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

花的圆舞曲  作者:川端康成

据说今年十月三日是中秋明月当空的日子。

十月一日傍晚,我把宗达的水墨画兔子图挂在壁龛里就出门去。要到箱根去写作,恐怕得在那里观赏明月了。

但是,月子生日那天,我不在东京,提前了四五天向她祝贺。

月子是我妹妹的孩子,生于中秋明月之日,因而取名月子。

“中秋明月之日,是个良辰吉日,孩子就在这时日诞生。”

多少年来在月子生日这天,我都反复地做了如上的致意。

可是,去年月子的生日,我却对她说:

“每天都有孩子诞生,即使明月之日诞生,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呀。”

作为生日的贺词,重复往年的话也是可以的。但是“每天都有孩子诞生”这种理所当然的话,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说出口的。其实,我这是借用了林芙美子的话。

去年夏天,芙美子辞世,为了编辑她的全集,我也读了芙美子的作品,把其中的名句、诗句记在心里。有一句是这么说的:

“每天都有孩子诞生。从各式各样的女人、从女人美丽的梦中诞生。”

但是,芙美子还接着这么说:

“我怎么能够侮辱我的母亲呢。”芙美子是私生女才这样说。

去年秋天,月子生日那天,我只借用了“每天都有孩子诞生”这句话。

由于阴历与阳历的错离关系,中秋明月不一定都在每年的十月三日。但是在赏月的月份,祝贺这个月的明月之日里诞生的月子的生日,是按阴历计算的。二十年前,我也这样劝说过妹妹。我与月子相差三十多岁,月子对中秋明月的感受恐怕也与我不同吧。我觉得在中秋明月之日诞生,仿佛是一种绝世稀罕的幸福。对我来说,每年中秋明月之日前往祝贺少女的生日,在她家等待满月的出现也是一种小小的幸福。两三天前就已经开始祈盼:但愿明月之夜不下雨才好,天空无云才好。光凭这点愿望,也是一种小小的乐趣。

然而今年,要赶着写急稿,我将离开东京,因而提前四五天向月子祝贺生日。我在日比谷十字路口那家美国人经营的商店,买了一个彩色尼龙料的手提包,还在美国人开设的餐厅里与她共同进了餐。彩色尼龙手提包还算稀罕,看上去它与西服或和服都能配得上。中秋明月做生日,一般总是要插穗芒,吃汤圆、芋头、柿子、栗子这类东西,可是吃西餐祝贺这天生日,大概也是罕见吧。

看来月子很高兴,从西餐厅出来后,她说我们走走吧。六点日暮,天已擦黑。她说朝赤坂她家的方向走。我们便从公园与皇宫之间的道路,沿着护城河走去。

“箱根有许多胡枝子花呢,现在正是胡枝子花盛开的时候,不计其数的花从石崖上向路边垂下来。我觉得箱根的胡枝子花格外的美。夏天有很多绣球花。”

“哟,这里也开胡枝子花呀。”月子说着停住了脚步。

果然,护城河畔的柳树下有胡枝子。不过,天黑看不见花。

“请等一等……汽车一驶过来,凭着车灯的亮光就可以看见。”月子拿起胡枝子的枝在等待着。

对面樱田门的红绿灯处,停着好几辆汽车。不大一会儿,那车灯的亮光就移了过来。

我也看到了胡枝子花。每当车灯流逝过去,胡枝子花的色彩就浮现出来,又瞬即消失。

“要是白胡枝子花,可以看得更清楚……”月子说着,离开了胡枝子。

也许月子只不过是凭着先前疾驰过来的车灯看见了胡枝子花,所以要等待后边的车灯照射过来吧,可是在我来说,我感受到了月子的智慧。

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凭借疾驰而过的车灯的亮光,月子让我看见了胡枝子花,恐怕我一辈子都难以忘怀。对月子来说,也许是坦然自若的事,很快就会忘却,可是我却铭记在心。可能与年龄也有关系吧。

“每天都有孩子诞生”这句话,似乎不是那么容易就说出来的。在东京秋天的夜里,姑娘举起胡枝子花,凭着车的灯光,我看到她的叹息,在短暂的一生中,这种机会大概也不多吧。

我在箱根观看胡枝子花,肯定也会马上联想起护城河畔之夜那浅红色的胡枝子花和月子那白皙的手。对于年轻的月子来说,宛如护城河畔的胡枝子花,一些细微的事似乎不会留在她的记忆里,然而宗达的那幅兔子图,也许会给月子留下关于我的记忆。

我答应把这幅画送给月子。我买这幅画那年,在月子生日的那天曾把它带到她家,挂在壁龛里让他们观赏。

“是月中兔啊。”说出这句话的,是我呢,还是到我家来的客人?还有是在什么时候说的?我都已经记不清楚。总之,我看到这幅水墨画,立即决定称它为月中兔。

宗达的水墨画中,恐怕这幅画也是运用最单纯的描写手法来创作的吧,是宗达某方面的登峰造极之作吧。与其说画的是一只兔子,莫如说有只兔子隐约浮现出来。

整幅画面上涂满了淡墨,只留下兔子的形状是白色的。那淡墨真的是很淡,宗达流派的运墨之浓淡,简直引人入胜。只点了点兔子的眼珠。没有画兔子的轮廓,只稍稍勾勒了几道兔足的线条。兔子仪态端庄,很可爱地蹲在那里,宛如小兔般纯洁。

虽然画的兔子不是拿着杵站立的姿态,而是在画面的下方,但却能令人感到画的是月中兔。淡墨的画面,使人感受得到这是月夜的天空。隐隐约约、柔和温馨、辽阔宽广。在宗达的水墨画里,虽然也有画配以大月亮和秋草的兔子,但是这幅画却尝试着把这些潜藏在意识里,省略了月亮和秋草,而画了月中兔。也有月一般的品位。承传至今的宗达作的许多水墨画,美术史家都抱有疑问,这幅兔子图说不定也会被他们否定,不过,我至今还认定它是宗达所作。

当这幅画还在画商手里的时候,一位友人兼美术史家问道:

“看见兔子了吗?”

“看见了。”我回答。

“不行吧。”他征求我的同意,可是我买回来了。我一般顺从别人的意见,可是那隐约让我感受到的月,吸引了我。

如果说这是月中兔的话,那么与其说是幅兔子图,不如说是幅月亮图。当然是秋月。我觉得把这幅画送给中秋明月时诞生的月子是最合适不过了。

月子恐怕没有机会了解一些美术史家的论说,对大舅赠送的宗达真迹的月的象征画,也许终生都不会去想将它脱手,不过,每当中秋明月她过生日之时,大概会把它挂在壁龛里吧。倘使一个姑娘供奉月亮,一边礼拜明月一边观赏这幅兔画,也可以说,这幅画是适得其所。

这么一想,我就觉得月子是个温柔而美丽的姑娘。虽然对这幅兔画还恋恋不舍,不过我却后悔,如果这幅画能赶上月子后天过生日时送到她那里就好了。我已经没有时间从东京车站往家里挂电话了。从箱根的旅馆里挂去电话还来得及。

我乘上电车,天还没有擦黑。虽然已是亮起车厢内电灯的时间,但还不是那种昏暗,而是一种异样的昏暗。以美国女人名字命名的波利台风,充其量像刮寒冷的北风,没有疯狂肆虐,但是台风模样的云层却笼罩着天空,只留下西边天空的一角没有罩上。那西边的天空在城镇与云层之间,横躺着一片冰冷而寂寞的黄色晚霞。市镇上的人家都沉浸在黢黑之中。市镇鸦雀无声,怯生生的,像是要发生什么残酷的事件似的。市镇上的电灯和霓虹灯忽然寒飕飕地闪烁。

我一边担心着后天的天气,一边阅读晚报,看到汉文学者写了题为《月与兔》的随笔。在公元前四世纪的《楚辞》里,写了月腹中有兔,唐朝白乐天写了月中的白兔捣药的诗歌。药是长生不老的仙药。还有,公元前二世纪的《淮南子》中也写了有关这样的传说:月宫中有蛤蟆吃月;嫦娥这位妻子偷吃了丈夫从西王母那里讨来的长生不老仙药,并向月宫中逃奔。也写了有关这样的传说。公元前四世纪,可谓悠久矣。

多少年来,我在月子过生日时,同月子她们赏月,从不曾想过长生不老的仙药,总是以月子的成人为话题。在十岁到二十出头的姑娘的生日里,前来祝贺的人恐怕没有一个头脑里有什么死的念头。因此,我此刻想到的,就是在月子家观赏中秋明月可能是长生不老的一天。今年若是能前往祝贺就好了,内心不免感到遗憾。再说,我也总想尽可能回忆起在月子家观赏中秋明月的种种景象。

虽然不知妹妹夫妇的内心是怎么想的,不过他们的家庭是一个安稳的家庭,所以对月子来说,迄今也没有发生过什么太异常的事,是幸福的。每过一次生日,月子就越靠近成人一步,她这种姿影是很醒目的。

记得月子过十六七岁的生日那天,曾下了一场大雨。月子从学校回到家里来,马上换上了友禅料子的和服。当她把菜肴端到客厅来,刚要站立的当儿,脚踩住了衣服的下摆,摔了一跤。她蓦地哭了起来,她的双亲和我都为之愕然。如果说她过生日的时候发生什么异常的话,也就是这丁点的事。

今年月子过生日,我未能和她见面。在她过中秋明月生日之际,我把宗达的兔子图送给她。我写了这些,只不过是记下备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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