩上了件黑色短外褂,她的着装也像个母亲,蛮朴素的,当年酒吧女的面影已经荡然无存,却看到因操持家务而面容憔悴的沉着与文静。她父亲已是白发稀疏,清晰地显出在贫苦生活中一步步迈向死期的那种衰颓相。让治看到这种情况,那股对背叛者的愤怒和埋怨顿时消失了,抚触到痛苦生活的人们的那份同情,深深地逼上了心头。他硬把他们两人请进了书斋。

在恬静地叙旧的过程中,秋子出乎意料地忽然低下头来。

“让治,实在对不起。”

她说着蓦地把脸落在父亲的肩上,边哭泣边说:

“打那以后,我好几年好几年,不知多么盼望着有个机会向你表示歉意,哪怕是三言两语。所以当父亲严厉地说要带我来道歉时,我口头上虽然表示不愿意来,可内心不知多么庆幸啊,能这样斥责我的,只有父亲啊。父亲这份情与爱,使我禁不住哭了出来。”

“不!”

让治觉得自己的眼帘里也发热了。他说:

“真诚地欢迎你们来啊!我觉得内心多少年来的阴影仿佛都烟消云散了。”

“假如我与让治生活在一起,恐怕是最最幸福的了。我经常这样后悔、痛哭。只有你一个人主动到那么老远的父亲那边,去求他答应这门亲事。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你忘掉啊。那时候我心神浮动,丝毫也不懂得人心的真实是多么珍贵啊。只顾一味发脾气,逞强叛逆。”

“女儿有这种表现,也是因为做父亲的我没有能耐呀!”父亲说着,垂下了布满皱纹的脸,“我代表女儿……”他说着又双手扶地,低头致歉。

让治像是要岔开这悲伤气氛似的,说:

“在东京,是不是已经参观过了?”

“最重要的,首先是到你这里来啊。”

“那么,您就作为有老交情的女友的父亲,让我陪同您参观两三天吧。”

秋子惊讶地望了望让治,那哭湿了的眼睛里洋溢着明朗的喜悦。

事到如今,虽然已经无法挽回,但三人的心彼此相通,是暖乎乎的。十年前让治到秋子父亲的家乡去,毕竟没有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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