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7

华丽人生  作者:伊坂幸太郎

冢本让河原崎坐上他停在店外的车,对他说,“我们四处走走吧。”

这辆车是银色敞篷车,顶篷已经放了下来。河原崎对车子没什么兴趣,他一坐上去才发现这辆车只有两个座位,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不得已只好说些无伤大雅的感想,“这辆车不大,小转弯应该很方便吧。”

河原崎的脑中一片混乱,他开口问,“解剖是什么意思?”满脑子只有高桥在河边抱着猫的模样。

驾驶座上的冢本一直看着前方,他打开方向灯,转动方向盘。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解剖。”

“所谓解剖就是把什么东西分割,切开,对吧?”

“对,就是那个解体,调查其中的构造,组成。”

“什么东西的构造?”河原崎大吃一惊地问道。

“神。”冢本吐出这个字眼之后,踩下油门,河原崎的身体倒向座椅。

他斜眼瞄向冢本,“那是指... ...”

“高桥先生啊。”冢本的语气听来若无其事,却显得相当认真。一点都不夸张地说,河原崎真的觉得自己会这样昏过去。

解剖神,应该不像用锯子什么的锯开竖立在田埂上的稻草人那般容易。(优午酱~)

车子穿越市区,进入北环线,一路上没有塞车,车子顺畅地在车道之间移动,下了坡道。两人相对无言,音响也没有播放任何音乐。

如果就这样沉默下去,冢本应该会说出“刚才都是在开玩笑的。”河原崎默默地等待。

“你现在是什么心情?”冢本开口。

“什么意思?”

“你想解剖高桥先生吗?”冢本这次的口气混杂了一些开玩笑的意味。

河原崎觉得自己快要尖叫出声了。

车子驶出了环线,弯过几条小路,正在前往泉岳的途中,周围都是山脉,这是一条视野良好的缓坡路。

冢本踩下刹车,车子大力地往前震了一下,两人的身体被安全带绷住。

“怎... ...怎么了?”

“等我一下。”驾驶座上的冢本一脸严肃,他挂上倒档,将车子停在路边,熄掉引擎下了车。

河原崎也急着想下车,不过他忘了解开安全带,身体被卡住,接下来又忘了打开门锁,一头撞上车门,总之做什么都不顺。

一下车,有风吹在身上,虽然有些寒意,但也蛮舒服的。

冢本好像打开了后备箱,从里头拿出铲子,并戴上橡胶手套。“你看,那里有只狐狸。”

他用铲子指着行进方向的车道说着。河原崎刚刚并没有注意,不过的确有只小动物横卧在地,可能真的是狐狸,大概被车撞到了。

冢本笑了一下,“那可不是我撞的。”

他铲起血肉模糊的尸体,铲子划过柏油路面时发出摩擦声。他暂时将尸体放在车道旁边的地面上,那动作就像将蛋卷移到盘子上,非常轻柔。

冢本非常熟练地开挖,等挖到一定深度,就将狐狸尸体放入,再将土拨回。

河原崎指着铲子问道:“你总是带着它四处走吗?”

“我们任意在地面上铺柏油,也随意开着以汽油为能源的交通工具四处横冲直撞,不是吗?与人类任性无关的狐狸或猫却被碾毙,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的蛮横。所以,我希望至少可以尊重一下像这样死在坚硬柏油路上的动物。”

冢本将铲子放回后备箱。

河原崎出神地盯着冢本的一连串作业,他的姿态似乎和在雨中从河里捡起猫的高桥重叠了。

那时侯的高桥,就连背上的烧伤都显得无比美丽,当他盯着广濑川的滚滚浊流时,究竟在想什么?是使命感?是关于自己的存在?还是哀怜没被任何人看见,独自从十七楼跳下去的没出息男人?亦或是在担心失去目标的彷徨年轻人?

“冢本先生。”

“什么事?”

“我很感动。”河原崎呢喃着。

冢本露出轻快的笑容,对于河原崎的话置之不理。

敞篷车开始加速,快速地前进。

河原崎在副驾驶座上反复地说,“冢本先生的铲子让我好感动。”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说什么。

车子停在了泉岳的停车场。因为登山季节已经结束,偌大的停车场空荡荡的,只停着两辆大型越野车。

两人下车。“我好久没来泉岳了,上次来的时候是小学的远足。”

“你知道这里有多高吗?”锁上车门,挺直了身板的冢本指着山的方向问河原崎。

“估计不出来啊。”

“比二十层楼的大厦还要高。”

“咦?”听到冢本的话,河原崎小声地叫了出来,他想起了父亲跳楼的那栋大厦。砖红色墙壁,螺旋状逃生梯,从上面可以眺望无机质的水泥地面。父亲顺着螺旋状的逃生梯往上爬,然后跳了下去。

“怎么了?”

“没事,”河原崎摇摇头,只是回答,“这么说来,比十七楼还高呢。”

“是啊,比二十楼都高。”

因为登山步道已经封锁,两人就直接爬上斜坡。到了十二月,这道斜坡就会变成滑雪场,不过现在杂草丛生。这里也有缆车,但是在滑雪季之前也是停止运行的。

两人花了十五分钟走到缆车的终点站,然后并排席地而坐。由于斜坡很陡,所以两人不停地喘气。“视野真好,很爽快吧。”

河原崎发觉此刻很想写生。

“你看这个。”河原崎以为冢本一定是叫他看眼前的风景,结果不是。冢本递了张纸片到他面前,“这是彩票。”

河原崎没看到过这样的彩票,上面写满了他看不懂的文字,不是日文。因为罗列着数字,他好不容易才弄懂这是一张彩票。

“这,这张彩票怎么了?”

“高桥先生啊,猜中了这张彩票。这是在香港发行的彩票,信徒照他说的号码买的。因为他是天才,这种小事易如反掌。”一直都很冷静的冢本只有在这时候拔尖了声音,“你知道中了多少吗?”

“这个嘛,我不知道。”因为对方特地问了,河原崎知道应该是一笔相当巨额的奖金,但是他不知道该讲多少对方才会高兴,说低了好像在嘲笑冢本,说高了冢本可能也会不高兴。

“很多呢。”冢本露齿一笑,然后将彩票收进口袋。

“很多... ...吗?”

“是啊,”冢本答道,“因为他是神。”

“我要解剖高桥先生。”冢本突然说道,眺望着山下的仙台市区。一直呆呆地望着远方的河原崎又被他这话吓了一跳。

“是... ...是开玩笑的吧。”

“高桥先生会被杀。”

“咦,什么意思?”

“高桥先生会死,再那之后应该会被解剖。不论你帮不帮忙,他都会被杀。”

河原崎说不出话来了。

“被谁?”仿佛过了好几分钟,他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他会被谁杀?”

“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干部,这是干部会议一致通过的决定。”

河原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一定不敢相信吧。”冢本继续说道,“高桥先生最近变了很多,算了,这些话还是不要告诉你为好。”

“请... ...请告诉我。”

冢本犹豫了一下,这期间还偷看了河原崎好几次,然后吐了口气说,“他失去了温柔。”他的表情就像被自己所说的话吓到似的。

“温柔... ...吗?”

“所谓温柔,汉字不就是人字边再加上憂(日文为“憂い”,烦恼,痛苦之意。)吗?那一定是‘理解他人痛苦’的意思,所以才说是温柔啊。总而言之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就是想像力啊。”冢本神色复杂,又像是撇着嘴在生气。“高桥先生失去了想像力,就像是碳酸很自然地从打开的可口可乐中流失一样。”

“是... ...是这样吗?”

“他的天赋虽然没有变,但是少了温柔。这样一来,不过就是普通的野心分子罢了。”

河原崎大感意外,也无法相信。大众媒体骚动到那种地步,“高桥”任旧顽固地不肯露面,这样的他看起来和野心根本不沾边。

冢本继续举出几个例子——“高桥”会以冷酷无情的口吻嘲笑自杀者,看到被碾死的野狗就像看到脏东西似的说挡路等等。

冢本不停地小声说着,好像永远不会结束似的。河原崎虽然想开口说那是不可能的,却发不出声音。他曾经见过在深夜为了救猫跳进河中的“高桥”。

那究竟是什么?

在路灯之下,就连背上的伤痕都如此美丽的“高桥”,他抱着猫的模样除了温柔别无其他。他的体型并不魁梧,那时侯却像个温柔的巨人。

然而,他现在却成了就算撞到狗,也只会咂嘴说“真讨厌”的人。

“他失去了温柔。”冢本断然说道。

“今天,就在今天晚上。”

“什么?”

“今天晚上高桥先生会被杀。”

河原崎无法理解冢本连珠炮似的一连串话语。

“再那之后,我和你必须一起调查神的构造。”

“为... ...为什么?”

“神死了,继承他的神奇能力的秘密就像是一种义务。”

“义务?”

“换句话说就是使命。”

使命,指名,姓名(这三个名词的日语发音均为“shimei”。)这几个连冷笑话都称不上的字眼,在河原崎脑海中浮现继而消失。他想起喜欢讲冷笑话的父亲。父亲的使命究竟是什么?十一年来老老实实经营补习班,却被突如其来的大型连锁补习班吃掉。河原崎觉得一脸没用地说“真想去看山”的父亲一点都靠不住。“看看岩手山吧。它大到让人发笑,就算一辈子拼命也赢不了那么大的山。”河原崎只觉得父亲是在逃避现实,令他厌恶。山又怎么样,这世上可没有岩手山救人这般轻松的事。

“我最近听说一件很有趣的事。”冢本看着山脚下的街道说,“关于游客被山贼杀害的事情。游客们虽然拼命抵抗,不过最后还是通通被杀。他们为了往后的游客着想,就写下山贼的弱点藏在某个秘密场所。所以之后的游客便托他们的福,即使遭到山贼的袭击,还是顺利地击退山贼,获得胜利。”

“这是完美结局吗?”

“不,并非如此。接下来换成山贼带了新同伴,最后还是杀光了游客。”

“那是悲剧啰?”

“你怎么看?我一开始也觉得是悲剧。只是呢,如果用别的角度来看,就完全不同了。”

“不一样吗?”

“游客是细菌,山贼是抗生素,只要把它们换成这种比喻而已。抗生素升级了,细菌随之被消灭。就是这么回事。”

“咦?”河原崎不禁拉高了声调。

“这么单纯的故事,不过是改变下轴心,就完全变样了。所谓的正义或邪恶,是会随着看法不同而完全颠倒的。”冢本抓了抓鼻头,“不论是持续恐怖活动的伊斯兰激进主义者,原住民与开拓者,或者益虫与害虫的区别,哪一个才是正当的,都会因为看问题的角度不同而改变。”

河原崎的脑袋一片茫然。

“我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正不正确,但是我希望你最少可以了解这些。”身旁的冢本仍旧一直说着。

“你应该相信在讲台上演讲的天才,还是相信在你身边说着话的只有拿着铲子这点能耐的平凡人?该相信哪种人,也许这也是相类似的问题。”

河原崎听着这些话。他拿起大红帽重新戴好。

和父亲的一模一样的帽子,他想。他不禁觉得父亲根本没死,还戴着那顶折过帽檐的帽子在某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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