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日记

花的圆舞曲  作者:川端康成

元旦

早晨风和日丽

总觉得

今年犹如有好事


正月初四

一年一度邮来了明信片

朝子打开新的日记本,看到一行字:

春心静寂日记始

可是心神毕竟不能像所吟的歌那般平静安宁,只是总觉得体内什么地方留有白天的疲劳,她茫然望着日记本页角上印刷的这首歌。头脑之所以模糊不清,大概是因为不习惯日本发结那份重量吧,还是因为捉摸不定的时代不安的阴云笼罩在人们头上呢?

原来晨报报道,大政治家和大实业家就新年国家的展望、国民的觉悟,堂堂皇皇地说了一通,因此朝子也迈着注入新生力量似的步伐四处拜年,可是等到筋疲力尽而归的时候,她就感到这些显赫人物的讲话,对于一个公司老职员家的平凡女儿朝子来说,是一种毫不相干的豪言壮语。

“那侍女真没办法呀,把红茶洒了,茶碗底都湿了,也照样端给身着盛装的客人。你的衣裳有没有给弄脏呢?”

母亲刚迈出公司董事的家门就说道。她在朝子跟前弯下腰瞅了瞅艳丽和服的膝部。朝子满脸通红,几乎冒出火来。不过。她回家里折叠和服时,还是不得不认真地检查了一遍。她一边用挥发油揩拭绣有宝船的衬领上沾着的白粉,一边想起全家为了购买这件艳丽和服争论了半天的情景。

母亲头脑里盘算出:购置一件铭仙料子和服、一条窄腰带,就等于准备了所有的嫁妆,首先是结婚后还能穿个五年七年的……为什么呢?因为母亲认为除非是财主家的公子,像今天这样低工资的年轻人,哪有条件备齐妻子的全套和服呢。朝子则总想朴素些、淡雅些。她说:

“可是,妈妈,今后年轻人会一个劲地追求时髦。十年前做的和服,不是觉得太朴素了不好办吗?更何况是整身的大花纹图案呢……”

父亲拿到的年终奖金比自己估计的要少,他把成束的十元钞票分成七份送给七个子女,这是长女的、这是次男的、这是次女的……他来回地数了好几回,皱着眉头说:

“一旦爆发战争,战争年代还能穿着惹人注目的飘飘然的服装走路吗?”

父亲这席话顿时使母亲和朝子沉默不语。于是,父亲又微笑着说:“一般来说,置备嫁妆嘛,光考虑能穿得出去还远远不够。还要做好思想准备,说不定什么时候丈夫为了婴儿而进当铺呢,还是买能当得出去的东西更聪明些吧。”

却说朝子穿上这艳丽的和服,跟着母亲上公司董事家、母校女校校长家、父亲旧友议员家等平素不照面的人家家里去拜年,无论到哪家,人家都净提到朝子的婚事问题,这样一来,简直就像到处恳求人家说:

“请您想着点,我这里也有一个上乘的待嫁姑娘,请多多关照。”

提起这事,高岛田商店的盛装好像也是新娘姿态的化装。对朝子来说,今年没能结婚,那就意味着是岁暮了,而说今年也许能结婚,那恐怕就是过新年了吧。所谓“总觉得,今年犹如有好事”,难道除了结婚以外就不会有其他什么了吗?新的一年的希望和计划,都未能迅速地爬上心头,朝子元旦这天的日记没法写。

所谓“他,一年一度邮来了明信片”的这个“他”,恐怕是指昔日的恋人吧。她一边想一边又拿起摞在桌角的贺年片看了看,同学A子在“赤仓的雪”明信片上写道:请到这里来滑雪。

一个妇女评论家在报刊上以A子为问题写过文章,所以朝子知道A子在百货店的女装部工作。据说A子第一次拿到工资的时候,非常惊讶地说:“哎呀,我只不过是把多余的时间在店里愉快地消磨掉罢了,竟还能拿到工资,真没想到。请把这些钱捐给贫民救济事业吧。”

妇女评论家写道:她的上班时间和着装,与一般女店员都不同。她不受店员规则的约束,只是接待高级女客,为客人提供咨询服务。不过像这样的资产阶级小姐,远比过去的女店员有教养、有广泛的兴趣、有社交经验,深受客人的青睐。因此不论哪家百货店或大商店都竞相雇用。这威胁着贫困的女店员的生活。朝子想起了不仅仅在职业战线上,就是在结婚战线上,像A子这样的小姐从女校的时候起,向她求婚的信便犹如雪片般不断飞过来。新年期间,她早已把百货店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大概是成为滑雪场上的女王了吧。

“今年必须争取丈夫能就职,我想正月初一到吉利方位的神社参拜,朝子你知不知道哪儿的神最灵验呢?”

这是B子的来信,她的字迹依然是那样潦草。B子在女校里也是个被热烈评论的恋爱结婚者。也许这封信是她那样爽朗地边笑边写,意在开玩笑的吧。不过,说不定她的性格已经发生变化,已经成为一个为家务所累、面容憔悴的人了呢。

几十组男女跳舞的照片下方,印刷着邀请参加新年舞会的字样。朝子感到奇怪,心想:舞厅的宣传怎么会飞到自己这里来呢?不过,“C子”这两个小小的钢笔字跳进了她的眼帘。C子当上了舞女,这点她对同学毫不隐讳,也不感到羞耻。贺年片上除了舞厅的广告以外,一个字也没有写,朝子从这里仿佛反而领略到C子的杂多心绪似的。

D子的信里有这样一句话:“今年我也不愿意结婚。”她可能至今还没有从少女的友情之梦中清醒过来吧。

朝子与她们每个人都一两年没有相见了,并且也不能走她们任何人所走的路。她独自一人留在旧时代安稳的家庭里——从二楼上传来了妹妹她们朗诵《百人一首》的喧嚣声。

舔唇消脂初结发

朝子把这歌句又记在日记里。她用雪花膏把浓妆抹掉。总之,为了返回妹妹她们那般年龄,她愉快地登上了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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